龙子三:貔貅
[貔貅]:龙子之一,形象特征是短翼,双角,卷尾,鬃须,突眼,长獠牙。以金银珠宝为食,传说曾助炎黄二帝作战,立下战功赫赫,被封为天禄兽。
在民间则象征揽八方之财,只进不出,同时镇宅辟邪,专为主人聚财掌权。
一 认父
起初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原本是不会听到的,因为这时候我正欢欢乐乐地在一望无际的菜地里大口大口吃着新鲜的白菜,咔嚓咔嚓,绿色的汁水沿着齿缝流了一地,但是这声叹息实在太响了,我想要装作没听见都做不到。
寻声去,一只全身雪白的兔子煞有介事地蹲在我的眼皮子下,两眼红红地看着我,发出第二声叹息,沉重之意,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微微一怔,但是已经来不及回味叹息里的悲天悯人,因为这时候我听到一些别的声音:“贼儿子!”“杀千刀的,看你还偷吃我的菜!”“老子非把 你揪出来砍个十七八段不可!”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透过茂密的菜叶子往外一瞧,好家伙,十多个打着赤膊卷着裤腿的人正举着明晃晃的锄头和菜刀咬牙切齿地冲过 来。
我哆嗦了一下,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风在耳边呼呼呼地乱叫。
不知道跑了多久,咒骂和脚步声都已经听不见了,只有极微细的一个喘息声还不离不弃地跟在身后,我回头一瞧,脱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兔子撇撇它的三瓣嘴,高傲地抬起下巴,十二分的不屑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用的龙,吃白菜也乐成这个样子,所以跟过来看看。”
“龙?”我兴奋地四下张望:“吃白菜的龙?我也没见过,在哪在哪?”
兔子盯着我看了一刻钟,最后惨叫一声,跑到树下使劲撞自己的头,当然它的脑袋没有树干硬,没几下就挂了。我绕着它的尸体转了十来圈,最后也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它这样想不开,但是我又不爱吃兔子,所以只瞧了一小会儿就迈着小碎步走开了。
据说当时树后面有个打盹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边上直挺挺的兔子,兴奋得不得了,捡回去做了一顿大餐。他觉得这是一棵神奇的树,会提供又肥又美的 兔子,所以自此以后天天都来这棵树下等着捡兔子,但是再没有碰到过受刺激过度的兔子。也许是因为爱吃白菜的龙到底不多,被兔子抓到吃白菜的龙就更加少之又 少,所以后来他饿死了。
这个故事是太白金星在课堂上讲的,得出的结论是,不要随便调戏兔子,因为兔子是种刚烈的动物,当然嫦娥的宠物除外,它已经被嫦娥修理得丧失了 一只兔子的志气。当时我在他的唠叨声中昏昏欲睡,被他用玉如意狠狠敲了一下头,起了老大的包,像长了第三只角,这个包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天上诸人诸仙 诸兔子所嘲笑,我于是常常摸着它想,这个长着山羊胡须的老头说得不无道理。
然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中午。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已经有很多很多天没有下过雨,地上像下了火,我吃饱了呆在山洞里睡觉,没招谁也没惹谁,忽然“呼”地一声,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正正砸在我的眉心,然后落下淡黄色的长须飘呀飘地,弄得面上极痒。
我皱眉,小心翼翼伸出前爪,我扯、我扯、我再扯……扯不动?忽地一阵阴风闪过,眼前多了一个穿黑袍子的年轻人,手持长剑,杀气凝于眉宇,逼人而来。
我怯怯地退了半步,想一想又觉不妥,在我的地盘,凭啥要我退?于是昂头挺胸,直直地看住他。
他左瞧瞧右瞧瞧,瞧见我额上的东西,一愣,换了一张和蔼的面孔弯腰问我:“你可看见一条龙从这里经过?”
“啥?龙?”我迅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摇头道:“我没看见。”
“哦。”年轻人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几步,想起来又回头,伸手一扯把我额上的东西扯了下来,这回我看得真切,是一张黄色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爬了些小蛇,像是鬼画符,不过反正我也看不懂,于是四肢一展,继续睡觉。
我梦见我坐在茂盛的树林里,面前堆积如山的苹果,我前爪抓一只,后爪抓一只,嘴里咬一只,角上还挂一只,正吃得不亦乐乎……忽然又一阵阴风过 来,迷迷糊糊抬头一瞧,一个黄色的东西在面前飘啊飘的,然后再一次看到那个穿黑袍的年轻人,手持长剑,杀气腾腾地闯进洞来,看见我,又一愣,露出十分迷惘 的表情:“ 怎么又是你?”
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怎么又是你?”
年轻人摸摸脑袋,勉强笑了一笑:“你看见有条龙过去了么?”
“没,我一直在睡觉。”我干脆利落得地回了他。
年轻人于是叹息一声,走了,当然临走也没有忘记把那张黄纸揭下来,顺便叮嘱我:“要是你看见一条龙,一定记得喊我一声。”
我应了他。
原本还想睡,但是被这么一搅和,已经睡意全无,于是我爬爬爬……爬出山洞去找吃的,因为大旱,很多树都枯死了,大片大片枯白蜷缩的叶子,或者光秃秃的树枝,要找吃的可不容易,我叹着气,正艰难地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忽然脑门上一凉——没错,又是那东西!
年轻人再一次瞧见我眯眯的小眼睛,面色忽地惨白,手撑在树干上,一低头,“哇”地一下吐了大口的血,然后仰天大喊了几句什么话,就倒了下去。
那几天树林里格外热闹,来了很多人将他抬出去,他们念叨的一些话我也不大懂,好象是在说大旱,花了很多钱轻了人来祈雨,他说这里有一条龙,他可以把龙唤出来祈雨,但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找不到那条龙,于是一口气没上来,就含恨身亡了。
兔子也说这里有龙,可是我成天在这里游荡,怎么就从来没有碰上过呢?我晃晃脑袋,觉得这条龙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怎么说这么多年邻居,出来打个招呼也是必要的吧,老这么藏着掖着多失礼啊。
最后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醒了过来,睁眼一瞧,有个黑影怯生生贴墙站着。我伸出爪子在他眼前晃一晃,再晃一晃,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琢磨着,莫非是个傻子?
一念未了,就听那黑影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你爹。”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得“咔嚓”一声,一个霹雳横地劈下,朗朗夜空被劈得粉碎,脚下的土地四分五裂……幻觉,一定是幻觉,我急急翻了个身,把头转向山洞里头,哆嗦着念叨:“没事没事,接着睡……接着睡……”
良久,万籁无声,我于是相信方才只是一场幻觉……也许是寂寞太久了,要知道,虽然我是这片树林里最好看的最出色的最厉害的……妖怪,不过,一只妖怪也是会寂寞的,特别是,当这里没有谁比你更好看更出色更厉害的妖怪的时候。
正作如是想,忽然角上一重,一只爪子温柔地搭在我的角上,那黑影柔声道:“别怕,我真是你爹,我找你很久了,你……不信么?”
