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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嫁则已
王海鸰
陶然失恋了,在几秒钟之内。
早晨起来的时候心情还好好的,看哪哪顺眼,晨光明媚,晨风柔和,车流井然有序,行人彬彬有礼,她几乎是一路微笑着来到了科里。陶然是医院普一科的护士,二十三岁,现代身材,高且瘦,骨感一流。她深知这点,有意无意地强调渲染:穿仔裤T恤,剪男孩儿式短发,不事脂粉,简而言之,绝不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世俗美女。……走进医院住院部,上电
梯,出电梯,大步流星向科里的女更衣室走去。如果不是这中间遇上徐亮,如果不是徐亮给了她那一巴掌,她的好心情将很有可能会延续下去,延续到换好工作服,走进治疗室,走进每一个病房,直到下班……陶然喜爱她的工作,她是个好护士,业务一流,如同她的身材。那个肇事的徐亮是这个科的医生,单身,年纪轻轻就已做上了副主任医师,令全科乃至整个医院众多同样单身的女孩子觑觎,令陶然对她们怜悯。你想嘛,有陶然在此,且与徐亮近在咫尺,岂能给她们染指的机会?当然徐亮从未明确对她表白过什么,陶然亦然,但彼此早已是神交甚深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像那俗话里说的,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儿了。事情发生的时候陶然正往女更衣室走,徐亮迎面走来,边走边看着手里的一份什么东西,他似乎永远在学习之中,工作之中,即使走路,也不肯白走。人尖子大概都是这样,惜时如命,得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是哪个天才说的来着?天才就是勤奋加勤奋再加勤奋。陶然满怀欣赏地看着徐亮,同时迅速在脑子里检点自己的装束——待换上工作服就优劣不分人人一样无可展示了——泛白的新仔裤,明黄的T恤,刚洗过的蓬松短发……一切OK!陶然站住,看徐亮走来,走近,盼望着他抬头。徐亮没有抬头,但她感到他用余光看到了她,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容陶然再想什么,肩上已挨了徐亮重重的一掌,同时听他说道:“李钢,主任有请。”
——李钢?!
李钢是科里的一位男性医生,外号“三级风”的,意即瘦的来阵三级风就能把他吹起了走,因此年届三十仍无人——女人——问津。她怎么能够像他?他怎么就能够把她看成了他?当然他用的是“余光”,但这只能更说明问题,说明她的概略不堪如李钢一般,连普通男性都不如,更不要说想混迹于美女之中了。这与陶然对自己的评估相差何止千里万里?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尤其是这一击来自一位她心仪的男人,更尤其是的,她居然还以为这男人心仪她如同她心仪他,她甚至在心里不止一次描绘过他和她共同生活的蓝图——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沉重的人生打击吗?岂止是人生打击,不啻于世界末日。徐亮能把她看成男性说明他对她根本就没有感觉,他又不是同性恋者。那么她的那些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事后陶然在脑子里冷静检索,检索出的结果是:永远不要相信感觉。感觉是什么?感觉那就是主观愿望再加上主观想象的一堆混合物。
幸而陶然性格坚强,换别人,任是谁,在这种时刻,怕也得当场瘫倒。陶然没有。内里,一颗心沉甸甸直向下坠,全身软得没有了一丝力气,面上,却仍能做到没事人儿一样,甚至还能装模作样摩挲着自己并不疼的肩冲徐亮嚷了一句:“干吗啊你,徐医生!”
徐亮这才抬起头来。“陶然!……对不起对不起,看错人了,以为是李钢呢。”
陶然心里越痛脸上越笑:“那你也看得太错了点吧,男的女的都看不出了!”
徐亮也笑:“陶然,不怪我看错了你。你自己瞧瞧你,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点女孩子的,啊,特征?……”
陶然叫了起来:“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徐亮实诚,果然就“再说”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穿着到发式到行走坐卧……”
陶然尖叫:“你还说!”不假思索两手交叉揪住了T恤的下摆,“——你再说我脱衣服了我!”
徐亮这才停止了“再说”,大笑着仓皇离去。
陶然进女更衣室,咣,把门摔上。更衣室里所有人都被这声“咣”吓了一跳,定定看陶然。
谭小雨走过来关切询问:“怎么啦陶然?”
陶然开柜子放包脱衣服脱鞋,不理。谭小雨立刻就闭了嘴,绝不再多问半个字:一块上护校一块分配到这个医院这个科工作了这么几年,她太了解陶然啦。她不理你时你就不要理她,你越理她她越来劲。谭小雨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孩儿,长得也是纤巧精致。
陶然脱下了仔裤T恤,没马上穿工作服,而是走到贴满半壁墙的穿衣镜前站住,定定地看镜中的自己:高个儿,宽肩,平平的胸……眯细眼睛模糊了视线看,用“余光”看,可不就是一男的?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男的,李钢水平。陶然不由得悲从衷来。这时候苏典典闻讯绕过一排排的小格柜子和一个个正换衣服的人挤了过来,手里抓着未及穿上的工作服,下面小裤衩上面小背心,露着个肚脐。她问的也是:“怎么啦陶然?”神情也如同谭小雨,满怀关切。
于是陶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苏典典和苏典典身边的自己。苏典典削肩细腰丰胸翘臀全身曲线凹凸有致,无论你怎么看,睁大了眼睛看眯起来眼睛看,虚了看实了看,她都不可能被看成男人,她都是个地道的女人。这大概就是现代与古典的重要区别,古典强调的是男女的差异,现代强调的是男女的趋同。生产力发展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可不就应该这样子么——提倡趋同而不是相反。无奈徐亮不这样看,而陶然也没能现代到“现代至上”的程度。此刻,她就已然放弃“现代”开始用徐亮的眼光挑剔自己,对比着身边苏典典的古典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唉,也难怪人家徐亮会把我看成了李钢……”一句话就使人知道了她心情不好的原因,陶然从不隐瞒自己对徐亮的好感和期待。
苏典典看着镜子里的陶然好心指点:“陶然,你应该换个胸罩,现在有那种托高的胸罩,带海绵衬的,等哪天我陪你去商场看看……”
陶然不领情,板着脸道:“我托再高也不可能像你,里面跟塞了个小枕头儿似的!”
女孩子们哄然大笑,这时门开,早已换好了工作服的护士长李晓探进头来,屋内马上噤住,一个人代表众人招呼了声:“护士长!”其余人人嘴巴紧闭表情严肃动作迅速。李晓五官周正,说不上漂亮但也绝不难看,一副忙碌操心的管家婆模样儿。
李晓目光刀子般在屋里一扫:“抓点紧!马上到交班时间了!”
贵宾病房的一个男子向陶然打听苏典典。“贵宾”贵在有钱。历史发展至今,一个人“贵”与“不贵”,已然从过去的有权扩展到了今天的有钱。
你没戏,人家有主了。”
陶然毫无怜恤,也是心里生气。能不生气么?总是碰到这么些俗人——一些缺少现代
审美眼光的大俗人。
贵宾不识趣儿,一板一眼地咬文嚼字:“请你转告她,我愿意参加竞争!”
“哦?”陶然停止了向外走的脚步,饶有兴趣,“凭什么,你的钱吗?”
