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浅碧轻红色 作者:王之于水
第 1 章
陈墨与文涛的第一次见面是一个火辣辣的夏日。
陈墨自发自觉地爬上了老刘伯伯的大客车,在倒数第三排占好了一个一个两人坐的坐位,然后兴高采烈地等着熟悉的小朋友聚到她占的这个角落里来——实际上那是一个鸡飞狗跳让所有的大人都觉得头痛的日子,每年八月底,院子里适龄的孩子都要去做入学体检。机关里的家长们都是忙的,于是陪着这群小霸王们的,除了大客车的司机老刘伯伯外,就是机关幼儿园里几个把他们带大的老师了。同龄的孩子高下立现,在幼儿园长大的孩子如脱了缰的猴子,纷纷从父母手中挣脱出来,眉花眼笑地窜在一起,那些比如在外地由奶奶外婆带大的孩子就落了单去,不是牵了家长衣角怯生生不肯上车,就是乖乖听了阿姨的话让站则站让坐即坐目不斜视正襟端坐在座位上扮木偶。
陈墨从二岁起就在幼儿园厮混,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位叫凌风的前辈那种上梁揭瓦下屋造反的闯劲,好歹也已经成了洞庭湖的麻雀,颇见过些风浪了,此刻看了前面一群这么大了还牵了父母衣角哭哭啼啼的小朋友,不屑之余心中立即滋生出一股自豪感来。其他小朋友都老老实实一人一个位子地坐在前面,而幼儿园的一群猢狲都跟着她挤到了大客车的后排长座,还不断有小朋友如飞鸟投林,往这个角落里聚过来,两派人马,泾渭分明。陈墨如一切兽王一般本能地环视了周围,估量着新来的小朋友的斤量,警惕并随时准备着消灭可能出现的能威胁到自已地位的同类,然后她看到车门口蹬蹬地爬上来一个小朋友,此君背了一个畸大的双肩书包,左顾右盼了一番后,毅然走向陈墨身边的位置坐下。
动作很敏捷,眼珠子很灵活,不是个好惹的主。陈墨只撇撇嘴角,作出不与他一般见识的表情,依旧趴在座位上,脸朝后面和小朋友们胡乱说些什么。
但是那种领地被侵略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特别是这个小朋友还背了一个那样硕大的包,陈墨上窜下跳中被碰到了几次。终于她忍耐不住,返过头抬高了下巴,“你坐那边去!”
不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被震住了,直如没听到一般置若罔闻。
陈墨的两道眉毛慢慢地竖起,后座上的林桐芝轻声轻气地开口,“这是我们幼儿园小朋友的位子,其他的小朋友走开。”
后座上的小朋友七嘴八舌地声援,陈墨神气地说,“听到了没有?站开!”
这个小朋友还是看都不看她,他只是返过身子,对了后座的诸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我请你们吃糖。”然后变戏法似的张开手,手心里居然是一捧大椰子糖。
当年的大椰子糖,比大白兔奶糖还要稀罕,小朋友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尝到一点点。陈墨的眼睛瞪得溜圆,条件反射似地舔了舔嘴角。小朋友们顿时熄火,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又看看新来的小朋友诚恳的面色,居然是和陈墨最好的刘鹏程首先倒戈,大了胆子从他手里拿了一粒,再然后,这后排的人抢得这一个叫乱,连林桐芝,也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陈墨气得快要爆炸,这刘鹏程平时不是最喜欢说,“陈墨,你吃这么多糖牙齿会长虫的。”她狠狠地转过头看了车窗外,杜阿姨已经走过来了,低下头很亲切地对了她的邻座说,“涛涛,等下检查身体的时候,你跟着陈墨。”一边又吩咐陈墨,“陈墨,你带好涛涛啊。”
这个小朋友很听话地嗯了一声,转过头对了陈墨,嘴角边露了米粒大小的一点酒窝。
陈墨恨恨地盯着身后的这个跟屁虫,医生点名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他的名字。这个叫文涛的家伙难道包里就没有剩下一颗大椰子糖?她开始想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的包抢过来看看。想得入神,连平时最害怕的医生抽血都忘了,一直到医生把棉签按在她指头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可是就是到上车回到机关院子,杜阿姨的眼睛似乎一直都关注着这家伙,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心下这一个叫郁闷。
陈墨从六岁起,每天都必须要写二十个大字,爸爸曾经一边教她运腕一边说,“陈墨陈墨,你如果连大字都写不好,我就给去你改名字叫陈黑算了。”陈墨将近一年下来,字已经很有点模样了。这天下午她正拿了描红本在鬼画,楼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忙搁下笔,踩了凳子打开窗户,原来林桐芝和刘鹏程正抬了头喊她呢,刘鹏程叫,“陈墨,下来我们跳房子。”
陈墨已经混忘了上午的不愉快,雀跃了叫,“等我,我就下来!”搁下笔把钥匙套在脖子上就关门跑下楼。
其他人找了粉笔在地上画了格子,刘鹏程从短裤的小口袋里摸出一粒糖纸已被揉得皱巴巴的大椰子糖来,陈墨忙抢了过来,剥开糖纸把已经半融的糖含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这才满意地问,“你哪来的糖?”
刘鹏程答非所问地说,“对了,早上那小朋友住西院的,不要惹他。”
如果把你与身边的人的相互关系做个分类的话,有些人是流星,在见证了你的某个历史时刻后,泯然消逝于遥远天际;而有些人则是恒星,他之于你的生命就如太阳占据银河系一般理所当然。
刘鹏程之于陈墨,恰是后者。
现存最早的证据,是四岁时二家人的合影,陈墨叉了手坐在她爸爸的腿上,圆鼓鼓的脸蛋,赤脚,一只裤管挽起,短发,有一小撮头发不依不饶地刺向天空,便是照片上裂了嘴的大笑也仿佛在和谁赌气一般,而刘鹏程直直地站在他妈妈的座位旁边,大热的天,他小衬衣的扣子严封不动一直扣到了脖子底下,很矜持高贵地弯着嘴角。
从小就有好事的大人们开他们的玩笑,“小墨,你看刘鹏程的皮肤好白啊,睫毛好翘啊,你和他换换嘛。”明知不是好话,暴躁如雷的陈墨也只是翻了白眼走开,绝不会迁怒到刘鹏程身上,在幼儿园里她也始终罩着不会打架的刘鹏程。当然,这里也是有一番因果的:
两家的爸爸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家里也是楼上楼下的邻居,陈墨爸爸是领导秘书,跟着领导东奔西跑连饭都难得在家吃一顿的角色,陈墨妈妈也是个事业心强过一切的人,刚进幼儿园的那个礼拜,陈墨总是最后被领走的那一个,她很快渡过了从凄惨惨地望穿幼儿园的大门到兴致勃勃地去花坛里挖蚂蚁的过程。倒是刘鹏程的妈妈李阿姨,一次去接儿子时看着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拿小棍在泥巴里头划来划去的陈墨,忍不住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小墨,你妈妈让我帮她来接你呢!”陈墨眨巴了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看得李阿姨心头一酸。从那次起,李阿姨来幼儿园的时候,就是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回家了。陈墨妈妈有时回得太晚,到刘家来接女儿的时候,李阿姨轻手轻脚地引了她进屋,两个孩子已经在床上并头合目,睡得象一对小天使一般。
机关分成二个院区,东院是家属区,包括电影院、小卖部、幼儿园、医务室等配套的设施,一天到晚热闹得要命。西院是办公区,大片办公楼中只有几户人家万绿丛中一点红一般住在里面,每户是一个独立的别墅小院,安静而高贵,俗称做“常委楼”。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非年非节那个小朋友还拿得出大把的大椰子糖的缘故了。陈墨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我才不要和他玩。”
