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宅女2009-06-04 23:41:13
内容简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不知我是金枝玉叶,我也不知你乃凤隐龙藏。

皇后策,君王侧,定风波,平乾坤。

繁华落尽,香花树旁,那一曲骊歌,就是往日约定。

南北乱世,她是冷宫里被遗忘的公主。北朝暴君的政略求婚,逼得她逃出樊笼。

这个孤女,会以眼来见证传奇,用心来承载希望。

流浪路上偶然的邂逅,埋下一个个命定的种子。

雨林中桃花少年,用剑与她约定;

春山里俊逸谋士,用茶与她约定;

星空下神秘男子,用血与她约定。

谁令她心动?谁让她心痛?谁是滚滚红尘里她想要相拥的人?

无论是对是错,她只有一次无憾的选择。

谁在乎着她?谁又能懂她?谁是漫漫长夜里静静守望她灵魂的人?

无论是真是假,她只有一次无悔的人生。

帝王之爱,总有归处。命运之梦,总有醒时。



 卷一 光之公主——我见青山多妩媚


    第一章:冷宫

  斜阳冉冉春无极,南朝旧忆,天上人间梦里。
  南朝宁,安和五年,我出生在蜀州的平原上。
  对恩爱的男女来说,孩子的出生会是一道光华。而在战乱年代里,每个新生儿都有可能成为划破黑暗的一道光华。父皇封我——炎光华为余姚公主。
  我从未去过余姚。但父皇说那里的水都是甜的,所以这个封号会给我带来幸运。
  父皇武献皇帝告诉母亲,我出生时,东方升起太阳,染红了御驾军旗。云天上飞过一对形影相依的仙鹤。
  幼年的记忆总是凄风苦雨中的军帐,纷乱的马嘶,披着甲胄男人们的身影。一直到三岁,我都跟父皇的军营迁移。睁着蒙昧的眸子,被风雨的黄钟大吕所震慑,不敢哭呢。因为我认为天神一定会责怪我破坏了他的神乐。
  我学步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扶我,因为母亲不让。我跌倒了就扶了一下父皇坐骑的马腿。它长鸣一声,竟然匍匐下来。我想这匹骄傲的白战马是喜欢我的,于是学着跟父母爱抚我一般摸着它的鬃毛。我是那样小,马对我来说算庞然大物了。奇怪的是马的眼睛,棕黑而纯良,纵然是脾气坏的烈马,躺下的时候也有那样的眸子。人却好像并不是这样。
  有时我坐在父皇背后,听人们对父皇陈奏。我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母亲从不反对我坐在这里。她自己也在帷幕后听男人们的慷慨陈词。
  奶娘是一个地道的西蜀女人,虽然她只跟了我五年,可我一生中无论说地道的吴语,还是说纯正的北腔,都会偶然溜出几个脆生生的西川字眼。
  我母亲被人们尊称为“袁夫人”,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封册。因为她不要。她宁愿和最低等的宫女一般,自由陪伴在父皇的身侧。父皇本不喜女色,可是自从获取了她,他每次出征都不忘带上她。他常常对我们母女露出笑脸,英俊的脸因为行军的日晒变成麦色,可他笑起来牙齿洁白,就像天上的雪。史官写他“不苟言笑,端严若神”,完全是片面之词。
  父皇继位以来,内忧外患不断。在几代混乱之后,南朝终于进入一个勤奋的君主手中。可惜,他的努力对于腐朽的大厦来得太迟了些。他没法去开创什么,只能用自己的血汗去弥补。只有在母亲的身旁,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依稀记得,父皇从最残酷的战场回到内帐,母亲会利索的帮他卸甲,一句话也不问他。让他枕着她柔软的膝盖,用带着木樨花香的丝绢轻轻的,轻轻的擦拭他染血的脸庞。从被子的缝隙里瞧,父皇像一只被驯服的鹰,母亲像他的后盾,始终懂得收敛他的心。
  谁也不知道我母亲家乡何处,甚至连我都一直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不过,人人都承认袁夫人是独一无二的佳人。二十岁的父皇首次攻打西南方的戎族时,在一座尼庵里得到了她。她的唇,让蜀地的芙蓉黯然;她的眼,荡漾着锦江的寒波。第一年,她从来不和他说话,只有他对她说。她渐渐长出了发,却是满头银色白发。倾国丽人,不会因为冬霜而凋零。我父皇什么也不问,只是在她第一次挽髻的时候,默默的给她插上只玉燕。那一夜,我母亲在他的耳边说:“我只能给你我自己。”
  我的父皇伸出为兵器摩出茧子的手掌,掠过她的眉头:“这对朕已经足够了。你一定受了许多苦。朕无法改变它们,因为它们都过去了,已经成为历史。但现在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让你再受一点苦。”
  在遇到她之前,父皇已经有两位皇子和三个夭折女儿。遇到她之后,只有一个我。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她抱着我坐在冷宫唯一可以晒到日光的角落。自从父皇死后,我们就在那里安身,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们。冷宫里积雪的日子,只有一株老梅怒放,花蕾大如豆子小如花椒,就像红绡剪出。母亲在寒梅花影中玉容明灭,稍纵即逝的笑也看不真切:“真正的帝王爱,万年中才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所以实在是奢侈。要它的女人会受到诅咒。因为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她来生纵然还是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可都不会遇到了。”
  我听了说:“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如果在后宫中加上心计,她未必不能得到帝王的爱啊。”
  母亲朗声大笑:“傻瓜!只要那个人的,不是那个人……都是枉费。”父皇生前她是不饮酒的。后来她喝酒太多,却从不醉。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她的酒瓶子藏起来。她总是穿一件男人般的黑色宽袍,把钱都拿出来买酒喝。我管不了她,不过还是说:“要是父皇见了你这样会多伤心?”她叹息:“我已经太老了,还好他不会再看见我了。”她的头发更白,银里带灰。可我想,如果还是让二十岁的父皇碰见她,也许他还会爱上她。因为从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堕落时也那么漂亮,放纵时也那么逸气。
  我常常盘算,怎么就我们进了冷宫?因为我母亲遭人嫌,还是我可能是皇位继承人?我们南朝倒是有女皇登基之先例。不过我母亲位卑,我又没有后援,怎么可能?
  因为在父皇身边的日子并不长。我反复的追忆那段金色童年。记忆是神奇的东西,你念得多,记忆就会不断的加长。因此有的人,对于几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后半生来回味。过于美好的,或过于痛苦的记忆,最好都避免去想,因为它们不知不觉中就会偷走你的生命。
  我父皇擅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这是南朝传世的名品。宫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过它。因为传说他是某个女皇的情人,我猜春江花月夜里,他一定会吹情歌给女皇听——就像我的父皇对我母亲。我四岁时,他们俩在战争间隙少有的和平,于昭阳殿前对坐,荷花田田,风裳水佩。父亲吹笛,母亲抱着我在他的身边听。她无所求,也总是沉默,人们可以攻击她的地方太少——这样,她就更让人恨,恨她在心底。
  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出神呢?”
  母亲眼里泛起温柔的春波:“皇上,我们的女儿,你封她为余姚公主,且给她一个大号。日月光华,天下人人都知道。女儿应该有一个最亲的人才可以称呼她的名,对么?”
