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11-10 11:01:53


【内容简介】

三生水,宿业;
本是天劫,她却狡黠地用来扭转了天地的大规则。
她是天命所化,却为终天命而来。
他不过是她宿业下的一只小狐狸,率真却渺小,是仰望的神,亦是血仇的恨,然而种种矛盾,当她轻漫地道破,一切不过是宿业。然而她却难得料错,这一切于他,又岂只是宿业?

释天之后,百无禁忌;天现异象,昭示不明。群妖出动,百鬼夜行。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主角:水镜月,鸢尾 ┃ 配角:念儿,忘儿,霄然 ┃ 其它:一仙一妖,她是仙,算无遗策。他是妖,与她血海深仇


【正文】

  钩沉·释天(弈修改版)
  作者:姒姜


【释天 (正文)】


  第一章 

  第一章 即心魔剑
  辟非之气,混沌自成。刚肠所化,乌金生水。
  即心明镜,照见五蕴。摄魄戮魂,消魔震灵。
  制命天地,斩馘万神。千精骇动,万妖束形。
  ――――――――载自《九宫明匣》
  “阿水,我们真的在万世难得的宝贝上躺了那么久而不自知?”百甲历来对宝剑心神往之,更何况是一柄上古的神器,更是兴奋得互挠尖利一如快刃的爪子。
  “你那么眼热,怎么不把身上臭鳞给拔下来炼?没准还真成一柄无敌鲮鲤剑咧!”十濑向来不说好话。
  “哼!”百甲微哼了声,身上微光一闪,饶是十濑躲得忒快,还是被削下了一撮细羽。百甲眯着眼笑看这撮细羽,“嗯,什么时候就该烤了你这只杂毛贱嘴鸡来吃!嘿!”他耸耸边上站着不动的铅华,“铅华,借点柴火来烧烧!”
  十濑生平最恨人家把她称作是鸡,更何况是杂毛贱嘴鸡,当场就发作,要扑过去撕打,却被水镜月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止住。
  “有点出息!别像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妖小兽只知道吵嘴!”持着半卷残简,一直望着眼前泓碧潭不语的她终于烦了,“都给我退后去!我要把它召出来了!”
  此话一落,这一方天地忽然就乱了起来,鸟兽四飞,狂风大作,铅华低喃了几句,一声沉喝“起”,这泓碧潭边上几丈方圆的草木俱连根拔起,疾往后退去。
  待尘飞渐歇,十濑才从百甲宽厚的肩膀后冲着正要施展“唤水”的水镜月问了声:“整那么大动静干什么?”
  “这破书里记着‘制命天地,斩馘万神。千精骇动,万妖束形’,总防着点。你们是实物之体,与我是不能比的!”水镜月忽然回头弯唇笑了下,唇弯,眉弯,眼弯,说不出的促狭。
  铅华才叫了声“不好”,已是迟了,一片水墙蓦地由他们脚尖处竖起,不但削了几个人的鞋尖,还刮红了几处肌肤。
  十濑气得哇哇大叫,就待还手时,百甲瞪圆了眼看着那泓正慢慢形成漩涡的碧潭,沉声道:“来了。”
  隔着水墙,几人都屏息看着背对着他们的水镜月,那一拢薄薄的水雾弥漫中,原本束起的长发飘散开来,衬着这震动一如闷雷的水声,极具逸放之致。
  忽然那水雾一浓,遍罩了整一片碧潭,就在几人大张了嘴看的时候,水镜月素手一翻,碧潭里便卷成一股水龙柱,直冲云霄。
  “几个月不见,阿水又长进了!”百甲撇了撇嘴。
  铅华此时也露出了醇酒似的笑意,“就算剑没出来,这把式也挺好看的!”
  正在前方施法的水镜月显是听见了这句,马上回头怒目相视,身上的水雾陡然间增了一倍,那水龙柱便更显粗大,连大地亦震动了起来,似是有什么在地底深处轰鸣,就等破匣而出。
  水镜月神色忽地一变,急回过头去看那碧潭,水龙柱底端的一方平整之地,素来用利器击斫也不见微痕的地方已裂了开来。不止地动,连群山亦似被撼了根般大摇起来。而那开裂的地缝中,红光大盛,似血染残阳般耀目。既而由这红光中透出一星白芒,没多久这白芒便压倒了红光,明晃晃地耀了出来,似是集了万载星光般,几乎要刺盲人的眼。
  几人由这白芒中忽然感到森森的透骨的寒意,水镜月神色更为沉肃,已敛尽了方才嬉玩之意,素手往后一推,护住另几人的水墙便厚上了五倍。几人一看不对头,也纷纷默念咒诀,三人合力于水墙后又为这方圆百丈之物设下封界,以挡寒光。
  终于在白芒最亮之时,水镜月由眼缝中觑见一柄周身闪着白惨惨如集聚反射了日月星辉之光的三尺青锋顺着水龙柱升到碧潭上空。为那白芒所摄,水镜月不由有些怔忡,微微恍惚间,那剑身便忽然一翻,竟斜往下笔直飞向水镜月,不但斩破了水龙柱,那锋芒还增长了三尺,顺着剑锋直逼水镜月。