这天下班,爸爸看了陈墨龙飞凤舞的描红本和从桌子上滚到地下的毛笔,晚上狠狠地训了陈墨一顿。让陈墨把这天发生过的事,又在脑海里深深地刻划了一遍。
第 2 章
转眼间,陈墨已经是个小学生了。背心短裤只能在家里穿了,每天穿着干净的裙子衣服去上学,钥匙被妈妈用紫色的毛线串了挂在脖子上,爸爸说自己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老睡在刘鹏程家里——当然,晚饭还是经常在刘鹏程家吃的。一年级的课程对这些孩子来说并不算难事,陈墨、刘鹏程还有林桐芝这几个人的感情却越加的好了,每天同出同入在一起写作业。这一年十月份的时候,一群小孩子照例到桔林里偷桔子吃。本来这大院的桔林素来是孩子们的乐园,说是偷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人管过。但是这一年里机关不知提倡什么新作风,她们还只到手了几个桔子,便听到身后打雷价一声喊,“站住!”几个人闻言不对拔脚就跑,一直窜入了西院,才甩掉身后追他们的人。惊魂初定,陈墨神气活现地指挥了大家席地坐好开始分赃,左顾右盼中却见一个穿了雪白的衬衣的小男孩,皱了眉毛,从他家爬满茑萝花的大铁栏杆前向这边看了过来。陈墨顿时有了被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的感觉,她哼了一声,那个本来已经有过印象的名字深深地刻入这个七岁的小姑娘的脑海里:文涛。
当你发现身边有一个很讨厌的人的时候,那么你讨厌他的机率和你出糗时他在你面前出现的几率一般而言,都是成正比例的。对此定律,陈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深刻的认知:比如她和刘鹏程奉命去菜地里摘丝瓜的时候,顺手从邻家菜地里拽二根黄瓜解解渴的时候啦,比如几个人一起去后山探险,陈墨脚下一滑,下意识伸手却抓住一丛仙人掌的时候啦,比如上课时陈墨和同学说小话被老师拎到教室外罚站的时候啦,好死不死的,总会有一个高傲不屑的面孔从她眼角掠过。一而再,再而三,陈墨同学的脸皮也与时俱厚,第一次看到他时心里还会“得涩”一下,到了后来,也便如对待一切的蚂蚁苍蝇一般,该干什么干什么,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老师们终于发现陈墨是一块牛筋糖,成绩没得说,毛病也没法改,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班主任张老师终于想出个以毒攻毒的法子,任命陈墨当了学习委员,以期她在差生中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能产生效益。陈墨面上不动声色,在家里却是连上床睡觉也恨不能抱住那边挂了二条杠袖标的衣袖入眠的。学习热情空前的高涨,成绩不敢有半分怠慢不说,平日里也扮起深沉来,回到家居然开始翻爸爸的三国演义。爸爸冷眼看了她只装作不赞成,遇上了生字,她只能蹬蹬地抱了书跑下楼向刘伯伯请教。亏了她生成的一种百折不回的拗劲,最初的适用期过去后,还未到桃园三结义,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部小说以及书中散发出来的油墨的味道。
等陈墨看到星殒五丈原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当然,对陈墨而言,这部三国演义看到这里已经完结。合上书的时候她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和刘鹏程说话了,拔脚跑下去敲门。李阿姨来替她开的门,她进屋后第一眼就看见,刘鹏程和林桐芝两个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林桐芝手里的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卵状物,二个人头靠得很紧,态度也很专心,根本没有留心房间里多出来的一个人。
陈墨顿时有了很强烈的被遗弃感,她呆呆地看了一阵子,不甘示弱地凑上前去抢过林桐芝手上的物体,却被刘鹏程啪一声打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东西,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桌子上一个小小的钻了十几个窟窿的针剂盒子里。在这过程中,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并非没有看见陈墨,只是注意力全部放在那个白色的东西身上。被这一头冷水浇下,陈墨悻悻然告辞了李阿姨出门。她一个人了无意趣地往后园走过去,绕过食堂和电影院,走进了桔园里,春天的时候,桔园里素来是极冷清的,她找了个石头坐下,一点暖暖的阳光透过新发的绿叶照在她身上,小鸡被鸡妈妈们领着,叽叽喳喳地用小爪子在地里耙着小虫儿。这样寂静的角落,刚看完星殒五丈原的凄清和被人遗弃的失落感顿时涌上了心头,陈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几年之后,陈墨看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那一段,只觉得揭露了自已的什么隐私一般,浑身不自在,难怪有好事者考证林妹妹进贾府那年尚不到七岁,原来自已本质上不过也是一小资文艺青年。
当然,陈墨并没有如林妹妹那般好命,她家的刘哥哥此时还根本没有意识到陈墨同学的重要性,两个人平时是熟惯了,比其他人来得亲密,可是毕竟不是小说中的人物,陈墨一头栽进书里就是三个月,也得允许刘鹏程另外找点伙伴和乐子。这件事很是刺激了一下陈墨,她哭了一阵后,咬牙切齿地想,第一刘鹏程并不是刘皇叔,陈墨也不是诸葛孔明,三顾茅芦也只是小说中的事物,腿长在刘鹏程身上,你陈墨在遗弃刘鹏程的同时,也必然被人家遗弃。第二,刘鹏程于她的重要性,是要好如林桐芝也绝不能放手转让的;陈墨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低眉顺眼坐回到刘鹏程家的餐桌上,又放低姿态,打叠了无数的精神,才向刘鹏程把这三个月内他的爱好问了个明白,那枚小小的白色的卵状物原来就是蚕茧,凡举有桑树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小朋友不曾养过的宠物。
过了不久,小蚕蛾们破茧而出,交尾后生了满满一张纸的蚕籽,又过了十几天,蚕籽里密密麻麻地爬出了小蚕们。陈墨和刘鹏程两个人终于又好得中间插不进纸去,牵了手在院子里找桑叶。大院里养蚕的小朋友极多,桑叶在前一季每个人养几条蚕的时候还显得有余,但在这一季每个人都必须用竹匾养蚕的时候,院子里的桑叶就显得极之可贵了。不管两人如何眼明手快,合作无间,到了蚕儿换第二次皮之后,竹匾里最后的几片干干枯枯的桑叶被吃得连筋都不见了,蚕儿们多半时间仰了头,寻找着并不存在的食物。让两个人心痛得成天放了学就分头在外游荡,终于陈墨发现了一棵很大很茂密还没有被人摘过的桑树。
这棵桑树位于“常委楼”的第二栋院子当中,也就是文涛的家里。
陈墨是个关键时候绝不掉链子的小朋友,在无数的小朋友都躲在暗处红了眼睛如一群野狼一般盯着这棵树的时候,陈墨低头看了看自已的衣服,大大方方按响了这栋院子的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银发矍铄的老婆婆,那时候还没有普及电视,陈墨并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十足慈祥的老太太是何方神圣,但是求人必须有礼貌她是知道的,她很斯文地微笑了开口,“奶奶,请问一下,我能不能在你家桑树上摘点桑叶?”
老太太似是非常诧异来按门铃的居然是个小朋友,在耐心地吃完了陈墨的话之后,露出了满面慈蔼的笑容,“哦,小朋友养了蚕啊,那树高着呢,要不要我叫人给你搬个凳子过来?”
