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9-28 19:31:35
情之一物,究系何来?神仙妖魔,俱不得免。百妖千态,尽数如斯。
一部描写妖怪的传奇,一段阅尽沧桑的情怀。


白氏秋练

  二 白氏秋练
  与众不同的,不仅仅是她的容颜。不错,她有着一张堪称美丽的面庞,但在我看来,比起上个月,父王新纳的蚌族第一美人夜光来说,她委实算不上出色。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耀眼的饰物。柔顺的长发、一尘不染的白衣下,露出小巧的月白色绣鞋鞋尖。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在父王那群花枝招展的嫔妃之间,有如锦绣堆里的一块白玉。
  父王不甚理睬她,陪酒之时,往往也不叫她过去,但却总是要她在跟前坐着。宫里人虽然势利,但拿不准父王对她的荣宠倒底如何,对她固然说不上好,却也不敢欺负她。她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既不特别亲近,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她神色冷淡,装束简单,但清雅动人,如一朵空谷幽兰。
  龙宫里有的是玛瑙、水晶、玉石拼成的花树、花朵,却没有一朵活色生香的真正的鲜花。
  生长在空谷里幽静的兰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并没有见过,我只是从书上看到过这个词语。但我一看到她,便马上觉得这整个龙宫的美人,除了她,没一个人配用这个美丽的词语。
  父王身边的宫娥偷偷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白秋练。
  有一日,我闲着无聊,从龙宫里出来,信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一处较为偏僻的海底。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只小虾。他大概只有我的手掌大小,通体黑甲,是海中卫队里寻常可见的那种兵卒。
  吸引我好奇心的,是他那种鬼鬼崇崇的样子。他一边东张西望地,一边一步步退到几块礁石中的空地之中。我悄悄飘过去,躲在一块礁石后看他。
  那只小虾掀开几片褐灰色的海带,露出一方极为洁净的沙地。这附近的海底多是些小石子,有时候我散步都会觉得硌脚。可是那海带遮掩下的那方沙地却全是细软的金沙,一粒小石子都看不到。
  那只小虾站在沙地中间,那块沙地在我看来,不过只有登凳子大小。对他而言,恐怕要算得上一个大院落了。
  我看见他将尾巴插入沙中,努力地将身子舒展开来,仰起头来,对着射入海中的微弱的光芒,开始做出吞咽的动作来。他的两根虾须随着他一吞一吐的动作,时而被吹起,时而又紧贴着他的身子,真是要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我忍不住从礁石后出来,惊讶地看着那只小虾,发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虾没想到旁边居然有人,蓦然一惊,从沙里拔出尾巴,往后连跳几步,惊惶四顾,一看是我,吓得一下子伏倒在沙地上:“十七公主!小的参见十七公主!”
  我又好奇地问道:“你是谁?你方才在干什么?”
  那只可怜的小虾吓得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连话都说不连贯了:“禀禀禀报公公公……主,小的是蟹将军手下第一军第四队第七组的虾卒。今日小的休假,小的,小的在……在……”因为着急,他的话更是说不出来,全身都涨得通红,好象被人有滚水煮过一般。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他是在修炼呢,公主难道看不出来么?”
  修炼?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但一时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熟悉的风致,让我立刻就认出了她——白秋练。
  那小虾着急地叫道:“白姑娘!你可……你可不能胡说啊!”
  白秋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立刻就低了下去,但仍然嘟嚷道:“我这哪里算是修炼……”
  我忍不住又问道:“白姑娘,你说他在修炼?什么是修炼?”
  白秋练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眼中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情,有惊讶、有气愤、居然还有几分怜悯。正在我莫名其妙的时候,她说话了,语气中却明显带有嘲讽之意:“啊,我忘记了,象十七公主这样高贵的龙族,生来便化为人形,有高深的法力,和数万年的漫长寿命,你们是天之骄子,哪里需要什么修炼!”
  她看我仍然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眉头微微一蹙,语气却柔和下来:“可是象他,象我,却生来只是卑微的水族。如果任由生命流逝,我们大概只能活上几十年、甚至几年。十七公主,你今年多大了?”
  几年?几十年?我的头脑里一阵慌乱,这么短暂的时间,恐怕只够父王开上一次两次宴会罢?我本能地答道:“我……我才只有一百六十岁。”
  白秋练冷笑两声,道:“一百六十岁,嘿嘿,神龙要两百岁方才成年,公主还只是个孩子呢,却已经活过一百六十岁了。你问问这只小虾米,他能活多少岁?”
  我望向那只小虾,他低下头去,已变花白的虾须轻轻颤抖,神情中带有几分悲凉:“十七公主,小的今年两岁,再过一年,小的……小的就要寿终正寝了。”
  只能活三岁!
  我几乎叫出声来,可望着那只小虾,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秋练轻声道:“三岁啊,十七公主,这样短暂的生命,他怎能不修炼呢?只要修道有成,就可以延长寿命,可以化为人形,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算修道有成,可是天地之间,还有那些捉妖的和尚道士、各地山神城隍、九天仙魔……就连修道之中,还要经历那些五百年、一千年、五千年的种种大小天劫……一个不慎,便是前功尽弃,甚至灰飞烟灭!
  我们妖族,还是不能自由自在啊。不过无论怎样,生活总是有了希望,总是有了迎接明天的勇气……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她是望着小虾,不,是望着那只老虾说的。老虾抬起头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白秋练突然转过头去,望向大海远处,那里的海水被照得非常明亮,隐隐的乐声传了过来。那里,正是龙宫所在之处。
  看着那些明亮的光芒,我在心里猜想,父王一定又在宫中大摆宴席了。
  白秋练的声音激愤起来:“十七公主,你们有没有想过,多少妖族穷尽一生,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只是为了生命不再那么卑微!可是你们神龙,有那样长久的生命,有那样充沛的法力。你们却是在这样的浪费、这样的糟蹋!你们的权势,你们的法力,只是用来……用来……”
  在她烈火一样的眼神前,我不禁有些畏缩:“那么,白……白姑娘,我该干些什么呢?”
  白秋练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火焰慢慢熄灭了:“十七公主,臣妾无礼了。我们……先回宫去吧。”
  我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神色突然会变得那么哀伤。
  走的时候,白秋练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珠子来,轻轻放在那只老虾面前的沙地上:“这颗宝华珠,是当年我修炼时用过的。它能够聚集天地灵气,你修炼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海水,那上面射下来的光线是那样微弱:“在这深海之中,你要吸取日月精华,修炼起来可是太慢了。”
  老虾呜呜哭了起来:“白姑娘……谢谢你。只有你……理解我的苦衷,他们……他们都笑我,说我老来疯……说我痴心妄想……还说要到蟹将军那里去告我……呜呜呜……”
  直到我们走出好远,老虾的哭声还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
  白秋练始终沉默不言,我却忍不住了:“白姑娘!”
  白秋练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我。半晌,她淡淡说道:“公主,我明白你想问什么。那只老虾,他可能等不到修炼有成的那一天了。”
  我吃了一惊,叫道:“为什么?你不是给了他那颗宝华珠么?”
