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地理学得不好,露怯了。编成这样没办法,请大家发挥想象,姑且把黄山搬到西边当昆仑山凑合凑合看吧。
阿香他们几个帮着,我们把阿黄埋在草庐前头那块大石头旁。我想,除了李家村,这儿也算是它愿意呆的地方了吧?
魔教现身昆仑山,非同小可。师父他们连夜商议,第二天师伯师叔师娘带领功夫好的师兄师姐们倾巢出动,分头四下寻觅那两个人。谁知找来找去,这两人踪影全无。全派上下赶着赴泰山的武林大会,风师叔主动要求看家,于是全昆仑派上下,除了风师叔,我们两百多人浩浩荡荡赶赴中原。
沿途只见雪山巍峨,草原丰美,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入了关,人烟渐渐阜盛,我们到了中原地方。一路许多提刀佩剑的武林人士,互相打听,原来都是赴泰山武林大会的。
这天我们几个跟着阿寿去打尖,阿寿前去付帐,掌柜的瞧上瞧下,瞧完了问道:“爷们挂着剑,可是要去泰山赴武林大会?”阿寿一拍柜台,待要动手。掌柜赶紧讨饶:“爷别误会,官府有话,赴泰山的好汉,乃是为国效力的英雄,吃饭概不用付帐,算小的一点小小敬意。”阿寿闹一大红脸,他还没碰见过这等好事,攥着铜钱,不知道为国效力的英雄好汉是该把钱硬拍下去,还是该把钱揣起来算自己零花。张口结舌客气半天,掌柜的死活不要,阿寿就势就把钱给塞腰包里了。神头他们起哄,要阿寿请客,上南货店买零食。阿寿却不过只得带他们去,我们回客栈。谁知回去之后,四师兄正跟师娘商议,原来客栈掌柜的也说是官府有话,我们住店的钱也是算人客栈的孝敬。师娘他们甚是过意不去,与那掌柜客套半日,最后也只得罢了。神头他们几个回来,大包小包手里都拿不下了。小乙笑哈哈说:“我们进了那南货店,我就跟神头哥说这个泰山大会,掌柜的一听,就给包了许多,还不要我们钱,这趟出来,真是好啊。”我们一边不齿小乙,一边把吃的给强行瓜分了。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吃饭住店不要钱。只是越往后,武林人士乌秧乌秧得越聚越多,饭铺客栈照应不过来。吃饭就是店面前头支一门板,一人发俩馒头。住店跟后院大牲口棚里一人一堆草。师娘他们只得把兵刃暗藏了,偷偷装成老百姓,上楼吃口热乎饭,睡个大通铺。我们就只好馒头稻草。一路小商小贩的干脆关了张,小乙他们叽叽咕咕暗自不满。
一路吃着馒头,睡着稻草,好不容易捱到了泰山,大伙都松了一口气。只见那泰山上下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从半山腰一直到山脚。山底下几个少林弟子维持秩序。大师兄认得其中几个,前去交涉。有弟子听得我们是昆仑派的,就将我们引上山去。
这个武林门派,是很讲等级座次的,稍微一差神,就可能打起来。幸好这回组织开会的是少林武当,非常训练有素。少林派和武当派比肩,占住了半山腰中间的风水宝地。丐帮因为实在人数太多,只得限四袋以上的弟子参与。他们一群花花绿绿地挤在少林武当后面。我们和峨嵋,华山,衡山之类分列。象青城啊,崆峒派,就排在我们后头,以此类推,山脚下的,纯粹是些不入流的江湖帮派大老粗。
带队的少林弟子给我们指好了地方,然后说是掌门有请,师傅师娘师叔他们带着大师兄几个匆匆上山去了。四师兄和阿寿带着神头小乙他们搭帐篷,挖灶坑。其他阿香小猫我们跟着师姐在一旁整理。
正忙乱间,就听见人圈外头有人喊:“丫头,丫头!”我抬头向外找,看见一个高头大马维持秩序的少林弟子,咧着大嘴,露着白牙,正冲着我傻乐。我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嘴角开裂,一裂裂到耳根。我冲过去,跳起来当头给那人一个爆栗子,叫道:“癞痢头,你怎么混进少林寺来啦?你当和尚啦?”
低眉顺眼的昆仑派小丫头片子,对着一个宝相威严的少林弟子又跳又叫,着实引来周围不少注目。癞痢头摸着青光头皮,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我怕打不过你,因此只得偷跑上少林拜师,俗家弟子,俗家弟子。”他旁边几个师兄弟偷偷地乐,癞痢头很是尴尬,咳了一声:“那个,我现在名号证严。”
我看见癞痢头很高兴,阿黄死了之后第一次这么高兴。我偏不叫他李证严,我偏叫他癞痢头:“哈你个癞痢头,你上了少林就打得过我啦,我们要不要比试一下。”我占便宜又给了他一个爆栗子。他青光脑瓢敲起来真痛快。
癞痢头没辙,后退几步,假模假式地说:“师傅教诲,习武乃是为了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不可善与人私斗。林师妹昆仑弟子,与我少林同气连枝,更不可与你争斗,免伤和气。那个丫头,你的尾巴呢?”