“有钱还不够吗?”贵宾相当自信,不小心就带出来一点点的傲慢。
“搁十年前,可能够了。”陶然推起发药车就走。
“等等!”贵宾急叫,“请你把话说完。”态度谦和甚至是低声下气。
陶然这才停住了脚步:“现在的行情是,除钱之外,还得有文化。”
贵宾吁口气,身子踏踏实实地向后一仰,道:“文化我也有——”
“名牌大学本科生以下、非名牌大学研究生以下,都不能算是有文化。”贵宾身子重新弹起,同时倒吸了一口气,陶然不给他喘息之机,“还不能是书呆子,得有气质有情调兴趣广泛。”
“能不能请你具体解释一下那个”贵宾有气无力道,“‘兴趣广泛’?”
陶然再度推起发药车走,边绕口令一般:“会打球会唱歌会弹吉他会写诗还知道谁是勃拉姆斯——”出去了。
“勃拉姆斯?”贵宾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愣,冲外面喊,“哎——”
陶然头也不回:“行了,你就死了竞争的心吧,人家明天结婚!”
贵宾被彻底击垮,身子向后一仰,栽到了被子上。
苏典典是普一科姑娘们的骄傲,也是她们的悲哀。
苏典典长得如同童话里的公主。公主每天穿着白大褂打针、送药、铺床,穿梭于病区的走廊,却没有人觉着不合适不协调。平凡的工作没有使她平凡,她却给平凡的工作增添了奇异的童话色彩:再粗野的病人也不会在她面前吐出半个脏字,再任性的病人也不会拒绝经她手送来的苦药水。肛门术后的剧痛,止痛药都无能为力,手术部位的神经太丰富太敏感,小伙子趴在床上忘乎所以的长嗥,全病区都不得安宁。苏典典出现在他的床前。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男子汉坚强的自尊刹那间苏醒。自此,任汗水在脸上雨浇般的滚,你也不会听他哼出一声。“典典,应当建议医生把你作为止痛新药开到医嘱里面去——男性专用!”姑娘们酸酸地说。每当这时典典就会脸红红地说一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依旧织她的毛衣或做别的什么类似的手工。典典的床头上永远挂着一个蓝印花的布包,包里永远装着毛线或棉线钩织的半成品。下了班回到宿舍洗洗涮涮完了,她便打开她那个银灰的MP3,戴上耳机,边听歌边钩织,背抵墙,双腿并直坐在床上,可以连续几小时不动。她不爱串门儿,不善聊天儿,从不跟人闹别扭,除了因为是一块毕业而跟陶然谭小雨关系近一些外,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工作中很少受表扬,也很少挨批评。领导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比别人干多了,不抱怨;干少了,不内疚。她的床下有一个盛书用的大纸箱子,护校里发的业务书全在里面,《护理学》《人体解剖学》《药物学》……一本没扔,自己也一本未买——她不大关心书,看书多了头疼,因而除了考核前翻翻业务书,顶多就是翻翻别人的《时尚》,《女友》,《家庭》。为能晋升高级职称护士们几乎没有不利用业余时间去上这课那课的,典典不上,晋不上就不晋。典典的箱子里藏着许多棉线钩成的各种图案的台布、窗帘、沙发巾,白的、淡蓝的、淡粉的、精美雅致,比商场里卖的好得多。科里谁结婚了,她便选出几件送作结婚礼物,即将做新郎的小伙子接过礼物,看着典典心里头无限悲凉惆怅:唉,不知这样的福气将落在哪个混蛋头上。……
追求苏典典的人如春蚕吐丝,本科的本院的自不必说,来自社会上的求爱者也绵延不绝。有钱的,有权的,有名的,有身份的,有学历的……还有许多什么都没有但却有胆量的。面对这些,个子只有一米五四的小胖护士嗟讶不已感慨不已:“命!什么是命?这就是命。命是什么?命是前生注定。心灵美——心灵美有啥用?”
只有苏典典自己毫不乐观。
典典父母家在苏州,她只身在京已相当凄凉,面对如此波澜壮阔浩浩荡荡的追求者以及追求者们的露骨欲望更使得她惊恐不已。在无以辨别无以区分的情况下,只能像个遇到了危险的鸵鸟,把头埋进沙子藏起自己的眼睛。为此谭小雨她们劝过她:不能这样,至少应当接触一下,万一里面有个好人,错过了多可惜。典典说没有办法,那么多,没有办法;再说也不会有好人。谭小雨说她过于武断。她说不是的,说那些人喜欢的其实不是她。小雨说你不是抽象的是具体的,那些人喜欢的毕竟也是你的组成部分。典典说她知道,可一想到他们就为这个就跑了来就讨厌就瞧不起他们。
苏典典不仅外表古典,心理和精神也相当的古典,属于不嫁则已、但嫁就要白头到老的那种女孩儿。也是天意使然,终于有一天,普一科住进来一个各方面酷似典典的男性青年:同典典一样地为异性趋之若鹜,同典典一样地追求爱情永恒、追求着牵手一生。理所当然地,如同冬去春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他们相爱了。
男青年叫肖正,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大医药公司担任销售部经理,年薪二十万元以上。
在一个柔和的金色黄昏里,他们完成了最终的结合。
事先并没想这样做。肖正没有,典典更没有。对于追求古典的人来说,那结合本应当在新婚之夜。那天的开始也一如往常:肖正开车去医院接典典下班,像往常一样地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典典问:什么地方?对于这个问题,肖正有时会回答,有时会不回答,而是说:去了就知道了。那次就说:去了就知道啦。每逢这时,典典就不再问。典典生性随和,在肖正面前这特性益发的到达了极致。她仿佛是一只柔弱的小鸟,在危险四伏的深幽森林里独自飞了许久许久,飞得又累又怕时突然发现了那棵它寻找已久的大树,根深叶茂,风吹不动雨浇不透。它舒展开宽厚的臂膀迎接了它,允许它从此栖身于它的怀抱,给它照料,给它温暖,给它安宁,使它永远免受任何的外来惊扰,从此后它便可以对什么都不闻不问。这棵大树是肖正,是偌大世界中典典的小世界,典典的整个世界。
在那个金色的黄昏里,肖正开车带苏典典去的地方是一幢新落成的高层建筑,下车后,他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进电梯,上12层,然后沿着阒无人声的楼道继续走,这期间他始终不置一词,不管苏典典怎样用询问的目光询问。最后,他带她在一个装有高档防盗门的住室前站住了,然后,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在苏典典惊异的目光中,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防盗门,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里面的一道门,立刻,一片铺洒着金色阳光的开阔、簇新呈现在了苏典典的面前。这是一套精装修的新房,房里没有家俱,只有客厅一角的地上,孤零零摆着一套音响。……
肖正的声音响起:“典典,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苏典典一震,转脸看肖正,神情、目光如梦似幻。肖正笑笑,径向屋内音响走去,打开,顿时,小提琴曲回响,与灿灿金色融成了一片。
肖正向回走来:“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喜欢吗?”
苏典典迎过去扑进了肖正怀里,脸埋他肩上,感动异常:“……谢谢!”
肖正摇头:“比起你送给我的来,这算得了什么!”
苏典典抬起头来,不解:“我送给你的?……什么?”
肖正定定地道:“——你!”