我挣扎着要起来,陡闻此语,四腿一软又摔了下去。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很多,微弱的光线中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说的第二句话显然比第一句话要清晰很多,像是之前含了太多的水汽,这时候都散去了。
而头顶温热的触感在提醒我,这好象不是梦……
不是梦……难道他真是我爹?
我仔细打量他,他也挺起胸膛配合地让我看个清楚。许久、许久以后我终于问出第一句话:“我……长得好看么?”
又一道闪电劈下,老头眼中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然后“咻”地一下,不见了。
我想他也许是和兔子,还有那个黄袍的年轻人一样受了什么打击,不过更大的可能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梦。我一向多吃多睡,少想少动,所以这个念头也就闪了一下就过了。
我像往常一样在树林里跑来跑去找吃的,可是到这一天正午的时候我的希望就破灭了——因为我再一次看到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僵尸一样直挺挺出现在我的面前,鼓起勇气说:“我真是你爹。”
我拿爪子拍拍他的脸,热的——为什么大白天他也会出现呢?莫非是白日梦?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别的结论,但是这一次他一直站在我的面前硬挺着,没有消失的打算,我只好耐着性子同他讨论这个问题:“你说你是我爹,可是你看看,我可有哪一点像你?”
这倒是真的。
老头虽然说不上好看,好歹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啊我的意思不是说我的鼻子长得像嘴,或者眼睛长得像耳朵,而是说,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一个人,而我生了短翼,双角,卷尾,突眼獠牙,怎么看都和他不是同一种妖怪。
老头见我口头松动,明显一乐:“你没听说过吗,龙生九子,九子不像龙。”
“没听说过。”我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心里却不由一动:又是龙?
老头瞧了瞧我,露出一个异常阴险的笑容,忽然仰天大喝一声:“阿牛!”
一个淡黄色的不明妖怪从天上掉下来,长长的身躯像蛇,身体上覆盖了一片一片的小鳞,头上有角,甚小,明显没我好看,他哼哧哼哧地白我一眼,转过去问老头:“这是我大儿子囚牛,和我也不大像吧?”
我摇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老头暴走了一刻,花白的胡子四下乱飞,忽然又喊了一声:“小鸭!”
“忽”地一阵阴风过去,面前多了一张貌似豺狼的脸,瞪着鸭蛋大的眼睛,也许是在笑,但看起来更像在哭,他凑到我面上闻一闻,阴森森地问老头:“爹我找我有事?”
“这是你二哥睚眦,长得那个……也不大像我。”老头尴尬地看我一眼,也许是因为这个二哥长得实在天怒人怨。我沉默着摇头,表示我不是这个意 思,但是显然他误解了,什么嘲风啊,蒲牢啊,霸下呀……一口气又喊了七个名字古怪的家伙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一条大鱼,他欢天喜地地东摸摸,西看看,完全无 视老头铁青的脸,拽着我头顶的鳞,笑嘻嘻地说:“你和我们不一样诶,老爹,你确定她是我二姐貔貅吗?”
自然不一样,我比你们九个加起来还要好看许多倍,我这样想,并没有出声,因为这时候老头已经在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老脸皱作一团:“你到底要怎样才相信我是你爹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话说,你让我见的这九个家伙,除了证明你家遗传有问题以外,还能证明别的吗?可是我一向尊老爱幼,见他如此难过,便只马马虎虎认了这个爹,说道:“我倒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问问,你……是龙,那么,是不是说,我也是……龙?”
老头翻了个白眼给我:“你说呢?”
我站在明媚的阳光下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片茫然,原来我就是那只爱吃白菜的龙,就是那个把黑袍年轻人郁闷得吐血身亡的龙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忍不住叹了气,我郑重地问我的九个兄弟和刚认的老爹:“我长得好看吗?”
晴空里忽然响起十道霹雳,一阵古怪的抽气声,然后烟尘滚滚,之后,我面前就只剩下白得晃眼的阳光了。
二 好看的神仙
我奄奄一息地蹲在天庭的莲花池畔,已经很多天了。
起先老爹是要带我回东海的,但是下水之后我出现很奇怪的状况,比如鼻塞、头痛、嗓子疼,经章鱼大夫鉴定,我……感冒了。
据说这种千年万年以来都没来没有在水族出现过的病症让章鱼大夫悚然而惊,最后告诫我的父亲、也就是东海龙王:“二公主暂时不能适应东海。”
没奈何,老爹只好把我送天上来。
天上不比人间。
人间有人间的寂寞,但到底是热闹的,到处都是吃的,到处都有活蹦乱跳的动物,花热热闹闹地开,树热热闹闹地绿,随便发生点什么都能让我乐上好一阵子。
天庭就是个寂寞的大冰窖,比人间还要寂寞上很多倍,到处大团大团寂寞的云,飘来荡去,像孤魂野鬼。
我叹了口气,第三百一十九次,我觉得我饿了。
天庭里的人没有饿的观念,当然他们是神仙,要不就是神兽,吃东西是情趣,不吃是自律,但是我们龙是一种食量很大的妖怪……啊我错了,我是龙,不是妖怪,第五百七十八次我纠正自己的称呼——我逐渐接受我是一条龙这个事实,因为所有的神仙妖怪都不遗余力地向我证实这一点。
但是我不能接受龙的食物,是那些看起来很无辜的水族,他们一只一只都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蠢蠢呆呆天真无害的样子,让我想因我而无辜丧命的兔子,于是咽下一口口水,下不了口。
于是一天比一天更饿,一天比一天更消瘦,我托着自己尖尖的下巴忧郁地想念我的小树林和小山洞,以及树林外一望无际的菜田,水当当嫩生生的白菜叶子。
这时候莲花池上起了一串泡泡,应该是观音菩萨养的那只锦鲤。她从菩萨的净瓶里溜出来以后就一直四处溜达,有时候从天池冒出来,有时候在人间亮亮相,吓唬一下不识好歹的水族,前几日去了东海,差点被大姐当点心给吃了,沮丧之下这段时日蹲点在莲花池里看我的笑话。
我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初到天庭之时,就有很多穷极无聊的神仙飞了老远的路跑过来围观,一看之下都大为失望地“啊”一声,向锦鲤求证:“这就是那条会感冒的龙么?”
我我我……我感冒一次我容易么我?