  白秋练笑了一下,我却觉得她的笑容里满是哀伤:“公主,虾族生来根骨粗陋,又没有七窍可以吸灵气入体,修炼起来,可有多么艰难。何况他们寿命那样短,何况……他已经老了……”
  我心里一酸,隐隐地为那只老虾感到难过。
  白秋练拉起我的手,安抚性地拍拍我的手背:“我送他宝华珠,是因为……我衷心地敬重他……你看不出来么?那方他练功的沙地上,一颗小石子都没有。不知他是费了多大气力,才将那些小石子清除掉的……如果大家都这样珍惜时光,勤加修炼,我想我们妖族,绝不会永远沉沦下去……”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望向远处的龙宫。那里,仍然是丝竹之声不绝;粉白黛绿的美人,在殿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我终于问了一个我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虽然有些唐突:“白姑娘,你来自哪里?是我父王……把你纳入宫中的么?”
  白秋练平静的话语,穿过丝竹管弦之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是洞庭的白鱼精,我的相公姓慕,叫蟾宫。 是你的父王,把我抢入龙宫的。”
  我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白秋练静静看着我,道:“公主不用惊讶。你父王做这种事,还嫌少了么?我白秋练,也不是第一个。”
  我还是呆站在那里。白秋练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坐到一旁礁石上,说道:“十七公主,咱们坐一会儿吧。我入宫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来,东海龙王这么多儿女,唯有十七公主你,好象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顺从地坐到她的身边,偷眼看去。只见白秋练凝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脸庞边飘拂着几缕乌黑的秀发,映着白玉般的肌肤,真的是非常美丽。
  良久,我听见她轻声说:“此时如果还在人间,应该是秋天了。不知道蟾宫的秋衣,有没有人为他准备呢。”
  我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人间?你的相公,是个人类?”
  白秋练嫣然一笑,容色瞬间明艳照人,道:“他自然是人类,而且还是个雅量高洁,满腹经纶的才子。”
  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白秋练的笑容更美了:“他自然知道,我既做了他的妻子,这种事情怎能瞒他?不过蟾宫他人很好的,一点也不在乎,还是一样爱我。这个书呆子,当初我在洞庭湖畔初见他时,便是在一个月夜。他坐在船头,琅琅诵读诗句,令我一见倾心。”
  她轻轻念道:“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
  她吟诵的声音韵律优美,铿锵有节,有如断冰切玉一般,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清雅好听。
  我听得有些痴了,道:“这就是诗么?比咱们龙宫的曲子还要好听。”
  白秋练道:“是啊。这就是人类创作出来的一种东西,人有时候比咱们,可要聪明得多,重情得多呢。这首诗是一个叫王建的人写的,他描述的,是水边小城的夜色,你想啊,水面吹着徐徐的清风,随风送来采菱少女的歌声,而小城中已是灯火初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人间画面啊。”
  我用力地点头。白秋练笑了,轻轻道:“我再诵读一首给你听,成不成?”我喜道:“好啊,不过,你要讲给我听,这诗中的意思,好不好?”
  白秋练温柔地一笑,道:“这是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写的。诗中大意,是讲她在秋天的日子里,看到落叶从枝头飘下来,便开始思念起远方的那一个人了……”
  她柔和清婉的声音,在海水中一字一句、幽幽传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远处龙宫仍然灯火辉煌,可是我们却视而不见,久久地陶醉在这些优美的诗歌里。在听白秋练吟诗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两个此时不是坐在这幽暗的海底,而是已来到了那个美好的人间。
  




龙宫岁月

  没有奇香仙乐,亦无明月入怀。毫无任何预兆的,我,东海龙王的第十七个女儿,诞生在茫茫东海的龙宫之中。
  我的父王,据说有二千九百八十八岁了。自从他两百岁成年之后,在这二千多年里,他可是片刻也没停止对美人的追寻,他共娶了四百二十三个嫔妃,当然也包括第一百五十一位的我母亲。据说,我们神龙生来便有数万年的寿命。所以有时候,我也会起一个荒谬的念头,想看看父王他一生之中,究竟还会娶多少个。
  所幸,他总共只有四个儿子和二十四名女儿,否则,我真的怀疑这座龙宫中,年长月久,还能不能容纳如此多的后宫家眷。
  不过话说回来,父王的姬妾嫔妃之中,能活得那么久的并不多。她们大多出身卑微,不是我们龙族,没有那么悠长的生命。
  我的母亲是清远侯的小女儿,即父王的远方表妹。虽然清远侯地位实在不高,封地也偏远狭小,但总算也是龙族远支。比起那些蛟精、蚌壳、鲛人所生的公主们来说,我的龙族血统实在是要纯正很多。
  所以母亲虽不是最受宠的,但其他的嫔妃对她倒也客气。父王对她,也有着几分亲切之情。
  但母亲还是很遗憾,因为在龙宫之中,只有龙族出身的妃子,才可以生下太子。旁的族类,却向来只能生下公主。
  她的另三个表姐妹嫁给父王,生的都是龙太子,即我的那四个哥哥。唯独我,却偏偏只是个公主。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父王没有立龙后。他有数量庞大的妃子群,却居然不立龙后,这真是让人想不通。但大家都偷偷地在说,这肯定是父王为了寻欢作乐更方便一些,所以正位空虚。
  父王对此不甚在意。如果有太子只是为了继承他的王位,那他已有了四个,根本不再愁了。四个也就够了,至于再生公主还是太子,他是一概漠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眼前的生活过得开不开心。
  从我记事起,不是看到他在珊瑚榻边狂歌痛饮,就是看他在水晶殿上歌舞升平。他往往左手搂着一个美人,右边倚着一个美人,笑得一塌胡涂。他长长的龙须上沾满了蜜色酒水,金色的锦袍揉得皱皱巴巴,地上全是摔碎了的琉璃杯、玳瑁盏。还有环绕在他周围的那些美人,她们娇声呼喊,嗔怒动人,鬓发散乱在香肩之上,夜明珠、碧玉坠如零落的星雨,胡乱地丢弃在四处阶下。
  她们的头上戴着连我都说不出名字的宝钏珠钗,身上穿着云锦天罗,熏最名贵的天府冰麝合香,那种奇异而诱人的香气,往往在数里外的海水中都能闻到。
  东海是如此富有。
  父王的新宠旧爱太多,连他正牌的妃子们我都认不大清楚,更别提那些偶然得幸的湖海美人。几个哥哥也和他一样,宫中美人如走马灯一般,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不过,对于这一切,我早已经习以为常,我跟别的公主一样,热衷于各色化妆、新鲜衣服、大大小小的宴会、天上地下的奇怪客人。仙女、天官、道士、和尚、山精、水怪……我们的客人多得要命,而且只要来了,哥哥们是必要作陪的,他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喝得烂醉。
  而我们,父王娇贵的公主们,往往躲在明珠串成的帘子后面,对他们评头论足,议论不休。但是很遗憾,他们不是奇形怪状,就是老气横秋,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发自内心地喜欢。
  龙宫里灯火辉煌,那些宴会通宵达旦,。
  他们抓住每一刻,迫不及待地寻欢作乐,好象寿命不是几万年,而只有几十年一样。
  