苏典典笑了。
肖正着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美丽非凡的脸,耳语般地:“典典,典典,你自己都无法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苏典典同样耳语般问了一句几乎所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在这种时刻都要问的话:“要是我老了呢?都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等到我头发白了,脸上长满了皱纹,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办?”
肖正用手指抚摸着对面凝脂般的额头:“有位诗人说,再美丽的皮肤也不会永远年轻,女人的皱纹是男人给她刻上去的。你使她幸福她就会笑,你使她不幸她就会哭,男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描绘女人的脸。我的典典脸上描绘的,将只能是幸福。……”
二人相互凝视着靠近,再靠近,直到靠得无法再近,只得接吻,不如此他们便无法满足心中那强烈要求再近一步的渴望;到了接吻都无法平息身心的颤栗,肖正只得屈从于造物主的意志,对怀中那具柔软顺从的躯体做了进一步的深入探索,在光滑锃亮的木地板上,在夕阳与小提琴曲的包裹之中……事后,肖正看到了因他而出的血。肖正古典却并不古板,对于典典,他从来没有想过非要是她的“第一个”,即便如此,当他知道了自己是“第一个”的时候,喜悦和感激还是骤然间在心中爆满。那一刻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姑娘,这个天使般美丽天使般纯洁的姑娘。……
婚礼定在了周末。
婚礼的举办交给了婚庆公司,也就是说,交给了专家。专家水平高要价自然也高,五十万,这还是其价目表上的二档价格。不过对于年收入二十万元以上、并且一辈子就打算结一次婚的人来说,这价格也算恰当,也不过分。总而言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惟一不尽如意的事是,苏典典的父母临时有要事周末那天无法从苏州赶到。经过一番各
方的紧急磋商,确定到时由李晓,也就是苏典典的护士长,充任苏典典父母一方的代表,讲话。
为了这个“讲话”李晓呕心沥血,挑灯夜战用光了两本稿纸,早晨睁开眼一看,还是遗憾多多,只能撕了重来。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如此重大的信任,无论如何,不能让价值五十万元的婚礼砸在自己的手上。不料正当灵感突至写作正酣之际,想起了儿子李葵今天要参加数学竞赛,就是说他还得像平常一样按时吃饭,而她呢,就还得像平常一样为他做饭。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同时也就有了一个由于孩子的存在而存在的时刻表;只要你是母亲,这时刻表你就得遵守,不管你身体好坏情绪好坏忙还是闲。李晓恨得“嗨”了一声,扔下笔,跳起身来去了厨房。用平底锅煎鸡蛋,用面包机烤面包片,用微波炉热牛奶,用刷子刷黄瓜……一通忙活。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儿子房间喊:“李葵,起床!”
李葵边穿衣服边来到了厨房门口:“妈,做什么好吃的给我?”
李葵还不到十四,个子已比妈妈高出了半头。坐公共汽车,举目看去,在成年男性里,都得算高个儿。但是李晓仍不知足,比现在的成年人高算什么?她得让儿子成为他那一代人里的佼佼者。为此,她极重视儿子三餐的营养,三餐里,又以早餐最重,除了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水果或蔬菜必不可少。
李晓刷着黄瓜头也不回:“跟平常一样。”
儿子抗议,“今天数学竞赛!”
李晓回道:“噢,平时不用功,吃好吃的就能把名次吃上去啦?……端着!别磨蹭!抓点紧!”
打发了儿子,李晓在自己房间继续被中断了的写作,这时李葵吃着面包夹煎鸡蛋溜达了过来,不无好奇。妈妈平时难得写点什么,尤其是这么大规模的写——到处是揉成团儿的一个个纸球儿——他从妈妈的肩上探过头去,看稿纸小方格里那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字:“苏典典自1994年护校毕业分配至我科后,工作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李葵不由问妈妈:“这个苏典典怎么啦,死啦?”
李晓呵斥:“胡说!”接着进一步解释,极力使声音显得无所谓、谦虚,反而更透出了她对所说的事的重视,“苏典典今天结婚,爹妈在外地临时有要事赶不过来,非让我作为她娘家人的代表,讲讲话。”
李葵明白了:“噢,讲话稿。”同时也有了新的不明白,“怎么看着有点儿像悼词?”
李晓困惑了:“是吗?”
儿子肯定地:“是。”
李晓看看,抓起来毫不犹豫哧哧地撕了,提起笔,“那就重写!”
陶然站在路边往谭小雨家打电话。
朋友们都不爱往谭小雨家打电话,怕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太热情;而她家的电话又永远都是由她妈妈首接。后来去了一趟她家才明白,原来那电话就放在她妈妈床边一张老式写字台上,她妈妈就紧靠那张写字台长年地坐在床上。二十多年的类风湿了,手脚都变形了,路都不能走了,只能那样的坐着。按说热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次次热情就不好了,过于热情就不好了,人家打电话又不是找你,你热情对人家有什么意义?徒然耽误人家的时间嘛——她反正有的是时间,也许就是因为时间太多,多得都打发不了,才会逮着个人就这样热情不已,时间长了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热情了,更像是一种好不容易抓住了你就绝不撒手的穷凶极恶。这一切陶然都不说什么,病人嘛,你得理解,经年累月一个人待在家里待在床上,也是寂寞。以后再打电话就避免跟她正面接触:不报家门,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上来就说你好请找谭小雨。这样相安无事了几次,终于,也不灵了。你说了“你好请找谭小雨”,她要问你是哪里,你说了你是哪里,她又问你是哪位,你说了你是哪位不就得又跟她正面接触啦?如果谭小雨在,还好,她问也就问了;如果谭小雨不在她还这样地问,一一地问,你一一地回答了之后她又告诉你谭小雨不在你会不会有一种受了戏弄的感觉?不在不说不在,用这个“拿”着对方逼对方说出你想要知道的情况,未免也太不礼貌了,甚至可以说,太卑鄙了。终于有一次陶然忍无可忍,在对方仗着双方熟识你不好拒绝准备开聊的时候,陶然断然说了一句“对不起阿姨我还有事”就把电话给挂上了。事后,跟谭小雨好一顿抱怨,谭小雨听了半天没有吭,回去不知跟她妈妈说了些什么,总之再打电话,她妈妈就不那样了,让找谁找谁,不在就说不在,倒让陶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也有点犯嘀咕。问过谭小雨,谭小雨不说她说了些什么,只是笑着让她放心,还说:“破坏了朋友和妈妈的关系对我有什么好处?”陶然也就放心了。谭小雨办事,陶然一向放心。
电话依然是小雨妈妈接的,依然是只响了一下就接通了,在陶然报了姓名目的之后小雨马上就过来了,感觉她正在她妈妈的房间里。都九点多了她还不出门还在家里磨蹭什么!苏典典的婚礼是十点半,十点半开始,那么十点钟之前就应当赶到。别人晚点犹可,作为苏典典的同学兼朋友,陶然和谭小雨断不可以迟到。
“小雨你还不走在家里干什么呢?”