每次锦鲤都会笑吟吟地摆一摆尾,在水里划一条淡金色的痕,笑吟吟回答:“正是。”
这条臭美的鱼……
好在好奇心都有用尽的时候,无论是人还是神仙。来围观我的神仙日渐稀少,这两日更是连影子都抓不到一个,也好,我就在莲花池边上打盹,睡觉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运动。
“你就是……貔貅?”声音来自于头顶,是一个清朗朗的少年的声音,我忍不住睁了眼,待到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由呆住。
世人都说神仙长得好看,夸人美就说“美若天仙”,其实天仙里歪瓜烂枣也不少,比如巨灵神那种傻大个,比如雷阵子,脸花得像开了染酱坊,再比如 矮成三寸丁的土行孙,更不用说大把风干了脸如枣核的老头老太太……但是眼前这个神仙长得真是很好看,好看得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围,我愣愣地看住他,不能 动,也不能张口说话。
他穿一身莲子青的衣裳站在莲花池上,就仿佛满池的莲都盛放,每一朵莲心里都漾着清冷的芒,碧色水波在他的脚底脉脉地流,他问我:“貔貅,你活了多少年了?”
头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很诚恳地低头数脚趾,数十个来回之后不得不放弃了——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山洞外面有棵很难看的树,结了好多次 白色的果子,后来它没了,更早更早之前我那里是一个小鱼潭,后来也没了,再早再早以前……我忘了,只好挠挠头皮,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好看的神仙眼中露出十分悲悯的神色,让我在恍然间想起惨死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只兔子:“龙族年满百岁便可修成人形,貔貅,你在东海行二,为何至今仍是龙形?”
他说我是龙形,其实我也不那么像。
不过我还是慢吞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爹说我这些年不在东海,吃的住的也差劲了些,所以长得比较慢。”
——这是老爹的说辞,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在东海,那才是个大麻烦呢。
神仙睁大水光潋滟的眸子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摸一摸我的角,叹息道:“貔貅,你饿了么?”
我很乖很乖地点点头,感觉身体里有只饿得好可怜的小龙也在眼巴巴地瞧着我点头。
他微微一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不等我回答,一纵身就消失了云海里。
又一个好奇过了头的神仙,我压根就没指望他还会回来,时间观念从来就不是神仙必备的优良品质之一,所以我只心不在焉地想:为啥他没随大部队一起来围观呢?
不料才过了片刻,忽然起了风,云在我的面前一层一层叠起来,叠作一张碟子的模样,碟子里重重叠叠不知道放了多少新鲜可口的白菜,我“哗”地一下笑花了眼,扑上去埋头苦干,偶尔抬头,总看到少年微笑的容颜,如一朵莲的盛放。
——为什么他总让我想到莲花?
可是分明满池的莲都比不上少年的清丽。我虽然一直自恃长得美,不过和这个神仙比起来,还是大有不如的。
不由气馁地叹了口气。
少年奇道:“怎么,不爱吃?我看你素常吃的也就这些东西呀。”
我颇为嫉妒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可是他说话又这么和气,我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到他的手臂上,金光闪闪的一只镯子,把我的眼睛映得极亮:“这是什么?”
“乾坤圈。”少年和气地摘下来,递到我面前,我伸爪子拨弄了一下,亮闪闪的乾坤圈滴溜溜转了个圆,看起来实在是……很诱人……
我发誓我知道这绝对是个邪恶的念头,可是终究没能忍得住,我凑近去,对准乾坤圈一口咬下……冰冰的凉,一点甜在舌尖丝丝化开来。
仿佛整个天庭都在那一刻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风和云都停止了涌动,窒息得就仿佛有什么会爆发。
我不安地抬起头。
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莲一样的面容忽然在眉宇之间凝出三分英武,转瞬即逝的异色,他缓缓举起右手,微弱的白芒从指缝间漏出来,风涨满了他的袖,他迎风而立。
我赶紧闭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生气了,想要打我。但是等了很久也没痛感,迟疑着挑一挑眼皮,少年皓白的手腕已经重新套上金灿灿的乾坤圈,并没有破裂,只是圈上牙印宛然。
我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唇。
少年垂手,触到我好奇的目光,勉强扯一下嘴角,可能是想给个笑容给我看,但是没笑得出来,微微黯然和痛楚的神色让我相信,这个牙印一定让他觉得极度困扰。但是最终他也没有责怪我,只摸摸我的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去,就像他忽然出现一样,忽然又不见了。
空空落落,茫茫然地难受。
可能是因为我做错事了吧。他是个很好的神仙啊,我在莲花池边上蹲了这么多天,他是唯一一个问我饿不饿的神仙。我微仰了头,金乌鸟拍着翅膀飞过 去,金灿灿的翅膀让我想起乾坤圈……我咽下一口唾沫,回头去重新想那个好看的神仙,他看我的最后一眼,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那仿佛是根植在我记 忆里的一些东西,只是过得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使劲想使劲想……我的头很痛。
于是我发了很久的呆。
那一个白天特别漫长,金乌鸟飞过来,又飞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莲花池畔,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我,然后开始吐火,又在云里穿来穿去,神气 活现的小眼珠,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样,最后看我仍然没有动静,恼怒之下一翅膀拍下来,我被它掀起的热风吹到,呜咽一声,忽然之间,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红艳艳 烧亮了半边天庭,浓烟滚滚,眼睛里呛出泪来。
好怪异的火!
灼热的火舌直舔到面上来,突然之间,远的近的东西都模糊起来,天忽然就黑了。
三 火龙
我做了一个极漫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东海,海岸上有一望无际的海滩,海滩上金黄色的细沙被雪白的浪花推上来又卷下去,蓝的海水温柔地盖在我的身上,安宁和静谧。
我第一次觉得那是我的家,我生长的地方,我热爱的地方。
但是海水咆哮起来,仿佛海里藏了一只蠢蠢欲动的怪兽,它在不安地摇晃,像是要打破什么桎梏冲出来,为此它用牙咬,用蹄子踢,用角去顶……整个 东海都被震动了,然后它长啸一声,海面上就起了火,红彤彤一片,火从最遥远的地方蔓延过来,那火烧得极快,转眼就烧到了我的身上,连逃都来不及,我的鳞着 了火,我的角着了火,我全身都是火……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是那火一直跟着我,烧得我的皮肉“滋滋滋”直响,就像烤在火上的小煎饼,又是痛又是痒,有 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地大叫一声,然后就醒了过来。
醒来才发现我已经不在莲花池畔。这是个古怪的山洞,洞的四壁都是雪白雪白,森森地冒着古怪的烟,冷得紧,我蜷了蜷身子,一抬头,那壁上恍惚有 个人影,她穿了火红的衣裳,衬得面孔越发雪白,浓郁的眉,黑嗔嗔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像是好奇,又像是很疑惑,整个人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好看得很 ——奇怪,怎么这两天我尽碰到美人儿,我这样想,冲她吐舌做了个鬼脸。
墙壁里的那姑娘也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对她笑一笑,问:“你是谁?”
她也对我笑一笑,嘴唇微动,仿佛在说:“你是谁?”
那神情与颜色,就仿佛是我自己,我悚然一惊,大声重复道:“你是谁?”
那姑娘面上也现出惊色,“大声”道:“你是谁?”
