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十四篇
我的最初被她所吸引,不是因为她生得美,而是因为她与众不同。
那时我刚刚跟阿琪成亲,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然而我却隐隐的有些失望。我曾经对夫妻生活抱有很多幻想,我曾经觉得温柔的阿琪完全符合我的想象,我曾经想过所谓的神仙眷侣就是我们两人。
可是,当婚礼后的头一天早晨,阿琪早早起床,恭恭敬敬的等待在床边上服侍穿衣时,当阿琪进一次宫就领回两个宫女给我充实后院时,当她贤惠的劝我在府里雨露均沾时,我才明白我的婚后生活跟哥哥们的没有本质的不同。
我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不能责怪阿琪什么,我想也许是我自己想的不对,只是我与她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那时我还太年轻,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阿琪当然也察觉了我的异样,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委曲求全,我不愿意面对那样的阿琪,渐渐也就不太愿意回家去。
就在那个时候,我又见到了她,初春的大街上,她一身淡青的旗袍,清清爽爽的,像是青天下的一抹微云,尤其在刚从那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堆里逃出来的我看来,她真是明媚得很,就像那中午的阳光般舒适而熨帖。
那时她是被四哥给休回家的弃妇,却看不出半点的颓丧,相反看来过得很是惬意,还比以前更喜欢开玩笑,我面上不睬她,心里却是欢喜的。她抱了一大堆的书,她选的书格调不高,不过一般的妇道人家倒也不会去读什么《黔南行记》,我鄙视她的品味,她也不以为忤,还心情颇佳的给十哥讲起贵州的风物来,就像是她亲自去过一样。
我默然看她的侧脸,突然想到也许与这个女人生活一辈子,不会让人感到那么无聊。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却怎么也甩不脱了。
回府之后,我派心腹准备些细软,却借阿琪的名义给她送去,她的回信诙谐有趣,丝毫不扭捏或是故作清高,这种做派我也喜欢,我捏着那薄薄的页纸,无声的笑了。阿琪走过来问我笑什么,我告诉她有两只猫在院子里打架,很是有趣。
回忆一下那些年我们的交往,在人前虚与委蛇,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背地里呢,好像从没有正正经经的像叔嫂那样说上几句话,总带着些熟不拘礼的调侃和半真半假的玩笑。然而我无法漠视她是四哥的妾室这个事实。这个时候,四哥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为她所吸引,与她情好日密,常常见诸于形色。我心里不忿,与四哥日益疏离隔阂。
我从来都不了解女人的心思,不了解她的,也不了解阿琪的。只是我没有想到阿琪会那样做,会亲自去请她过府安慰被皇父责罚的我。那时我正寂寥难耐,她的突然出现,带来股清泉般的安慰与惊喜,虽然后来明白是误会,我还是愿意把这朦胧的情意挽留住。我一笔笔的手绘出藤萝花的纹样,命巧匠制成模子,做出藤萝花饼,那饼送出之后,我才醒悟到:对任何人我都不曾这样用心过,她已经进入了我的心。
我不自觉的关心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她的孩子、她的宠物、她的爱好和她的锦姐姐。永远忘不了永和宫后园那个假山的山洞里,我越过了我们之间的第一道防线,虽然只是耳鬓厮磨,却让人心里痒痒的、暖暖的,以后的很多年都觉得开心,看万物都觉可爱。我觉得在她耳垂上的一吻,有些特殊的含义,我从此就与她不再漠不相干。
龙泉寺里的偶然邂逅,四哥轻挽她的手臂,并肩同游的样子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背过身去不愿看,却还是忍不住追随着她,希望她能对我说几句暖心的话儿,她却只把我的心拿过来瞅两眼,就漫不经心的丢到了一边。
我生她的气,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气生得无味,况且她也不会在乎。于是很久我都不再理她,心想就此忘了这个狠心的女人算了。这个时候,对于储位的争夺已经白热化,八哥铩羽而归,不得不转而支持我,我的雄心和野心都给彻底的激发出来,开始正式参与到这场危险的角逐里。内心深处,我这样做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一旦登上了那至尊宝座,手握无限的权力,我就可以将她据为己有。
可见我还是忘不了她。
八哥的消息网永远比我灵通,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四哥有这么一处秘密的田庄,他告诉我,经常有些行踪诡秘的人在那里出入,四哥和十三也常去那里。他还告诉我,她又失宠了,被四哥送到那田庄里幽居。他希望我能去打探出来点儿消息,八哥的话令我不快,我很不希望我俩之间掺和进权谋斗争。但是一听她住在那里,我毫不犹豫的就领命去了,八哥似乎什么都在掌握之中呢。
我借口打猎时偶然经过,又见到了她。我本以为她会因再次被弃而憔悴支离,像我见多的那些失宠的女人那样,设想了无数可能的场面,却没有设想到她是以那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那样的容光焕发,那样的充满活力,她总有办法让自己活得好,让人羡慕,而不是惹人可怜。
如今每当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那夜里的她:水红的汉装,襟口和裙摆上都绣着大朵的金黄灿烂的菊花,明眸皓齿,娇俏可人。她酡颜欲醉的凝睇着我,轻吟“玳瑁宴上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是她诱惑了我啊,而不是我诱惑了她,真是谜一般的女人,让男人怎舍得放手?