  父皇露出雪白的牙齿:“阿袁,你跟了朕那么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闺名呢。”
  母亲低头:“你向来叫我‘阿袁’。既然我最亲的人喜欢那样叫我,我早就把它来当我的名字了。”
  父皇抚掌:“不错,朕忘记了。”他站起来,问我:“光华,你喜欢有一个闺名吗?”
  我点点头,指着窗外的荷叶对他说:“父皇,孩儿欢喜那……”
  母亲笑道:“莲儿?芙儿?荷儿?不行不行,我没有念过多少书,说出来都是俗话。”
  父皇眼中光芒一闪:“正值初夏,她又是这时候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荷花方开,万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自然中最美的时候吗?”
  母亲抱着我转起来:“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我笑了。我父皇给我的东西不多,可每一件都是珍贵的。
  我还记得父皇临走的时候那天,天气晴朗,他用有力的臂膀抱着我:“夏初,北帝南征,怎么也得把他们打回去,是不是呢?”他唯一一次没有带上母亲走,因为母亲在他出征的前夕突然得了心疼病。虽然不致命,可她脸色白得也够让人伤神的。我点点头,父皇的手臂夹得我骨头都疼,可是我对他一笑,说:“一定要打败那个老头儿啊。”父皇练武,手掌宽大。我朦胧憧憬:将来也会有能指挥千军万马的男人带着我走遍天涯。
  父皇笑了:“哪里是什么老头子?北帝只比你大十一岁吧。”我当时刚满七岁。北帝十八岁。他十二岁登基,十四岁从叔王们手里夺宫,十六岁杀死他的原配皇后和其岳父,十七岁收复游牧民族占领的燕州。现在又开始进攻南朝所有的山东腹地。我其实是知道他的名声的,但我无法把那位嗜杀的人与“美少年”联系起来,我笑着对父皇的说:“他的心一定是很老。而我父皇就是过了好多年,都是年轻人。”
  父皇说:“朕其实应该更多教教你的。不过有你陪着你母亲,朕也可以放心。”他从怀里抽出野王笛:“这个给你,朕不在,你这小机灵代我吹曲子给你母亲听吧。”
  我欣喜,本来我一直用儿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宝贝。我雀跃不已。
  父皇抱起我,脸上掠过丝阴霾:“但愿战争早点结束,众人都有重逢日。”我搂住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身旁那匹身经百战的白马的头颅。它的棕黑眼睛里有泪。
  回到昭阳殿,我母亲正在哭泣,我推她:“别伤心了,父皇马上就回来了。”
  她惨白的脸色我永远都忘不了:“夏初,世上我最不愿意他去的就是这一次……可我不会求他,我也不会成为他的羁绊。”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脸蛋上,也掉了泪。
  我从小就懂得人应该珍惜相守,因为重逢终究是一种虚空。譬如我和母亲,没有等到父皇和我们重逢,倒等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时期。
  南朝宁安和十二年,北朝曦圣睿十年,南北两帝在莱州五次会战,末一次中北帝失势,我父皇却在激战中中流箭垂危。他弥留之际,在他身旁的叔叔闽王奉旨继位。消息来的时候,我哭着跑到昭阳殿去找母亲,她却已经被原来的陆太妃,新帝的母亲陆太后赶了出来。陆太后说母亲是妖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拿走了挂在父皇琴台前面一张白色的凤绮帘。我只在袖子里藏了野王笛。
  母亲背挺得笔直:“还好有这白布,可以给我们两个作丧衣。”
  我跟着她走进冷宫黑洞般的门口,忘了流泪。昔日奉承我们的内侍宫女,大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垂老的太监跟着我们。他关上腐烂的宫门,哭着叫了一声:“袁夫人。”
  母亲背过脸:“我不是什么夫人啦,我已经死了。我死了许多次,所以这次也不伤心。但是”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他要是来到这里,不知道是否找得到我了……”
  老太监说:“皇上是圣明之君,无论娘娘在哪里都会找到你。”
  母亲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即使我在地狱……?”我放声大哭起来,父皇你魂归何处?我本来一直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可惜我周围大部分人变脸太快,翻云覆雨一般。
  叔父继位,谣言四起。不过,风雨飘摇的皇朝不适合再被幼主统治。所以只有他可当皇帝。对我们母女这也不算太坏的事情,假如我们落到那两个哥哥的生母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新帝把我们母女遗忘在卑微而潮湿的角落。但我两个未成年的小哥哥,却离奇死亡。一个是从假山上摔下来断了脖子,另一个被传染到了天花,我奇怪他是怎么被传染的,因他接触的其余人都活得够康健。原来,他们会一起出卖他。冷宫没有虚情假意的伺候者,是一件好事。
  我喜欢读书。南朝的冷宫终究有人情味,杂乱的堆放着许多古书。每本散发出寂寞的气息。我坐在一张破席子上,看完一个章节,就跟着吝啬的日影挪动。我本来是军旅中长大的,现在没有人锦衣玉食的供给我,我乐得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不用涂脂抹粉,不用挑选霓裳,不用学习女红,平白多出来那么多的光阴,我日夜看书。到我十岁,我已经把许多书看了又看。分配给我们的灯油极少,母亲有时把自己喝的酒匀出来点灯,有时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让我给她讲白天看的书。就算兵家孔孟,她总是能听得极有兴致。我要是男人,也喜欢那般善于聆听的女子,未必要她美丽。
  父皇死去以前我有个启蒙师傅,是父皇的侍中谢渊。父皇死后,他借口眼疾辞去了官职。因为无法教我,他将自己的数十册读书心得都送入了冷宫,当我看到老师秀逸的字迹时,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时候不做梦。因为这里是冷宫。到了这里,你只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你失去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有一本专门搜集宫廷词赋书,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潦草的写满了朱砂色的小字。走到阳光下看,原来只有两个字:“杀人”!
  我常对着墙角植物吹笛,野草闲花,是我们这里的珍宝。冷宫里没有辛勤的园丁,春风吹又生,总是一些卑微的生物。晨光里,它们的绿芽便跟着我的曲子摆动,可爱极了。
  我唯一抱怨的是:冬天的时候天阴冷,衣服总也不干。若去讨柴火要看人脸色,可是在御花园里偷捡的树枝也不够燃。屋角的蜘蛛网都冻住了,我的手上生了冻疮。唯有母亲柔软的身子依然温暖,她天生就是血热。我始终有可以牵挂的人,所以从未绝望。
  我们母女冷眼旁观外面的世界。
  清平元年,新帝割让莱州与北帝求和。南北战争平息。其年冬奉安前任“武献皇帝”于陵墓。
  清平二年,新帝立长子琮为太子,大赦。其年秋天下广加税赋。为陆太后起重福寺祈福。
  清平三年,饥饿流民杀蜀州刺史,起义。几月内就达到十万人之众。北帝乘势取我国之西川,
  起义军的残部退入四川山林,号“蓝羽军”。
  清平四年,我朝护军将军王绍在湘西击败来犯的潮族边民,一战成名。谕旨他统领两湖。
  我这位过时的公主前途灰暗,默默无声成长。要不是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极有可能永不得见天日,成为史书上“不知所踪”的一位皇女。