我试图比划着同她说明,我是貔貅,东海的二公主貔貅。可是我才伸出爪子就愣住了——因为我看见我自己伸出的是莹白的一双手,素手纤纤,十指蔻丹,就仿佛清晨才开的花瓣。
难道说,困在墙壁里的那姑娘就是我?
我扭扭脖子扭扭腰扭扭屁股扭扭脚,那姑娘也学我的样子扭扭脖子扭扭腰扭扭屁股扭扭脚——哈,我知道了,原来这墙壁是一面镜子呀,我在人间见过这东西的,不想天上也有——当然的,人间什么东西天上没有啊,也不对,人间有人,天上没有。
我忽然想起白天的时候那个好看的神仙说,我们龙修满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这样说,我就是已经修成人形了对吧?我释然地龇牙一笑,镜子里的我也龇牙一笑,原来我真如我想的那样,是个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美人儿。
可是我立刻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这样举世无双的一个美人儿,怎么会在这里?
“咳、咳、咳……”一阵咳嗽打断我,寻声望去,老爹耸拉着脑袋站在距我三百步的地方。
我忙喊了一声“爹!”连滚带爬就向他跑过去,还差数十步,一道白光闪过,“砰”地一声我撞在一个极硬无比的东西上,摔回来老远。
“别、别,二丫头你别过来!”老爹面上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我歪着脑袋看他。
老爹低着头:“二丫头,你先在这里玩几天吧。”
“这是什么地方呀?”
“咳、咳、咳……这是极渊。”老爹又咳了好几声才把话咳出来,我不由担心地问他:“老爹,你也感冒啦?”
“咳、咳、咳……没有。”老爹把头勾得更低了。
“那……极渊是什么地方呀?为啥我在这里?为啥不让我出去?为啥我忽然就变成人了?”这么多问题一骨脑砸过去,总是笑眯眯的老爹显得更加为 难,好半天才道:“丫头,我们龙族到百年上就可以修成人形,你流落人间多年,到这时候才修成人形已经是很晚了,所以,不要感到奇怪。至于你为什么在这 里……你还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吗?”
昨天么……我看到了一个很好看的神仙,他问我饿不饿,我说饿,他给我送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把一个亮闪闪的镯子叫乾坤圈的给我吃,后来他走了,再后来金乌鸟无聊地跑过来撩拨我,然后……然后就起火了。
我颠三倒四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眼看着老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子,最后道:“是这样的,经上仙鉴定,丫头你是一条火龙,因才修成人形,尚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玉皇大帝留你在极渊住上几天……你别害怕,我会日日来看你……”
我是一条火龙?
——呃,这个答案完美地回答了为啥我会感冒,会喷火,还有很多很多年以前为啥我所在的地方年年干旱等等等等问题,可是——
“火龙都要在这里住上很久么?”我疑惑地看着老爹,他神色里的慌张和焦灼让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果然,这个问题一出,老爹的额上立刻滚下汗 来,他狠咳了几声,身子佝偻得像一尾虾,我心里一时难过,冲口道:“爹你跟我说实话呀,玉帝是不是因为我比他长得好看,所以故意刁难我呀?”
老爹一个趔趄,忙扶着墙壁稳住:“丫头别胡说,玉帝又岂会是这样的人,他不过、不过就是因为你昨天火烧莲花池的时候把金乌鸟给烧得出了点毛病,所以才……”
“出啥毛病了?”
老爹叹了口气,原原本本说起,原来昨日我在多种刺激之下吐了火,金乌鸟五行属火,本来并无妨碍,但是一时托大没有躲避,结果把一身金光灿烂的皮毛给烧了个干净,现在躲在扶桑树上打死不肯出来,要知道它不出来,人间就没有太阳,万物不能生长,那可就乱套了。
“它为啥不肯出来呀?”
老爹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锦鲤说,它被烧成烤鸡了,出来会被王母娘娘的猫盯上的……”
呃……果然是很严重的问题。
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想起来问:“小锦没事吧?”
“她倒没有被烧死,只是差点被淹死。”
啥?一条差点淹死的鱼?——好象比一条感冒的龙更为古怪,看来无聊的神仙可以找到下一个围观对象了。
“是这样的……小锦昨日见哪吒——就是那个很好看的神仙——美貌,一时喘不过气来,昏迷沉入池底,也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被你喷的火烧到,但是她目睹的情况已经被呈到玉帝面前作为证据了……不过丫头你别怕,我会日日来看你的……”
“恩?”我没理会老爹的唠叨,反正我也不害怕,只是眼睛一亮:“你说,昨天那个神仙叫哪吒?”
老爹别过脸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急急问我:“丫头,你饿了不?”
我接住老爹丢进来的食物,“咔嚓”咬下大片叶子,嘟囔着说:“老爹,为啥我觉得这个名字我听过呢?”
“天庭上的神仙我都给你介绍过,你自然是听过的。”老爹从容的回答一点破绽都没有,可是我老觉得他老谋深算的面孔后面必然藏了不可向我说的阴 谋,但是今日这一醒要接受的东西实在太多,我也无暇为难他,只提醒了一句:“老爹下次来,记得帮我带点别的吃的,比如……乾坤圈之类……”
老爹的脸瞬时像被雷劈过。
自那一日起,我就被关在这个以冰雪为壁的山洞里——爹说这鬼地方叫极渊——成日里计算爹什么时候给我送食物来,玉帝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到底啥时候才肯放我走,当然最让我忧郁的是,那只被烧成烤乌鸦的金乌鸟有没有长出新的皮毛?
其实我是条极善良的龙,谁说不是呢?
“貔貅!”我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我抬头来,看见哪吒,他仍然穿极淡极淡的一袭青衫,手臂上套着那只牙印宛然的乾坤圈,眉目青青,有如水莲的 清香缓缓拂过,死气沉沉的冰洞里忽然就生动起来。我蹭蹭蹭冲上去,然后……又一道白光闪过,你没有猜错,我又摔了个狗啃泥,啊不对,是龙啃泥。
跌坐在地上雪雪呼痛,哪吒这个空长了一声好皮囊的家伙居然展眉露出极淡的笑意。
他并不像是一个爱笑的人,所以笑的时候有种很生怯的形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锦会忽然昏过去,也忽然明白为啥人间会有皇帝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了——这厮纯粹就是一红颜祸水呀。
我又瞧了瞧冰壁上自己的影像,恨恨地啐了一口。
冰洞外的少年明显不知道哪里惹怒了我,仍微微笑着,丢进来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哗地一下照亮了我的脸——竟是大堆的金银珠宝。
据后来太白星君考证,我应该是一条以金银为食的火龙。其实除了金银以外,宝石、珍珠、翡翠和美玉也是我喜欢的食物。金子是一种凉丝丝的甜,银子则是一种酸溜溜的甜,宝石比较酥,入口即化,珍珠清脆爽口,翡翠味道纯正,美玉的味道也不坏。
我听说楚地出过一块玉叫和氏璧,是千古难得的美味,可惜被皇帝弄去做玉玺了,真是暴殄天物。
因为我这个嗜好,东海曾在某一年某一月向天庭宣布破产,随即而来就是四海是经济危机,不过据太白金星亲手撰写的《天庭异志》上说,下场最惨烈 的不是四海龙王,而是托塔天王李氏……当然这是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了,这时候我在埋头苦吃,而哪吒还只席地而坐,很关切地问我:“貔貅,在这里住得习惯 吗?”