  水镜月吃了一惊,只觉心间被那白芒利利地照过,白惨惨的光竟似有了触感似的令人发寒。她望着敛的来势,忽然由心间生出一股傲气,唇边勾了抹笑,周身风生水起,水龙柱再起,直卷白芒之剑。
  二者相交于空中,只一声巨响,水珠四射,击得四周地上土崩石碎。剑芒似是终于受阻,斜插于潭边石中,那白惨惨的冷光也一并消逝。然气流反转,劲力反噬,也一把将水镜月击得体肤出血,掀坐在地上,水墙与其后三人的封界亦随之土崩瓦解。
  “阿水!”三人惊叫,然欲前行,却叫那猛烈的气流阻住。
  水镜月抹了抹唇边的血,回头冲他们一笑,以示没事,然而待回过头时,却一眼瞄见方才立水墙处竟还漏有一株并未得脱的鸢尾草,被卷得只剩下一根迅速枯黄的草茎,上面还沾了一滴血珠,似是为了活命,那小家伙正努力将血珠吸往茎中。
  水镜月瞥了眼寂然无声的宝剑一眼,也不管它,反先走至鸢尾草跟前,那草木之魂已散,不过是命元未消,她微打了个响指,抽出其命元,附住了四散的草木精魂,“往生去吧!跟阎王打个商量,来世找个太平地方下根!”当下也不在意那滴血珠亦随着命元附着精魂逝去,又返身去看那柄宝剑。
  “看你还耍脾气和我颠!”水镜月也不急着拔出来,只是颇为不爽地弹着那乌金的剑身,不明白那白惨惨的光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收回到哪儿去了,只隐隐觉得这剑似有股邪气,因那红光依旧附在剑身一周,有破剑而出之感。
  后面的几人也一齐凑上脑袋来看,“这玩意儿还真厉害!差点中了它的招。”
  “怎么会埋在咱们这天一池里?几百年也不见什么兆头啊?”十濑一问,几人都觉奇怪。
  水镜月微侧着眉,似乎也想不出什么,仍去看那剑,忽然指着剑身道:“哎,上面好像有字!”一思忖间,便已将剑从石缝中拔出,横在手上。
  拔剑倒是极为轻松,而当水镜月手一握上剑柄,那红光似是瞬间消去,再无痕迹,也再无邪气。
  “看来有古怪!”铅华皱眉道了一句,便凑着脑袋去看那剑身上的文字,谁知一看之下,竟全是些异常古怪的图符,有龙有蛇,还有双日什么的,看得脑子发乱。“这什么东西!”
  而此时的水镜月倒收起了先前的轻慢,渐渐郑重起来,“这是八显书中的‘神书’。看来还真是上古神器……”
  “你懂?”
  “八显书示八种文字,所示之人不同,其文当然也不同。像十濑,本命为窃脂鸟,如果此书是给你看的,就会用‘内书’;如果给百甲,就会用‘外书’;铅华你是草木之体,就会用‘中夏书’。”
  “那‘神书’就是给水精灵看的喽?”十濑推测。
  水镜月此时倒是难得的皱了眉,“不是,神书……是给上古之神看的……”
  一语吐出,众人都静了静,忽然百甲一个巴掌拍在水镜月头上,将她整好的头发又揉得乱七八糟,“你个偷吃的小贼!有好处也不知道给咱兄弟分点!那劳什子的天尊带你去上清天冥寂什么元的……”
  “冥寂玄通元。”水镜月捂着脑袋,瞪着眼睛这个偷袭的人。
  “那不重要!你偷学了东西,也就算了,到现在还卖乖!快把意思给咱译出来!”
  “你这臭穿山甲,小心我揭了你的鳞!”说着就扔了剑追上去闹,这两个一闹,另两个自然不会闲着,于是方才消停的山林再次被弄得花木狼藉,石子乱飞。
  好不容易几人斗得累了,便又围坐在剑边上,水镜月看了半晌,才郑重道:“这剑你们别去碰,尤其是这儿。”她指了指靠近剑柄的乌金剑身上一处环洞。
  几颗脑袋一时都往前挤,只觉得那环洞竟透不出剑身后的物事来,只一汪的黑,如一个深渊,深渊里闪过几丝微芒的红光,隐隐有股寒气,几人心中都是一凛。
  “别看!”水镜月捂了环洞,“这是即心镜,能照见五蕴,若是你心中有魔,有悔,那这洞便摄你魂魄,直入渊薮,再以其剑毁去修行,破魔除灵。万物只要叫这即心镜照见了一丝阴影,那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此剑诛灭。因而才说是‘制命天地,斩馘万神。千精骇动,万妖束形’。只不过……”
  几人听得正兴起,忽然见她沉思,不由都急,“只不过什么?”
  水镜月仰望九霄,带着不解,亦带着迷惑,说道:“《九宫明匣》里称此剑为‘即心剑’,直追为神器,但是这剑身上刻的却是……‘魔渊’……”剑出上古,那是不错了。但‘神书’亦是得人而示,非为此类,不示其文。为什么,会叫自己一个精灵为元体的小水妖看呢?又为什么,这一切会沉埋于此数百年,而不露端倪呢?