  第二章:大风

  那天是我的十三岁生日。和过去一样,我和母亲一起吃老宦官从市井上买来的长命酥。长命酥甜而香,丝丝缠绵入口。我伸出指头,根根挑着吃。母亲注视我,明亮灼人的眼睛竟有一点恍惚情思。
  “我过去见过个孩子,生日的时候也爱吃长命酥,而且和你一样几乎不扯碎任何一根。人家都说这样的孩子有出息。”她悠悠道。
  我记得她做过尼姑。常常化缘,自然认得许多孩子。我将荷叶包里最干净雪白的那一束捧出来,送到她的嘴边:“你也吃些吧。夏初根本不望别的,我们在这里省下多少心。”
  她握住我的下颏,抚我的鬓发:“恐怕不能。夏初你这容色,若不是皇家的血缘,只怕迟早是要进入后宫的。还好你是公主,唯一的路就是嫁出宫去。”
  我吐了舌头道:“孩儿要嫁人也须是绝代豪杰。可惜天下英雄凋零,剩下几个好男人,早让眼明手快的姑娘们抢走了,哪里轮到我冷宫里一个书蠹?若皇帝开恩,打发我嫁个涂脂抹粉的纨绔子弟,生一大堆畏马如虎的小孩。又有什么意思?”
  母亲笑起来。银发逶迤在地,让泥尘脏了。
  今日,她的发上竟插着玉燕,父亲给她的信物是传世之宝,本来是南朝历代皇后才可用的。我惊讶的说:“这只燕子怎飞来了?我还当是早让那些女人没了去。”
  母后狡黠一笑,就像晚晴般无限丽色:“怎么会?她们中没有一个真正的皇后,我自然不会让给她们。我出来的时候,若没有藏些东西,哪里来酒钱?”她递给我一杯水。我喝了不久,就发起困来,坐在榻上,眼前飞舞着那只皇后玉燕……
  就在这一两年,大江南北,传起一首歌谣,连后宫与世隔绝的女人也知道了。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当今时代,没有皇后。南朝,是我的叔父迫于陆太后的威势。她在阴暗处熬了多少年,自然不舍得将昭阳殿阳光让给别人。另外,叔父多内宠,而太子生母起自蓬门。立贵者为后,于叔皇不便,立卑者为后,更烦恼无穷。北朝,皇帝也未立后。关于此人的传说太多,简直成了当世的神话。
  他的原配皇后是平乱后被他赐死的。她之后,他先后立了两位出生大族,相当于“副后”的昭仪。第一个入宫三月暴卒。另一位,因罕见君王面而作赋一首,却被北帝强令出家为尼,在青灯中郁郁而终。
  这位皇帝被认为是孽星转世,不过南朝宫内的女子们对他还是颇有兴趣。因为听说北帝有天神一样的英俊容颜。残忍,绝美,神秘的至尊,在女性故事里永远不会落伍。还有,传说北帝的四个少年兄弟,均异常俊秀。北朝诗人夸耀他们的容姿“比天日之翼”。可死去女人们的阴影,总会使北帝兄弟金光灿烂的翅膀蒙尘。
  我半梦半醒,似听见窗外飒飒响,雨声滴碎荷声。难道又回到了昭阳殿?猛地睁眼,只见一抹晴空,一弯断虹,天真妩媚犹有梦痕。我竟然卧在昭阳殿荷塘的石舫上。
  怎么会在这里?母亲呢?我焦急爬起来,头还晕,用冰凉的池塘水泼了泼脸,正待回冷宫。可刚下石舫,就有一名陌生的内侍走过来:“公主,此刻您不能回去。万岁有旨,令公主去东宫赴会。”
  我诧异道:“盛会……?”
  “只是各位殿下的小聚会罢了。前些天来了一个云游道姑,在宫门前卜卦算命,施舍药方,灵验无比,因此太后请她入宫来。今日到太子处,诸位公主和太子几位良人都列席了。早上万岁口喻:请公主您也来参加。”
  我满腹狐疑,只加快了步子,向东宫走去。东宫和我幼年并无二致,青竹翠箩,从无萧瑟。雨后新晴,红榴满枝,翔鸾花纹的三面屏风里,更有数位佳人笑语,生出无限风流,无尽自在来。
  廊柱前的一面铜镜里映出我的影子:身上还是青桂布衣,头上也无半点修饰,我心中好笑,倒应了爱好是天然那句话了。正在此时,我身后绕出一个男人来。他像见了什么奇景一般痴痴的凝望着我。我瞥了他一眼,一张清秀而孱弱的脸映入眼帘。
  “山明水秀,娉娉婷婷……”他嘴里念念有词,仿佛神游天外 。他就是东宫的主人,虽说是我的堂兄,但是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少。我行了一礼:“太子殿。”
  “啊,光华妹妹,几年不见,你竟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我浅笑,并不惹人厌。
  我微笑说:“就算见不到太阳,时光也不能让我停下长大呢。太子殿,我匆匆来。本来我见人少,笨嘴拙舌,若你肯帮一个忙,光华就感激不尽了。”
  他笑了:“怎样?”
  “让我早些回去,但请别问我原因。”
  他点了点头,我跟他到了穿堂的阴影处。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小枝火红的石榴花,小心的为我别在发髻上:“记得妹妹你是夏天生的。其实勿需一枝艳色,你便是真正的‘光华公主’了。”他对我耳语道。我沉默着向光亮处前进。
  他身边的女人们,无一不明媚回春,或颜如舜华,还有一个比我更小的漂亮女孩,瞪着眼睛望我。等我走近她,她叹了一声:“天,哥哥从哪里觅到这样一个人来?”她一定是叔皇的幼女会稽公主。
  太子道:“这位就是你的堂姐余姚公主。”
  小公主咯咯笑:“不对不对,她是我朝的光之公主。”我对她温和微笑,她拍手欢叫道:“我终于明白别人为什么叫你光之公主了……为什么你总不来跟我们玩儿呢?”
  我只说:“唔,我住得地方离这儿有点远,若晓得妹妹你这般可爱,我生出翅膀飞来找你了。”她脸蛋红了,越发可爱。
  其他的女子一声不吭,场面便冷清。那种眼光并不是对一个公主,而是兽群里的竞争者的幽幽绿光。我抬起头,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道姑已经对我万福。精干的老妇,眸子阅尽沧桑,太过于敏捷——尤其对于一个出家人。从她的眼睛里,我也读到了吃惊。冷宫里的我出现在这种场合,是一件奇闻了。
  我向她道:“我不愿让人给我算命,而且也不吃什么草药。”
  她不慌不忙道:“一见公主,妾身就知道你是个不信命的人,可是殿下难道不想参加游戏吗?太子良娣,其他妃主都参加了呢。怎可少了先帝宠爱的公主呢?”
  太子琮对我解释说:“妹妹,道姑是隐居的天师王仙人的弟子。这次道姑来都城,天师说可以随缘请高贵的女性们写一首自己喜爱的诗歌放在道姑的背囊中,回去以后,天师会抽得一位有缘人,给她一件稀世珍宝。”
  我听说过那王仙人,他曾对世人念始皇帝所爱的歌。但他如何活了七百岁?何况最近百年他都没有踪迹,尘世中的道姑又怎么亲近他呢?
  我只得答应:“好,那我也随着姐妹们写几句吧。”
  太子良娣已经写完。是一首南朝士大夫间风靡的歌:“人生不满百,常抱千岁忧,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她面色苍白,可能秉烛夜游久了,提前消耗生命。
  会稽公主催我:“光华姐姐,你看我的。”她写了一半:“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思。”
  我念了下两句:“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她也写完了。
  我笑道:“妹妹还小,思念谁呢?”她笑嘻嘻的说:“我只喜欢前面两句,像我过得日子。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布。你的头发上的花也很美,比这里其他姐姐的珍珠,翡翠好多啦!”
  我避开四周冷箭般不悦的目光,在纸上草草挥毫。太子咦了一声。太子良娣抿嘴笑道:“一位公主喜欢这首歌,殿下真别出心裁。 ”其余女子哂笑不已。她们笑,我也笑。
  我写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是我最爱的歌,我不会如太子的宠姬那般及时行乐,也不懂得宫廷里的风花雪月。
  这本不是英雄的时代,这些人也不会懂的。
  道姑眼亮如雷电:“原来如今还有女孩喜爱此歌?”我说:“天师只说选歌,并未说一定要选女人口吻的歌。”我丢下笔,扫了一眼太子:“各位,我不得不先走一步。太子殿,您也不用送我。”我不要天师赠送长命百岁的灵药,也不希罕什么绝世宝贝。