我我我……我能习惯吗?我无比哀怨地再看了一眼他的面孔: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四 下凡
关于我被囚在极渊的这一段时间,老爹说是三个月,太白星君考证是九十天,不过神仙的时间观念一向都有待商榷,我也不同他们计较了。这段时间里 就只有老爹和哪吒日日来看我,老爹给我送的正餐,补充以哪吒的零食,于是天庭又有传闻,说其实东海的二公主和东海大公主一样能吃。
……其实我还是比较能睡,奈何能看到我这个优点的神仙并不多。
总之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美好时光在极渊解禁的那一日到了尽头,才一出洞就被老爹拎去送给太白星君教化,据说太白星君是三界之中最有学问的神仙,可是谁能告诉我,学问这东西到底怎么用?
我每次问到这个问题,太白星君的脸都如同被雷劈过,然后就喝令我受到鼎炉边上去帮他炼丹,炼丹这个工作基本就和太白星君的脸一样乏善可陈,所以那一天织女出现的时候我简直喜出望外了。
织女是天庭里最忙的神仙,每天放多少云出去,收多少云进来,满天的云彩排成什么形状,染成什么颜色……都归她调度,经常忙得脚不点地,所以她来找我,便是太白星君这个老顽固也不得不给三分面子。
织女说她一直染不好晚霞的颜色,不是太浓艳就是太素淡,惟有我火烧金乌鸟的那一日,晚霞红得那叫漂亮,所以……她笑吟吟看着我说:“小龙儿,你再帮我烧一次吧。”
织女是个漂亮的姑娘,所以“小龙儿”三个字虽然肉酸了点,我也勉强接受了——毕竟她比我还要大上那么几千岁,叫一声“小”也不为过。我跟了她 飞到九重天上去,那里堆了新织就的云,层层堆积,洁白如新雪,远远可以看见嫦娥的广寒宫,我心旷神怡地吹了声口哨,那云彩沾火即燃,熊熊烧起来,一朵一 朵,就仿佛红莲盛开。
想到莲,立刻就想起哪吒了,我发现我实在很想念他——自我从极渊出来就没有见过他,太白老儿把我管得很紧——不过也有可能我只是比较想念我的零食。
刚好可以偷这个空去看他。正神游天外,忽然云层里传来一声尖叫,我一呆,织女已经熟练地一挥长袖,大火立刻熄了泰半,织女喝道:“什么人!”
火堆里蹦出一条半焦的小鱼儿,半边的鳞片都黑了,隐约还能看到一点锦绣的影子,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锦?”
半焦的小鱼儿一翻白眼,扭过头去不理我。
织女惊道:“是观世音座下的小锦么?”
“看起来有点像……”我搔搔头,困惑地说:“可是鱼不是只能养在水里吗?”
小鱼儿又把头摆过来,狠狠“呸”了一口。
……不用问了,除了小锦这个坏脾气的鱼,谁还那么大胆子!哎哟,这次可把她烧坏了。我堆下满脸的笑同她解释:“小锦,我是真不知道你在云里 呀……我叫织女姐姐另外给你织一身衣服好不好……要不你就回观音菩萨那儿,净瓶里面谁都看不到你,也没谁会笑话,你又不是金乌鸟,天天得出来亮相……”
“呸!”小锦又啐了我一口:“你还有脸说金乌鸟!”
我一向好性子,也被惹得急了,揪着她的尾巴问:“我为啥不能说金乌鸟啊,那只怪鸟自己先来惹我的……我不是已经被关了三个月了嘛,现在不是还在受刑吗,你是不知道,太白那个老头啊有多可恶……”
“你这算什么受刑啊,有人给你顶罪被罚下凡了呢!”小锦打断我的话,满腹委屈地冲我吼了一嗓子,一摆尾巴挣脱我的手,然后忽然就不见了。
“谁?谁下凡了呀?”我睁着眼睛大叫,然后看见织女怜悯地看着我,轻轻说了两个字:“哪吒。”
是……他?
怎么会是他?
“火烧金乌到底是大的罪过,不是在极渊了囚禁几个月就可以免罪的,哪吒自承是他引你喷火才酿此大祸,为此,父皇罚他下凡历劫去了。”
“是这样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九重天上,没有人,没有风,那样安静的一个地方,我的声音听起来这样古怪。
——那个如莲一样的少年落入尘埃,会有怎样的命运呢?我想起我在凡间见到的那样一些人,他们过得那样艰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他下凡去,会经历哪一样苦楚呢?
他为什么要说是他的错啊?
明明、明明是我闯的祸呀。
我茫然地抬头,看见九重之上的天宫,那些寂寞到无聊的神仙,想起那个清朗朗的少年的莲花池畔问我:“你就是貔貅?”
“貔貅,你活了多少年?”
“龙族年满百岁便可修成人形,貔貅,你在东海行二,为何至今仍是龙形?
宛然仍在耳边。
那样好看的一个神仙,眉头总是锁着,他看我的时候,那样奇怪的眼神,总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可是又一直都找不到的那个人,而现在——他在哪里呢?我俯身去,茫茫云海,碧落黄泉,他在哪里呢?
我听见背后传来织女的惊叫,但是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再一次看到坚实的土地,再一次看到葱绿的树,也再一次看到一水如带,呀,这个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眼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扑上去,张嘴,咔嚓一声有什么断裂的声音,然后是一张惊恐的脸:“妖怪啊——”
等等等等,我是龙,怎么还叫我妖怪呢?