  父王很快到了三千岁的寿辰,我看他简直是把自己的千年寿辰,当成是一次开办大型寻欢作乐宴会的借口,早在寿辰前百天龙宫里就忙得人仰马(海马)翻,天上地下广发请柬。
  父王贵为东海龙王,确是权势赫赫,各地龙王君侯自要奉承。当下纷纷赶来,龙宫一时门庭若市,宫门口一溜停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独角犀啊、青晴兽啊、火麒麟啊什么的,都是那些贵宾的坐骑。
  我们在寿宴上见到了洞庭君的女儿女婿,那龙族中最有传奇色彩的一对夫妻。
  洞庭龙女上前拜见父王,轻轻柔柔地福了一福,道:“伯父万寿无疆。”
  她虽然也是绫罗层层地打扮起来,言谈举止却甚是温柔,全不象我的姐姐妹妹,尽是些嘴尖舌利的娇蛮公主。
  听说她是洞庭君膝下唯一的爱女,洞庭君先是将她嫁给泾水侯的小儿子,却受到他的虐待。他宠妾灭妻,完全不把这位龙族公主放在眼里,泾水侯夫妻也是两个糊涂蛋,任由儿子所为,最后竟让她衣衫破烂地去放牧雨羊。
  幸而她在牧羊时遇见了那个书生柳毅,柳毅激于义愤,千里迢迢报信回洞庭。她的亲叔叔钱塘君性情火暴,闻讯一怒之下便大闹泾水,淹死三十万人,最后竟将我那位未曾谋面的远方表哥,泾水侯的小儿子,活活地吞在了肚里。这件事曾在水族中轰动一时,甚至还惊动了天庭。可是钱塘君与洞庭君地位尊崇,岂是小小的泾水侯能比?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
  我们躲在珍珠帘后,偷偷地看那位洞庭龙女和她的驸马。她很羞涩,那位驸马也好不到哪里去,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是他们二人偶尔目光一碰,那脸上升起的红晕,却见证了他们的幸福。
  我的姐姐们除了大姐定下南海二龙子之外,其他的都尚待字闺中。倒是不少君侯想来求婚,父王却总是左挑右选,轻易不曾许人。
  我的十二姐感叹道:“看样子,还是嫁一个凡人要好一些。”
  话虽如此,怎么能够呢?先不论门第出身,就说凡人的寿命那样短暂,便不能与我们龙族结为亲眷。据说那位柳驸马之所以得娶公主,是因为洞庭君和钱塘君感激他的报讯之恩,而公主又对他一见倾心,非他不嫁。所以两位龙君一力向天庭说了好话,更何况当初钱塘君曾为天帝立下赫赫战功,这才蒙天庭恩准,破例赐他仙丹,准入仙籍,他方能与洞庭龙女谐为百年之好的。
  再者,人家洞庭君仅此一女,将来洞庭君的爵位,还要指望驸马继承,自然父辈一力促成。象父王二十多个女儿,如果个个都要闹起来嫁给凡人,那还得了?
  我想来想去,龙族之中,那些近亲或是远房的表哥们,不是贪恋美色,便是凶猛好斗,尚未正式成亲,妾侍倒是多不胜举。没有一个,得以托付终身。
  在父王的寿宴上,我还见到了代表西海龙王前来的西海大太子敖宁,我的大表哥。
  他,似乎与他们不同。至今我仍然记得,当他金冠银甲,步履生风,傲然地步入水晶殿来之时,似乎满堂珠宝都失去了夺目的光辉。我们的目光,顿时被他完全吸引过去了。
  他身量颇高,略有些清瘦,目似朗星,灿然生光。神色却是冷傲肃杀,如亘古沉默的冰山。大表哥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龙子惯有的轻浮淫靡的气息。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有一块地方,好象漆黑的深海,被夜明珠照得灿然一亮。
  大表哥,他是否能带给我不一样的生活?
  在父王的寿宴期间,我一直试图引起大表哥的注意。我甚至领着歌姬们齐声吟唱《龙主万寿乐》,只因为宫人都说,在二十四个姐妹中,我拥有最美的声音。
  可是大表哥在来的第三天便告辞了,他说西海事务繁忙,父王也不便留他。
  我们早就听说,西海龙王,我们的三叔敖丙,早就不管西海之事,成天忙着去建造他的心中楼阁。听父王说,三叔从小便喜欢敲敲打打,他毕生最大的梦想居然是做龙族第一巧匠,建造一所天上地下最美的宫殿楼阁。现在儿子长成,又这样有能耐,他便一溜烟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西海一应事务,早就由大表哥一手掌管,他是实际上的西海之主。
  我偷偷躲在一处他必经的礁石后等他。他前簇后拥地经过时,我便从礁石后飘了出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表哥。”他看见我了,远远地站住脚步,挥手令随从退下,这才叫道:“十七表妹。”神情一贯的冷淡,但并不疏远。
  我的脸红了,说话怎么也不流利:“大,大表哥,我能不能跟你去西海?”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怎么行。”
  我急了,话语反而越说越快:“大表哥,带我去西海吧,你看到了东海龙宫的样子,父王、母妃他们,还有我的哥哥姐妹,他们……他们……”
  我说不下去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道:“我不要和他们一样!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我被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声音吓坏了,只听大表哥柔声道:“十七表妹,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被忽略了,其实大伯父他是很疼你的,我看得出来。”
  父王很疼我么?或许是吧,他没有很特别地宠我,象对待二十四妹那样,兴致来了便带她去骑海马;他从天庭做客回来,带的一枚蟠桃也是给了最娇俏可爱的七姐。可是他给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了我漫长的生命,他怎会是不疼我的呢?
  我流下泪来:“可是,大表哥,我只是想嫁给你啊。”
  大表哥的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笑容,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柔和了许多:“十七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敖宁是天地间堂堂男儿,又是高贵的龙族,怎能让儿女私情,磨灭英雄气概呢?大业未成,西海未宁,我是不会娶亲的。”
  他走了,我的泪怎么也流不完。十七表妹,他总是这么叫我。因为在他心里,我只是他无数表妹中的一个。其实,我的名字,叫做敖莹啊。
  大表哥离去之后,我沉默了好久。侍女送上调弄胭脂的金盒、研磨精细的珍珠、还有我们姐妹托别的神仙千里迢迢,从峨嵋山收来的玉池清露,这些都是以前我最爱调制的化妆用品,我也懒得看上一眼。姐妹们向我展示水族中新近流行的“飞云髻”、“醉霞妆”、“点金额”等等新奇妆容,我也都无动于衷。
  我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发自内心地,开始厌恶起那些没完没了的宴会。我一次次地化为金鲤,偷偷游到远海去玩,甚至还去过一次内湖。不过幸好,没碰到过什么危险。
  就算呆在东海,我也不愿意呆在龙宫之中。这一切的变化,也许是为了大表哥,也许是因为我更加茫然无措。
  终有一日,我在父王驾前,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金龙公主

  父王左手拿着一张雪白的半透明的绫绢,那绫绢上似乎还飞舞着一个朱红的大字,他站在玉阶之上,面色阴沉地看着满宫后眷。突然一挥长袖,把案上那些玛瑙盘盏都挥到地上,只听呛啷啷一阵乱响,那些昂贵的盘盏都跌得粉身碎骨。
  所有人吓得都屏息静气,只听见父王如雷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是谁放走了白秋练?是谁找到了许真君,写下那道该死的赦令?是谁?”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出身来,向着父王慢慢跪了下来,说道:“父王息怒,白姑娘,白秋练,是我放走她的。”
  父王一下子怔住了,我看见他龙须向上猛地一翘,大喝一声:“是你?小十七?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事情!”