陈墨心头怒放,还是没忘记装大尾巴狼,“谢谢奶奶。”一边小碎步走进院子,看到桑树,两眼忍不住开始放光。听了老太太朝屋里喊,“文涛,搬个凳子出来!”一边对陈墨抱歉地笑笑,“小朋友,奶奶还要办公,就不陪你了。”陈墨嘴角弯弯的只差和眼角接到一处了,只看得老太太心情大悦。
第 3 章
文涛这时候已经应声拿了一张方凳出来。看见陈墨,愣得一愣,听了他奶奶吩咐他,“这个小朋友来摘桑叶的,你在下面帮她扶着,小心她摔着了。下次她再来,直接让她进来。”
文涛是欣赏过陈墨爬树的英姿的,知道凳子这玩意于陈墨正如她体现出来的淑女风范一样,只好骗骗奶奶罢了,但是大人的话总不能不听,他懒洋洋地搬出凳子来,往陈墨身边一放。陈墨眼珠子四下一溜,老太太已经走得看不到人影了,她顿时神气起来,看都不看上文涛一眼,踮了脚把书包挂在高一点的树枝上,呸呸地在手上吐了二口口水,二手攀住树干,荡起双脚在树身上蹬了二下,轻巧地翻上树干。又俯下身子勾了书包上去,开始大把地往里塞桑叶。
这样子还不是一般地粗鲁,文涛懒得再看,转了头百无聊赖地等她下来好回屋交差。却听得树上那个人兴高采烈地卖弄起应景诗来,“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十五,采桑南陌头。”
文涛虽没有读过这首诗,但这几句话还是听懂了。他被自已的口水呛住,第一反应就是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恬不知耻啊。
楼里正在汇报工作的几个人出来了,闻声诧异地往树上看去,然后文涛看见一向斯文的陈叔叔脖子上青筋暴现,然后是一声怒吼:“陈墨,你给我滚下来!”树上的那个小人儿应声而落,整个人顿时象新衣服刚缩过水一般畏缩成一团,一声痛也不敢叫,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立正站好。陈叔叔正要发作,和他同来的靳伯伯已经笑起来,“小陈啊,你还真是家学渊源啊,自已是个秀才不说,女儿这么小也是个读书苗子了啊。”一句话止住陈墨爸爸的火气,他又笑了对陈墨说,“墨墨啊,你还读了什么诗?给靳伯伯念几句,念的好的话,我就叫你爸爸不要打你。”
文涛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陈墨这种低眉顺目的样子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也很不习惯。他并不希望看到她挨打,于是他带了些期盼地看着陈墨的反应。
陈墨又偷偷抬了眼睛看了看爸爸,看到爸爸脸上并无反对之意,终于大起胆子来,瑟瑟缩缩地开口,“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边仍是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谨慎地观察着爸爸的反映。
几个大人愣了一下,哈哈地笑起来了,陈墨爸爸板了板脸,没有板住,唇边露出一丝笑来。陈墨知道机会来了,忙对了靳伯伯说,“靳伯伯,我要回家做作业了,伯伯再见,爸爸再见。”从地上拎起书包,一溜烟往家里跑。
人生百态,文涛在陈墨身上看到了很多种态度,他不无盼望地想,明天,这丫头会以什么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可是,陈墨再也没有来过第二次。
她大呼小叫地抱了半书包桑叶跑到刘家,刘鹏程却没有如她所愿地迎出来。她前前后后又细细地找了一圈,才发现刘鹏程闷闷地坐在后面的小屋里,她献宝一样把书包打开给他看。刘鹏程看了一眼,眼泪却已经涌出来了。
原来蚕儿们等不到他们的桑叶,已经被李阿姨倒去喂鸡去了。
陈墨心里一凉,哇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似也感染了刘鹏程,本来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饮泣顿时变成泪飞便做倾盆雨。
李阿姨削了二只梨端进来,看了这二个狐狲淌眼抹泪的伤心劲儿,又气又好笑,“你们两个才造孳呢,明知养不活还要养那么多,不许哭了,明年再养!”
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养过蚕了,很多很多年以后,陈墨有了自已的房子,她在阳台上种了两棵小小的桑树。虽然被别人屡次指出家里种桑树不吉利,她也没有改变主意。
这件事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有了一些改变,已经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青梅竹马的玩伴,而是那种旁人无法代替地经历过共同的痛苦的同伴的关系。比如刘鹏程在陈墨写不完作业的时候,会主动帮她做作业,放学后刘鹏程打乒乓球的时候,陈墨也不再一个人蹦回家,而是在一边帮他拿着书包计比分。甚至在平时写字的时候,陈墨也有意无意地模仿了刘鹏程的笔迹,转弯处用力地顿一顿。
陈墨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刘伯伯、李阿姨很郑重地上来请她们全家星期六晚上到他家去吃饭。爸爸妈妈也满脸高兴地答应,“这样的喜酒我们一定要来吃的。”
陈墨仰了头问,“什么叫喜酒?又不是结婚。”她妈妈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笑了道,“你刘伯伯要到下面去当市长了。”
陈墨虽然不懂当市长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意义,看了两家大人欢喜的脸色也跟了高兴起来。第二天她大早就窜到刘鹏程家里,却看见刘鹏程闷闷不乐地躲在他屋子里在看书。
陈墨很是不解,问道,“你爸爸当市长了,你为什么不高兴?”刘鹏程白了她一眼,象在看一条濒死而不自知的鱼一样,终于他开口,“我要搬走了你就这么高兴?”
陈墨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收音机里单田芳的评书薛家将从薛仁贵征西已经连播到了尖嘴猴腮力大无穷的薛葵,听惯了别人家里热热闹闹一代接一代的故事,让她一直也有这么一种错觉,以为她和刘鹏程也会是生生世世的楼上楼下。听了刘鹏程没精打采地说,“你自已去找,家里的书你欢喜哪些你都拿走吧。”
第 4 章
日子还是照常地过着,陈墨还是喜欢和一群小朋友出去探险,曾经被一条菜花蛇吓得毛发倒竖拔脚就跑,也曾在防空洞里啃了一嘴的泥,还曾经在某个院子里认出了一棵很稀罕的无花果树且成功地从那树上偷了几个一点都不甜的果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余也有遗憾,文涛家院子里被她瞧上的一棵盛产花蜜的灯笼花,她就从来没有得手过。她一天到晚仍是叽叽呱呱的,也开始习惯和其他的小朋友排成路队一起上学放学,她看的书多,口才也不坏,很快就成了路队里的故事大王。说到精彩的地方,她会拍着林桐芝的肩膀叫:“呀,刘鹏程你知道那根豆苗怎么样了吗?” 林桐芝竖起耳朵急切地问,“怎么样了?”陈墨有一刻的懵懂,要过得一下她才会清醒过来,兴致盎然地讲下去。