  水镜月怔怔地想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乾坤袋来,手一翻,从里头倒出些物事。
  “这些是什么?”铅华负着手问,不明白几块石头,几只药瓶子、几颗珠子干什么用。
  “这是五曜神珠,百甲你老爱打洞,是五行属土,这神珠能助你土性……这有一瓶龙穴石髓,说是喝了可以增加十倍气力,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喝喝看吧!”她取出其中的神珠与一瓶龙穴石髓交给百甲,又转向铅华,“这是我特地找来的如何神木制的甲,说是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伤。还有这个,火龙!用来聚日光,你是丹木之体,若去了哪处阴地,拿着这个火龙也可备急。”
  “我的呢我的呢?”十濑见人人有份,也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掌。
  “哼!少谁也不敢少你啊!小鸡肚肠!”百甲臭了她一句,不过亦好奇到底带了什么宝贝。
  “这里有一颗玄珠,能聚日月精华,佩之修练,可增百倍之功!”水镜月睐了十濑一眼,“你修行最懒,这一颗珠子对你最有用了!”
  “嘿!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就知道我缺的是啥!”十濑一把夺了玄珠,反复地看,爱不释手。“你哪儿来那么多宝贝?”猜也知道这些玩意儿凡间少有。
  水镜月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道:“三清天里宝物那么多,搁着浪费,我见着好看就拿来了。”她手一拨散乱的头发,才冲着这柄剑有些抱怨,“那么大的家伙,也没见什么鞘的,拿着太不方便,还是封回天一池底吧……”
  说话间,那剑忽然微微颤了下,既而剑身白芒大射,几人都吃了一惊,水镜月正待施法镇住它,却见那光芒倏灭,长剑已消失不见,只原先插着剑的石头上搁着一条白闪闪的额饰,隐隐似是剑身上的龙螭花纹,古朴却也简雅。
  水镜月想了想,抿唇一笑,“好!既然识趣,就跟着我吧!”说罢,将龙螭额饰别上发际,正巧坠在额间。水镜月本自仪容美绝,而这额际古饰将之清灵之气一衬,微微透出几屡矝贵之意来。
  百甲一见首饰,根本不感兴趣,只十濑一见花俏的东西就缠着也要戴。而一边的铅华眯着瞅了会儿,没有说话,只仰头望了望碧霄,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听说阴蚀快来了……届时三界都乱,阿水远在三清天之上,应该没问题,我们几个倒真得学些本事防身。”
  此话一出,几人都沉默了阵,最后还是水镜月开口问道:“你呢?打算去哪儿?跟着绿妖吗?”
  铅华神色难得绷了绷,但最终仍是点了个头,叹着气道:“总放心不下她。”
  十濑闻言撇嘴,想臭他几句,但想起这两人,心里也有些难过,不由放软了语气,“她都入了魔道了,你还放不下她?”
  铅华抿紧了唇。百甲闻言倒是回了一句嘴,“魔道怎么了?魔道里头也有好的,上回我遇上一只有些道行的老鹰,也多亏了一个魔道里的人救了!魔道怎么了?阿水是往上得了道,成了仙,但她难道就瞧不起我们了?”
  水镜月挥手断了他们的争吵,语气也似有些躁意,“这有什么好吵的!看人定交情呗!只是大家自个儿小心,有什么事,都通个信儿,也好有照应!”她扭头朝铅华瞅了眼,见他仍瞅着一处藤蔓发呆,便垂了眼睑,“出来了好一会儿了,我也该回去了!大家都各自小心吧!”说着,便捻起一诀,水雾所化,立时成云,托着她直上云霄。

  第二章

  第二章 护池灵符
  林荫蔽日的山间,满是未开化的蛮荒之气。百兽相从相隐,偶有林深处的鸟鸣传来,一记清越之音,倏忽即逝,再闻时,已是那端,瞻之在前,乎焉在后。一头身披银白皮毛的狐狸微昂起它灵气的尖脸,长长的鼻端微微缩着,似是在嗅着什么。当白尾微向上弯起的一瞬,它忽然不动了。敏捷的双耳徒然间一竖,整个身子随即弓起。
  远远地,隐隐传来一声嚎鸣,清亮而扣人心弦。听到这一声似唤似呼的吼声,白狐立即窜了上去,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一阵疾奔。微微弯曲的行迹,转瞬已隐在林间灌木丛中,只听得有“窸窸索索”的穿行声,轻轻传来。
  蓦地,那剧动的草丛间发出一声尖锐得近乎凄创的嚎声,随即,便传来重物堕地的闷钝声。
  不知是不是这声嚎叫太过凄厉,以至于本坐在一处溪间捧着鱼儿说话的人儿微微仰起了脸。日光从林木斑驳的枝桠间漏下来,洒在那人的周身,似一张网,网住了一个满带了世间清灵之气的仙子。白衣银锦,衣袂联翩。
  “唉……地纪阴蚀,三千三百度一劫,这三界好似就没个清净地……铅华跟着绿妖走了,百甲也效命魔王,十濑也不知混哪儿去了……但愿天廷不会跟这野心勃勃的魔王打起来,唉……”坐在溪边的人儿颇有些不悦,然语声柔柔抑抑,说不出的低婉动人。只见她举止温柔得近乎小心地手中的鱼轻轻又掬回水中,才微撇了唇道,“无论如何,咱们天一池可不能也弄得血雨腥风的!以沫,我从天尊那儿偷了张护灵符,封在咱们这儿最好了!”
  那鱼儿也似通得灵性,并不游走,仍是在跟前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一听这话,来回游得更急,好像在说话。
  那人噙了笑,别无修饰的长发垂下来,散在纤细的肩头,散在孱弱的腰肢上,散在茵茵绿草间,竟是叫人转不开眼的清丽。“放心!这会儿魔界妖界联合出手呢!天尊他们忙都忙死了,谁还管着灵符少没少一张呢!没事!就是没人替我守着,如果叫什么外人给夺了就麻烦了!”