  我吓得全身一抖,因为过往的无数经验告诉我,父王是动了真怒了。但我仍强撑着站直身子,低声道:“父王,儿臣没有错。许真君……也是儿臣去求的他,他才写了那道赦令的。 ”
  父王脸色都变成了青色,龙须也在微微颤抖:“你……你说什么?”
  母亲吓坏了,爱女心切,她已忘了害怕,从妃嫔中抢步出来,一掀下裙,跪在琉璃地上,叫道:“表哥!表哥!莹儿她一向温柔和顺,胆子又小,这次必是无意为之的,并不是存心来与你作对,你可千万莫要动雷霆之怒啊!”
  父王身边的嫔妃,面上倒多有幸灾乐祸之色。尤其是父亲的新宠如愿夫人,若有若无地在一旁道:“倒看不出十七公主有这样的胆识,以后……看这事态发展下去,咱们龙宫,说不准还要仰仗十七公主呢。”
  她这么加上两句,父王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喝道:“莹儿!父王一向看你听话温顺,没想到你私底下竟敢这么无法无天!”
  看到他暴怒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该不会一怒之下,显出神龙的真身来,把我一口吞掉吧?就象钱塘君吞掉泾水侯的小儿子那样?
  父王怒目圆睁地瞪着我,我都能看到他眼中冒出金色的火花。完了……完了……我头脑里一片嗡嗡声,眼前顿时黑了,耳边隐约只听到母亲的哭喊:“你……你吓死我的儿了……我儿要有三长两短……我……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地醒转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藕荷色帐顶。我的寝宫?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把床边坐着的一人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我吓得差点又要昏倒:“父……父王……”
  坐在床边的,赫然是我那刚发过雷霆之怒的父王。此时他看我醒了,立刻换上一副愠怒未消的样子,可惜我已看清了他见我醒来时,脸上那一瞬即过的喜色。
  在他没有七窍生烟的时候,他看上去倒还是个很慈祥的父亲。尤其是他不穿那件剌得人眼花缭乱的金丝织成的锦袍时,我看他最为顺眼。
  我偷偷地看着他,他严肃地瞪着我,但圆眼中终于渐渐带了笑意。
  我的心顿时软了,我本来就是个孝顺的孩子,而且觉得自己确是忤逆不孝,居然偷偷放走了老父的爱妾。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我不放走白秋练,那是拆散人家恩爱夫妻,也同样是罪不可恕。
  父王看我脸上神情转换不定,以为我还在怕他责罚,闷声闷气地说道:“你不用害怕,父王不会责罚你的。哼,你的母妃,倒真是护犊情深,还说什么如果你有三长两短,她便要与我同归于尽。真是笑话,我堂堂东海龙王,这么容易被人拉着同归于尽?这个笨女人!”
  他虽是气哼哼地说这番话,但嘴角边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笑意。
  我东张西望一番,没有看见母亲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怯怯问道:“母妃呢?”
  父王摸摸我的头发,道:“她去亲手给你做凤肝羹了,说是你吓坏了,得给你补补身体。”
  我低下头来,父王慈爱的举动,让我鼻子有点发酸:“对不起啊,父王,我知道您喜欢白……白姑娘,可是人家是有相公的,她的相公是个姓慕的读书人,会背好多好听的诗歌,我以前都没听过那么好听的诗……她想念她的相公,留在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何况……您有那么多的美人嫔妃,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也不缺她一个啊,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接下去飞快地说道:“我问她,怎样才能够放她去人间找她的相公?她说她不能走,因为她的母亲还在洞庭君的手里,而洞庭君……绝不会违逆您的意思……”
  父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所以你就去求许真君?”
  我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是的……白姑娘说只有许真君说情,您才会放了她。她撕下自己鳍上的一片白鳞,要我拿去给许真君写上一个‘赦’字,说这样,您必然不会再为难她,她便能跟她的相公团聚了……”
  父王脸上的阴云慢慢散去了,他看着我,出乎意料地没有发脾气,只是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他想说什么,但只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父王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好醇酒美人,但对母亲的态度却是明显有了不同。每次待客的宴席上,必是要她陪同出面接待;还交待龟总管,说宫中大小事务,必要由母亲处理方可实行。另外,他一个月中居然有二十天,是宿在母亲寝宫之中。
  他们两个,是自小便认识的表兄妹,一向感情上虽然较为亲近,但也没有给过母亲这么多的荣宠。渐渐宫中开始有了传言,说父王很可能要立清远夫人(我母亲的封号)为龙后了。
  一次我在母亲宫里,亲眼看见宫女们向她献媚说,她被立为龙后,只是迟早之事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玉盏,用一方丝帕拭了拭唇边,这才慢慢道:“你们太不了解陛下了,陛下的心中……”她沉吟片刻,终是没有说下去。
  父王的姬妾们的数目,开始渐渐减少。首先是那些蒙他一时恩宠的宫女,或是各族进来的美人,都被他送的送,打发的打发,龙宫里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有名号的嫔妃,或是那些生有儿女的妃子们了。
  他对我,也是越来越亲切,有时化为人形出游时,往往还带我同去。我跟着父王,见识了不少城郭村镇,也渐渐熟悉了人间的情景。
  后来有一次,在一个秋天的月夜里,父王化作一名白衣秀士,带我和如愿夫人去城中游玩。在一家酒肆里遇见了四个读书人,谈得颇为投缘。
  那几个读书人感叹说,这世上万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事事如愿,人生可有多么美好。
  父王跟那四个读书人谈得兴起,便说,既然如此,我便赐你们每人一位如愿,如何?