啊……也不对,我转了个身,看见飘起来的裙子,嘿,现在我已经修成人形了,那么他们看见的应该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才对呀,叫什么妖怪——真是少见多怪!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他们叫我妖怪了,因为我刚才咬断的那东西,原来是一把大刀,怪不得味道不怎么样,沾过血腥气的东西味道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舔舔下唇,然后发现一个不妙的情况,烽烟滚滚,一把刀吞下去,向我聚拢过来的是无数的刀和枪,还有许多目光凶狠的人。我退一步,他们逼进一 步,我再退一步,他们再进一步,圈子已经越来越小了……我倏地伸手去抓住一把枪,那人不肯松手,但是明显我的力气要大得多,一把就把枪给拽了过来,张嘴, 咔——枪尖落进嘴里,然后我看到所有人都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妖怪啊——”
一眨眼,四下里已经没有人了,秋风萧萧地吹过去,草木低伏,咦,站着的一个也不见了,躺着的倒还多,只怕都没气了。
正这样想,忽听得极细极细的呼吸,却不知谁还残留了一条命。我是个好心眼的龙,所以不辞劳苦地一个一个翻过去,最后翻到的是个全身铠甲的战 士,身上沾了很多血,抛在一边的长枪也染得通红,我把他翻过来,吓了一大跳:这青面长耳,环眼獠牙的家伙怎么看都比我更像一个妖怪。
莫非我是落到了一个妖怪大战的现场?我疑惑地想,伸手一探,果然还有鼻息,但是触手处坚硬如铁,甚是古怪,不管了,太白老儿常常念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妖怪一命,也能够造个什么三四级浮屠吧。
如此一想,就把那家伙拖到了河边,我可不知道怎么治伤,不过我身上还有太白老头的金丹,妖怪吃了多少有点用。我用力把金丹塞进去,这时候抬头,刚好能看到我早上烧好的云,火红如莲。
如果我能找到他……那该有多好啊。我顶忧郁地蹲在河边,看着那些被我吓得四下逃散的小鱼儿想,小锦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等了很久青面妖怪也没有醒过来,星星倒是出来了,映在河水里,就好象串起来的珍珠,月亮看起来很远,就像嫦娥那张脸,永远都冷冰冰的难以讨好的样子,我胡乱想,胡乱就睡了过去,梦里面我再一次到了东海边上,白色的浪花卷着金黄的细沙,小小的鱼儿被抛到浪头,咯咯直笑。
“是姑娘救了我么?”声音朗朗,如珠玉之声,像是我想念的那个少年。可是一回头,看到青面獠牙的一张脸,实在也太惊悚了一点,我不能够确定他是一头狮子还是熊修炼成的妖怪,可是无论是狮子还是熊,这么斯文地说话实在……有辱斯文。
我嘿嘿笑一声:“你没事了吧?”
青面妖怪站起来朝我行礼,拱手道:“姑娘救命大恩,如高某这次侥幸留得性命,必有后报。”
高某?我脑袋里转过这两个字,不由叹一声世事沧桑,我上天才没多久,这下界的妖魔鬼怪竟连姓都有了?
真是了不得。
他说要报答我,可见是一只知恩图报的好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怔怔地瞧着,随口问道:“你要去干很危险的事吗?”
他站直了身子,原来竟比我还要高上半个头。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脑袋向很远的地方看,我顺着他的视线过去,黑漆漆的一片,实在没什么看的,一回头,又被他的面孔吓住:妖怪生得丑那是天给的,没啥话可说,可是长这么丑还出来吓唬人就不对了,怪不得那些人这样死命地围攻他。
我心下这么想,却听他说道:“不敢有瞒姑娘,晋阳城被围,我还是得回去。”
“晋阳城?”当我还在人间的时候是很少到人的城市里去的——自然,要让人看到这么一突眼獠牙,爱吃白菜和珠宝的家伙在大街上大摇大摆还不吓昏死过去。
不过估计我也会被他们打昏过去——所谓好汉双手难敌四拳,何况我还不是好汉。
对哦,我还是妖怪的时候都不敢进城乱跑,这青面妖怪胆子倒大,我很好心地劝他:“他们人的事,你一妖怪跑进去掺和什么呀?”
“妖怪?”他奇怪地瞅了我一眼,我心里嘀咕:这妖怪长相是寒碜了点,可是一双眼睛倒是生得清秀。心里险险一跳,想起莲花池上的那个少年,也是这样水光潋滟的一双眼,似笑非笑的样子。
“——谁说我是妖怪?”青面妖怪摸摸自己的面孔,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道:“姑娘误会了,我是人,姓高,叫高肃,字长恭,这一次若是晋阳能够无恙,你可以到城里来找我,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他他……他说他是人?
我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又加三分怜悯:一个人长成这个模样,不不不,即便是一个妖长成这个模样也怪可怕的,何况是一个人!他到城里去,还不把城里的人吓昏一大半。不由起了恻隐之心,道:“你一个人么?要不是陪你同去?不然,你要是死了,我找谁报恩去?”
他颇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沉吟半晌,终道:“如若姑娘不嫌弃,请随我来,我一定尽全力护姑娘周全。”
他护我周全?我低头嘿嘿笑了一声,得意非凡。
五 晋阳之战
他没有在意我阴险的笑容,只同我说“稍等”,一转身就不见了。
我独自站在河边上,抬头看见满天的星,像很多温柔的眼睛,可是没有我想要找的那颗,有一点点的难过,踩着自己的影子问:“你也在这里么?”
“我在这里!”回头去,小高展一个笑容给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龇牙咧嘴的笑脸,不由一怔,继而大笑——不管怎么样,现在总不是我一个人了。
小高带回了一匹马和一杆子长枪,他先上了马,顺手又把我带上去,马感觉到我的重量,狠狠一哆嗦,而小高已经一扬鞭子,疾冲出去。
疾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的样子,我在马蹄声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又被一阵兵刃交击的声音惊醒,揉揉眼,周围是潮水一般的人群,都执刀执枪地向我 招呼过来,但是每每都他挡住,有温热的血溅到面上,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我心里一阵害怕,靠他靠得更近一些,冰凉的铠甲,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但是 他在前面轻声道:“别怕。”
这样柔软的声音,如果不看他的面容,我几乎会以为他就是莲花池畔的少年。
其实真的不用怕,因为虽然有那么多人,马一直往前冲,快得向风,一柱烟的工夫就冲到了晋阳城下。
晋阳城里的人比我想象的还要胆子大,看到小高的面容,连一个惊恐的表情都懒得摆,是守兵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然后是战士们前呼后拥拥着青面妖怪——不对,是小高——拥进一座大宅子里去,其实宅子也不算大,但是对于一只长期生活在山洞里的龙来说,还是可圈可点。
我心满意足地蹲在椅子上,下人送上来一盘又一盘好吃的东西,有时候落个金钗银镯子什么的,我也顺手接收了,直到吃得再也撑不下去,才再见到小高,他换了家常服饰笑眯眯地问我:“这些东西,可吃得习惯?”
我陡然想起有人曾在冰洞外问我:“貔貅,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那样遥远的一个声音,可是我立刻被糕点噎住了,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立刻就有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小姑娘赶上来给我捶背,另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小姑娘赶着送上一杯水,摸摸,不冷也不热刚刚好,我笑逐颜开地点着头。
他又道:“还没请教姑娘大名。”
“我叫貔……”貔貅两个字涌到嘴边又咽下去:正常人有叫这么古怪名字的么?我鼓起勇气道:“……龙儿。”
“皮龙儿,”他听到这个名字,明显一愣,也许是这个名字还是挺怪的,但是他没有更多地追究下去,只拱手道:“姑娘还没有告诉我,你需要怎样的报答呢?”