“还没决定穿什么呢。”
小雨说着冲对面的妈妈眨眨眼睛。陶然的感觉没错,她的确正在妈妈的房间里,把各式各样的衣服摊在妈妈床上,一一试穿由妈妈帮着审定。
陶然一下子急了:“穿什么还用得着‘决定’吗!”她本人穿的就是昨天的衣服,只因早晨起来它们离她最近。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了悦己者,这“女”也就没有了“容”的心情——自失恋后陶然有些破罐子破摔。谭小雨情况同她相仿,还不如她,谭小雨还从来没有过相恋的对象。陶然说:“我看就昨天那件就行,那件咖啡底小黄花的连衣裙,就不错。”
谭小雨笑了:“我昨天根本就没穿裙子……”
陶然不理这茬儿:“那今天你就穿上裙子。不想穿裙子就穿裤子。总而言之,你根本就没必要在这件事费什么心思,又不是你结婚。……”
谭小雨:“好啦好啦!……你有什么事?”
陶然这才想起来她打电话的目的:“一直想着问你一直忘了问,你打算送苏典典多少呢,结婚的钱?”这时一辆空出租驶来,陶然招手上了车。
“你呢?”谭小雨反问。
陶然想了想:“八百,怎么样?”
“八百?!”谭小雨叫了起来,然后捂住送话器对妈妈小声地道,“她说一人送苏典典八百块钱。”
陶然在那边浑然不觉地:“多了还是少了?”
谭小雨说:“还少!半个月的工资啦!”
陶然说:“但是不能再少了,再少拿不出手了。”
谭小雨说:“是啊是啊。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来……”对面的妈妈皱着眉冲她摇头,意思是说不要再说了;又点点头,意思是说八百就八百吧。谭小雨这才对陶然道:“好吧,就八百!你可不要再变了啊,别人我不管,咱俩可得统一起来。……再见。”
挂了电话,神情却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按照收入,谭小雨家不比一般人家差。三个人都有收入,爸爸是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教授专家一级的人物,每月收入三千元以上,妈妈过去是中学老师,现每月有八百元的退休工资。问题是她们家支出太大,妈妈有病,家中常年需请保姆,请一个做家务兼照顾病人的保姆,每月起码要六百元,加上吃穿用,谭小雨一个人的工资就没有了。再就是给妈妈看病吃药,又要一大块花销,这么平均下来,三个人的收入几乎是月月光,手头稍松,就有超支的危险。这时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钱包来,小雨摆摆手,转身去了爸爸屋。
谭小雨的爸爸谭文冼谭教授正在自己房里看稿子,除了临床、教学工作,他还担负着多家医学刊物的主编、副主编、编委等职。小雨进来。
“爸爸,您这还有没有钱?”
“多少?”
“八百。”
谭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一千。”
谭小雨接过看看信封上铅印的某医院的单位地址,“这就是上礼拜您帮他们医院做手术的报酬?”谭教授点了点头。“就给了一千?”谭教授又点了点头,小雨发开了牢骚:“咱们的医生太廉价了。在美国,医生是收入最高的职业了,您这样等级的专家教授年薪得五十到一百万美元。说到底,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病人的尊重……”
这时候电话铃响,两个人静了下来,听小雨妈妈在那屋接了电话。“你是哪里?……你是哪位?……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于是两个人都明白这电话是找谁的了,而且很可能是一位女士。果然,片刻之后,小雨妈妈在那屋叫了起来:“文冼,电话!”谭教授起身去客厅,拿起了串联一起的另一部电话,小雨妈妈马上放下了她这边的电话。因为放没放下是可以听出来的,两部电话同时拿起,声音会小而且杂。电话是山西医院来的,果然是一位女士,否则小雨妈妈就不会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了。女士是医生,向谭教授咨询有关颅脑病人
术后的一些事情。小雨去了妈妈房间,想继续让妈妈帮自己挑选出门穿的衣服,妈妈却冲她摆摆手叫她等一会,她要听一听丈夫在客厅里同人通话的内容。谭教授的声音传来:“分流现在不是时候,需要把感染先控制住。两个侧脑室通没通?……先拔掉一根管子,过段时间,再拔掉另一根管子。管子一放二十多天,本身就容易造成感染。……只要两个侧脑室是通的,一根管子就可以。……”谭小雨有些难过地看妈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理解妈妈。叫谁看,哪怕是谭小雨看,客观地看,也得承认,妈妈实在是配不上爸爸,越来越配不上了。年龄差不多,都五十多岁,爸爸还要大两岁,但是看上去妈妈比爸爸要老得多了。长年卧床的生活使妈妈越来越胖,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个肥臃虚肿的胖老太太;爸爸却清瘦依然,而且似乎是年龄越大越有味道,由里往外渗透着一种宁静、沉稳的学者风范,极有魅力。尤其在他工作的时候,在他讲课的时候,那种魅力用陶然的话说就是,“能迷倒一大片!”
妈妈听了一会儿,确信电话里那女士与丈夫是工作关系后,才放下了心来,对女儿道:“来!试咱们的衣服!”
谭小雨穿上了最后一件没试过的衣服,那是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方领,大摆,皮肤白皙的谭小雨穿上它屋子里顿时春意盎然,犹如立起了一株娇翠欲滴的百合花。
妈妈摇头。
谭小雨:“还不行!”沮丧地,“这可是最后一件了。”
妈妈说:“不是不行,是太行了,太好了。正因为太好了,你今天不能穿着它去。”
“怎么?”
“你是去参加别人的婚礼,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去,不是要喧宾夺主了吗?”
谭小雨笑了起来:“哎呀妈妈,你以为你女儿是谁,能跟苏典典比?”
妈妈对这种说法非常的不以为然:“别说那么玄,你们那个苏典典我又不是没见过,我一点都不觉着她比你强在哪里。”
谭小雨搂着妈妈的脖子,摇着笑着:“这话我爱听!尽管全世界只有我妈妈一个人会这么说!”
妈妈也笑了:“那个苏典典,今年多大了?”
“跟我同岁。”
“同岁!?”妈妈摸摸女儿的头发,“说长大,就长这么大了?就该结婚该离开妈妈了?”
“妈妈我就是结了婚也不会离开你!”
妈妈笑笑没有说话,都是从女儿过来的,都曾经这么想过,她有什么不知道有什么不了解的呢?
女儿走后,保姆灵芝进来了,小雨妈妈看看表,该买菜了。这时电话铃响了,小雨妈妈立刻抓起手边的电话“喂”了一声,灵芝便静静等在一边。电话里是个女声,声音很大连站在一边的灵芝都听得到。那人上来就说:请找谭主任!连例行的礼貌用语都没有,肯定是有急事了,但是小雨妈妈不管,坚持那个例行的问题:请问您是哪里?每逢这时,灵芝都替她着急,怕她万一把事情做过了头对她不利。在这个家里,灵芝想事、做事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先为小雨妈妈考虑。三年多的朝夕相处——真正意义上的朝夕相处,晚上都是她们两人睡一个房间——使她对小雨妈妈生出了一种亲人般的情感。对方回说她是手术室请找谭主任。小雨妈妈又问:请问您是哪位?对方喊了起来:姓孙请找谭主任手术室有急事!小雨妈妈这才不再问,冲门外喊了声“你的电话”。谭教授去客厅接电话,刚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手术室那人的声音立刻从这边尚未及挂上的电话里传了出来:“主任,赵荣桂脑组织不上颅!”小雨妈妈把电话扣上。灵芝懂事的没有马上说话,二人静听客厅谭教授打电话。
“……有一种可能是过度换气二氧化碳过多,请麻醉调整呼吸试一试。血压多少?……不能再高。我马上过去!”