  “嗯?你来守?”那人再笑,笑得率真也肆意,“算了吧!你就那唱歌的声音能守什么呢!还是得找凶一点的……嗯,我看狐儿在百族里也是伶俐的,爪子也够利,能守守看!就它吧!”那人似是定了主意,站起身来,雪白的衣衫似绸却比绸轻,似纱却比纱密,简单中透出屡屡的矜贵来。“你这般瞧着我,可是觉得这衣裳新鲜?……呵呵,天尊既已正式启用我,当然也得给些行头,这件天衣,便是那儿的衣裳,倒也简单实用……嗯,挺耐劳的……当然比不得十濑那般花俏……啊?嫌我烦了?”她略略侧眉,又憋不住一笑,俯身去逗了逗那鱼儿,才道:“好啦好啦!这就去救那只狐狸了!”那人微叹口气,回过身来。刹时,只觉林间的日光都亮了一亮!纤纤秀秀的身量,雪白的长裙简单而飘逸,过长的鬓发遮住了脸,她只轻轻一挽,将发拨到耳后,便露出一张让人惊艳的面容来。清净中仿似秋日的明水一汪,潋滟空灵。朱唇淡启,便有三分闲适而悠远的笑意漾在边角,隐隐还有抹属于山林特有的明艳与不驯,融合成一股别样的傲气。
  她轻抬了抬脸,细长的脖颈白如积雪,只朝方才那嚎声的地方瞧了眼,纤指微微上扣,林间便荡起一阵柔和的山风,只隐约觉得眼前飘过一抹白影,似是衣袂掠过,轻轻落在那方陷阱之上。
  这便是“人”设下捕兽的陷阱吧?她俯下身子,朝深深的洞底打量着,下有尖刺,那只白狐已然受伤,只是未死,殷红的血浸染上了雪白的皮毛。
  那只白狐猛然抬起它的脸,眸子里射出两束属于兽性的凶狠而怨毒的光,尖牙在微暗的洞中一闪即没。
  她笑了,一挥手,将洞底的刺都化成了草,连带那根刺入白狐腿骨的尖刺也变成了一茎带着血的狗尾巴草。白狐一愣,属于兽类的敏锐,让它感觉到那时非同寻常的气息,先前的凶狠顿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惧色,非常的恐惧。它慢慢地瘸着腿往洞穴一边猛缩。
  然而她却一跃而下,并蹲在它面前不理会它“呜呜”的哀鸣,只是瞅着它沉思,继而挑眉自语,“你命理是要死的!”
  她葱管般的手指点住了白狐的脑袋而使它明白了她的话意,“但我可以救你,不但救你,还可以阔清你的灵台,指点你修行之法,使你也有入仙界之机,你可要么?”
  白狐被那瞬间的陌生的信息冲击,略呈金灰色的眸子越睁越大,似是无比惊惧地更往一边缩去。
  “怕什么!没出息!”她嗔了一句,再次抚住它的脑袋,念了串咒,满意地看见它的眸中闪出些希奇的光,这才一笑,“你听好了,我救你的命,教你修行之法,你就得替我照看这个天一池,池底有道护池灵符会助你修行,而你,决不许让这里的生灵遭外人欺负了去,也不许你,或者你的族群欺负外人!”
  白狐眨了眨眼睛,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于是她把脸一沉,清丽的面容上瞬间浮过一层晦暗,她站起身,淡淡撇开眼,眼前除了她的脚下,那片草又忽然都成了尖刺,直直扎入白狐的身子里。
  “呜呜呜……”白狐吃痛,不禁叫唤起来,一双伶俐的眸子水汪汪的看着她,似是求饶。
  “答应了?”她挑眉。
  “呜……”
  “好。”她拍了拍手,重又将尖刺变为柔草,蹲下身子后,纤手又拂过白狐的伤处,竟奇迹地止了血,生了肉,完好如初。瞅着小东西咕漉漉转来转去的眸子,她轻轻抱起它,跃出陷阱。“小东西,叫什么?”