  太子承诺过不留我,可会稽小妹拉住我:“别。你和我玩儿一会再走?”
  我摸摸她的手:“不行,等以后好不好?”她说:“那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玩好不好?”
  “不,我住得地方不适合小孩子。闹鬼的。”她一听,果然把手缩回去了。
  我快步的走出东宫,太阳西下,冷宫的墙外,一阵清寒。荆棘丛生的围墙被残阳渡上昏黄的金边,哪里像是蓬勃的夏天?我顺着血色野蔷薇,悄悄的走近了母亲的居室。
  黑暗的尽头,映着依稀的烛光,居然有一幅柔曼的红纱在岚中飘舞。我们是没有这幅红纱的……这是哪里?我被什么卡住喉咙。空气中弥漫了一种甜腻香气,极像是春光尽处茉莉谢后的余香。我茫然了,这是什么?
  在靡丽的气味中,起了一声尖叫。似是欢畅淋漓,又似无法排解。紧跟着,柔如春水的呻吟,断断续续的泻往,连香气都受了潮。红纱已经飘到了我的鼻尖。透过这一层遮羞的织物。烟光微照,旧塌之上,一对男女痴缠在横床之上。女人的身体,极像是狂风下初生的藕,洁白,无助。暴雨随风,藕节摇动,生出一些媚态,无辜。她的手伸出帐子,似要在虚无中捉住什么,霜雪玉葱,在痉挛中染上淡的胭脂红,它们似乎要挣脱开情欲的束缚,但最终在男性的霸道之下屈服。一只玉燕顺着女人银白的长发滑落。
  男人转过脸,是当今皇帝,我的叔父!怎么能是他?母亲?你是我父皇最爱的人!
  我要发疯似的尖叫,可是我自己捂住嘴,挣扎着爬到了屋外,躲了起来。夜色森沉而旖旎。泪水夺眶而出。这些年的苦,全比不上这一幕锥心。我拿起一根带刺的蔷薇枝,在地上反复写一个字“忍”。刺深入指头,我记住了这种痛。
  我终于明白了她今天的神色,明白了我出现在东宫的原因。我不够聪明,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我知道母亲能忍,要不她不会等到今天,可是她怕我不能忍,她怕我即将到来的青春在这里荒芜。我下定决心,永远不问母亲这件事情。她的痛苦,是我的痛苦,她的羞耻,也是我的羞耻,我如果因为今天她背叛我们而背弃她,我就背叛了我所有的过去和希望。
  我不是光之公主,我是最黑暗的地方的公主。我扯下头上的石榴花,用鞋子碾碎它,我恨这些同我一般血缘的男子,他们无论老小,都是一样的……
  第二天晚上我害了热病,过了好多天才清醒。我康复的时候,已经搬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宫室。这里阳光充足,可虽然是夏日,我还是怕冷。我精神好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和母亲说话,叔父来看过我几次,他是道貌岸然的帝王。当他看我母亲,我母亲总是率先把眼光移开。太子也来看过我,可我每次都装睡。
  三个月以后,皇帝下旨,将我转移到宫外我老师谢渊的田庄修养。这是鲜有前例的恩赐。一个公主除非出嫁或者死亡,不然不会轻易走出皇城。我母亲在我走的那天,给我带上了一个纯金的护身符:“夏初,这个是除了玉燕以外,我最宝贵的东西。”我过去没见过,那是一个纯金的圆形团凤。
  母亲好像更消瘦,眼角下也有了细细的皱纹,我摸着她的脸:“别乱喝酒了,天气立秋,您要注意身体。等我从谢家回来,梅花也就要开了……娘。”她亲亲我的手指,没有再说一句话。
  谢家是南方最显赫的士族之一,嘉木披庭,童仆众多。我惊讶的看到老师已经两鬓斑白,诗酒年华也跟着一起老了。他更沉默,只是见到我的刹那才闪现出昔日贵公子的风采来。他的妻子美而韵,总是妙语连珠,夜晚爱好在灯下计算着代表着庄园财产的筹码,永不疲倦。她见了我,就送给我一只亲手制作的枕头:“殿下,这里装着荼糜,桂花和瑞香,做梦的时候可以梦见三色的花雨呢。”我没有梦到花雨,可是那夜睡得香甜。
  我住下的第三天,有个小男孩冲进我的房子:“姐姐! 姐姐!你是我父母给我找的姐姐吗?”
  他比我小一些,有茉莉花色的皮肤,唇红齿白,仿佛是无锡山上卖的绢丝人儿。
  我笑:“是啊,有人叫我姐姐当然好。”他欢呼一声:“我是谢如雅。我总是希望有一个姐姐,可没有想到有那么好的。”小男孩快活热情,连我也被感染了。
  我在谢家的日子过得飞快,谢师傅允许我像男孩子一般射箭,读书,游水,还有骑马。谢家的马多,我靠着小时候的经验,又通过几位年老诚恳的老仆指点,和我喜爱的马驹熟识了。
  当我经过的时候,我总听到人们说:“看,那就是光之公主!”大部分时候,小公子如雅都像个影子跟着我。他才十一岁,还不到惹祸的年纪。因此众人也想不到男女大防。
  他像她母亲般善于说话。一次我说:“要是月中不住着嫦娥和玉兔,只怕更加明亮。”他笑道:“怎么会呢?还是前人说得妙,月亮中的神仙就像人的瞳子,有了这个眼睛才明亮呢。我们家现在有了公主姐姐,也变得亮堂了。”我忍不住笑,手里打好一个五彩长命缕,帮他系在手臂上。
  我原以为梅花开时就可以回去,可是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宫内都不准我回。我身边的丫头们乐不思蜀。谢家富可敌国,但却不那么拘束。可我思念母亲,也渐不安。我不能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再去忍受宫廷的折磨。
  若是没有那道诏命,也许谢如雅一辈子都能当我的弟弟了……恰如谢夫人言语中暗示的信息。谢如雅在童年就是一个吸引人的孩子,可是孩童的吸引力,仅仅是一个弟弟。
  清明五年中秋,我突然被召回皇宫,接我的太监们神色惶惶,谢氏全家都感到吃惊,
  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实情。当我坐上马车的时候,一直躲起来的谢如雅跑在我的车尾:“姐姐,姐姐,我一直带着这个等你回来。”他挥舞手臂,五彩长命缕在秋阳下闪光。
  我也对他挥手。弟弟,老师,谢夫人,像一场梦。我摸摸自己的裙摆,上面摆放着两件礼物:其一,是谢夫人送我的一袋珍珠。她说:“无论到哪儿,你都该有自己的钱。”
  其二,是我的老师给我的,是一张他参与设计的宫城图,他说:“你在十面埋伏中,也该有自己的生路。”
  我牢记着,忐忑不安的入宫。迎接我的是两个重大的消息:
  首先,我母亲袁氏病危,且人们说她有些发疯了,整日说胡话。
  第二,北帝向我求婚,且南朝已经决定接受。
  叔父扯住我:“朕本来答应你母亲让你出宫,且依她意思选择陈留谢家。但是北帝要选择你。北国兵强,只好委屈你远嫁。来使说,去年那个道姑,是北朝派出的一流女相士。她讲你和北帝是极为相配的龙凤命。这是北帝给你的信,上面有封印,你自己去看吧。”
  我向母亲的住处狂奔,她果然病的厉害,我叫她,她也不应。
  夜深人静,我陪伴着母亲,打开了北帝之信件。
  翠泊灯下,卷轴上画得是清晰的中国山河地理图。奇怪的是,南朝二十八州,北朝三十六州,却没有疆域的划分,仿佛天下已经是统一的。除此以外,还有南北朝版图以外的漠北,西域,岭南。若它不是,不合适的人在不合适的时候赠送的,这对我是分外珍贵的礼物。
  信的末尾,是几行婉丽高古的书法。似乎是簪花的洛神,在晨曦中飘行。难道这就是那个残忍而嗜杀皇帝的手迹?实在和想象的大不一样。
  我感叹着,阅读如下的词句:“余姚公主殿下鉴: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山川之美,与主共赏。再起一曲大风,安得天下士。
  落款是:“圣睿十三年秋:天寰书”
  元天寰,正是北朝皇帝的名字。他对我自称“天寰”。他自信能打动我,绝对的自信。
  大风满宫,暴雨欲来,潜夜中云朵之上,似万马奔腾。
  如果风儿能够传信,我夏初,愿意直面天寰。告诉他:
  我不会因为你是皇帝而爱上你,
  我不会因为你是绝美男人而爱上你,
  我不会因为你是最强势的而爱上你,
  我也不会因为你给我荣耀和天下而爱上你。
  我爱的人,因为我爱他,
  他就胜过皇帝,
  他在我眼里就成了绝美男子,
  我会帮他变得强势,哪怕永远做不到最强。
  而我因为爱他,会得到超过荣耀和天下的东西。
  那才是,一个公主的爱。