心里只奇怪四哥怎么舍得把晾在这里,在那样的放纵里,我隐隐察觉她的内心也未始没有寂寥落寞,只是为谁呢?我不愿意深想,放任自己沉沦到眼前的快乐中去。
在后来很短暂的时间里,我曾经寄望于四哥就此忘了她,她就是我的了。但是四哥怎会忘记这样的尤物?我也曾寄望于她从此决绝于四哥,那也是个办法,照四哥的性子,断不会勉强一个女人,但是她却重新投入四哥的怀抱,就好像与我的那段已成前尘往事,不想提起,也不必提起。
我无端有些受伤的感觉,恨她的狠心,却又什么都放不下她。
当我受封大将军王,督师出征的时候,我一生的事业达到顶峰,可惜的是那时我不知道,我以为那顶峰只是个开始,那时的我真是踌躇满志。
临近出发,我对她思念成狂,我无法不单独与她会次面就上战场,我第一次去求阿琪,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对她有多么不公平,多么残忍。
阿琪静静的看着我,我知道她会答应,她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但是我却心虚的转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如愿以偿的与她告别,看到她特意为我打扮得美轮美奂,我感觉之前所受的折磨有了报偿。在西北的日子,每当疲惫、挫折和无力感袭上心头的时候,我就想到她在等我回去,力量就又回来了。唯一的娱乐就是收集各种西北的新奇土产,派人给她捎去,不方便捎去的东西便摆在自己的中军帐里,时时把玩。
没有几个人真正品尝过从巅峰到深谷、从统帅到囚徒的滋味,而我在一夜之间就品尝到了。四哥登基,一切尘埃落定,我被解除兵权、押送回京。成王败寇,多年的逐鹿有了分晓,胜利者来惩罚失败者,是天经地义的,若是我赢了,也会这么做,我不定手段还会更狠辣些。所以对于四哥,我只有憎恶,却没有怨言。
从决心参加这场角逐之时,我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只是放不下她,她是我在世间唯一的牵挂。明知道不对,回宫跟四哥大吵顿之后,我本该出宫回府,却动用多年在宫里安插的心腹,偷偷溜进了她的永寿宫。
看到她越发的丰腴标致,我饥渴难耐,不由分说的拥抱她、亲吻她,我以为她也应如是,却忘了她从来都是冷静而心狠的。
“以前碰得,是我愿意;如今我不愿意,就碰不得。”
是啊,以前我是重权在握的贝子,是大将军王,如今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阶下囚,而她,则会日益贵盛,万千宠爱在一身,是碰不得。
有什么利器在我胸中搅动,口中有缕腥甜,她却不看我、不睬我、不爱我。
之后的几年在我是地狱般的煎熬,有谁曾受过凌迟吗?是每一天都受一遍的,疼痛到麻木,只有夜深入梦时,才能看到从前的那个她,扬起脸来娇嗔的她、低头微笑的她、情意绵绵凝望的她、弯下嘴角偷乐的她……太医说我是走火入魔了,他说得很对。
我忽忽如狂,借醇酒妇人来麻醉自己,好留恋在越来越短暂的梦乡里。她成了贵妃,宠冠后宫,再无只字片语给我,我对这样的人生感到绝望。越发肆意触怒四哥,我一心求死,再无他念的时候,却意外的碰到她。
她站在那里,圆明园明丽的风景全都退后到背景里面去了,天地间只有她,翠生生的衣裙如风荷般摆动,飘飘欲仙。我心里感念上天待她不薄,让我能再看她一眼,此生了无遗憾。
她却拉住我迈向死亡的步子,说 “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 “请为了我活下去”。她不知道,这样短短的几句话就足以给我活下去的力量。
我活着、等着、希望着。
终于等到四哥晏驾,没有人能够再把我们分开。我切盼着能够这样两相厮守,我们还不算老,还有几十年的光阴朝夕共度
但是这场恋爱酝酿的时间长、持续的时间却何其短暂!人性的弱点、身份的隔膜都成了一堵堵的墙,生生将我们分离。我清楚弘历的伎俩,但是她那么聪慧的人,又怎会不清楚?只是装糊涂罢了,只是舍不得那太后的头衔和享受罢了。
多少次我想告诉她我要带她走,去天涯海角,找一方净土,过几年淡淡相依、互相牵挽的日子,此生无憾。但是多少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怕她后悔,怕自己无法面对她的后悔。
这样分分合合的日子又是十几年,我慢慢想开了,人生几何?为欢又能几何?何必执著于自己的执念?我想放下自己的自尊去俯就她,与她就这样把余生过了,却从弘历那里知道了一件事。一件我心底一直在怀疑,却不敢承认自己在怀疑的事:她心里有了别人。
若说是别人,我还不信;若是傅恒,我便不由自主的信了。傅恒的确出色,出色到骄傲如我也不得不心服口服的地步。而她,一向是喜欢漂亮的人围绕身边,何况,傅恒不但才貌俱佳,性情也柔和,应当不会总与她别扭吧?
生命在快速的剥离我的身体,我已无所牵念,她若有了更合适的人相伴,我也就不必再这么痛苦的苟活在人间。只是还是放不下、放不下……
本应恨她的,却全是思念、全是爱恋……的 弥留之际,耳边只听到隐隐的诵经的声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轻轻地笑,若今生是一场梦,那我唯愿来生相见,我一定首先找到她,好好珍惜她。只要能与她在一起,哪怕真的是如露水般易逝,如闪电般难留,在我也已是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