  “呜呜”白狐似是很受用这般亲昵的姿态,将头在那雪白的天衣上蹭了蹭。
  “十六?”她侧了侧头,“你一族既入天一池护守灵符,那就给你天一池界地的标记吧!”她伸手在其额心一点,一水滴状的白亮光芒便挤入额间,像是烙在命元上一般。“你从现在开始就叫既望吧。哪!好好记着修行之法,我点开你的灵台,已免你百世之修,接下来的修为,就看你自己了。”
  “呜。”
  她瞅它一眼,将它放到地上,那边已飞速奔来两头同样色系的狐狸。淡淡地一瞥天色,她认真了脸色,“记好,天一池便是你日后的责任,如有什么闪失,我定要你一族偿还。”
  斜阳晚照,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想起自己还要去师父那儿一趟,便将双手结莲,心中默念咒诀。那白狐只觉脑中一沉,似是有无数咒诀在耳边唱颂,一片天昏地暗,使得什么也旁物看不清,什么也杂声也听不见。许久,当一切都静下来时,它只隐约听见有一阵柔和动听的声音拂过,“天一池,不许负它!”。而当它睁开眼时,只见它的伴侣与孩子正焦急地盯着它,伴侣还不时轻舔过它的脸,身旁再无那白衣女子的身形,仿佛一切只是白日里的一场梦,夕阳落下山头,整个林子暮色挂起,分外寂静。

  第三章

  数千年后,上神水氏亲以“天罗阵”平定为祸人间妖狐一族,共三百条生灵,俱被收入冥府,经由统一管理阴间受刑及来生吉凶的十殿阎罗的第一殿秦广王判罪,再一并打入第五殿阎罗天子主掌的十六个诛心地狱受罚。
  上神水氏,这在三界里头可是个人人敬三分畏三分头痛又三分的人物。传说,此神权势遮天,西王母仰赖她,玉帝倚重她,中天宫独尊她;传说,此神道行高深,有着制命天地,万神俯首的本事;传说,此神骄横跋扈、唯我独尊的脾性,冷酷无情、手段狠辣的行事,任谁都不敢得罪她;传说,此神容姿美绝,不可方物;传说……
  总之,关于上神水镜月的传说无数,怕她的有,喜她的有,慕她的有,逢迎拍马、阿谀讨好的更多。就连冥府――自诩三界最为公正之处,在这有关于上神源地的天一池妖狐一案上,也留了几手,卖了几分面子,将此事慎重而判,但到底是重是轻,冥府却又琢磨不透了。
  少不得在一切停当之后,还得让这位在天界举足轻重的上神亲自来过过目,才好定案。恰好,九九重阳是酆都大帝的寿诞,酆都大帝便派了值差执笺去请。
  一柬请贴送入水镜月的手里,她瞟了一眼,捏在手中,冲着一旁躬身而立的值差道:“多谢殿下厚意,届时镜月一定赴会。”
  “谢上神赏脸。”值差喜滋滋地应下,急急回地府禀报。心中想着这位上神素来不喜赴人之宴,却又位高权重,在天界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连天帝与西王母都要给她三分面子,此次帝爷能只凭一张请柬便请得她的大驾,这传出去,地府可就不一般了!
  正在沏着茶的女童忽然抬脸问自家主子,“上神,怎么来了兴致去给那地府长脸?”语下颇有些不解,上神素来不喜这种阿谀的热闹,往日里规避尚且不及,怎么这次如此轻易便去了?
  水镜月将请柬扔在一边,淡明的神色间有一抹不着痕迹的冷淡,“凄凄幽冥路,黄泉不堪行,冥府自有冥府的不道之处,更何况还有个炼狱。”
  女童的手一颤,险些把茶洒在外边,“上神?!”炼狱自古只有犯下重罪的生灵才去得,去得就万难出来,那苦刑,哪怕是事隔数百年,哪怕只是回想一分,仍叫人不寒而栗。
  水镜月回过眼来,秀长的凤眼朝她一眯,“怎么,还怕?”
  女童收拾心神,垂下了眼,“忘儿本就是那儿来的,不过再去走一遭罢了。”那时,她是为报父仇,犯下重罪的人,给天雷劈死,收在地狱里受每日七七四十九刀之割刑。所幸,那时因上神又立一桩大功,但事务日繁,想找个帮手。她不知道,为什么上神这样高高在上,与她这等重罪之人有天壤之别的仙子竟会由一本《过事录》中挑中了她?记得当时她问过,上神却只拿第二次救下念儿的方式来回答她――她只是随手翻的。
  几百年过去了,她跟着上神的日子也那么长了,她知道,上神不是那般随意的人,往往最随意的一件事,到了上神手中便会有后续,但她却从来不说。就像弈棋,九元之初,飞、粘其后,每一步,都关系后头的章法。而到了必要时,上神也是心狠手辣,毫不犹豫的。
  就如同这一次,因为妖狐造祸的天一池是上神的初修之地,所以,在大祸酿成之前,她便主动请缨,亲自出解决这件小到摆不上台面的事。为什么呢?上神想保天一池的用意是很明显的,但这一点她忘儿也想得到,上神肯定不只那么简单。
  水镜月唇际勾了一抹冷笑,回想着方才中天宫中的对峙,那抹冷笑益重。三十六洞天的龌龊事不解决,东华君就想在玉帝这儿告她?哼!告去吧!小小小一族妖狐,孰重孰轻,她可分得清清楚楚!
  另一边的女童年纪略长,悄悄瞅了眼忘儿,将她拉到一边轻声告诉。“听值事官说,今儿殿上那位宵然大人又惹上神啦!原本上神好好地说着三十六洞天治下出现多处违反天条的人祭,又发生多处侵占吞并战祸的事儿。那个宵然大人就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向玉帝爷告状,说咱们上神放纵其初修地妖灵,为祸世间!”
  “呵!真是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神仙,整天没事找事就惹咱们上神!”忘儿努了嘴骂人,一回想方才水镜月的神色,心中更恼,“这不就把上神给惹气了!”
  那年纪略长的女童“扑嗤”一笑,“哪能呢!上神才不把他放在心上呢!等他说完,上神眼都没带他一眼,继续方才说的,把宵然大人气死了,差一点又大闹中天宫呢!”