接着是挂电话的声音,脚步声,穿衣服换鞋的声音。小雨妈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忍不住地问了:“你上医院去啊?”
“啊。”谭教授答,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停了一秒,听他说道:“以后找我的电话,尤其是医院来的电话,请你不要问的太多。”“请”字上用了重音,接着,咣,门关了,家里静下来了。
为填补这令人尴尬的静的空白,灵芝赶紧走了过去,“阿姨我买菜去了?”小雨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包,边拿钱边道:“买点芹菜,白萝卜。蘑菇还有没?……有就先不买。记着买块豆腐,要石膏的。”
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到齐了,惟最该到的那个人、新娘的临时家长李晓,迟迟不见踪影,婚庆公司的司仪急得眼珠子上登时出现了血丝网,这可是一笔价值五十万元的生意,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几经打听,他找到了新娘的好友陶然和谭小雨。
司仪怒冲冲质问:“你们护士长呢?”
陶然和谭小雨一齐反问:“就是!我们护士长呢?”
司仪绝望地挥了下手:“除了她家电话、她的呼机,你们还有没有她的其他联系方式?”
陶然和谭小雨一齐摇头,司仪扭头就走,又被女孩子们叫住:“哎!……我们苏典典呢,她现在在哪里?”
“婚礼正式开始之前,你见不到她。”司仪大步走开。
女孩子们追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司仪远远扔下一句:“没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设计的。”
谭小雨闻此感慨:“典典今天是主角了。”
陶然看着她:“羡慕了?”
谭小雨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道:“我哪能跟典典比,我跟谁都不能比。……我要结婚,首先一条就是,他得能接受我妈。”
陶然:“你妈有你爸呢。”
谭小雨没说话,不好说,恰好这时那位司仪又转了回来,红着眼睛问她们俩:“如果到时候你们护士长就是来不了,你们俩谁能当一下新娘子的临时家长?”
陶然连忙点头表示可以,同时不无殷勤地问道:“你看我们俩谁合适些?”
临时家长李晓这时正在汽车修理所给人修理汽车。身上穿着早晨在家穿的那身儿衣裳,家居服,比睡衣强点,出门穿,顶多让人说邋里邋遢不至于说不成体统。头发显然没梳,枕头印儿还在后脑勺上,后脑的头发被枕头压得向两边呲去,远看,中间那块像是秃了。脸也没洗,带着隔夜的锈色;牙齿明显是刷过了,嘴边的牙膏沫子还在。她一边看人修车一边看表,心急火燎。
本来一切正常。
儿子走了,讲话稿写好了,要穿的衣服拿出来了,她进卫生间洗漱——时间是掐好了的,洗完就走不吃东西,正好。是在刷牙时电话铃响了,她边刷着牙边过去拿起电话哼了一声,满嘴的牙膏沫子使她不便发出其他声音。对方是个成年男人,上来就问:是李葵家吗?李晓一听这声音这问法就预感不祥,正常打电话找儿子的,没有成人。头一个反应就是,儿子出事了!儿子骑车上学,每天儿子一走她就悬上了心,直到他毫发无损的回来心方能落下。她见过那些半大小子骑车,那就是一条条敢死队的鱼,在车流人缝里钻来钻去。为这个她不止一次地训过儿子:总有一天你得钻到车轱辘底下去!……正在胡思乱想对方又问她是不是李葵的家长,李晓把嘴里碍事的牙膏沫子不管不顾就地一吐说了声是,这时对方便自我介绍说他是海淀医院——令李晓登时热血上头天旋地转呼吸困难,幸好对方及时接着说了下去:原来是李葵骑自行车把人家的汽车撞了,撞了一个坑,划了一道,他自己没事自行车也没事儿,对方是好人,听孩子说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就把他放了,留下了电话以联系其家长修车。李晓放下心来满口答应好好好,又说今天她单位有要事能不能改天?对方说改天可以,都没有问题,需要说明的是他是出租车拖一天就是一天的车份钱,这钱由谁来出毋庸讳言,令李晓犯开了踌躇。这个时候对方建议:您单位有事让您家先生来嘛。李晓没吭。她家里没有先生。李葵的父亲沈平早在八年前就成了她的前先生。那个人用李晓的话说,既没有良心也没有责任心,一个女人要是碰上了这种“两心”俱无的男人,算是活该倒霉定了。经过权衡计算李晓决定了先去修车——利用原先计划中洗漱更衣乘公共汽车的时间——放下电话抓出抽屉里所有的钱冲出家门打车去了海淀医院,那辆被撞的出租车停在海淀医院的门口。
婚礼就要开始,按时开始,拖不得,一分钟都不能拖。婚庆公司对这个五十万元的婚礼极为重视,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非常紧凑,环环相扣,牵一就得发动全身。他们对李晓已彻底放弃,按他们的话说,本来就是“替”,谁替不是替?只可惜红眼司仪的好心建议未被采纳,在选择由谁“替”的时候,陶然和谭小雨均被淘汰,最终找来的是一个跟苏典典完全无关的中年妇女,他们更重视形似。苏典典听说了这个消息差点没哭了出来,可以理解,大喜的日子,娘家竟然没人,不能不让人心寒。普一科的姑娘们也都非常遗憾,而且不安。护士 长怎么会迟到?她这辈子就没有迟过到,她若是迟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什么事呢?她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饭店的门外面,等。先是一个两个,后来四个五个,最后,护士班的姑娘们全都到齐,站在门口,眼巴巴地向远处张望,盼望着她们的护士长能在最后的一刻从天而降。婚庆公司的人来催她们入场,陶然看了看表,不满地道:“还差三分钟呢!”那人叹口气,站在她们的身后等待,等待着三分钟过去后再来履行职责。
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驶来,直驶到饭店门口,姑娘们都看到了,都没有往心里面去,谁也不会把出租车和护士长往一块联系。出租车停下,车门开,车里面跳出了一个人来,姑娘们愣了一下,然后齐声呐喊:“护士长——”喊声里包含的内容相当复杂,欢呼,催促,不满,埋怨,等等等等。
车里,那位被李葵撞了的好心出租车师傅要找钱给乘客,扭头看时,那女乘客早已没了踪影,只见着一大团花红柳绿向饭店里面滚动。
女孩子们簇拥着李晓跑,边跑边七嘴八舌:“护士长你怎么才来?听说苏典典都快急哭了!”
李晓一挥手:“别提了!我那个儿子,气死我了——不说了不说了!快!”
……
大厅舞台上,司仪眼睛红红地宣布:“现在,请新人及新人的亲人——上场!”
男女新人在《喜洋洋》的乐曲声中由两边入场,千钧一发之际,李晓三步两步跳上了台,冲到了苏典典的身边,一掌推开婚庆公司安排的她的那个替身,取而代之。
苏典典喜极而泣:“护士长!”同时抬起了一只手来。
李晓以为她要抹眼泪,忙伸手挡住了她:“小心妆!”