学习日渐紧张起来,陈墨也曾趴在桌子上正儿八经地给刘鹏程写信,遣词用句正式拘谨得一如大人,刘鹏程也正正规规地回信,通过一二封信后,陈墨发现,想从信里找出一点见信如晤的感觉实在太难了,她想告诉刘鹏程说,因为她几次三番地欠交作业,老师免掉了她的学习委员职务,她现在学会了踮着小凳子给爸爸妈妈炒菜,上次妈妈带她去市里看电影,出了电影院妈妈迷路了没赶上班车。还有今年苦瓜丰收,她们吃不完到处送人。但是下笔时她发现她根本写不出来,一天拖一天,终于,也没有再进行下去。
学校里开展了第二课堂的活动,每周星期二下午不再上课,分成兴趣小组搞活动,张老师要陈墨去写作组。陈墨心里想着去写作组无非是拿了一个下午上变相语文课,实在没意思,她口里唯唯地应了,背转身子在报名时偷偷选了手工组。
活动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二,陈墨按照校园里进门的大红纸条的指示,走进了一栋陌生的教学楼。她心下很兴奋,然后她在二个陌生的老师和一群陌生的同学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想到明明白天看中了晚上翻栏杆去偷的时候却不翼而飞的灯笼花,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视线,心里却狠狠地骂了一声,“阴魂不散”。
陈墨一直没有怀疑她选择手工组的正确性。第一学年,她学会了剪纸刻纸;第二学年,她做出了平生第一只航模。第三学年时,她已经毕业,不过她的剪纸作品依旧参加了全市大赛且获了奖。当然,这中间也有一些小插曲,比如某人在外旅游的时候买了一套很繁复的纸艺送给了学校,以至陈墨每次拿了铅笔打底时都会在心底把那人问候个十七八遍,比如陈墨作航模时锯板子锯伤了手,结果那个航模主体部分的板子都是某人帮她锯的。比如从此之后,陈墨和某人的关系有了显著改善等等等等。 当然,要陈墨这种死心眼的人白眼变成青目,文涛的努力事实上绝不仅限于那个航模,而且在他的手臂上还添了一个显著而恐怖的让陈墨看了就会心虚良心同时会受到谴责的伤疤。
小学毕业后,陈墨有惊无险地升入某重点中学,这是一个悠长而幸福的暑假。陈墨拖着林桐芝陪她去打乒乓球,谁知打了两次林桐芝就说太晒了,死活不肯再出来。陈墨十分扫兴,正在拍了大腿抱怨这丫头不讲义气,某人自告奋勇地毛遂自荐。陈墨上下打量了他竹杆似的身材,仰头哈哈了二声,文涛也不生气,接下去说,“我的意思是叫你和林桐芝到我家来打球好了。”陈墨早就听说过某人家里有一个可以隔音的乒乓球室。不过象文涛这种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眼珠子转了转,贼眉鼠眼地笑道,“嘿,我们林桐芝倒是洋娃娃似的,人见人爱哦。”
文涛并没有说话,陈墨一天到晚地在外面混,人晒得炭球也似,一咧嘴,牙齿仿佛非洲黑人一般白得耀眼,读了这么多年书,性情却没有半分长进。跳脱飞扬,嚣张无忌,跟一群男孩子拍肩搭背,哪有半分女孩子样子?偏生还时刻不忘卖弄小聪明,便如此时,稚嫩的嗓音里吐出的却是这样鸨儿似的口气,直叫人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陈墨正在洗头发,天气热,拧开自来水龙头,脑袋往下一钻,哗啦啦不提多解暑。这时候楼下有人放开喉咙在叫,“陈墨,陈墨”,陈墨一个心悸,肥皂水钻进眼睛里,痛得她嗷嗷大叫,伸手在旁边胡乱摸到一条帕子,也顾不上别的,先擦了眼睛再说。
妈妈对了窗户底下叫,“鹏鹏,你上来啊,陈墨在洗头发呢。”陈墨忙插进来对下面大叫,“我就下来!”蹬蹬地就跑下去了。
刘鹏程已经和陈墨一样高了,身子也长粗了,他微笑着看陈墨跑下来,头发还在湿湿地往下滴水,裙子上的水渍子在不断扩大,穿一双剪了帮子的塑料凉鞋,眼睛急切地寻找到他的方向,她扑了过来,在他面前傻笑了说不出话来。
夏日暄热的风在四周轻轻吹着,要过了一会儿,刘鹏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开口,“爸爸开会,我过来玩几天。”
她的一双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那样热切地望着他,一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来,她才眉花眼笑地哦了一声,半天才得了一句话,“我去换鞋,带你去看苦瓜。”
过不多久,她已经擦了头发,换了裙子和鞋跑下来了,她比一般同龄的女孩子都来得高,新做的裙子往往跟不上她的长幅。现在她身上的裙子只到了膝盖左右,露出黝黑光润的小腿,这一路跑动,就如一只新生的小鹿,轻盈而矫健。虽然她脸上的婴儿肥未褪,但此时已经很有一些少女的清新的味道。刘鹏程不觉带了欣赏的眼神看着她,有些疑惑地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岁月如此神奇。
第 5 章
院子比刘鹏程离开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发生过变化,包括他们以前常在里面捡废铜烂铁换叮叮糖的防空洞,只是防空洞的背上不知谁人种了一架葡萄,这时候葡萄刚刚结果,绿色的小葡萄羞涩得躲在大叶子后面,旁边伸出弯弯的触须,而茸茸的叶子在满天柔和的晚霞中象是画出来的一般,陈墨叽叽喳喳地说着别后的种种,刘鹏程习惯地伸手摘了一根酸酸的葡萄须噙在口里,脸上带了好脾气地笑。
陈墨终于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刘鹏程静静地说,“我现在家里也种了一架葡萄,我家里出门不远,就是江边,我去的那年学会了游泳,现在在体育馆跟他们一起训练。”
陈墨张了张口,她突然发现她对刘鹏程过去的二年并不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适应了他的新生活,适应了这种没有她的生活。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一知半解的话浮上脑海:时间忘记一切。她有些惶恐地看着他,他会忘记她么?可是面前的这个人是这样的熟悉。她想了一想才问道,“你现在和同学们关系怎么样?”
刘鹏程侧了头思索,“都还可以吧。”
陈墨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质问,“有没有比和我还好的?”