  “哈!活该!”两人都笑了一阵,才走回殿来。
  “忘儿,给我备上一份厚礼。”水镜月低眉瞅着自己的双手,似是并未如女童所言般满不在乎,只瞧不出心思地怔了会儿,又捻起一指在另一掌心比划了一阵。
  她的天劫似乎快来了吧?她抚上眉,纤秀的手掩住双目。那妖狐,早在数千年前,已叫她亲自纳入了天一池界,不管出于何目的,她是灭了自己的族人啊……又一次,亲手灭了自己的族人呵……数千年了,反复地做,她实在累了……
  ————————
  冥府,三界之中最冷阴的去处,便是蒿里山,只往那一方暗云密布的天光看一眼,便有凛凛阴风袭身。饶是在重阳日,暑气仍嚣之时,终也挡不住那股寒气扑面而来。
  水镜月一行三人,立定山脚下,待要举步,却先一顿。
  “上神?”忘儿语中含蕴惊喜,以为临时上神又有变动,无须再去了。
  水镜月如星月映湖的双眸朝她一瞥,只淡淡一哂,并不言语。而蒿里山前忽地就吹起一阵冷风,天色顿暗,隐约中现出一行人影来。
  “啊,上神不吝屈驾而至,真是我冥界有幸!”为首的一人着黑金僧袍,一脸黧黑,那宽厚的面堂隐隐透出些慈悲之意来。正是在冥界超度亡魂的地藏王菩萨。
  水镜月还了一礼,一如惯常地漾着一抹浅笑,不亲不远,不昵不淡,微带着傲然客气寒喧,“菩萨这是笑话镜月了。蒙酆都大帝不弃,寿诞相邀,该是镜月三生有幸才是。”
  “呵呵呵,这么多年了,上神还是这般客气,啊?哈哈哈。”地藏菩萨身后现出一人,一身月白锦服,气度游逸而倜傥,潇洒不羁。水镜月听声辨人,虽相隔近五百年不见,亦是认得出来。
  “原来府君也到了,蒙众位大驾亲迎,真是惭愧。”水镜月依旧是笑,却因见到了这位府君,眼神里微微渗出一丝随意。眼前的这位翩翩公子便是掌管冥界外务的泰山府君,本是西王母小女儿太真夫人的三子,因年少好玩,委官废事,有司奏劾,便降主事东岳,退真王之编,主鬼之事宜。当年还是在她手上判的呢!顺他的意打发他来这里任个闲职,虽是举手之恩,也算是故旧了。
  “呵呵呵,大帝早命我等在此相候,上神请吧。”地藏菩萨手一挥,做了个请势。
  水镜月便不再客气,随人众人便举步直入冥府地界。
  冥界素来各有司职,每时每刻俱有死魂入界,生灵投胎。地藏王菩萨自不必说,在冥界事务只多不少。而眼前还不止他一个,连几殿阎罗都到了,一殿、二殿、四殿、七殿和十殿的阎罗,个个都带个“王”字。这排场不可谓不大。
  忘儿与念儿没见着五殿阎罗天子,倒俱是松了口气,同时又心中略带自矜。到底是上神,能让秦广王放下掌判夭寿、善恶之职,让楚江王、五官王、泰山王放下座下的十六个诛心地狱,让转轮王放下投生之务,甚至还劳动了地藏五菩萨亲迎,就是泰山府君亦是个不小的神职哩!二人想至此,面上都不由现出一抹清傲之气,连带地行路时亦挺直了脊梁,她们已不再是当日受刑地狱的冤魂了。
  地藏貌虽奇丑,但因面相宽阔,看去便有七分宝相庄严,隐有佛心照人之感。他微微一笑,“冥府众事多有赖上神相护,冥府感激万分。”
  “过誉了。镜月不过替玉帝爷略分圣忧,比不得阎君掌百世轮回,善恶分明,来世回报。”她并不谦辞,只淡淡一笑,驻足而立,放眼山脚下的城隍,酆都城已遥遥在望。“且看这地府之城,人间地狱亦是有分。这等赏罚分明,便是玉帝爷也时常夸赞不已。”
  一行人翻过蒿里山,又行了几步,便见一处石碑,碑上正刻着五十六个篆字,古朴警醒,细细看去,却是:
  大道无为,清净一真。
  六道众生,皆因妄成。
  缘妄造业,善恶攸分。
  因果不爽,毫厘分明。
  心念才动,业相已形。
  人虽不见,神鬼早明。
  勿谓暗室,果报难遁。
  原来是“阴阳界碑”了。又行数步,便至鬼门关。鬼门关前塑“阴曹地府”门亭,右侧外树一碑,隶书“此冥府也”四字。关门为一座楼亭,四角飞檐,正门上以大楷飞书“出生入死”四字。漆黑的山门飞临于两壁山棱之间,山门空阔如宇,苍茫凛人。由这门中吹出阵阵阴风,直欲冻得人面色发青。鬼门两侧俱有守关鬼卒,见众人来了,都收敛了手中的剑戟磕头一拜。城隍亦领人鬼卒来迎。
  于是人愈聚愈多,前后簇拥着直往黄泉而行。那种浓郁的森寒之气,刺得人一记哆嗦,阴寒寒的冷雾扑面而来,如一条条极细的小蛇,钻入每一个毛孔。饶是城隍派了日巡驱雾,但一踏上黄泉路的忘儿与念儿仍是激凌凌地抖了一抖,好一会儿才勉强克了这寒意。
  一路上,对于妖狐一事不提一字的水镜月只是随意地问着冥府的风物。一片阒黑之中,也只有数千年修为的她才能一览无遗,包括,那些早被粉饰过的安宁。不管是念儿还是忘儿,谁都知道冥府的黄泉路断不可能会如此清静平和。那种凄凉的意味还在,却已不见触目惊心的人与事。比如脱衣挂树的枉鬼,回回惶惶找不着路的无头鬼,血肉横飞满路乱撞的鬼,被野灵吞吃的鬼,种种种种,都是被掩了去的。
  “酆君治下,果然清明。菩萨当初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牺牲来此,普渡众生,如今黄泉如此祥和,可见佛法无边,渡化无类啊。”她手轻轻往下一抚,暗无天日的青石板上,顿时闪过一片柔和的光亮,如同日光照过水面,一片玲珑之色中微夹几丝不易察觉的血色。