  第三章:离别

  秋月冷,莹无尘,乌鹊南飞,雁声哀怨。
  我好多天都是睡在母亲的床边,我们相依为命,照顾她我怎么会假手他人?她曾倾国的脸上,现出一片死境的灰白。凹陷下去的两颊,配上凌乱的白发,就像绿芜凋尽的晚秋。
  我庆幸叔父不再来了。他上次说,不忍心见到母亲这般样子。
  金陵落叶,我心宛转幽侧,奈何无人可以帮我。我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太子母亲吴夫人曾经在中秋会上辱骂我“娼妓之女也想登龙门,当皇后?”
  那位夫人从屠夫之女成为今日的西宫,就比所谓娼妓高贵?我不想当皇后。至于“龙门”,是后宫么?我受够了这种地方。
  有一夜,母亲突然醒过来:“夏初?”
  我愣了片刻,才高兴的说:“母亲你认得我了?”
  我忙不迭的去给她倒水,她摇头:“夏初,别走。”
  我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心口:“我哪儿也不去。”
  她凄然的笑:“你不是要嫁到北国去了?”我发现她的眼珠一动不动,贪婪审视我的表情。
  我摇头:“孩儿绝不会嫁给元天寰。首先,我不愿意再入后宫这般活地狱。第二,北帝造成我父亲的战死,我嫁给他,便是忘记了父仇。第三,我不会离开你。我知道你是不愿离开故土的。你活着,我相伴在你的身侧,你死了,我不会让你独行黄泉。”
  母亲好像放心了。她合上眼皮,冥思苦想了很久,才吃力道:“夏初,你当然不要嫁给北帝。那不仅是危险的,而且也是背弃我和你父皇。但是你为什么要说死呢?你若是死,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你答应我,活下去。”
  残烛摇曳,洒金泥帘幕随风舒卷,鎏银鸭炉内绮罗香减。我道:“我答应。”
  她叹息:“本来想你父皇在黄泉路上陪我的,但我不配……夏初,你恨过我么?”
  我按住她的嘴:“我从不恨你。过去的都过去了。父皇会理解你,他从来不是爱记恨的人,就象初遇你,他可曾多问一句你的过去?”
  她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我一夜没有合眼,开始盘算逃走。母亲是我的最后一个挂念,若在世上无牵无挂,我无论如何都可以活下去。
  四周有无数双注视我的眼睛,我既然赌上自己的命运,就需谨慎。
  我想母亲没有疯,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是疯的。从那天起,每当夜晚的时候,她就断断续续的唱一首曲子,我实在听不清唱词,只能用心去记。我恨自己没有神刀一把,裁去她眉梢上的恨意,断去她芳魂上的牵挂。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如梦一场,只付空烟。等到有一刻,她忽然不再唱了,我才取出笛子,将那曲调吹奏全。
  我知道她永远不能听见了,满楼霜月,都在为我哭泣,而我不会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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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停灵在一个狭小的殿堂,那已经是格外开恩。因为她没有任何封号,又先后侍奉过两代皇帝。来吊祭的人不多,大家因为我将来要嫁给“野蛮”的北朝人,对我也望而生畏。
  我的老师又病了。谢夫人入宫送来一卷对他亲手写的悼词。她拉住我的手,悲恸不已。我知道她并不是哭素昧平生的母亲,而是心疼我。
  “公主,听闻北帝来使推迟了婚期?可是要到明年才动身?”她问。
  元天寰送来了许多的丧礼,连婚期都愿意推迟。当然我们宫内并不感激他的好意,因为我留在这里是大家心上的累赘,而且我的婚期越长,他们神经上的弦便越紧。
  顾及四周耳目,我唯有默然盯着谢夫人的眸子瞧。无法对她吐露更多了。我只依靠我自己。我绝不要什么人再为了我这个人搭上什么。她吃惊,我却垂下眼帘。
  出殡的时候,我坐在丧车里,观察着皇城的守卫。
  招魂的时候,我走到角楼上,计算着宫墙的距离。
  守灵的时候,我笼着白麻衣,认真的研究宫城图。
  我听着殿外的水声,不断的整理我的思路,我终于有了一个计划。天将要入冬,我不能等太久了。母亲七七那一天,我忽被请到了吴夫人那里。她要和我单独说话。我心内忐忑,但不是因为她……
  她是一个俗艳而撩人的女子,太子琮却没有从她那里得到多少遗传。
  “恭喜你要当北国的皇后了。当然,若是你怂恿北帝侵南,你便是叛国。”她说。
  我摇头:“北帝又不是我手上的鸟,我要他怎样飞,他会听我的吗?”
  她大笑起来,刻毒的说:“你别在我面前装。只要看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是个天生的狐媚,与你母亲一样!先帝何等的人,皇上又是何等样人,不是都被那个贱货迷住了?”
  她的笑容真让人想撕破。这时我闻到一股浓香,异常的香。
  “你母亲听了北帝的求婚就昏厥,没有几天就死了。你就踏着先帝白骨,你母亲的死灵,去当你的皇后吧。”
  她要感谢她那种粗俗的幸灾乐祸,因为那一瞬间的表情,让我确认我母亲并不是她毒死的。我松开了自己袖中的匕首柄。
  我说:“我并不想远嫁。可谁肯为我说一句话呢?天下萧条,王室板荡,我是弱女子,于是你们便为刀俎。除了家师谢渊,护军将军王绍,并没有一个人阻扰过这次联姻。夫人,你儿子成了太子,你可知南朝今日每一退步,便使你的儿子失去更多?”
  她愣了。随即道:“你不去,你可以死!”
  我笑。在她们的口中,别人的死是多么的容易。我站起来道:“我正在想呢,可是如何死才能没有痛苦呢?夫人你可以教教我。”自己的坐垫下确实有什么在闪烁,我掀开,是一个镂花的金薰暖炉。也许我太多心。可我不能和她一起再耗费今夜的时间。