  如愿夫人的脸色当即变了。她和她的三个妹妹,是洞庭君座下的水府神女,聪明伶俐,善于侍奉,后来被送来侍候父王。她们这一族的神女有一种特殊的神力,便是使凡人轻易地达成自己的愿望。
  洞庭君最初提出将龙女许给柳毅,却被柳毅拒绝的。龙女却是一心要嫁,洞庭君只得将龙女装作凡间女子,送去跟柳毅成亲。因为那时龙女夫妇住在人间,事事皆不方便,洞庭君心疼爱女,便将两名如愿神女作为陪嫁婢女,送到了龙女身边。
  据说有求必应,真能使凡人如愿以偿。
  如愿夫人貌美聪慧,一向也得到父王宠爱,她虽是怎么也不相信父王舍得把她送出去,可是她也不敢有丝毫违逆。
  父王妃子中最美的夜光夫人,是蚌族美人,容颜之美,据说在近千年来的东海,当数第一。
  她生性聪颖,法力高强,已有千年道行。若真正动起手来,只怕我那几个养尊处优的哥哥都不是她的对手。听说夜光夫人本来也是嫁给凡人的,还生了一个孩子,但后来却被父王强行夺来。
  我还听宫人说当时父王先是遣蛟族著名的勇士焦况,前去强抢夜光。谁知夜光吐出本元神珠,反将焦况打得焦头烂额。
  至今蛟族中人见到夜光,还是一脸讪意。
  后来父王遣夜叉送去书札,不知书札之中写了什么,总之夜光看后,居然自己来到东海龙宫,做了父王的妃子。
  他们两个的关系有点奇怪,不太象是龙王与龙妃,倒象是一对结拜兄弟。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父王和夜光在一起通宵痛饮,父王喝得高了,居然大力拍着夜光夫人的香肩,大喊什么“夜光兄真乃东海之量”“酒逢知已千杯少”之类的酒话,引得一众宫女在旁忍俊不禁。
  但不管怎么说,父王宠爱夜光夫人,那是有目共睹的。在母亲这匹“黑海马”没杀出来之前,宫中人人都说,以夜光夫人的美貌和道行,迟早会被立为东海龙后。
  可是父王最后连夜光夫人都送走了。他们两个在龙宫的宝华殿喝了最后一场酒,父王特地让我陪在一旁。酒至三巡,父王开口了:“夜光,谢谢你陪我过了这十年,想必你的孩子快长大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了。”
  夜光举起金杯,泪花盈睫地看着父王:“多谢大王成全,不然以夜光不知轻重的性子,当日若不来龙宫,断然不会活到今日,与我那孩儿相见。”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不再说话,就是不停地喝酒。他们俩喝酒的量与常人不同。这次喝酒,父王是一副用酒淹倒宝光殿的架势,而夜光夫人所喝的酒料想她洗几次澡是绰绰有余。
  他们给我也喝了几杯,我很不争气地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自己寝宫之中,夜光夫人却已经不在了。
  父王开始越来越多地跟母亲守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什么的,宴会的次数自然少了下来。他们两个说话不多,但在一起却少有的默契和谐,象一对过了很多年的寻常夫妻。
  有一日我闲来坐在梳妆台前,拨弄着一只小扇贝玩儿,突然听见宫外喧闹起来。有宫女跑来禀告我说:“大王叫十七公主快去水晶殿,说金龙大王的三公主到了。”
  金龙大王是镇守黄河的龙王,他是蛟龙修炼得道,虽比不得我父王是天生神龙,也不象洞庭君他们是世代勋戚,但他正直英勇,嫉恶如仇,在三界也是大大有名。
  我也跑到前殿去看,却已是去得迟了。只见众女环绕着一位红衣女郎,她身材高挑,眉目英朗,顾盼之间,神彩动人。她的打扮也与众不同,发束玉冠,足蹬短靴,手腕上戴着一只镶有火齐宝石的金镯,据说那金镯法力无边,乃是西方金王母所赐。
  她站在姐妹之中,那种压倒众人的华贵气度,倒比我们更象是东海的公主。
  父王一直对她颇为喜爱,笑道:“英儿怎么想到来东海了?去年我的千岁寿宴上我曾对你父王说过,叫他把他的乖女儿多送来咱们东海,也□□我的几个不成材的女儿。谁知时至今日,你才舍得过来。”
  三公主黄英排开众人走上前来,先是按规矩行了礼,这才从容一笑,道:“叫伯父见笑,侄女今日前来,真是来投奔伯父您了!”
  父王微微一愕,道:“此话从何说起?”
  黄英仍是从容不迫,笑道:“说来话长。侄女爱上一个人间的书生,与他有了往来。他的外甥女为五通神所污,我看不过去,便拿这个火齐宝镯将那五通困住,又派一个婢女将那他阉了。我父王大怒,说我不守闺训,将那婢女打了一顿,还要将我终生囚禁。他是我亲生父亲,侄女不敢反抗,但岂能束手就擒?故此来投奔伯父,万望伯父庇护!”
  她将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整个水晶殿上,鸦雀无声。
  我站得最近,清清楚楚看见,父王脸上肌肉抽动数下,喃喃道:“五通神、五通神!”
  再看那三公主黄英,只见她虽然说出了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但神态仍是安详大方,毫无惊惧羞涩之情。
  父王突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我只说黄猛是咱们龙族中难得的英雄,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个敢作敢当的女儿!嘿嘿,杀了五通都便宜了它们,阉上个把算得了什么!你父王也忒小题大做了!英儿,本王一向最是欣赏你的英豪气概!本王这些个儿子女儿当中,也就小十七莹儿有些个胆量!”
  顿时无数道目光向我射了过来,我羞得几乎要钻入地下去。
  黄英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怔了一怔,笑道:“十七妹看上去娇怯怯的模样,原来还有这份胆识。”
  我的二十四妹敖玉因为最小,一向最受父王宠爱,这会听父王居然当众夸赞黄英,心中已是有些不受用,但因为金龙大王之故,不敢作声。此时听父王又当众夸赞我的胆量,心中妒火按捺不住,撇撇嘴道:“她连父王的爱妾白夫人都敢私下放走,自然胆色过人了。”
  “啪”的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却是父王狠狠一掌击在黄金宝座上,居然把扶手打断了一根!
  敖玉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下去,殿中一片难堪的沉默。
  还是父王先开口了:“那五通……五通神,”他说到这几个字时,似乎特别艰难,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怎样了?”
  黄英嫣然一笑:“伯父难道不知?五通为恶太多,前段时间在吴越又去掳掠民间美女,却遇上了罕见的一个大胆的姓万的武生,是那被掳女子的小叔。”她面上不由得显出钦敬的神色来:“那万生倒真是个英雄,他事先埋伏在嫂嫂的房中,五通深夜过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他一剑一个,剌死了三个。”
  父王一听,顿时又惊又喜,问道:“当真?”
  黄英笑道:“这还不算,当时逃走了两个,又到别的人家去为恶,看中了一个姓赵的员外的女儿,声称说晚上要去娶她。那赵员外听闻万生的威名,重金聘他来家,万生故伎重施,又杀死了一个。”
  父王朗声笑道:“这个万生,是个真英雄!真豪杰!”