这才是刘鹏程熟悉的陈墨,毫不掩饰的不甘与愤怒,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只要是不如她意的答案她就会跳起来打人一般。刘鹏程不知为何,心情变得很愉悦,他笑了说,“怎么可能?我家里人现在忙得要死,哪还有空招待小朋友。”
陈墨抿了嘴笑得很是得意,现在这个小女孩的虚荣心膨胀得很大。她似乎已经战胜了时间和命运,她心里仍然充满胜利的喜悦,也许要到多年之后,她才会知道时间的强大,可是,现在,胜利是属于她的。
她们俩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之后,陈墨才突然想起文涛答应今天借她一套《李自成》,又拉了刘鹏程转过西院来。
文涛吃完饭就拿了书在他家小院里等着。文涛的爸爸妈妈是在下放时结的婚,生了他之后赶上恢复高考,两人又双双考上大学,又公派到美国留学,留下文涛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那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适合孩子生长的环境,生活优渥,耳边充斥了成年人过份的阿谀和赞美,那样一种苍白的高贵的生活促使他心智过早的成熟。而小朋友们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和别人打得满头包也没人管,碰一碰他就会挨到大人严厉的责罚。久而久之对他也是敬而远之了,没有同龄的小朋友和他一起嘻闹笑骂过,院子里的小朋友们本能地排斥他。在学校里可以和他谈笑风生的陈墨,一走进院子就板了脸转过脑袋仿佛换了一幅面孔一般。寒暑假的时候,他们见面的次数还不如在学校多。偶尔说一句话,陈墨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的模样竟好象电影里特务接头一般,而他周围唯一能吸引住陈墨的,便是他家里那一墙的落地书柜。
天渐渐黑了,小楼门廊前的灯也亮起来了,在他身后扯出一个长而细的影子,游蜉们嗡嗡地飞聚扰在灯下。不知等了多久,远远地看见一个穿了一件白地子红蓝小圆点裙子的身影风一样窜了过来,文涛精神一震,走到小院的栏杆前面。陈墨拍了手笑道,“咦,你刚好在这里呀。”她身后不远站了一个人,等文涛眼光掠过去的时候他先对文涛点头示意。文涛怔了一怔,听陈墨叽哩咕噜一串话吐出来,“我本来吃过饭就要来的,结果刘鹏程来了,我差点都忘了,幸好刚才想起来了。”随着这句话文涛想起那个第一个从他手里拿糖却并没有吃下去的小朋友,现在这个男孩个子比自已略矮,身子却比自已结实,看得出经常锻炼,脸上身上都晒得黑黑的,少年的矜持使得文涛也冲了对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
如果有可能,陈墨会希望她的童年一如联合国的标准,到十八岁才结束。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刘鹏程的爸爸来开的这个会敲响了陈墨童年终结的倒计时。那是一个关于撤销机关和大院搬迁的通知会议。当然,陈墨此时并不知道。她和刘鹏程二人忙不迭地传授与学习双方这二年里学会的各种新鲜玩意,不出二天,陈墨已经学会了把手插在裤袋里吹口哨――吹得甚至比刘鹏程还要响亮。在这些旁门左道上,陈墨的领悟力一直是很惊人的。刘鹏程则大致把陈墨看过的书名浏览了一遍,一边颇老道地评论,“你现在在看红楼梦?没意思的很,那种书我起码要到六十岁才会来看。”又说,“陈墨,你找金庸的书来看吧,就是写射雕英雄传的那个人,他的书好看。”就因了他这一句话,在他走的时候陈墨捧了一本书剑看得咬了牙齿义愤填膺,一颗小小心灵怎么也想不出来能把奸角如欧阳克、杨康写得都不是那样讨厌的人怎么转手又写得出这么不要脸的一个主角陈家洛来。且看且骂之余,也没留出多少时间来和刘鹏程离愁别绪。
书剑看完的时候,陈墨的中学时代也开始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述的,无非就是和小学一样,左右寻找着认识的同学,只有开学的那天下午全校学生大会,校长宣布文涛代表新生发言,陈墨撇了嘴心里正嘲笑校长的势利,听到校长从扩音器里报出文涛的历年所得荣誉和升学考试的成绩,顿时是诧异与景仰齐飞,怎么也没想过把那个几乎天天看到的家伙和这一连串衔头的主人连人一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她马上换了敬服的面色坐正仰望着台上,等着听那家伙的高台大论。
文涛从小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阵势,他很从容地清清嗓子开始声情并茂地读起那封可以称之为决心书的新生发言,台下某个角落突然暴发出一阵女生的狂笑来,然后此起彼伏的笑声跟着响遍了全场,连同在台下维持秩序的老师们,都带了忍俊不禁的表情。文涛并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他低头看看自已的衣服,底下的笑声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文涛匆匆地读完了发言,他知道应该找谁算帐,人群中陈墨的笑声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和有感染力。放学的时候他恨恨地守在校门口,等着她出现。
陈墨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一起走出来了,看了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又抱了肚子狂笑起来。其他的人先是跟了莞尔,看了文涛铁一般的面色,交换了眼色纷纷撤离了火线。文涛等众人走开后,恼怒地质问,“开会的时候你笑什么?”陈墨笑得眼泪水都快流出来了,弯了身子指了文涛说,“你说话,你说话……”文涛怔了一下,等陈墨恢复正常了才从她口中问出缘由,原来自已在发言时本来还算标准清亮的声音经劣质扩音器一传,竟然变成了娇嫩无比的女声,大家听了这声音再对对台上可超前称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本人,喜剧色彩无比强烈。文涛听完现场转述,脸上通地红了,也不知是恼怒羞忿?陈墨的脑筋却转了方向,她好奇地问道,“那次数学比赛第一真的是你?”其实她本来想再接再厉痛打落水狗的,但看了文涛脸上猪肝一般的颜色,鬼使神差地换了话题,她自已解释为君子有好生之德,而实际上只是应了一句话,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矣。”
陈墨在这个学校就象海带长在海里一般自然而普通,成绩平平,长像平平,一切都是最普通的存在,而文涛挟开学典礼之余威,上来就风头盖世,一时无二。所有存在于校园的旧例似乎都是为了衬托他的不凡为了让他打破而设立的,初一的第一学期他就入了团,进了学生会。校园广播中代表学生会的那把娇滴滴的女声实际上是一个漂亮小男孩的事实也逐渐为大众所接受。而此时,陈墨正愁眉苦脸地写信给刘鹏程跟他说英语跟不上,刘鹏程的回信简单而直接,“你少看点小说还会有什么跟不上?”两个人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写信时一色的白蓝色航空信封,贴得四四方方的邮票,说话同样的尖酸刻薄一针见血。
陈墨的童年结束于这一年的初夏,这个夏天,在陈墨记忆里永远是灰蒙蒙的阴暗。首先是她舅舅家大表哥的过世。爸爸妈妈小声议论感叹了什么,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再逼陈墨刻苦读书。大表哥和陈墨年龄相差了七、八岁,两人不算亲昵,陈墨虽说也难过了一番,终究不是自已太关心的事,并不觉得什么伤心。而接下来的机关撤销和大院搬迁,才真正叫陈墨尝到了什么叫椎心泣血。
陈墨从小习惯的清贫而快乐的日子,那种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被打破了,小朋友们一批批地随着爸爸妈妈搬出院子各寻去处,曾经那样亲密的伙伴,有的竟然连一声告别都没来得及讲。甚至如林桐芝,林桐芝走的前天还和陈墨坐在一条凳子上写作业,第二天上课就再没有看到她了。陈墨后来辗转听说林桐芝当兵去了新疆,林桐芝的样子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她突然想起了林桐芝从胎发留起的两根长辫子,辫梢上总是变换着花样,夏天的茉莉花,冬天的各种发饰,有一段时间她发梢上的二条小手帕变换出来的花样竟然没有重复过。那样黑亮的长发在入伍的时候必也被剪掉了吧?那么她记忆里还有多少童年的存在呢?陈墨想起来心头阵阵的惆怅。
陈墨是最晚的走的那一批,在最后的这一年里,由于院子里的小伙伴急剧减少,陈墨玩的兴趣也渐渐少了,一般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蜷在家里看书。她这时候再捡了红楼梦看,看到黛玉的死,两行泪水不觉就挂了下来。
林桐芝走后,陈墨一个人绕了院子走了一圈,凭吊与铭记,本来以为会住下一辈子的地方,现在看来,哪怕每一个角落都那么美丽,藏着这么多的故事。这是她为自已不甘告别的童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尽力把每一点东西刻入脑海里。
打击接踵而来,当然,下面的这一点打击对陈墨而言,于质于量上都已经不算什么了,这天放学的时候,文涛破天荒地在陈墨教室门口叫住她。
陈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注意过文涛了,好象周围人也窃窃地说过文涛家里出了什么事,学校广播里学生会通知也换了一个极甜极糥的真正的女孩子来念,但陈墨一直无暇顾及到此。她背了书包出门站在文涛身旁的时候,发现文涛又长高了,但还是瘦,脸上原来一笑就现出酒窝的婴儿肥也已经消褪,露出明朗而深刻的五官来。他此刻的面色有些沉静,也有些严肃。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文涛突然开口,“爸爸妈妈要接我回去了。”
陈墨现在听到任何坏消息脸上都不会显出诧异来,她侧了头问,“接你去美国?”