“癞痢头,阿黄死了,让魔教的给打死了。”
癞痢头很是吃惊:“魔教都闹到你们昆仑山去啦?丫头,我碰上他们一定给你报仇。”
我没精打采,嘴硬:“谁要你帮阿,我自己不会啊,就你们少林寺有本事啊。”
癞痢头就很为难地样子,上了少林寺他越活越回去了。我在他脑袋上又占了两个便宜:“你师兄叫你哪,还不快去?”
癞痢头如释重负,摸着脑袋,一边跑一边回头:“等我啊,回头再聊。”一不留神,脚底下绊一狗吃屎。
我笑得弯腰,解恨哪。看他走了,心里又讪讪地,空空的。
武林开会,基本靠喊。喊,透着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越是功夫好的,越是喊声巨大。要是哪次开会没安排比武项目,大伙发言也好,讲话也好,乃至各门派间寒暄,都格外龙精虎猛,马力强劲。可是这回开会,实在非比寻常,武林人士的帐篷扎得从泰山半山腰直到山脚,任谁的深厚内力,也没这本事吼他半个泰山。武当少林的掌门久经阵仗,集中生智,定下章程。让各派掌门,长老,有头脸的弟子上山顶议事,其他人等,原地待命。掌门他们回来,再把会议精神传达下去,让我们一班弟子也算参与一回。
我们学习会议精神,主要内容是魔教这几年在江湖上杀人放火的倒行逆施,武林好汉的匡扶正义。大伙学得个个磨拳擦掌,群情激愤。想起阿黄,我也恨不能这就打上魔教老巢,擒了孙大想报仇。
我们白天开会,晚上休息。营地里点起篝火,大伙围在火堆边,烤干粮,说闲话。阿寿拿省下的店饭钱,居然偷买了酒,趁师门长辈在山顶休息,拿出来显摆。大师兄几个也不客气,轮流传着。神头小乙喝得呛气,脸红脖子粗。癞痢头引着几个俗家弟子师兄弟过来凑热闹。他们少林寺管得严,一个个嘴里早淡出鸟来。我们带的肉干,鸡蛋,路上打得兔子,被他们分去许多,看见酒就更是苍蝇见了屎。一时间神头小乙跟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相见恨晚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高,鼻子里冒的热气越来越粗。
放眼一望,除了峨嵋派的尼姑们安静,四周差不多都这个德性。丐帮的狗肉一啃,黄汤一灌,更是唾沫与粗话齐飞,头脸共脖子一色。夜越来越深,群豪激情反而越来越高涨。本次大会没安排比武项目,大伙本着同仇敌忾之谊,一直一团和气。这几天白天开会学习,正是怒火满膛,又没个魔教的现在眼前给我们杀,憋着浑身的劲没处使,这会儿给吐沫一浇,酒气一熏,各门各派的声音是越来越高,暗自都运上了内力,生怕这声小了,豪情就比别派的小了几分。
我们旁边的华山派一位刚声嘶力竭地聒噪完我们的耳朵,博得他们派一堆掌声,丐帮大老粗一阵嘘声,临坐下,若有似无地瞟我们这边一眼,那意思你们昆仑有什么能为?二师姐听着那位文白夹杂,和着丐帮粗话有加的口号,脸上又红又白着实变了几次。大师兄看看师姐,站起身,朗声吟道: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小可不才,岳爷爷这首诗,与君等共勉。”
大师兄内力修为了得,声振四野,更兼人物俊朗,气宇轩昂,这几句吟声称得个龙吟虎啸,慷慨激昂。少林武当那边,竟也频频回顾,暗暗点头。华山衡山心虽不愤,也被折服,对我们刮目相看。丐帮的大老粗本来不懂,可是大师兄内力功夫先让他们一振,跟着说起岳爷爷那可是他们的偶像,岳爷爷的话怎么也要捧个场,顿时轰天架地喝彩叫好跺脚吹口哨。我们这边,男弟子个个暗挑大指,女弟子人人仰视。阿香跟我的眼睛干脆就长大师兄身上了,百忙里我看小猫,小猫脸红红地,低下头去,大概又想给大师兄写诗画画了。
大师兄待周围稍定,拱手四面一礼,坐了下来,向二师姐微微一笑,二师姐笑靥如花,微微点头。
一时冷场,大师兄太抢镜头了。让接下来的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少林寺那边忽然站起一人,身材矮小,面目模糊,说道:“阁下豪情,当真了得。可惜文才稍逊,岳武穆这篇,那个是算作诗的吗?” 大伙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我心里气他诬蔑大师兄,又犯疑惑,转头看小猫,小猫小脸红扑扑地头低得更低了。大师兄面上一红,剑眉一轩,手按剑柄,起身喝道:“小可原本粗人,说话粗鄙无文,阁下这等文才,是要指教于俺么?在下愿意领教少林高招。”