  黄英抿嘴一笑,道:“剩下的这个嘛,被侄女派人阉了,想必以后也做不了恶,这赫赫有名的五通神,现在只怕要改个名儿,唤作半通神了。”
  父王哈哈大笑,神情畅快之极,说道:“不错!不错! 好侄女,你有这样的胆识,若是我的女儿,我心疼都还来不及呢。你只管住在伯父这里,你那个糊涂的爹爹,想必不是怪你阉了五通,是怪你不听他的教训,偷偷跟凡人来往。凡人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你心中喜欢,那人又确有些成仙的根骨,便是百年之后,度他成仙也未尝不可嘛!”
  黄英大喜,当即跪在地上,给父王磕头道:“多谢伯父成全!”
  
  




荷花往事

  金龙三公主黄英,在东海住了大概半年的时间。金龙大王想念女儿,加上父王又主动去跟他喝了几次酒,在他面前大赞黄英的飒爽英气,他也就渐渐消了气,顺势派手下来接黄英回去。
  黄英走时,我颇有些舍不得。龙宫之中闲置的宫殿还有几座,可父王一定要将她安置在我的寝宫之中,我们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
  黄英一再要我跟她去黄河住上一段日子,可是我总是有些害羞,再者也对传说中的金龙大王有些畏惧之情。所以一直不肯答应,只得说道:“黄姐姐,父王这段时间,好象有些心事,我还是多陪陪他罢了。”
  黄英若有所思地一笑,道:“伯父有了心事,想必是因为五通罢……”
  她明亮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上,自语道:“难怪伯父这么宠爱你的,你害羞时的模样……跟传说中的那个女子……倒还有几分相像……”
  我的心里大大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一个大秘密将要揭开。急忙问道:“黄姐姐,你在说谁?哪个女子?”
  黄英淡淡地笑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也是关于一个龙子的故事。”
  那还是一条东海小龙刚刚成年的时候,他生性顽皮,向往东海以外的世界,所以他常常化为鲤鱼,游到江河里面去玩。
  有一次,他正在江水中摇头摆尾地游得高兴,突然头顶一黑,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他和其他很多鱼虾一起,居然被渔夫捕获了!当时他吓坏了,落入网中后竟然忘了用法术逃走,更糟糕的是,在拼命挣扎的时候,他居然把他含在口中的龙珠给弄丢了。
  没有龙珠的小龙,法力微弱之极。这下子,他连逃都逃不了啦。
  他和很多鱼虾龟鳖一起,被装在一个很大的水桶里,渔夫把他们都运到喧闹的集市上去卖。他不理其他鱼虾,呆呆地躲在一边,拼命地想如何可以逃走,可是不管如何苦思冥想,他的脑袋好象僵住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逃走的办法。
  一想到堂堂的神龙居然会被人做成一盘红烧鲤鱼,他就急得直掉眼泪。
  忽然听到头顶那个声音说:“好啦,你不用害怕,我买你回去后,会好好养着你的。你现在太小啦,在江里会被别的大鱼欺负的。等你稍微大一点,我就放你回江里去。”
  停了一停,那个声音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鱼儿真可怜,他们偏偏喜欢打渔。我说这条
  鱼急得流眼泪,他们偏偏不相信。”
  流眼泪?她看得出他在流眼泪?他惊讶得止住了哭泣,抬头一看,在模糊的泪眼中,他看到了一张荷花般美丽的面庞。
  那张面庞上微带红晕,浅浅一笑,便漾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站在淡淡的晨曦中,穿着浅蓝衫子,真象一枝含羞带露的荷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荷。
  小荷是个孤女,父母在一年前染上瘟疫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靠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维持生计。
  这都是他以后才慢慢知道的。
  小荷用一根湿草绳系住他的鳃,据说这样鱼离开水,一时半刻也干不死。她带他回去,找了一只干干净净的破木盆,盛满清水,将他放了进去。
  他开心地在盆里游来游去,她蹲在一旁,眼一霎不霎地望着他,轻声说:“很开心吧?可惜我没钱,不然就把那些可怜的鱼儿虾儿都买下来。”她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买下了你,我今天只能吃一顿饭了。”
  那一顿饭,是一碗清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法力损耗太大,他每天努力地聚集灵气,想要恢复法力。渐渐的,他白天可以有两个时辰化为人形,但其它时间,他却仍是一尾没有任何法力的鲤鱼。
  小荷刚刚出门去洗衣服,就有一道金光从水盆里盘旋飞出来,落在地上。金光消去,出现的是一个白衣翩翩的美少年。
  那是他,他终于可以短暂地化为人形了。他开心地抖抖衣衫,首先向灶屋走去。
  头一天小荷上山砍了一捆柴来,她人小力弱,把柴火从山上砍下并拖回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把柴拖回到灶间,便瘫坐在地上。她实在是再也没有力气,去将那些粗柴砍成可以烧火用的小段了。
  他坐在少了一条腿的小板凳上,平生第一次,好奇而用力地挥动着斧子,把柴一根根劈好,又细心地在灶间码得整整齐齐。
  小荷回来时那惊喜交集的神情,让他心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后来小荷不在的时候,他做的事就更多了,打扫院子、挑水、劈柴,后来他甚至还上山去砍柴,拖回来的柴高得简直象一座小山。
  小荷回家来时,嘴巴常常是惊讶得合不拢来的。
  有一天,他正爬在屋顶上,在兴兴头头地整理铺在上面的茅草。因为头天下雨,这间草屋千疮百孔,屋顶上到处漏雨。家里仅有的几个破碗破盆,都被小荷摆在地上接漏下来的雨水。小荷的床铺上没一块是干的,她一夜都没能入睡。
  突然他看到了小荷。小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院子里,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头脑中轰的一声,第一反应居然是傻乎乎地化作一道白光,吱溜一声,就钻到屋里的水盆里。
  但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干了一件更傻的事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小荷他就是那条鲤鱼吗?
  他窘迫万分,伏在盆底,又急又怕,眼里居然流出泪来,可是那泪马上就化在水里了。
  小荷蹲下身来,小手探入清水之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背鳍,说道:“没有关系,我都偷偷地看了你好几天了,我早知道你有时会变成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自从爹爹妈妈过世之后,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疼过我……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总是一样待你的。”
  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入盆里的清水之中,和他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他在水中偷偷地张嘴尝了尝,觉得她泪水中竟然有一点微微的甜味。
  他差点又流下泪来,但他不敢动一动,乖乖地呆在水里,感受着她小手温柔的抚摸。因为长久地操持家务,她的手有点粗糙。在抚过他背鳍的时候,她手上的老茧挂得他的鳞片有点疼痛。可是他只愿意一辈子这么被她轻轻地抚摸,哪怕疼一辈子,他也觉得那是一种疼痛的幸福。
  小荷用自家地里收来的少得可怜的一点棉花,纺了三个通宵的棉线。又忙活了两天,将那些棉线亲手织成了一块不大的白布。接下来,她从山上采来一种野草,在石臼里用力地捣了一个上午,淘出一些碧青的汁液来,把白布染成了青色。
  最后,她费力地操起剪刀,裁剪一番后,那块青布就变成了几片零碎的布块。她拿出针线筐,又是一番穿针引线,到第六天中午,她终于给他缝了一件青色的布衫。
  他又化为人形的时候,她微笑着给他穿上那件布衫:“小鱼,你常帮我干活,穿白衣裳太容易弄脏了,试试这件衣裳,合适么?”