苏典典抽出被挡住的手,伸过手去抠掉李晓嘴边干了的牙膏沫子同时道:“您这里有一些白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李晓,使她骤然想起了被忘却了自己的尊容。
一排人在台上站定。所有人都很鲜亮,尤其新娘子苏典典,天生丽质加上洁白的婚纱使她看上去如同仙女下凡,因而她旁边李晓的衣服不整、蓬头垢面就显得格外刺目,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比。深知这点的李晓脸上干笑着,不时拽衣服理头发倒腾着两只脚,动作琐琐碎碎,非常的难受,非常的不自信,因而越发不堪,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整洁簇新的日子,她倒显得比新娘子更要突出。幸而苏典典不觉,舞台,灯光,众人的注目已然令她神经麻木感觉丧失,但在台下的普一科的姑娘们却是心明眼亮看得一清二楚。也就是在这时,站在姑娘们后面的两个男人开腔了。
“那女的是什么人,新娘子旁边的?”
“她妈吧。”
“也忒寒碜了点儿。”
“惨不忍睹!”
普一科的女孩子们没回头没说话,但都在心里点了点头。片刻后,一米五四的小胖轻轻叹息:“苏典典好幸福好幸福啊!”
另一女孩儿这才接着她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护士长好不幸好不幸啊!”……
李晓从婚礼上回来,站在自家镜子前,对着镜子里面那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发愣,心绪恶劣。家里还是早晨起来的样子,窗帘没拉,被子没迭,到处是揉成团的纸,写好的稿子还原样摆在桌子上。……钥匙开门的声音,儿子回来了,李晓强压火气一动不动站着,静待儿子过来说明情况检讨道歉。儿子没过来,橐,橐,橐,去了他的房间。此时男孩儿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他的四驱车马达刚缠了一半儿,他得早点缠完好跟同学去玉渊潭公园的跑道试车。
“李葵。过来。”这时的李晓还算冷静,还想到要保持好母亲的基本形象,谁料那小子不配合,居然还敢回答说“等会儿”,令李晓心中的火一下子窜上了脑门儿,一个转身,脸冲门身体前倾泼妇一般扯开嗓子大叫:“你给我过来!”男孩儿一晃一晃地过来了,站在门口斜眼看妈妈,显然早把自己惹下的弥天大祸给忘干净了。李晓紧盯着他:“你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
男孩儿这才一下子想起那回事来:“妈,他找您啦?”
“他能不找我吗?花了钱是小事,人家苏典典一个好好的婚礼今天生生让我给——我说李葵,咱都十四岁了,以后能不能让妈妈少操一点儿心呢?我不要求你帮什么忙只要求你不给我帮倒忙行不行呢?妈妈一个人要工作要管你里里外外,心都快操碎了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呢?从你生下来的那天……”
男孩儿忍耐地:“妈,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别一扯又扯那么老远……”
李晓一下子蹿到儿子面前,几乎跟他脸贴着脸:“不耐烦啦?我还没有不耐烦呢,你倒先不耐烦啦?‘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你听吗?你自己说,路上骑车慢一点小心一点,我说过多少次?”
“今天我骑的并不快……”
“那怎么就给撞上了!”
“当时他车开得很慢,顶多二十公里,我是从侧面撞上去的,按照力学的原理,其实没事儿……”
“没事你就撞!接着撞!撞彻底——撞死!也省得我操心了!”一屁股在乱糟糟的桌前坐下,背对儿子再不理他。
“对不起。”男孩儿说。固然一方面这事的确是他不对;另一方面,只要和妈妈发生矛盾——不管谁对谁错——必得是以他的道歉服软方能结束。否则妈妈就不会痛快,而只要妈妈不痛快他就别想痛快。这是规律。规律就是不可抗拒。男孩儿小小年纪已然懂得了识实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况且,对妈妈说声“对不起”委实再容易不过,同时非常灵验而且相当地实惠。
李晓用手撑着膝头站起身来——该做晚饭了——边向外走边向儿子问了一句:“晚上想吃点儿什么?”
又到医院下班的时间了。
李晓在医院的服务中心买了十二个猪肉茴香馅的包子,作为她和儿子的晚饭;还买了小葱芹菜。小葱用来做紫菜蛋花汤,既好看又提味,光吃包子不行,总得喝点儿稀的。芹菜是准备儿子明天早晨吃的,今天晚上洗好切好焯出来,早晨起来加点调料一拌即可。李晓把包子挂左车把上,小葱挂右车把上,芹菜夹车后座上,看看没什么问题了,骑上,走。
下了班的陶然和谭小雨并肩走在通往医院大门的林荫路边上,本来还有苏典典和她们在一起,但当看到肖正停在大门外的车后,她就跑步离开了朋友们,向着她的新婚丈夫她的幸福去了,剩下陶然和谭小雨在她的身后嗟呀不已。护士长李晓骑自行车从她们身边“嗖”的过去,过去后没多远,就见她夹在车后座上的芹菜给颠掉了——她骑车太快,她干什么都太快——还没等陶然、谭小雨开口,已有数个喉咙在她们之前同时喊了起来:“芹菜掉了!”李晓又骑出了数米才想起喊得是她,一捏闸,跳下车子去拾芹菜,拾芹菜时车子差点又摔了,幸而下班时路上人多,被人给及时扶住,否则,至少车把上的那兜包子命运难料。
陶然眼望着匆忙远去的李晓,对着谭小雨语重心长:“小雨,看看!好好看看!看看苏典典和护士长——现成的经验和教训!”
谭小雨一时没有明白:“什么?”
陶然一字字道:“——不嫁则已,嫁,就要嫁好!”
到熄灯时间了,五床的青年男病人焦急等待陪床的妻子归来,他想小便,膀胱都胀得疼了,于是在小夜班护士来督促关灯休息时,不得已如实相告,恳求晚会儿关灯。不料那护士听他说完原由“嗨”了一声就过来了,一手拿起他床下的小便器另一只手就去掀他被子,把他吓得用手捂住小腹处连忙说“不用”。
“行啦,都到这个地方了还讲究什么?”那护士说着掀起了被子,熟练地把小便器塞
了上来,同时嘴里命令:“尿!”他尿不出来,毕竟此刻用小便器堵住他私处的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孩子,他思想再健康也难做到胸无杂念。“这个地方没性别。我不是女的你也不是男的。大家都一个性,中性,尿!”那女孩儿看穿了他似的又说,一张清秀的脸上毫无表情,令他赧然。杂念既除,意念就集中到了膀胱上,夯啷啷啷啷,小便一泻而出,尿毕,那女孩儿拎出小便器,给他盖好被子,关灯,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护士谭小雨将黄黄的尿液“哗”地倒进了马桶,然后接水冲小便器,动作娴熟,神态安详。想当初,在护校时,她和她的同学陶然、苏典典各有一怕。苏典典怕见血,一见血头就晕;陶然怕打针,给茄子打给萝卜打都行,就是不能往人体上打,一来真格的手就哆嗦;谭小雨这两样倒都不怕,单单怕见男性的裸体,确切说是,男性生殖器。跟封建不封建无关,就是不喜欢,如同有人不喜欢死猫死耗子。但是经过了三年护校四年临床的砺炼,三人现在已然是意志如铁刀枪不入,就说现在的谭小雨,别说“见”男性生殖器,就是给它备皮,一手托着“那话儿”一手拿小刀蹭蹭蹭,眼不眨心不跳,几下子就能将上面的毛刮得一干二净。现在,除苏典典因上进心差一点、反应慢一点外,谭小雨和陶然都已成为了李晓手下最得力的骨干护士。
病区静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处理完了,谭小雨从病区走廊深处走出,忽然,她看到护士站台前倚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高个陌生女子,背对她在翻看着什么。谭小雨吃了一惊,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深夜跑到护士站来乱翻?谭小雨悄悄走近低低喝道:“喂,你哪儿的?怎么跑这来了?”那人回过头来,谭小雨大吃一惊。
——是陶然,全新的陶然。一条拖到脚踝的长裙,高高挺起的饱满的前胸,短发烫过了,蓬松,时髦;耳朵上两个大大的白色耳环更给她增添了一份女性的妩媚。
谭小雨目瞪口呆。陶然紧张地看她等她说话,谭小雨说不出话。
陶然忍不住了。“好,还是不好?”