“我要找一个人。”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
“找人?”小高再愣了一下:“姑娘有亲人失踪了么?敢问姓甚名谁,原籍何处,长什么模样,姑娘可否画出来?”
姓啥?名啥?原籍?我要找的是一个下凡的神仙啊,除了命格星君那个衰老头,谁知道他姓啥名啥原籍何处?我晕头转向地抓住最后一个字:画——对,太白星君教过我这个课程,我可以把他画出来。
小高府上大把召之即来的下人,一出声,笔墨纸砚就齐齐到了桌上,我摸摸纸,又摸摸笔,这些东西都怪有趣的,但其实我都用不上。小高两只眼睛灼灼地看着我抓笔的手,我一紧张,掉了大滴的墨下去,小高失声道:“呀,污了,换一张吧。”
“不用不用不用……”我哪里还敢多要求,只趁他一转头的功夫,手牵指引,那白纸上就慢慢泅出一张如莲的面容,凌波而立,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莲叶,田田如碧波。
“好了。”我“画”完最后一笔,拍拍手,甚为满意地递给小高,小高浓眉一皱,尚未开口,边上已经侍女“啊”了一声道:“龙儿姑娘真是神来之笔啊。”
我谦虚地笑一笑,正打算再谦虚地说点什么,小高已经一卷画卷,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的。”
话这么说,可是他的眼珠转个不停,我想也许他在说谎,可是,他为啥要骗我呢?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而我最优良的品质就在这时候体现了出来——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我回到东海,我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宫殿,宫殿里长了艳如晚霞的珊瑚,洁白如玉的贝壳装饰着纯金的座椅,透明的琉璃顶上是脉脉的海水,湛蓝如天空的颜色。我好象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天空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天,真是空前绝后蓝了个彻底。
但是这时候海面忽然动起来了,如同煮沸的水,或者是潜伏的兽,蠢蠢不安地躁动……我一回头,巨大的宫殿在我的眸子里倒塌,绿色的海藻迅速蔓延,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到处都爬满了海藻,那样精美的一个宫殿就如废墟一样湮没……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仿佛有一滴水落下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
清晨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我的脸上,我几乎可以肯定是金乌鸟的报复,这个坏家伙!我一翻身坐起来,急匆匆就往外冲,才到门口就碰上全副武装的小高,阳光照在他狰狞的面孔上,可是眼神是暖的,他问我:“这么急出去有事?”
我心虚地摇摇头:我能告诉他我要冲出去教训太阳么?
小高像是想到了什么,拍拍我的头道:“我知道啦,你是要出去找我,问有没有帮你找人对不对?”他一面把我拉进花厅里去,一面道:“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他是你哥哥吗?”
“哥哥?”我有冲动去找面镜子来照照——小高的意思是不是,我和哪吒一样好看呢?或者说,美人的脸都是相似的?但是我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这个 冲动,因为有热气腾腾的包子上桌了,我挑了个大的塞进嘴里,含糊着回答他:“不是,他不是我哥哥,但是我得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你明白我的意思 吗?”
小高被包子哽了一下,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明白没有。用过早餐他说要去巡城,我缠着要跟他同去,他推辞不过,就应了。
晋阳不是特别大的城,但是城墙修得特别高,也很结实的样子,从墙头看下去,黑压压的人头,闪亮的铠甲和枪尖,小高说他们围城已经有好几天了, 前日里像是有什么行动,他冒险出去察看,结果碰到敌人围攻,“幸得姑娘相救,”他漫不经心地弹一弹手中的弓,道:“龙儿,说说,你怎么把我带出来的?”
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吞金食铁,就只含糊着应道:“我迷路啦,刚好看见一地的尸体,好象还有气,就把你拖到河边了,啊说起来你真是太重了……”其实也不算说谎,我从云层里掉下来,可不是迷路了?
小高扭头看看我,笑了,他笑的时候两个眼睛弯得像月亮,熠熠发光,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跳,赶紧把话题岔开去:“小高,你怎么就没想过要突围呢?”
小高仍然只是笑一笑,以弓指着城外的兵马道:“突厥人剽悍,骑兵的实力比我们强上太多,贸然出战,胜算不大。好在突厥以快、狠著称,却不耐 久,拖得时间越长,晋阳四周又没有大的村落和小城,他们的补给供应不上,自然就会退了,就算要打,我军也是以逸待劳,胜算要大上很多。”
他说得从容,而城墙下的战马跃跃欲试,有人在墙下大骂懦夫,小高瞠目以视,忽然冷冷一笑,错步,取箭,箭在弦上,弓如满月,仿佛之是轻轻松了一下手,霎那之间,箭如流星,嘶声而去,将青天白日都撕成两半,城下有人应声而倒。
他施施然收了弓箭,拉住我的袖道:“龙儿,我们下去吧。”
我仰慕地看着他:“哎呀,你真厉害!”
他很不谦虚地笑了笑,道:“连我这么厉害的人都需要龙儿你来搭救,岂不是说,你比我更厉害一些?”
我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要不,我去吹口气把他们烧了?”出口就知道不对——我要是喷火,他不就识破我的妖怪身份了。
他果然微微一怔,我正忐忑,忽抚听他抚掌笑道:“好主意!”
见鬼……这主意很好吗,我不能想象我在墙头喷火的情形——吓死的人会比烧死的人更多吧,真是罪过。
小高可没在意这么多,他找了人来,低声叮嘱几句话,又叫人送我回府,自己一阵风一样溜了,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忙,我舒舒服服地躺回软榻上,觉得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夜幕总是在我的期待中姗姗来迟,不过来了总比不来好,金乌鸟再赖皮些也是要归位的,但是小高一直没有回来,我本来想等他回来问他有没有帮我找人,但是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只好闭眼睡觉了。
奇怪的梦又把我带到动海边上,这一次我没有进那个华丽的宫殿,而是在海面上逆风而行,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话说,我喝问时候还是颇有几分气势的,那头仿佛是个极小的孩子,抬头来怯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只能看到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极无辜的神色,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孩子,我勉力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但是怎么都看不清。
梦里面我好象是个很凶的姑娘,三句话不合横枪便道:“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吧!”
那海摇得更加凶猛了,有浪从遥远的地方打过来,呼啸的声音——
——哪来的声音?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迷迷糊糊跟着那声音走到府外去,这时候月亮极好,一声尖厉的笛声划破寂静的夜幕,远远看见天空中飞过去无数长的亮光,像流星,但是比流星要亮上很多,我仔细一瞧,竟然是千万支火箭。
我记起小高白日里抚掌而笑的模样,他说:“好主意。”
——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么?
惨叫的声音从城外传过来,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打仗都是会死人的,我在人间并不是没有见过……好象我血液里也残存了这样一些凶猛的意念,沸腾的热血,沸腾的战鼓……只是记不真切,我像是丢掉了很多的记忆,可是仔细想去,却一无所得。
我只是对这世间的人生出很多怜悯的心思,因为生与死都是那样苦痛的一件事。那个凌波而立的少年,这时候他在哪里呢,他也会经历这样的苦楚吗?