文涛有些烦燥地摇头,“我爸妈早就回北京了,现在爷爷奶奶退了,她们要爷爷奶奶带我回去。” 许是变声期的缘故,文涛的声音此时低沉破损得就象一只公鸭。
陈墨并没有拿来取笑,她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想想又觉得不对,忙补充了一句,“那好啊,恭喜你。”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而陈墨此刻心中的无力感无法言喻,她还是按照惯例回家找了个新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了几句不知从哪本书上捡来的,她以为足够高深莫测的话“依隐于世,形见神藏,与物变化,无有常象”强颜欢笑地拿去送给了文涛,她并不喜欢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改变,但是这就是命运,命运之严肃残酷是你连图然的努力都无法尝试的。陈墨自出生就一直生活的家园,她从小熟悉的伙伴――这些她生命里重要到无可替代的部分,就这样被命运生生地扯了出来。
第 6 章
时光荏苒,红颜弹指老,陈墨也从小姑娘长了大姑娘,拿到身份证,考进大学成为了九十年代尊贵高傲的大学学生中的一员。
陈墨高考时过于潇洒,一篇宏扬大论的议论文写了一半才发现题目下的小四号字注解:记叙文。于是文章又被她硬生生拗了回来,结果可想而知。幸好其他科目没出漏子,让她踩了录取线划进了这所二流大学的三流专业。而刘鹏程那厮居然凭20分体育加分考上了隔壁某二流大学的一流专业。两相比较,陈墨输得颇不服气。好在跨进大学就终身有靠,她也没怎么懊恼。那天陈墨刚报完到,正在寝室和姐妹们交换姓名来历,外面传呼机里嗡嗡地叫“陈墨,陈墨出来。”
陈墨偏了头听,“找我?”寝室里诸人此时都还不熟,大狼尾巴夹得紧紧的,都有几分顾忌收敛,一边张开八卦的耳朵眼睛收集了陈墨脸上任何一点异状,一边还纷纷做出纯情羞涩状,“陈墨,男朋友找吧?”
陈墨“嗤”了一声,“是啊男朋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哈哈大笑了走到门房处向里面一看,哇了一声,吹声口哨。
刘鹏程就套了件篮球背心和短裤,头发是湿的,手里还提了一塑料袋。
陈墨上下打量了他,眼里冒得出星星来,“你看过灌篮高手?故意吹得这头发吧?藤真兄。”一边伸手去摸藤真兄的头发,无奈此时两人身高相差甚远,陈墨踮了脚摸了二次却摸得一手湿淋淋的水,藤真兄也不理她,以不变应万变地说,“刚刚游了几圈过来的,怎么样?东西整理好了?”
陈墨忙点头,听了藤真兄说,“怎么样我也算你的客人了,请我吃晚饭吧?”一边把塑料袋递给她。陈墨此时口袋里第一次放了这么多钞票,财大而气粗,很豪迈地开口,“好吧,反正姐姐有的是钱,你,开路的干活。”一边接过袋子,里面是三个苹果。她不由皱了眉毛问,“一斤苹果就这么点儿?你会不会认秤啊?”刘鹏程笑笑道,“我妈前天走的时候买的,叫我送过来给你,谁要你这时候才来,这几天兄弟们吃得差不多了,好容易才抢下两个留给你。”
陈墨作出一脸的不屑样子,心下还是欢喜的,乖乖地把塑料袋放回寝室,又拿了钱包出来。两个人向校门口旁边的一条小食巷走去。此时走在刘鹏程身边无异是一种挑战,看了周围变得分外斯文羞涩的女生们,陈墨虚荣心这个膨胀啊,终于忍不住笑咪咪地开口,“喂,刘鹏程,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旁边这人猝不及防地挨了这记典型的陈氏信口开河天马行空拳,身子晃得一晃面上表情犹如吐了一口血出来一般,挣扎了问,“不会吧?你真的假的?”
陈墨很有一点受伤,来来往往的人的眼神和镜子一般,映出了她和刘鹏程的差距。她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要糟,可这刘鹏程居然丝毫不懂得照顾女孩子的面子,还要追了问真的假的,她表现忿怒的方式还是和从前一样,象出膛的炮弹一样默不作声低头加快步子就往前闯。怎奈以刘鹏程现在的长手长脚,她哪里甩得下?听了刘鹏程在一旁笑,“咦?你找得到路?喂,这个店子菜最难吃的啊。喂,喂!”
再难吃的店子,里面也已经坐了很多学生了。看见她们进来,某一桌上一个拿了钥匙圈在指头上滴溜溜打转的很有几分玩世不恭气质的男生旁若无人地大声招呼,“刘鹏程,这边。”
陈墨气鼓鼓地找了另外一张桌子坐下,刘鹏程对那个男生笑笑,在陈墨身边坐下。那个男生也过来了,看了陈墨笑,“这个妹妹很眼熟啊。”
靠,你贾宝玉我还是王熙凤咧,陈墨撇了嘴不语,听了刘鹏程介绍,“陈墨,凌风。”凌风?陈墨记忆里是有过这个名字的,凌风呲了一嘴的笑,似乎对她的名字也有印象。刘鹏程又补了一句,“都是老院子的。”
陈墨马上一改刚才的轻视,原来是那个凌风啊,幼儿园的前辈,陈墨多少年的崇拜偶像啊。当年凌风爬在板栗树上往下大枝大枝地折了往下扔板栗的时候,陈墨还只有资格蹲在地上拿砖头一颗颗砸开板栗取肉吃。
她几乎有些谄媚地开口,“老大。”
凌风微咪了眼,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陈墨的崇拜。
刘鹏程是三个人里面唯一一个正常的,他拿了菜单对站在一旁的小妹说,“点菜,炒个青蛙,有油渣没?拿油渣烧个辣椒,再来个紫菜蛋汤。”又问凌风,“你那桌都上菜了,你到底在哪边吃啊?要不要再点个菜?”
凌风头也不抬地对着他那桌喊,“你们吃你们的。”一边说,“你会不会点菜,都没有下饭的菜,小妹,再炒个辣子鸡。”
陈墨在她生命中的前十七年基本上没拿过钞票,付帐的时候她正准备喊小妹过来尝尝做买单老板的味道,凌风伸手抢在她前面数出一张绿色的大票子,转过脸,他微笑了伸出一个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是你老大咧,再说,就算我不在,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妹子来付帐。”
陈墨几乎是看陈百强现场演唱会一样看着他的动作,超级偶像的登场,那样光彩夺目。又听凌风问刘鹏程说,“你还打球不?”一边掏出烟来,散了支烟给刘鹏程。
刘鹏程笑了摇头,凌风转而自已点了。刘鹏程才说,“当然打了,还要打个够,高三时被我爸管惨了。”
陈墨心下又说了一个“惨”字,她爬上窜下是一流的,体育却只能够上及格二字。知道篮球里有个叫“三分球”的还是靠高二时狂迷的灌篮高手中的一众帅哥,这又活生生地少了一个共同话题啊。就在这当儿,已经听到刘鹏程说结束语,“你们系的小师妹,罩着点儿啊。”
凌风伸手拍拍陈墨的脑袋,痞痞地笑,“小师妹,来跟大哥说说,你想要升官发财还是要帅哥如云?”