“整个就是,”谭小雨喘过了一口气来,“苏典典第二。”
“真的?!”谭小雨点头。陶然长出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一个台湾形象设计师给设计的,今天在她那整整折腾了一天,光这个头,就要了我四百八。衣服、鞋、耳环,都是她帮着选的……”
谭小雨笑着指她的胸:“这儿呢?”
陶然也笑:“就是苏典典说的那种,钢箍托高海绵衬,是不是——可以乱真?”
“简直就是——天生丽质!”
“弄完了对镜子一照,吓我一跳,心里话,这是哪来的美女?”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笑毕,陶然方承认道:“说实话,这心里一点底没有。本想早来让你看看,怕碰到人,一直等到这时候。”
谭小雨前前后后绕着圈儿欣赏陶然,不住嘴地道:“真好。你早该这么收拾一下了。”
陶然彻底地放下了心来,一放了心就想谈谈体会,就说:“以前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存在着一种错误的观念,总觉着,再饬,谁还不知道你是谁?等到上街,又觉着,再饬,谁又知道你是谁?所以干脆,爱谁谁。现在看来这种想法不对,至少不负责任,不光对自己,对别人对环境,都不负责。人是人的环境,谁都喜欢赏心悦目。……”谭小雨笑而不语,令陶然心虚。“你笑什么?”
“说吧,花这么大功夫,到底为谁?”
陶然一愣,尔后笑了,尔后说了:“……徐亮。”
“还没有放弃?”
“决不放弃!”
“不过,徐亮可是没钱。”谭小雨提醒她道,“你说过的,有钱是你必须的条件之一。”
陶然深思熟虑地:“这个问题得用发展的眼光看——”
谭小雨摇头:“再发展也没用,除非他改行。我爸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什么都有,就是没钱。”说起这个便想起妈妈跟她说的事儿来,心里不由一阵沉重。
她家保姆灵芝正式提出要求加工资了。灵芝老家陕北,刚满二十岁,在谭家已做了三年多。来的时候瘦小枯黄,十六岁的姑娘月经都没有,第一次来月经还是小雨妈妈帮助指导的她。小雨妈妈还教她学文化。小雨妈妈一直认为,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学习而不是工作。小雨妈妈当年是重点中学的优秀教师,专带毕业班的,教一个灵芝绰绰有余。也是灵芝聪明好学,所以才不过三年时间,灵芝已由贫穷地区的初二水平,考过了北京的好几门成人自学高考。在谭家的三年里,灵芝不仅文化水平高了,个儿也高了,脸蛋也红润了,头发也黑了,黑油油的,三天不洗,就得打绺。应当说,谭家对灵芝已相当不错。但是呢,灵芝说的也不错,她出来是为了挣钱。最近她弟弟又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学费一年几千,她们家没别人挣钱,就指她了。
谭小雨跟陶然发牢骚:“再加工资——再加工资干脆我别上班得了,专门在家里照顾妈妈得了,还用得着她?”
陶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保姆啊!”
谭小雨苦笑:“哪那么容易!保姆不单是劳动力还是家里的一个成员,再换一个,从头开始,想想都可怕,且不说再换的那个要价不见得会比这个低。”
陶然想了想:“唉,以你爸爸的医术,名望,社会地位,只要他肯稍微灵活一点,你们就会好过得多。”
小雨爸爸谭教授是一个典型的学者型的专家,从业三十多年,未收过病人的钱。他不收不等于人人不收,有收的自然就有送的,而且越送越邪虎,开头是礼品,后来干脆就是钱,从一千两千到三千五千,一周前一个手术病人的孙子在手术室门口堵住了他,出手就是两万,对此他不无反感。当然有送的是因为有收的,但是,这跟手术的成败无关。给不给钱医生都会尽力把手术做好,做不好就是做不好,可能有各种原因但绝对不会是钱的原因。撇开医德啊爱心啊不说,手术成不成功,对医生本人的技术总是一个检验,对他在同行里的声誉总是一个影响。以为给了钱就会好好手术,反之就不会尽心尽力,根本就是对医生的侮辱。那一次,谭教授按照习惯拒收那钱,不料送钱的人异常执著,最后竟然给他下了跪。当时病人情况紧急——否则医生们不会在休息日把主任从家里叫来——他就先把那钱收下了,花是绝对不会花的,他把他的名声人格看得重于一切。
谭小雨长叹着对陶然道:“靠那些是不会使我们的生活有本质改变的,还会使我爸爸很不舒服,不值。”
陶然说:“看来你们家只有靠你了,找一个有钱的人,嫁给他。”
谭小雨说:“唉,有钱当然好了,可是当前对我来说更紧要的是我妈妈。我要找,首先得找一个能孝敬老人的,说白点儿,能对我妈好的。”
陶然不以为然:“你妈有你爸嘛。”
小雨还是没正面回答,笑着说:“你找吧,找个有钱人,万一哪天我过不去了,救济救济我。不过你要是非徐亮不嫁的话,我就不指望了。”
陶然一点不笑,很严肃地摇头:“医生待遇低,是发展中国家的特点。随着经济发展生活水平提高,人们对生命质量的要求也必然会高,到那时,医生的待遇绝对得高起来,像美国似的。徐亮今年二十八岁,按照咱国目前的发展速度,他等得到那天。……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她停了停,“他有人了没有。”
谭小雨说:“肯定没有。有还能瞒得了人?”
陶然说:“心里呢?”
谭小雨觉着也是,想想:“有机会的话,帮你问问?”
陶然叮嘱:“不能直着问!”
谭小雨挥了下手:“你当我是傻瓜!”
这时陶然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来前给手术室打过电话,说差不多这时候手术该完了,他在手术室手术。”提起放在台上的一提兜东西,“给他带了点夜宵。”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时的陶然颇为动人。
窈窕淑女陶然拎着给情人的夜宵、踏着得得作响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向电梯走去,消失在电梯门里。病区重新安静了,静的听得到病人睡中高高低低的呼吸,谭小雨埋头做护理记录。这时另一个电梯门开,有人从里面走出,谭小雨闻声抬头,不由暗笑起来,来人正是陶然的心中情人徐亮,二人从不同的电梯里一下一上,失之交臂。谭小雨满眼含笑看着徐亮走来,走近。
“徐医生!……手术完了?”