  地藏并未注意这些,只是一笑,黧黑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沉的迷惘,这迷惘使得那本为谦和的笑意透出一分古怪的近似于呆板的神情。“佛法化人,正是地藏之愿。”
  水镜月淡淡抿出笑意,很淡,亦很微茫,而念儿与忘儿早不客气地嗤笑在面,也并不曾遮掩,只是黄泉阒黑,并瞧不见而已。
  入了圣宴自是不免祝酒相和,水镜月吩咐忘儿送上厚礼,稍稍应酬了一番便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图个清静。她是天界身受器重的上神水氏,在几千年的执掌大权之后,她的声名早已近于一侧神话。
  但因她极少赴宴,世间虽对于“上神水氏”这四字如雷贯耳,对于她的传说纷纭,但对于她本人见过的却很少。是以,这一番应酬,着实很花了些时间去对付。
  她微敛着眉,沉下神色,已是颇为不耐。身侧的忘儿最善识人颜色,又熟知其性,一见立时就机敏地挡在前面,将来人一应挡住。水镜月见有忘儿应付,一转身就找清净地去了。
  晃着晃着,已是冥府之外的冥海岸边,水镜月吁了口气,望向一片阒黑的冥海,那块海中砥柱――沃焦石在远远的前方承接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刷。冥府的一切都是这么暗,连那朵朵浪花亦是黑的。似乎就像人心,当容不下光明的时候,就只能隶属黑暗。
  水镜月定定地望了许久,才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上神,原来你在这儿啊!”念儿呼了一口气,略比平时苍白了些的脸颊上因硫火相照而显出一色怪异的泛黄的光泽。
  水镜月回过脸瞧见了她,墨黑的眸子里是亘古的平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这无波无绪的如琉璃般的光。她轻轻搭住念儿的肩,将一股仙气导给她。与忘儿不同,念儿是蛇身,灵台远没有本为人胎的忘儿来得清灵,又兼只几百年修为,对这冥府的阴气与硫磺之味就可能有些受不住了。
  “上神……”念儿咬住了唇,心涛澎湃,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他们在找我?”水镜月收回了手,淡淡地问着。
  “嗯,冥府各王以及三界中的使者都想见您一面。”念儿瞅了她一眼,又补上一句,“忘儿都给挡了。”
  “那便不理他们。”水镜月依旧回过脸望着冥海,念儿也便静静地陪在身边。
  望了会儿,水镜月忽然笑问念儿:“念儿,你说,我到底能不能一手遮天,让三界都以我的主意为主意?”
  念儿一愕,似是不解这话,沉吟了会儿才轻道:“大体上总能的。”
  “呵呵,念儿是真老实!”水镜月淡淡笑开,呼出一口气来,“不错!大体上,我一句话是能在三界摆下些谱的。只要,这些不曾涉及天道一统。”话至最后,她忽然极冷的一哼,额间闪过一抹带着龙螭花纹的银光,“但难道我还是三千年前的水镜月么!管你涉不涉道统,要如此轻易地夺我手心里捧着的命,总想得太轻慢了些!”似低喃的轻嘲让人听不甚清,只觉有些凛冽的寒意。
  念儿努力想听清她的话,却见水镜月回过脸来,面上已添了抹夹有三分清傲的淡笑,“过去吧!今儿是人家寿辰,这面子可不行不给,何况还有事求着人家。”
  宴席终于散去,水镜月也有些薄醉了,淡粉了双颊,有别于平日的玉白而威仪四方,倒反而添了一抹惑人的娇媚,柔柔抑抑,眼睛一如天上明星般灿亮灿亮的,即便依旧不夹情结,却仍是动人心弦。
  酆都大帝见众人都渐渐散去,便邀她一同游历冥府,沿途上提及了狐族一事。“不知玉帝是怎么个意思?冥府判下,觉得狐族也并非十恶不赦,且其有悔过之心,是否可以从轻发落?”酆君显然惯看世情,微一琢磨,心底已有些谱。
  水镜月行至五殿阎罗的叫唤地狱,念儿与忘儿被她留在了外面。她听着酆都大帝十分客气的话,唇边牵起一笑,“冥府判案,公正廉明,三界内谁人不道?帝君自是放心的。”她负着手站在十六个诛心小地狱槛外,听着里头时尖时促的惨呼声,不由问了句,“这是已在行刑了么?”
  “不,不不。”酆都大帝听着语气不对,心中先是一惊,连忙否认,“狐族一事还未定案,怎可遽然施刑?上神见笑了。”
  “嗯。”她淡淡一笑,便踱了进去。三百条狐族生灵俱被缚在殿柱上,水镜月几乎一眼就看见了千年前由自己施手指引其修行的白狐――既望。
  她快步走至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已修成人形的他满是伤痕,显是在‘天罗阵’中吃的苦。望着他命元深处那滴天一池水,她微垂下眼,“既望,还记得我么?”