  怎么会不合适呢?那青色的棉布轻轻贴着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温暖,没有一处不熨贴。
  每天化为人形的那两个时辰,他便开开心心地穿上那件青衫去干活。晚上小荷赶着洗干净晾好,第二天他又穿在身上。终于有一天,他砍柴时一不小心,被一根树枝挂住了衣襟。他用力一挣,“嚇”的一声,衣衫被扯破了。
  回到家里,他生怕她责骂,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眼睛:“都怪我……要是我能再有能力给你做件衣服……”
  可是小荷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为了做这件青衫,她已倾其所有。
  她想把他的青衫缝补好,可那个洞委实太大,她怎么也用线连不上。想要找块布缝上,屋里家徒四壁,连棉线都只有一束。小荷无奈之下,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拿来剪刀,剪下自己一块衣襟,细细缝在他衣衫破损之处,在上面打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补丁。
  这里跟东海龙宫,简直是两个世界。可是如果一定要他选择的话,他宁可永远呆在这里,不要再回到龙宫去。
  可是如果没有龙珠,他就没有强大的法力,难道他要看着小荷一辈子都过着那种清苦的生活么?
  有时小荷在屋里忙着做饭或是收拾屋子,他就呆在水中幻想:等有一天他恢复法力,找到龙珠,就带小荷回龙宫去。他要让她享尽所有的荣华富贵,他要让她那双粗糙的小手,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光洁润滑。
  想着想着,他就偷偷地躲在水里笑。
  小荷常常惊诧地看他一眼,奇怪地问:“你怎么又一个人在水里傻笑?”
  他也很奇怪:怎么就只有她看得懂一条鱼的眼泪和笑容呢?
  
  但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那天她去陪邻居家的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到了天黑的时候还没回来。
  他在盆里游来游去,心里按捺不住的焦急。
  当地山村都供奉五通神,就是鼠、猪、猴、蛇、蛤蟆这五个怪物。还为他们建有专门的庙宇,就是俗称的五通祠,因为时有灵验,所以香火十分鼎盛。
  深夜时分,他突然听见门外人声鼎沸,锣鼓声、吹打声响成一片。他正在惊讶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小荷走进屋来。
  他欢喜地在水里跳来跳去,却发现她有些古怪:她今天头上居然戴着镶了很多珠子的一顶凤冠,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腰间系着细细的腰带,带子上系有一串金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做响。
  她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跟那身火红的衣裙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小荷转身关上门,跑到水盆边,轻声叫道:“小鱼……他们要我嫁过去……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她好象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了。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荷陪邻家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居然被五通神看上了!他们显灵给村民,说今晚就要她去五通祠成亲。
  村民们对五通神一向敬畏有加,小荷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们自然完全听从五通神的旨意,赶着给她置办了新娘子的全套服饰,逼着她今晚嫁过去。这会她是托辞说要跟故居告别,他们才准许她回来的,但花轿乐队都在外面候着,唯恐她会飞到天上去。
  他在水盆里愤怒地跳跃着,恨不能立刻驾云腾雾地飞去五通祠,把那里夷为白地。
  五通这种下作无耻的妖灵,连正神都算不上,他一直都不明白天庭怎会允许他们独立庙祠,从来对他们是正眼都不瞧上一瞧。
  可是此刻他没有法力,只是一尾普通的金鲤,只得眼睁睁看着小荷苍白的脸,心里痛苦得象要炸开一样。
  小荷没有哭,她蹲下身来,轻声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早说过,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的人和灵魂,早就是你的了,五通神他们都是妄想。可是我不去的话,也没有法子,万一他们知道有你,那可就更糟了。”
  她温柔地看着水中的他,眼中隐见泪花闪动:“听说人死了投胎转世,还会有来生。所以我想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在黄泉我也等着你,咱们来生再见吧。”
  她用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背鳍,她手心的老茧又一次挂痛了他,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那种疼痛的幸福。
  她站起身来,在屋里摸索一会,不知从柜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揣在袖中,就开门出去了。
  乐声渐渐地远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水中,好象死了一样。
  当天夜里,在五通祠外,乡人发现了小荷的尸体,她的身体已经冷了。在她被强抢上轿的时候,她在轿内用那把剪刀剌破喉咙自尽了。因为她临死前没有踏入五通祠一步,所以她的灵魂仍要归属冥府,五通神什么也没得到。
  乡人惧怕五通神报复,就在当夜把她烧成了飞灰,全部洒到了江水之中。
  小荷死后的第三天,与他向来交好的洞庭君,哦,错了,那时他还没有承袭爵位,尚是洞庭龙宫的龙太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一动不动地呆在木盆里的水底。
  洞庭龙太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粒璀璨的五彩明珠,那是他丢失了的龙珠!
  他望着龙珠,心中那有说不出的一种难受的感觉。仿佛是东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猛烈冲击着他的心房。
  洞庭龙太子对外面淡淡道:“你们进来吧。”
  五个奇丑无比的身影犹疑地一个接一个,从外面挨进屋来。
  他的胸中顿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是五通神!
  一只手按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按住他的是洞庭龙太子。
  洞庭龙太子轻声道:“那个女孩子的事,我都听说了。五通神他们事先不知……不知你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你丢失的龙珠,昨天被五通中的蛤蟆怪在江边拾到了,他们顺着龙珠的气息找来,才知道……你和小荷姑娘……”
  他的眼中冒出金色的火焰,五通不由得都倒退一步。
  五通中的蛇怪鼔足勇气说道:“我们知道你是神龙,也知道你因为小荷姑娘……会恨我们入骨,不过我们五通神娶亲之事,向来连天庭都不过问……”
  他看到他眼中闪动的金光,再也不敢说下去,瑟缩到了洞庭龙太子的身后。
  洞庭龙太子托起龙珠,说道:“敖胜,吞下龙珠吧,也不要恨他们。五通他们知道得罪了你,已经向天庭求过情,天帝特地令我来告诉你,叫你不要为了一个凡人姑娘,与五通他们闹出事来,叫三界众生看了笑话。”
  洞庭龙太子看着那尾已是全身冒出金光的鲤鱼,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至于小荷姑娘……我照会冥殿广平王,替她说了人情……她已喝下孟婆汤,投到一个好人家去了……你……你就把她忘了吧……”
  望着洞庭龙太子掌上那颗宝光流转的龙珠,他真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天地三界,对着沧海江山大喊一声:“我不要做神龙!我宁可跟小荷在一起!”
  他吞下龙珠,仰天狂嘶一声,眼泪滚滚落下,瞬间电闪雷鸣大作,他化作了一条披着银白鳞甲的巨龙,呼啸着飞上高高的云端!天空乌云迅速堆积,他咆哮着在云中翻滚,掀起一阵阵翻涌不息的云浪!