陈墨眼中冒出无数的星星来,头点得象小鸡啄米一般,抢了说,“要,要,我全部都要。”
刘鹏程在一旁卟哧笑了出来,“算了吧,她这辈子也不会有升官发财的命,劳驾你管住她期末不要补考就谢天谢地了。”
早来才几天?就拽成这二五八样。何况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陈墨心头突然泛起了一点点酸苦,她昂着头如一只捍卫自已领地的公鸡一般,咬了牙重复“升官发财和帅哥,一样都不能少。”
凌风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这两个后辈新进,呵呵地笑了起来。
陈墨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班导师是个刚刚硕士毕业的帅哥,牛仔裤白衬衣,看上去比班上男生大不了几岁,笑得很是阳光灿烂。开口第一句就是“进了大学,六十分万岁,六十一分浪费。”陈墨生平第一次从做老师的嘴里听到这样富有诱惑力的话,她立即铭记在心,并且贯彻到底。
晚上,导师和系里的干部浩浩荡荡到女生宿舍来慰问新生,新生的第一晚,寝室里最流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写信,看到有这么多人进来,大家忙撮起信纸往桌子里塞,又忙起身让座倒水。凌风笑了说,“别理他们,都是假公济私来看美女的。”一句话说得房里的空气松动了许多。这时候导师等人已经接过了话题,凌风不再说话,懒洋洋靠着寝室门口,半眯了眼睛,口里嚼着不知谁递给他的绿箭。
走廊上传来一阵足音。凌风探头看了一下,轻笑了一声,“靠,精英们全来了!”陈墨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忙倒了一杯开水赶上来凑热闹,“你仇家?”凌风面上有一丝不屑的微笑,“哪里哪里,你嫂子的仰慕者呢。”彼时校风突变,大学里对谈恋爱之类已经管得很松了。陈墨愣了一下欢喜道,“你找好女朋友了?带给我看看啊。”凌风笑了说,“这个容易,对了,你不是说要看帅哥?哥给你推荐一个。”
陈墨还没反映过来,凌风已经出声了,“现在还不是春天啊,怎么猫一群群地发春了?”
那支队伍闻言有片刻的停顿。
然后里队伍里某个人哈哈一笑,“彼此彼此,看到你我也正这样想呢。”楼道的灯素来是暗的,陈墨从亮处朝暗处看,眼睛瞪得铜锣大也没看清楚那群人的眼睛眉毛。凌风小耳附在陈墨耳边指点,“看仔细啰,本校第一帅哥,错过今天下回就不知哪天才看得到了。”声音细细地钻进耳朵,就好象有人拿了一根细草在她耳朵里搅动一样,陈墨不觉笑出声来,她堵住耳朵往后躲,屋子里陈墨班导师开起了凌风的玩笑,“人家刚进校门的女生,凌风你也要注意影响啊。”凌风却不怕他,头也不回朗声笑道,“真的冤枉,这是我小妹妹,杨老师还要请你多关照点。”
另外一个男生已经笑着开口,“这个妹妹面子大啊,凌风这还是第一次求人卖他面子呢。”门口这两个人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房内,俱未留意门外有一个人微微停了一下脚步。
好容易这些人看时间不早,起身往下一间寝室去了,陈墨拿出笔墨正准备把信写完。张婷婷已经嘻嘻地开口,“陈墨,这又是你的什么男朋友?一见钟情?不能自已?”
陈墨装模作样地叹气,“是啊是啊,可惜天下好男生太多,而我的手太少。”
众人哈哈地笑成一团,这个寝室的捣鬼本质开始逐步呈现。
寝室里八个小妞,全部来自五湖四海,八个不同的省份,想拉帮结派也做不到。陈墨搭着张婷婷的肩膀说着“我们是兄弟省份,好歹从古代就连在一起称呼的,怎么说也比她们强吧”聊胜于无啊。张婷婷白了她一眼,拍一下把她的手打开,“去去,没事把窗户擦擦,周末系里要搞检查的。”就象在哄一只苍蝇。
张婷婷肤色微黑,高鼻深目。红烧排骨类的标准两广美女,实际却是个土生土长的湖南妹子。偏偏寝室里真正的广东妹田佳蓉却是小巧玲珑,大眼睛的粉蒸肉美女。高大得象棵白桦,笑得阳光灿烂的是辽宁来的陈琳。其他几个人斯文一些,陈墨问清了名字籍贯还没来得及深入交流,第二天就有个笑咪咪的女孩子来敲她们寝室的门找她。原来就是凌风的女朋友徐小娅,陈墨一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就喜欢上了她,那是一个极明艳爽快的女孩子,高挑亮丽,怪不得好些男生在明知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还要举着红旗高唱“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了。说话也火辣辣的爽利,很是对陈墨的味口。不过一个小时两人便约了逛街。她问陈墨,“凌风又许了你升官发财帅哥?”这时候两个人正一起在校门口拐角的小吃摊上吃馄饨,陈墨专心地吹着热汤,鼓了腮帮子点点头。徐小娅吃吃地笑,“我告诉你真相,我就是被这家伙这几句话骗到的,在凌风那家伙嘴里,升官无非寝室长,发财就是一个月六块五的补助,帅哥专指他们篮球队里找不到女朋友的难兄难弟,长得全象三井寿。”
陈墨一口热汤“噗”地喷了出来,幸好对面无人,可是她自己穿着的一条浅色的裙子就此报销。
第 7 章
经此教训,陈墨一脑子不劳而获的想法彻底破灭,开始了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活,上课点点卯,下课后才是正经日子,时不时跟了凌风蹭一顿饭吃。吃饭的时候,看着满桌的三井寿,再和徐小娅交换一下眼色,由不得捂了嘴巴偷笑起来。
岁月如流水,不久之后的某个晚上,月明星稀,空气里飘着桂花的香味,这样浪漫的季节,可是陈墨却趴在桌上郁闷。她带来的生活费已经用光了,不论她打电话甜言蜜语给妈妈灌了多少米汤,妈妈坚持了一句话,“不给!”这是很严重的一件事。她的枕头下还剩下一十八块钱餐票。区区一十八块,按照每天五块钱的伙食标准还能坚持3天。张婷婷来拖她去学校舞会见识见识,陈墨唉声叹气道,“什么人闲桂花落,只有人穷了才有闲心看桂花落下来才是真的。”
张婷婷笑了道,“呀,大不了我借钱给你嘛,什么关系。”陈墨还是懒洋洋的趴在桌上自言自语,“人穷桂花落,你的钱是要还的……”陈墨突然跳起来了,“对了,明天去摘桂花去。”
她这才发现张婷婷的穿着打扮还不是一般的婷婷玉立,她哇了一声,“你春心动了?穿得这样风骚?”张婷婷脸上微微一红,“个个礼拜都听她们说去跳舞,咱们也去见识见识?”陈墨撇了嘴鄙夷,“我才不要去咧,食堂收拾收拾两条凳子摆摆就叫舞厅了。女孩子一排排坐在凳子上,说得好听叫矜持,说得不好听就象菜一样等人来打。”张婷婷白了她一眼,“死相,就是做菜被别人打,你也乖乖陪我去一趟。”说着就来拖她。陈墨忙谄笑着说,“当然,我以上这段话只是对我这种壁花而言的,象你这样的美人,不去去秀秀那是太可惜了。”
张婷婷一进舞厅,顿时也有了破灭的感觉。实在是简陋,灯光是灰的,音响有点变调,靠墙的长凳子上排排坐了女孩子,她们两个人尚未坐稳,就有男生过来邀请张婷婷。陈墨打量了周围很诧异地叹着气,“怎么男生的视力这么好哩?我1.5的眼睛进来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呢。”她是真的佩服这个男生,一堆恐龙壁花之中一口就叼住了一只凤凰。
陈墨坐得百无聊赖,呵欠连天。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站了一个男生,伸出手邀向她。陈墨愣了一愣,忙忙地摆手,“谢谢,我不会。”
那个男生却坚持了伸手对着她。陈墨又愣了一下,赔了笑脸道,“我真的不会跳,你找别人吧。”兄弟拜托,您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坚持不要用在我身上行不?小的无福消受啊。
张婷婷跳完二支舞在舞伴的护送下回来了,气息仍有些急促。看到就是陈墨偏了头左顾右盼,在她的面前直挺挺地戳了一个男生这样一副诡异情形。旁边很有些人看到了且在悄声议论,陈墨看见她如见了救命稻草,忙扯了她过来,对那个男生说,“这位同学,我真的只是在等我同学,真的,我们这就走了。”也不管张婷婷的舞伴看着她的眼神犹如杀父仇人一般,朋友这个时候还不利用就是资源浪费了。口里说着,已经扯了张婷婷向外奔了出去。
两个人一跑就跑到小操场,张婷婷低头喘了气笑,“这男的高高大大,长得又不算猥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节操起来?”陈墨闻言抬起头来,在空气里深深吸取了一口精华,“还不叫猥亵?做男人至要紧要有风度,拿得起放得下,那有这样死缠烂打的?下次再别叫我陪你来这种地方,算我求你。”
张婷婷跳起来啪一声打在她的头上,“我叫你剽窃亦舒!”