谁知那人听得指教二字,看得大师兄按剑,竟蔫不出溜地坐下了。丐帮的登时嘘声四起,碍着少林寺的面子,这才没吐沫臭鸡蛋扔过去。
大师兄折服那人,也就不为己甚,一笑坐下,可是胸膛起伏,可见气尚未平。我们一边仰慕大师兄好心胸气度,一边就跟癞痢头他们抱怨:“你们少林寺泰山北斗的牛啊,怎么净出这号阴阳怪气的。显着你们少林寺的有学问哪,什么口气态度嘛。”
癞痢头他们就有点觍然:“别误会,这人不是我们少林寺的。这人是香积厨打杂抡锅铲的。啥本事没有,就好咬文嚼字酸不溜丢的,其实净念白字闹笑话,别跟他一班见识。”
那边青城派又站起一人,瘦高身材,头大如斗,一抱拳,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说道:“在下青城余绕梁。岳武穆这篇词,乃是要驱除鞑虏,收复失地。这个魔教,也算是中国人。他们在鞑子的地盘上也做事,也算是给中国捞块地方,也算是给老百姓谋些好处。”
这话真是太大逆不道了,几与魔教同谋啊。当即就四五位抡拳挽袖子地上去了。那人吃人当头一拳,鼻血长流,口中径自不干不净骂将起来。被他们同门的捂嘴的捂嘴,绑手的绑手,按倒在地,拖将下去。青城有头脸的弟子给大伙打拱作揖忙着解释:“兄弟们别误会别误会。这人乔脑壳,最爱和人拌嘴斗牙。前几日在路上刚不吃不睡与人斗嘴五六天,这个脑袋这个这个不正常了。没得办法,全派都出来了,没人看着他。这个脑袋不正常不正常。我们一定看好了不让他再胡说八道。待掌门回来重重发落。大伙别跟疯子一班见识。”
大伙见他们这么说,只得扔几个臭鸡蛋吐几口唾沫了事。青城派自知理亏,也不敢言语。大伙豪情,被这么一搅,甚是阑珊。因此胡乱再说些话,也就散了睡觉去了。
几天下来,武林共议,联手结盟。少林武当是泰山北斗,少林主持武当掌门按岁数做了正副盟主。又按地域推举各地分盟的头领,带领各地好汉分片帮着官府对付魔教。师父就做了西路头领。
第二天,也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天。拔了营寨,全体与会的,齐刷刷坐好了听命。半山腰搭了个大台子,上坐各门派头头脑脑。朝廷为本次大会特派大员就坐了上座。我们远远地瞧着大员口张口闭大约说了些什么。前头少林武当鼓掌,我们就跟着鼓掌。掌声传下去,山底下跟着鼓掌。然后看着台上嘴开嘴闭,少林发言,武当发言,丐帮发言,华山发言,衡山发言,昆仑发言。待得过了晌午,发言终于完毕。于是鼓乐大作,远远地瞧见朝廷大员起身,腆着颤微微的肚子,将面旗子拿起来,武当少林的掌门率领领武林各门派肃立了。这时候台上人丛一分,颤巍巍地搀扶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瞧着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三师兄偷偷跟我们说:“了不得,这位都给惊动出来了,这是咱们武林的老祖宗。少林的老和尚。今年九十九啦,全武林都是他孙子辈的。”
果然少林武当的掌门恭敬异常地行了礼,搀扶着老头站在台中央。朝廷大员旗放一边,先行个半礼,这才把旗子举过头,交到老头手里。老头抡开了俩掌门,自己稳稳当当接过旗子,呼啦啦展了开来,影影绰绰地好像写了几个字。那老头激动地把旗子一通挥舞,颤微微吼道:
“斩妖除魔,天下苍生!”
老头运上内力,百年修为着实了得,不光我们听得清清楚楚,隔半个泰山,竟连山底下都听见了!大伙就跟着一齐吼:
“斩妖除魔,天下苍生!”
泰山上下,这八个字回荡反复,听得人热血沸腾。
震天的吼声里,就见老头前一哉歪后一哉歪,一头栽倒,大旗吃啦一声扯了个口子。
台上登时大乱,扶人的,警戒的,捡旗子的,少林寺的医僧忙忙地冲上台去。我们面面相觑,山底下还在跺脚叫唤。各门派管事的赶紧忙着维持秩序。后来听见少林寺那边哭声响起,原来老头激动大发了,刚才那声吼竟运上了毕生的内力,用力过猛,吐血身亡了。
一场慷慨豪迈,庄严肃穆,转眼变了肃穆沉痛,慷慨悲壮,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只得草草收了旗,息了鼓乐,掌门们下了台,领着自己的众弟子,就此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