我惘然地想,惘然地任脚带着我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到了城墙下,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恍惚是站在月亮上,横笛而吹。
是小高。
他穿了银白色的战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如从天而降的妖怪,冷的月光在他面前铺了一地,就仿佛是那笛声的颜色。
声音也是有颜色的。激昂的战鼓是一种朝霞的颜色,仿佛烈火燃烧;快活的声音是一种嫩的翠绿色,就像春天里长出来的第一片叶子;寂寥的声音是广 寒宫的银白色,嫦娥姑娘在极高的地方俯视人间的悲欢,冷冷的没有表情;而小高的笛声,是那样迷惘的一种苍青色,好象一个人站在寥阔的天空下,一次又一次地 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不觉地拾级而上,小高停了吹笛,他没有说话,我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城墙下这么纷乱,城墙上竟然是一种孤寂的静,许久我才讷讷地找了一个话题:“我们是赢了么?”
他瞧了一眼城下:“赢了。”并没有多惊喜的语气。
“那……你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他转头瞧了我一眼,三分异色。这样丑陋的一张面孔,可是他的眼睛真像哪吒呀,迷惘和郁郁的样子,可是我猜不出,有什么让他们觉得不快活。
“我没有不高兴,龙儿,我们下去吧。”
“你就是不高兴。”我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他愣愣地看了我许久,忽道:“我镇守晋阳已经很多年。”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就算是一只狗,在外流浪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我像是懂了些什么,就像我在人间的那些日子,虽然过得挺有趣,可是也常常会想,我来自何处,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妖怪或者亲人。
他大概……也是想念自己的家吧。
我踮起脚来摸摸他的面孔,冰凉冰凉的月光,我说:“别怕,总有一日,我们都能够回去的。”
“总有一日,我们都能够回去的。”他低声重复着我的话,半仰了面孔,一弯清月照得铠甲冰冷。
火还在烧,火光映红了半边的夜,我在夜光中看他的眼睛,想起我找不到的那个少年,忽然之间觉得他只是指尖上的梦,永远都像是近得触手可及,可是我永远都追不到他的影子。
我的眼角有点湿,忽然肩上一重,已经多了一件黑色大氅,小高问我:“龙儿,冷吗?”
我说我不冷,自我到凡间,我就没有觉得冷过——当然的,你啥时候见过一头喷火的龙会觉得冷?如果冷,早就碰啥烧啥了。
七 邙山大捷
大火烧了一夜,终于把敌兵给烧退了,城里的人高兴得不得了,张灯结彩者有之,大放烟花者有之,更多的人露出笑容,大街上一溜的店都开了门,卖 吃的卖穿的卖好玩的耍大刀的,林林种种,每上一次街我都兴奋地不得了,但是每上一次街看到人头涌动,我都会想起,千人万人之中,我该如何找到他。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的时候,一些记忆在心里泅化成氤氲的墨迹,我渐渐就只记得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的样子……
在小高府上住得久了,多少知道一些东西,比如说,知道高家是皇族,小高的爹曾经是皇帝,后来死了,他叔叔当了皇帝,后来也死了,现任皇帝是他堂弟,因为害怕他回去当皇帝,所以远远把他打发到晋阳来。
怪不得他那日打了胜仗,仍然是郁郁不乐,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可怜的妖怪——又错了,他是人,不过是长得像妖怪的一个人。我于是常常抽空听他吹笛子,他说要教我,不过三五日之后因城中诸人以死相挟,终于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我吹得也不算坏,只是响了点……
时间过得极快,我下凡时候还是萧萧的秋风,没过几天好日子,竟然下了雪,皑皑的挂在光秃秃的树上,我蜷作一团,除了吃和睡,惦记的不过是在月下听他吹一曲笛,静的深夜里,雪花簌簌地从树上掉下来,两个人的影子重叠,会有很安心的感觉。
他让我想起极渊外给我送零食的那个少年,有时候他只是坐在外面,什么都不说,可是有极淡极淡的莲香在空气里氤氲浮动,让我觉得很安心,就仿佛 即便是天塌下来,他也会替我顶住一样——当然撒,他比我高嘛。我并不是不想念他呀,可是他在那么远的地方,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可是怎么也 追不上。
于是我贪恋这一刻握在手里的温情。
但我仍然记得催小高帮我找人,但是每每提及,他面上都会有一种极惘然的神色,问我:“你一定要找到他吗?”
“我一定要找到他的。”我瞧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我欠他好多东西,非找到他不可。”
他于是叹一口气,不说话,我总疑心他在敷衍我,因为找了这么多时候,也没有找到。
这个冬天越发地冷冽了,有一天府上来了一个杀气很重的老头,他拉着小高到一边嘀咕了半天,小高回头同我说:“我要回洛阳了。”
洛阳,又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小高的家么?我抬头看他的眼睛:“我和你一起去吧。”为啥要和他一起去?因为他是我在凡间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如果他走了,这茫茫的人间,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
“不,”小高摸着我的发说:“那是很危险的一个地方,龙儿,你在这里等我,如果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啊?!”
“龙儿你不愿意么?”
“也不是。”我瞄了一眼他狰狞的面孔,想到我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儿要和他成亲,这个……很像他们凡间流传的一句话:鲜花插在那个什么什么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跳得那么响,怎么按都按不住,我狠狠地鄙视自己,扭捏地说不出话来。
小高像是很失望,他的手在我的长发上停一停,怅然道:“我以为你喜欢我呢。”
“我当然喜欢你……”脱口而出,又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虽然你长这么丑,可是……谁叫你是我在人间认识的第一个人呢,谁叫你欠我一命呢,谁叫你说要报恩呢——没啥可报答的,以身相许吧,我狞笑一声,缩在墙角睡觉的大白猫打了个冷战。
小高面上也露出些许笑容,低声重复道:“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我没应声。
虽然我是一条好心眼的龙,不过好心眼不等于听话呀。
过了两日小高就点兵出发了,我偷偷换上亲兵的服饰混在行伍里,跟着大堆的兵马急行军,人不解甲,马不下鞍,一口气走了三天三夜,可把我累得够呛,想趁夜去营帐里吓唬吓唬小高都没有力气。
第三日傍晚终于到了一座城外——并没有靠得很近,可是远远就能看出,那是比晋阳要繁华很多倍的大城市,高耸入云的宫殿映着夕阳如火,炊烟袅 袅,融进暗的暮云里,城墙比晋阳还要高上数尺,墙头隐隐可以看见戎装的士兵,城门紧闭,城外……城外是数不清的人,火把如龙一样延展开来,看不清楚有多少 人,多少马,多少兵器,就如同我算计不到,再过一会儿,会有多少鲜血迸发,有多少人倒下去,再归不得故乡。
人的命运……有时候脆弱得就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