第二天,陈墨很难得地早早起床,背起包雄纠纠气昂昂地去隔壁某大学摘桂花。
虽然大家都说两个学校是隔壁邻居,可是以中国人日常的邻居标准来看,这个邻居他还真的不算近。陈墨走了近二十分钟走出校门,又坐了十多二十来分钟的车,这才到了目的地。
作为一项不成文的特权,女生自来进男生寝室直如入无人之境,但陈墨却没有用到这项特权,她老老实实地跟门房的大叔汇报过后,听大叔中气十足地对着传呼器吼:109刘鹏程有人找。等的过程漫长而又痛苦,来来往往的男生免不了要好奇地打量她一番。不知道从身上扫下了多少眼珠子之后,有人才胡乱套了件毛衣,趿了球鞋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打了哈欠抱怨“谁这么没公德?好容易一个周末。”陈墨已经眉花眼笑,神采奕奕地跳到他的面前,“我,我,是我。”
刘鹏程实在没想着会蹦出来这样一个新鲜水嫩活力无限的女生,相形之下,自已象个半截入土的老头一样,反差也太大了。他唉了一声,“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陈墨厚颜无耻地说,“你都不去看我,我一个月没看到你了,想你了呗。”刘鹏程眉毛都不动,“这是实话,我们倒真的有一个月没见啦,第一个礼拜六,你在看四剧连播的镭射,第二个礼拜六,你和同学到市里逛街去了……”他停下来不再往下说,因为陈墨的表情已经象是在自已炒的菜里吃到了苍蝇一般。再逗下去只会这恼羞成怒的女人会拆了这栋宿舍楼去,为着自已及他人的安全,刘鹏程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我还没洗脸嗽口,你到我寝室去坐下,反正都被你吵醒了。”
陈墨皱了鼻子挑剔,“你们男生寝室的那个味道,闻过第一次的人一辈子不会想闻第二次。”口里说着脚下也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往里走,反正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有人光膀子横行,她怕什么。
还在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抱怨,“老六这家伙简直就是公害,妈的,俺就没哪个礼拜六睡过一个懒觉!”陈墨先是卟哧一笑,回头想想这话里涵盖的内容之丰富,酸水骨碌碌地往上翻,她恨恨地瞄住前面的那个男生,在心里计算着可以下脚的地方。
刘鹏程凑在门口喊了一句,“起床起床,有人来了。”然后陈墨听见里头乒乒乓乓一陈乱响,先前说话的那人气急败坏地叫,“三分钟,老六你过三分钟再进来。”
刘鹏程脸上挂了一点隐隐约约的笑,凭感觉,陈墨知道他的心情不坏。她兴致勃勃地想,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刘鹏程的爹好歹也算一方诸候,把他放在古代多少也能算个衙内,据说此人考起大学后所获得的红包数是惊人的腐败,油水比陈墨自然大大多了。
又过了一下子,里面有人如释重负地说,“好了,进来吧。”陈墨却突然有些害羞起来,拉拉刘鹏程的衣角说,“喂,我还是到外面等你吧。”却不想刘鹏程已经一个大步迈进去了,她脚下一踉跄,也一头栽了进去。
这间屋子在男生宿舍里是难得的整齐了,床上的被子也突击叠了一下。陈墨低眉顺眼地走进去,这屋子里除了刘鹏程外其他七个人的七双眼睛盯着她的时候显出来的专注和诡异,令她陷入了某种被希腊神话中一个名叫美杜莎的美女注视过的状态,更无暇对被子下面露出一角的疑似穿过的袜子之类的物体作进一步的分析。
刘鹏程惜言如金地简单介绍了一把: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小七,小八、陈墨,就拿了口杯毛巾等去洗漱去了。陈墨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很无辜地看着他们寝室的老大,小心翼翼地开口,“呃,大师兄,我不是妖怪吧?”
房里顿时倒下一片,老大终于悠悠地开口,“果然是老六带回来的人,和老六一样的变态!”
刘鹏程洗漱回来,寝室里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谈话圈,陈墨和老三、小七在热火朝天地交流雷电,其他几个人听得如痴如醉,居然没人注意到他进门。他不由地笑笑,这家伙,到哪里都不愁人气。
看到刘鹏程回来,其他人都借口吃早餐,相继溜了出去。刘鹏程走到陈墨跟前,“好啦,现在可以说了,你来做什么的?”
陈墨眼珠子转了转,小声的吃吃地开口,“呃,你身上有没有钱?江湖救急。”她心里正在称赞红楼梦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的四个字“含羞带愧”,真是经典啊,陈墨话还没说完,头已经快低到膝盖上了。
刘鹏程愣了一下,问道,“你不会说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就用完了吧?”
陈墨急急地分辩,“哪有一个学期,我妈就给了我三个月的生活费900块钱。”刘鹏程并不为所动,“然后呢?”他的身高给了陈墨很大的一股压迫感,陈墨声音越发的低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用完的,反正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刘鹏程不再说话,转身去开自已的抽屉,一边吩咐,“你给我把床上被子铺好。”陈墨气极,可是古话说的好,拿人手短,当她看到刘鹏程抽屉的某个本子里夹的一把大钞的时候,她的眼睛越来越有撑破眼眶的架势。二话不说,转过身愉悦地叠起被子来了。不愧是军训时受过教官虐待的,不多时,一床被子叠得如豆腐块不说,床单平得象是刚烫过的,连同枕头旁散落的书都被她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垛。
陈墨左顾右盼再也挑不出毛病了,这才带了邀功的表情回头看向刘鹏程,这一回头,她眼睛里的光就黯下来了,刘鹏程手里就拿了100块钱。一边给她一边说,“用完了要就象今天这样到我这来拿,要不就乖乖在寝室里等我送过去。再乱花钱的话,一个子儿也别想再从我这里拿。”
陈墨很想有节气地一把抢过钱撕成二半扔到他嚣张的怎么看怎么象小人得志的脸上去,可是一张这么鲜艳可爱的大钞就在眼前晃动,她身不由已地伸出手接钱,外带急切地点头应声。
门外传来了一个抽气的声音。陈墨闻声看去,门外头一个水滴一样清纯的女生正瞪了眼睛看着陈墨和那张钞票,看着陈墨的时候是那样的的忿怒,转过头看刘鹏程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怜惜,倒好象陈墨是什么吸血鬼一般,陈墨心里这个纳闷,这位姐姐,我用刘鹏程的钱连他带他爹娘也不会说个不字,你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来得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
第 8 章
陈墨一把把钱揣进怀里,跃跃欲试地准备开口点拨一下这位女同学为人处事的道理,刘鹏程警告的眼光扫过她,和颜悦色地对了这位女同学开口,“冯佳颜,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生马上如即将枯死的禾苗遇到了甘露,寒窗十年中了状元一般,笑靥顿时象花一般绽放,她温温柔柔地开口,“我们班女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