  她拦住了我,将我按在了坐垫上:“你等等,我还有一个办法,你也可试试看。”
  我这两天确实有些虚弱,她又是一个成熟的妇人,不比我是纤弱女孩。
  那种香,搅乱了我的思绪,我不喜欢透骨的香气,它在火里孕育,却彻骨寒冷。
  她低头:“炎光华,你为什么不毁掉你自己的脸?”
  我只晕她白雾般的脸廓,还有她鲜红的唇色。
  她的柔媚声音继续在我耳边说:“只要拿起刀,轻轻的在脸上一划,你就不用出嫁了。你即使嫁过去,也会和北帝的其他妻子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我猛地抓住她,将她反身按在了我的垫子上:“要死便一起去死吧!”
  她安然笑:“你怀疑这是毒?不会的,我不敢冒这个险。你闻我的衣服,我的头发,都是这种香……你不喜欢吗?”
  太子忽然现在门口,他脸白如纸:“母亲?公主?”他都不敢上前。我最鄙视懦弱的男子。我松开吴氏,飞快的跑出,吴氏瘫在垫子上大笑不止。我想这许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母子了。
  我回到宫室,立刻让人拿来大量的米饭。先要吃饱,才能走下一步。我用匕首裁下留有北帝墨迹的那一段地图,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将剩余的山河图和野王笛放进了一个竹做的背囊。我走到“更衣”的屏风后,快速换上一套粗布衣。将母亲给我的黄金凤藏在胸口。在外面再套上宽大白色的孝衣。
  时漏不断滴水。我走到窗前,在我的宫殿外,是宫中最大的太液池。月上中天,三刻。虽然没有风,太液池的水在阴暗中果然泛着涟漪,又是十月初八,我算得一点都不差。
  我用沾湿的布使劲擦眼睛,瞥见了我的一位宫女在外面探头探脑,她是我母亲留下的侍女长。虽然与我相处不长,却对我尽心尽力。我将她引为心腹,甚至引起陪伴我去谢家的侍女们的妒嫉和不满。
  “公主,您还在伤心?”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睑。
  我拉住了她的手:“姐,我求你一件事情。”她仿佛被吓住了,跪下说:“公主别这样,奴婢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我心里笑:赴汤蹈火只怕是我,还轮不到姐姐你呢。
  我说:“我预感今夜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实在害怕的很。姐姐,要是我出了事,你能把这个送给北朝的皇帝去看么?”
  她犹豫:“公主?北朝长安?奴婢怎么去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将附有北帝书迹的盒子交给她:“就是这个,我要人给我报仇,我知道难,你拿去这个。”我装作无辜的望着她,将谢夫人送给我的珍珠袋给了她。她眼光骤亮,其实我只给了她一半的珍珠,还有一半,正躺在我内衣的里子里。
  “奴婢尽力而为。公主可能你只是太累,太疑心了……”她断断续续的说,我哭泣起来:“算啦,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的,我要去给母亲烧纸了。”
  她半信半疑的搬来一个火盆。我正默默的烧,就听西边的耳房里有人尖叫。她闻声而去,我当然不好奇,因为西边耳房里都是我搞得鬼,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时间正是这么巧。
  我快速的燃烧起四周的帷幕,等到烟雾弥漫,宫人们大叫:“公主,公主?”
  我才应:“啊!快来救我!”我用淋湿的帕子捂住口鼻,反而向里边跑去。我脱掉孝衣,拿起隐处的竹背囊,背在我身上。我叩开一面墙,墙移开了,又是一个暗道,我躲在里面,扭上虎头。我在一片漆黑中,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顺着黑暗爬行,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等了盘古开天那么久,我才听到水流声。我屏住呼吸的刹那,模糊听到了更多人的尖叫和建筑崩塌的轰然巨响。
  太液池的水好像成了一个漩涡,在向某个方向流动。我知道,那是每月八日的换水。前朝的能工巧匠之所以为太液池和皇家换上新鲜的水,是希望君王们能享受更新的乐趣。可是我们的后宫,只有一片死水。
  我游了不知多久,在快离开太液池的时候,我从怀里摸出了母亲的玉燕。我本下了决心,让它永远沉在污泥中,谁也不能得到它。燕在水面上泛着垂死之光,我松开手,它便下沉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又抓住了它。我不该让父母的信物沉在那些人所在池塘的泥沼里,我也许应该救这件圣物一起走。我吐了一口气,两腿已经酸疼,我却不能停下来,水冷的刺骨,我一出头,便一个激灵。
  我不可以放弃的,既然走了这路,我也不可回头,我深吸一口气,往水中潜去。
  等我终于在建康城一个偏僻的林子上岸时,我已经什么都不会去想了。我冻得牙齿打战,双腿犹如灌铅,沉重无比。我抬头,望见皇宫天空的火红色云,光之公主,终于在一场盛大的仪式里死去了。
  黯然销魂,唯有离别。可是对于这次离别,我绝不后悔,且充满希望。
  那个宫女,她肯定会拿了我的半袋珍珠,却把我的信息送给我的叔父。那正是我想要的。我在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吴氏杀我。”我知道叔父会为了掩盖此事费尽心机,我想骄傲的元天寰会因此事震怒,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笑里含泪,向着黎明破晓处走去。我是夏初!因为如今尚值秋冬,我的天涯路才刚刚开始。
  黯然销魂,唯有离别。可对于这次离别,我绝不后悔。