“完了。”看着女孩儿脸上显然是由于他的到来而绽开的由衷微笑徐亮心里一阵惊喜,鼓鼓勇气,把捏在手里的两袋大杏仁往台上一扔,说:“别人给的。我不爱吃这些东西。”事实上这是手术完后他特地去医院24小时店里买的,他知道谭小雨今天值小夜,他对这个清纯女孩儿心仪已久,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在今夜向她敞开心扉。谭小雨不客气地接过杏仁
,对徐亮嫣然一笑。她的笑脸令徐亮发慌,想说的话便没能说的出来,说出来的话是:“我来是想……看看二十六床,早晨交班说他发烧——”女孩儿挥挥手说二十六床烧早退了,已经睡了,徐亮“噢”了一声便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谭小雨一直在看着他笑,仿佛看穿了他似的笑,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也许——他心里忽然一动——也许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好感也正想对他说他们俩人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热切地看谭小雨,盼望着她开口,而只要她开了口他一定马上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不会有半秒钟的延宕不会让女孩儿有一丁点儿的难堪。谭小雨终于开口了,笑嘻嘻地。
“徐医生,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只要我知道。”
“你肯定知道。就怕你不说。”
“保证说。”
“那我问了?”
“问!”
“你……”谭小雨斟酌着词句,毕竟这不是一件好开口的事,这斟酌很容易让此情此境的徐亮产生错觉,他热切、鼓励地看她,同时心里决定,她若再不开口他就开口,毕竟他是男的,应当主动。
由于两人精力过于集中谁也没有发觉这时电梯门又开了,陶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陶然听一块做手术的医生说徐亮做完手术后去了科里,去看二十六床了,便又跟着转了回来。电梯门一开她便看到了站在护士站前的徐亮,心里一阵喜悦,正预备过去时听到了谭小雨的声音:“徐医生,你有没有女朋友?”
陶然猛地站住,躲在了拐角的阴影里。
“没有!”
这时候她听到了徐亮的断然回答,心里一阵欣然。
“心里呢?”谭小雨又问。
“……有。”
阴影里的陶然心里一紧:有。谁?
谭小雨心里一沉,为陶然一沉。但这“一沉”也同样给徐亮以误解,使得徐亮越发自信、大胆起来。他决定开口说了,不料谭小雨抢先一步说了。
“她是——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可白头到老的人。”
“太泛泛了。”谭小雨摆摆手,“能不能说具体点,比如年龄,长相,职业,性格,家庭——等等吧。”
“具体地说,她跟你的各方面情况,差不多。”
谭小雨好奇了:“是吗?她是哪儿的?”
“……就咱们科的。”
“真的呀!……谁?”
“——你。”
身处异地的谭小雨和陶然同时大吃了一惊,幸而这时有病人按响了呼叫铃。
徐亮抢先道:“我去看看!”逃也似的拔腿就走。他从谭小雨的反应中直觉到了自己判断上的错误,本能地就“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谭小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傻了,因而一点没有察觉到陶然的到来,当她感觉到有人时陶然已站在了她的眼前,吓了她一大跳。
陶然幽幽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没想到是我,是不是?”
“你不是找徐医生去了吗?没找到是吗?……他,他去病房了。”谭小雨的语速过于快了,她直觉地想掩饰,她不想陶然伤心。
陶然定定地看着她道:“得了小雨,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谭小雨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的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意思,对他没有意思。我,我不想找医生。”
“真的吗?”
“保证真的。”
“那我就好办了。”
“怎么办?”
“按既定方针办!”
“本来是想帮你的,这种情况下,是没法帮你了。”
“只要你回避,就是最大的帮!”
徐亮回来了,陶然拎着东西迎过去热情洋溢:“徐医生——”
谭小雨埋下头去做护理记录。……
不料小雨妈妈对徐亮颇为有意。那个徐亮她见过,挺端正挺干净的一个年轻人,工作不错,业务又好,为人也好,以她过来人的思路,这就够了,于是免不了要劝女儿:“徐亮人不错,对你又有这个意思,我的意见,不妨接触接触。”
当时是晚上,谭小雨正在给妈妈洗脚,只要谭小雨在家,晚上妈妈洗洗涮涮这套事她就不用灵芝,由她亲自动手。她蹲在妈妈脚下,用手撩水细细地给妈妈洗,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说过了,不行。”
“是啊,”小雨妈妈长叹一声,“陶然有话在先,徐亮表示在后。……”
谭小雨笑了:“‘革命不分先后’——这倒不是主要的。”
“什么是主要的?”
“我对他没感觉。”
“什么感觉?”
“爱的感觉。见了他,不激动,没想法。”
小雨妈妈训斥:“什么话!!”
谭小雨大笑端着洗脚水离开,进了卫生间。小雨妈妈想想心里不踏实,再想想,更加的不踏实,于是高声叫道:“小雨!过来!”谭小雨过来,妈妈说:“跟你说,别整天给我弄那么些玄虚,什么感觉啦,激动啦。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
谭小雨回说:“正因为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咱们家,爸爸在医院,我在医院,医院就是没白没黑没时没刻。要是再找一个人来,还是在医院,等将来万一有个孩子什么的,您谁管?”
妈妈默然。灵芝洗完进来了,她和小雨妈妈睡一个房间,老式写字台的那边是小雨妈妈的双人床,这边是灵芝的单人床,谭教授独自睡在对面的小北屋里。
陶然出事了,事不太大,但也不小:和一个病号打了一架,确切说,和那病号的陪人打了一架。病号叫赵荣桂,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上午临近下班时来的,颅脑手术引起了应急性胃溃疡,由脑神经外科转来,那陪人看年纪像是她的孙子,一身皱巴巴的衣裳,胡茬儿老长,头发也是,还乱还脏,上面满是星星点点不堪入目的头皮屑,像是个许久没有找到工作的民工,令负责接收他们的陶然先就有了三分反感。公平地说,陶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势利小人,通常,她对某些傲慢的有钱人倒要更严厉些。但是,人可以穷,却不可以肮脏邋遢,尤其不可以肮脏邋遢到殃及他人。比如眼前这人,身上散发出的那一股股难闻体味就使人如同步入了北京动物园的爬行馆。陶然不动声色戴上了此前一直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尽管已经立秋,天还是很热,能不戴口罩她一般不戴——领他们去病房,给他们交代病区注意事项。“……午饭十一点半,晚饭五点。打饭的时候吃多少打多少,陪床的人不许在病人床上睡觉,不许吃病号饭,不许在这里洗澡洗衣服。”都是些对无数人说过无数遍的话了,因而她说得?
不喜欢,我讨厌王海鸰,她把一切事实赤裸裸的撕开,不给人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
回复:不喜欢,我讨厌王海鸰,她把一切事实赤裸裸的撕开,不给人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
sorry, i will never post again
我也是,她把婚姻中最丑陋的最不堪的最直接的表现出来,不知道她自己怎么样
回复:我也是,她把婚姻中最丑陋的最不堪的最直接的表现出来,不知道她自己怎么样
回复:不喜欢,我讨厌王海鸰,她把一切事实赤裸裸的撕开,不给人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那就别看嘛,掩耳盗铃,去看童话好了,今年多大了?
写的很好呀,我也熬夜看的。作者的婚姻跟小说有关系吗?有多大的关系呢?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因为你不喜欢难道就不能存在吗?
看小说本来就是个娱乐,我不乐意看这种现实的,惹着你了?
yep, the author is kind and gen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