  他巨大的龙尾只是轻轻一扫,五通祠便化为一片废墟!连周围的山头,都被生生扫平!
  天帝既有旨意,五通神他是亲手杀不了了,但他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仇恨地望着云层下的山村,他多么想吐出滔天洪水,把这些愚昧的村民、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淹没,彻底摧毁!
  可是,他又不能这么去做。
  因为这是小荷从小生长的家园,是生育养育了她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到过她温柔的笑容,这里的风里还残存着她呼吸的芳香,这是小荷留在天地间唯一的痕迹,他舍不得毁掉这一切。
  小荷不知道,他们是没有来生的缘份的。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早已看出,她此生运势凄苦,命中根本没有神仙之份,就算她再投胎转世,她也一定是个凡人。而他,作为东海龙神,在数万年生命结束之后,将会远赴西天净土,成为佛陀座下八部的守护天龙。
  他们来自两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可以重逢的那一天。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条小白龙……是我的……我的……父王?”
  黄英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目光望向我的身后。我本能地转过身来,只见母亲站在我身后的玉阶之上,苦笑着望着我们:“三公主,你可真是顽皮,把这些也讲给你妹妹听,她比你可要小上一百来岁呢。”
  我一把抓住母亲的袖子,急切地问道:“父王呢?父王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从头上拔下一支玉钗,递到我的手中,说:“你去咱们后花园的那株玉荷花下,用这支钗子敲上三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几乎是一把抢过那枚玉钗,一口气奔到龙宫后的花园之中。不费什么力气的,我找到了一株珊瑚树下,静静伫立的一支约有半人多高,碧玉为梗、红玉为瓣的玉荷花。
  我屏住呼吸,用玉钗在玉荷花上连敲了三下。
  叮,叮,叮,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海水的波纹,渐渐模糊起来,水波开始摇晃、转动,我的头几乎又要发晕的时候,一切静了下来。
  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院里。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让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画面。
  我在龙宫住了一百多年,我一直都以为,龙宫里只有玉石花、玛瑙花、金树银花……我一直都以为,海中不能生长真正的鲜花。我居然不知道,在龙宫的后花园中,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盛开着数十亩荷花。
  海水之中,根本长不出真正的鲜花。天知道父王是从哪里弄来的湖水,然后他生生用法力在此结了一个界,使那些荷花,能够在真正的湖水中生长。
  那些真的是荷花么?叶大如席,花大如盖。朱红的花瓣有我的手臂那么长,有我的手掌那么宽。有好多花瓣已经凋落了,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荷梗处,但即是落花,亦散发出那种奇异的浓香。
  我看见父王默默地站在那些巨大而华美的荷花旁,他一反常态,没有穿那身高贵的龙王服饰,头戴一顶方巾,青衣萧然,肩上还细细缝着一块浅蓝的补丁。若不是此时是在东海深处,我几乎要将他认作是一个意态萧索的中年文士,而不是叱咤一方的东海之主。
  我听见他轻声叫道:“小荷、小荷……”
  原来在他心底深处,还记得她,那个穿着浅蓝布衫、天真爱笑的小姑娘。 几千年了,她当年那娇小可爱的身躯,早已化为尘埃。她的魂灵,也不知已投入了哪处红尘。
  原来,纵然是荣耀极点、富贵无双,纵然是贵为神龙,也一样不能给你以真正的幸福啊。
  小荷为他缝衣之时,那灵巧穿梭的棉线,连起了他破损的衣衫,连起了他们相处的那短暂时光,恐怕也连起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蔚蓝的海水在轻轻摇晃,天上的阳光射入深海的海水中,化作丝丝缕缕柔和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在海水中飘飘散散。遥远的龙宫金碧辉煌,水晶梁、黄金壁在昏暗的海底放出夺目的光芒。
  如果是一个凡人突然来到这里,他一定会认为这座宫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其实,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
  我突然觉得,这华丽璀璨的龙宫,这看似热闹喧哗的龙宫,其实是一片凄凉的荒漠。白秋练、老虾、夜光、如愿、母亲、父王,是卑微的水族也好,是高贵的龙神也好,都一样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打内心深处,深深地钦敬着金龙三公主黄英。至少她有勇气去选择,去争取,她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
  
  




心泪神珠(上)

  我没有去打扰父王,偷偷地从小院里退了出去。
  我把玉钗还给了母亲,我们对视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突然之间,我好象长大了许多,过去很多事情,包括父王那些古怪的行径,我都慢慢明白过来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开满荷花的小院落,但我常常独自来到后花园中,在那株玉荷花旁前后徘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胸中有万千的感慨,有时候我又觉得空空荡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很快一件喜事即将来临,我的大姐、东海龙宫大公主的婚期临近,南海已派来使者,送来了下聘的重礼。她将被嫁到南海龙宫去,与南海龙王的二太子完结婚事。
  因为是东海龙王第一次嫁女,堪称盛况空前。各地神仙妖怪,与父王沾上一点交情的自然要来贺喜,没有交情的想借此攀上点瓜葛,于是乎都纷纷送来贺礼,那自然都是些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宝贝。
  至于龙宫之中,自从父王一反常态,将众夫人遣走之后,也很少再兴游乐之举,那些宴会歌舞大大减少。宫人们冷清许久,终于又盼到一场盛会,自然是人人无比兴奋,个个双眼发直。
  父王说我细心周到,令我坐镇琦华殿,专门执掌来宾贺礼的登记入库之事。我不敢推辞,只好勉为其难。其后果是,在手脚不停地收了三天礼品之后,我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在冒金色的星星,因为那无数的珠宝神器,把我的眼睛都看得花了。
  第四天的傍晚,当我坐在珊瑚案前,刚刚在白绫绢上写下最后一笔——今天的第一百七十六件礼品——粒玉红臂支的名字,并叫宫女用金盒收好之时,殿门口传来了宫女们莺莺沥沥的声音,这是今天第一百七十七次地响起了,因此那甜美的声音中,也略带了一丝疲惫:“东海龙宫恭迎贵客,请贵客至十七公主处留记。”
  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缓步走进殿来,先是对我长施一礼。他虽化形老者,但相貌清癯,言谈古雅,施礼之时,褐色的衣袂随之轻轻飘动:“十七公主万安,老朽是南山老人,现将私藏重宝,送与贵宫大公主。并祝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伉俪情深,永结同心。”
  我已看出这自称南山老人的褐衣老者,其道行足在千年之上。若不是得道的神仙,也必是法力高深的妖精。连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道:“多承老伯厚意,东海龙宫上下,足感盛情。”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郑而重之地递了过来。
  说句很实在的大话?
画眉深浅2009-09-28 19:33:40
妖之传奇 作者:东海龙女
画眉深浅2009-09-28 19:34:26
妖之传奇 作者:东海龙女
PuppyHappy2009-09-30 09:53:56
跟了很久的坑啊,终于填满了,太好了,谢谢
闹闹猫2009-09-30 21:54:45
写的真好!昨晚看到凌晨才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