  第四章:白马

  蜀山青来蜀山碧,细雨轻雷,红尘茫茫,谁识我一蓑一笠到西川?从冬到春,我终于跨入我的逃亡目的地四川境。俗言说蜀道难于上青天。我伴着数千里路云月,足下长了几层茧子。 可是当我在高处,漫山遍野的野花把我的辛苦都抚平了。上天公道,不走如此路,何以见到如此美景?
  我之所以选择蜀州,因我至今还带些四川口音。人们不容易把我当成“外乡人”。而且在我目前的环境下,哪有比处于北帝统治下,却又离北帝最遥远的这个边省更安全的躲藏处呢?即使怀疑我依旧活着,我的叔叔不能来北境搜我。北帝也不该猜到我逃到他的疆域内。但要是他猜道……那就是宿命了,我也得认。
  我的样子,神仙也难辨认我了。我扮成一个男孩子,穿着最不起眼的衣服,满面尘霜。在我的头发上,我还特意缠了一块看上去脏兮兮且有油污的布,便于我隐藏自己半张脸。每当有人问起我,我就说是一块天生的胎记。
  我拉开绑腿,露出双足,坐在溪水旁荡涤。雨雾空蒙,润如油酥,空山鸟语,更见清静。谁能料想,附近才发生过一场北方官兵与流民组成的“蓝羽军”的厮杀呢?
  我脚下舒坦,心中遐意,口中也忍不住唱了出来: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
  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我爱山无价,云山也爱咱”
  歌声尤在回荡,石滩对岸的丛林有细碎声响。我一惊,怕是来饮水的熊,更担忧是流窜的逃兵。我站在溪流中,侧耳倾听,风歇雨停,确实还有什么微微喘息的声音。
  我大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却见林木摇动,银影迎风而出。
  我张大眼睛:原来是一匹白马。它的年龄若比作人,可能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它的步态高傲,安然的走到溪边饮水,旁若无人。我第一眼起,就被这匹漂亮的白马迷住了。它有点像我父皇的那匹坐骑。鲜明的区别是它的头上有一块紫斑。凝练的线条,青春而桀骜,却生长有千里马的心。
  我试着走近,它只看我一眼,眼睛却充满红丝。我心一动,更加挨近它,我发现它的下腹有点鼓胀。这是一匹小公马,无疑是生了“鼓眼病”。我低头,它的腹部还有干枯的血迹。它的背上有染血的马鞍。难道是一匹流落的战马?我小时候见过一些这样的马,我父皇说它们失去了主人,最好的命运就是死去。但是……这匹小白马太动人了,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一直小心的跟着它,到日暮的时候,才伸手去摸了它的鬃毛,并且按照谢家的老马师教我那般的帮它挠痒。它接受了我,我才用口哨叫它躺下。我不断的抚摸它的眼睛,然后掏出匕首,乘着最后的夕光,用刀剜去了它眼里的血色凝结物。它轻嘶一声,我又轻柔的抚摸它的鬃毛,并且从竹背囊中取出一颗药丸,放到它的嘴里。
  夕阳芳草浑无际,我与马同坐,竟然迷迷糊糊的入睡了。等我醒来,白马已经站立起来,围绕着我转圈。我跟着它走了一段,它才停下。原来这是山谷里的一处温泉,我说:“阿白,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它大约不喜欢阿白这个名字。我笑了点着篝火。
  我在阿白的阴蔽下迎来了日出。按照我的计划,我要去青城山,看看昔日我奶娘的老家。出发的时候,我帮白马取走了马鞍,对它也算解脱。我对它道:“阿白,你可以自由了。你的主人大概和你失散了,你就别等了。我养不了你,而且带着你不方便,我们就此告别吧。”
  我看清它是一匹别人梦寐以求的好马。它有超光逾影之速,而无惊尘溅泥之际。可是跟着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能给它安逸,也不会带它去战场。
  我走了一个时辰的路,每次回头,它都在我身后徘徊。等到最后一次,我气呼呼的走到白马身边:“你赢了。我当你的主人吧。”它撒欢起来,用后腿使劲蹬了一下绿草。
  最近的集市就在眼前,我买了一个普通的马鞍配它:“咱们不可太张扬。”我告诉它。不过百密一疏,等我到了飘香的酒楼前,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银两全用完了。怀里揣着才几文铜钱。天太晚,这里又不是大镇,我不能冒险把明珠拿出来换钱的。
  我盘算着,已经被一个酒保引入了小小的酒肆。我吩咐他将马系好,他道:“客官,小店今晚已经被人包下厅堂。委屈您上楼雅间吃酒?”
  所谓雅间,不过是用竹子围屏围起来的两张案。我刚进去,就发现这家略显寒酸的酒楼忽然变得亮堂了。我错疑是点灯,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只是因为坐在角落的少年。
  晚霞璀璨,只映得他浮雕似俊美的脸庞红里透白。
  他挺秀的鼻梁,在长睫毛的陪称下,被夕阳勾勒出一个瑰丽梦里才有的侧影。
  即便他是坐着,也可以感觉少年身姿颀秀,新生的桐树般瘦不露骨。神采夺人,又让人想起天地间一颗磨光的宝钻。他斜靠窗边,一手持杯,一手隐在插着宝剑的包袱下。动作舒展之至,骨肉间却蕴含着深刻的力度。
  当我坐下的时候,他漫不经心的朝我瞅了一眼。我暗吸一口气,因为我从未见过艳美如斯的凤目:里面流淌着不羁的春江丽水,奔腾向海。又荡漾着股蓬勃的英气,仿佛傲睨华山之巅。
  晶亮黑眸,在凤眼的眼梢边上闪烁,就像点燃了世间所有的火焰。
  当他发现我盯着他看,他的薄唇边浮出一个有些傲气的弧度。我赶紧移开视线,不想增长此人的气焰。
  只听他慢条斯理的吩咐酒保:“再来一盘上好的牛肉,淋上小磨香油。加一坛成年杜康。”两张几案紧挨着,虽然我没有看他,却感到他在侧面注视着我。我挺直脖子,对酒保高声道:“给我来两张素烙饼,外加……一大壶水。”
  我就了水吃起素饼,少年的熟牛肉味儿也直往我鼻子里钻,我乐得享受香油开胃,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方寸狭小,我仍旧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定在我的侧脸上。我忍了好久,突然抬头直瞪回去。那个少年似笑非笑,方才骄傲非凡的脸面上浮起一种狐狸般的无赖表情。
  这小子真活像一个江洋大盗!而且还是一个恬不知耻,光明正大的贼。
  我不肯示弱,也直视他。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正在“对峙”之间,只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先是一大群男人粗鲁的吵吵,更有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嚷:“滚他娘的……爷们是当今皇二弟,太尉晋王的军人……好酒好菜只管上,不然就告你这家破店暗通蓝羽军。”
  窗外起了一阵狂风。少年移开了视线,用手指一抹额角,自言自语道:“元廷宇的尘土都污人……”
  他语音不高,但字字如钉。元廷宇,乃是北帝元天寰的二弟。北帝诸弟,唯有元廷宇和北帝年龄最近。他最先成年任事,因此也最早知名。北帝每次出征都以元廷宇为京都留守。他官居太尉,在北朝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但身旁这少年提起他,却有一丝不屑。
  晋王元廷宇在一个月前,被派到四川平定蓝羽军,持节都督蜀州军政。只听人们说:晋王行军奢侈,不惜人力,对于被俘的蓝羽军,极尽残酷。人们本来害怕蓝羽军,但自从北帝派来了太尉晋王,大家反而更害怕了。四川婴儿一哭,大人就说:“再哭,就让晋王捉你去。”
  我继续吃饼,可是楼下的军人们肆意笑谑,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那批军妓,个个都是辣货……”
  另一人嗤笑:“要不然怎么会在蓝羽军里面……?”
  我手一滞,胃里翻腾,晋王将适龄的女性充当北军军妓。看来是真的?少年也若有所思。
  大道上起了一阵铃声,有人高唱着“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向酒肆这边徐行。到了酒楼近处,洪亮的歌声停下了。嘈杂中,那人拖长声音:“损不足,奉有余,人之道也。各位以为如何?”
  片刻鸦雀无声,紧接有人说:“原是一个穷酸老丐。管他天道人道,见了我们晋王的强兵,都需乖乖臣服。”
  众军人哈哈大笑,而后又起杯盘之声。
  我走到楼梯前,朗声道:“楼下唱曲的先生,可否请您上楼来一会?”
  那人的手杖一动,铃声清脆。他无一语,径自上楼。等到烛火明处,我才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尽管如此,依旧遮盖不了他的精神奕奕。他的眸子没有一点浑浊,似乎明镜一般。
  我说:“正值纷乱,人心不古。方才听闻先生唱起老子,却是难得。若不嫌弃,请吃晚辈孝敬的一点微薄食物。”
  他坐在地上,我双手奉上一碗清水,又把自己没有动过的一张素饼承在盘中给他。
  他慢慢的吃。我坐在他旁边,老人如鹰的眼光扫过我和少年,轻轻道:“没料到小镇的方寸酒肆间,竟然卧虎藏龙……”
  我心下一震,回眸正对少年。他已经走到我的背后,也盘腿坐下,抱拳开口道:“先生,燕雀之网怎能容下云中白鹤?请问先生姓字名谁?”
  老人对他点头道:“在下乃河南张季鹰。”
  张季鹰,我似乎听过,我尚踌躇,少年已然笑道:“原来是河南名士张季鹰先生,您从先帝时代就隐逸多年。可是不久前,您接受了太尉晋王邀约,南下四川。怎么,难道晋王有所怠慢,还是晋王并非明主?”
  老人说:“出仕本非在下所愿,到了晋王军中,在下更是日夜难安。人生只求适意,怎么能为了官位和名利放弃了山野的花草鱼羹?在下于晋王营中,未献一策,因此被认为老朽,如今也就能够回家了。只是老书生盘缠用尽,只好行乞于路。”
  少年目亮如炬。笑起来似胸有成竹:“先生不必担心,千里马难道还遇不到伯乐吗?”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我以此相赠先生,但凭先生使用。先生也不必问我姓名,人生羁旅,片刻相聚也是缘分。他日我若前往云台山拜会先生,先生能留我对饮一杯就是快事。”
  他转头随便的对我说:“去倒酒来,让我敬先生一杯。”他的口气,仿佛我是他身边差遣习惯之人。不过,在当世高人面前,我不便发作,顺从的去倒了一杯杜康。递给少年的时候,我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凤眼一挑,嘴角噙笑,接了过去。
  张先生欣然饮尽,少年又问他:“先生一路来,四川号称人杰地灵,先生可曾会得何等如先生一般的隐逸高人?”
  张季鹰沉吟片刻,道:“海内之新秀,莫过于蜀州上官轶。他本与东方琪先生齐名。他们两人都是南阳庾元石先生的弟子。元石先生临终曾说,东方或者上官一人之才,可以鼎足立国,若二人联手,则天下无敌。”
  我接口说:“我虽年小,也知晓两位先生之名。人称上官先生青凤,他的父亲是曦朝前任的中书令,母亲却是南国的琅玡王氏出身。为了与其父成婚,那位王夫人背井离乡,被家族除名了。东方先生号称玄鹏,此人见首不见尾,向来踪迹难寻。他们虽然是师兄弟,但似乎并不相知,要他们联手,难上加难。”
  张季鹰笑说:“小友见多识广。我向来崇敬元石先生,但对这两个年轻人知之甚少。不过,这次有幸在青城山邂逅了上官先生。他年仅弱冠,可才情卓著。而且,他确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才貌如此,想必先生易受天妒……”他叹息一声,并未将话说尽。
  少年有些不服气,微笑答道:“若说上官有才,倒是可能。然而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本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要说英俊,难道能越过长安的当今皇上么?”
  张季鹰道:“皇上乃是日光金殿之上的至尊。但凡做皇帝,稍有俊容便成了神奇之相。上官,则是空谷幽圃中的山民,气质虽不令万人朝拜,却有折服自然之气。我曾在洛阳见过当今皇上少年之姿,他貌如天神,但与上官先生也不一样。”
  我听了神往,脱口而出:“真想看看上官先生本人哪。”少年又瞥我一眼。
  张季鹰也不多留,手持拐杖,对我们告辞。他将黄金放在地上:“我虽穷困,但不无功受禄。今夜向您二位提起了上官先生,将来他可能会怨我多事。所以更不能接受。公子说得好,人是有缘相会,相逢不必相识,分别也不必惆怅。”他飘然而去。少年也不勉强,与我送他到楼下门口。
  晚来风定,上下新月,我凝神一会儿,想到自己饭也吃完,话也谈尽,理应早点离开这北国军咋呼的酒肆。于是付了几个铜板,就绕到屋后去找我的白马。
  它见了我,就昂头。我摸摸它的鬃毛,它却甩着头,一阵嘶鸣。我发现它的异样,回头瞧,酒楼上的美少年拿着包袱和剑,静静站在我的背后。
  他吹了一记口哨:“好马,对不对?”
  我没有搭话,他走过来拍了拍阿白的脑袋,阿白居然对他低头了,他笑着说:“玉飞龙,竟然那么快遇到你了。”阿白欢畅无比的蹬腿,看样子真是他驯熟的。
  我茫然的站着,他侧脸得意笑道:“不巧啊。这是我的坐骑,名叫玉飞龙。我现在问你买它回来,你要多少钱?”
  我摇头:“我不卖。它本来是我捡来的,我不会卖钱。”
  少年一愣:“怎么办?我只喜欢这匹白马,别人正在追杀我,我若是没有它,恐怕会掉脑袋。”
  我想了想:“我不要钱。你骑着它走吧。”
  少年笑了:“哪有你这样的小东西?不要钱,白白就把自己的好马给一个陌生人?才一句话,你就相信是我的马?”
  我说:“我自有判断的能力。你说有人追杀你,是为了什么呢?”
  他笑起来光华灿烂,剑眉越加舒展:“因为我拿了别人的东西。”
  “拿?是偷么?”
  他的牙齿在月光下雪白如贝:“哎呀,怎么好说偷呢?一个人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东西,只能让别人来拿。窃国者诸侯,小东西你没有学过?”
  月光下他注视我,我不知为什么脸热,还好脸上的灰掩护了我。
  他上了白马,在马背上背脊笔挺,他望了下绒般的夜空:“你去哪里?如果顺路,我不介意带你一程。若你反悔要讨马钱,我可以还给你。”
  “我去青城山。”
  他点头:“真巧,我也打算去那里。玉飞龙,你愿意带上你的第二位主人么?”
  白马长鸣一声,弯曲了前腿,黑眼睛里面闪着欢悦。马尾也摇个不停。
  少年不由分说,弯腰拉我上了马,告诉我:“抱住我的腰,这马跑起来可快了。”
  我好像在做梦一般,抬头,只是满天的星星。
  他说:“看样子他们就快追上我了,抓紧啰!”
  我抓紧了他,问:“危险吗?”
  马已经撒腿跑起来,他在风中笑着:“怕的不该是我。你在我背后,他们射箭也是你中靶。”
  这个黑心的小贼!我一惊,却无法离开马背了,四周的树木和山峦都在我的眼中迅速的倒退。
  只有满天的璀璨星星,随着风声不断旋转,直到我心底,化成光束之花。



  第五章:骊歌

  溪流见底,几尾鱼儿在石间嬉戏。月光洒满旷野,阵阵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动。少年让我坐在溪边,自己给玉飞龙饮水,他问我:“你叫什么?”
  我还为方才马儿飞驰电掣的速度眩晕:“夏初。”
  他的凤眼映着溪水:“嘿嘿,你那个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小虾,你方才在马上弓
天涯宅女2009-06-05 00:54:36
I cannot post anymore, :-(
天钥桥路2009-06-05 04:35:47
晋江上结局还没贴出来啊,说是要到八月份才能公布,楼主给个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