  既望被缚了多日的身体有些麻木了,意志亦渐渐有些模糊,但听到这句问话,却像是猛然间惊醒过来一般,“你……你!”他喉中翻滚出哽咽,久远的记忆被翻开,那亲手塑造了自己这一族的恩人哪!看着她,既望像是连日来的委屈都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水镜月一手止住他,“我当年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如今就是你的许诺?”
  一旁的酆都大帝听见她说话间明显藏着情分,心间微松了口气,幸好没动这些人,真没想到这妖狐一族居然与上神有着这样的交情。
  既望见说,心中亦悔当时冲动,他抬起脸瞧了眼自己的族人,一时神情复杂而忍抑,再转向水镜月时,却已是双眸清明,一派无悔:“当时应你之言,未尝轻负。今日之果,我是冲动了,然而初衷却也是为了应许你的承诺。我……两厢折过,既望自知罪孽深重,但我的族人都是无辜的,请,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他眸中含泪,望向被缚在一角才不过五百年道行的小孙子,心头剧痛,十八层地狱,他可以受,但他们却是受不住的!
  水镜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的家人吧?都已经打回原形封住了原神!她走过去,想仔细地看看清楚,眼前这只被困于‘囚妖锁’的小家伙正紧闭着眼昏迷着,银白色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迹,腰间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没有止血,正汩汩流着血水。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她伸出手,略施法术,止住了它的血,跟着,那道伤痕亦渐渐愈合,终于消逝无形。
  酆都大帝见状便上前道:“上神慈悲为怀,这狐族末裔亦是无辜,来人!除了这白狐锁链……”
  “等等,殿下。”水镜月微微一笑,“冥府自有冥府的规矩,镜月岂敢妄加干涉?妖狐之罪,当受十八地狱煎熬,无可赦免。只是……”她纤手一点,解了那小白狐的封印,看着那团白光里缓缓现出他修行之后的模样,才又接着道,“只是这白狐一心为孝,愿代父辈受过,虔心相求,不知殿下可否法外施情,准其所求?”
  酆都大帝一愕,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微一思量,想到上神他亦是得罪不起,此举虽说施得过宽,到底也不是非常不能办。“上神说的是,本帝亦觉此狐孝感动天,便免去其所有狐族地狱之苦,尽数转生去吧!”他手一挥,缚住既望等人的锁链顿时解了。
  但既望听了此说却向水镜月跪了下来,“换我吧!求上神换我吧!孙儿还小,吃不得那种苦的!”
  此时那幻化而出的少年已然神志清醒,一双灿亮的如桃瓣般修长的眼睛定定地瞧着水镜月,“多谢大帝,多谢上神成全之心!”
  水镜月上前扶起既望,却看也不看那少年一眼,“好生去赎罪吧!”
  既望心中大痛,亦有族中其他已修成人形的狐妖巴望着这最小的孩子,泪眼婆娑,也口口声声嚷着以身相代。
  见此情形,水镜月眉宇微皱,冷下了脸,“还不走!”
  酆都大帝轻轻挑了挑眉,袍袖一拂,顿时殿里刮起一阵阴风,一干人等俱已被送往第十殿转罗王处投生去了。“上神,那冥府便对此妖动刑了。”他笑着拱了拱手,“上神这边请。”
  谁知水镜月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啊,殿下,镜月早年一时错信了那妖狐,犯下如此大错,实是心中惭愧,今日的刑罚还请殿下允我在旁监行。不知殿下可否准允?”话是问得客气,但酆都大帝亦是明白其中份量。
  “上神有意,自是方便!”
  “那就多谢了!”水镜月缓和地笑着,看着众小鬼将那少年押下,眸中无半分情绪。

  第四章

  自从鸢尾从孽镜台上照过此生之后,他便不曾想着自己会有善终。若说唯一还有的念想便是或能救下几个族人,免去他们的皮肉之苦。至于自己,魂飞魄散,那是早已有的打算。
  而如今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上神,以一种并不好心的姿态救下了自己的族人,只留下他一个,让他一魂代受所有的痛苦。他无怨,大不了神魂俱灭,只要爷爷能活下来,只要双亲能活下来,兄弟姐妹们能活下来,他什么都受得。眼下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他的预想。
  世人都道十八层地狱乃为一十八层不同的刑狱之地,其实十八地狱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行等级轻重而排列,其一层为三十年,逐次往后推,每一层各比前一层,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到了十八地狱时,其中苦楚,已非人力所想。
  且各层之间非但有多种刑罚,亦是各处有各处不同的刑罚之地,如八热八寒地狱位于须弥山南的南赡部洲下面,原本的八炎火地狱亦是。酆都本设刑狱,只是因三千年前那场阴蚀大劫,有重刑之妖魔须下阿鼻之外的炎火地狱,便又仿须弥山之范,于酆都添设了炎火地狱若干重。
  如今水镜月要于旁监刑,自然这苦刑之期是不能算了,唯一能摆摆样子的,就剩下花样。酆君见状,便招来行掌刑官,吩咐了几句,便有几名小鬼请来了地藏为其诵经,以保元神受得那炼狱之苦,另有一名勾簿使施术招回鸢尾原身,以备行刑。
  水镜月自是被请到酆都一处冥火台相坐,酆君也延了与上神颇有些旧交的泰山府君相陪。鸢尾定定地朝那处高高在上的冥火台看了会儿,还不及想什么,便有小鬼近身,两厢扭住他,鸢尾眼一花,就见小鬼已扛来两把巨剪架在他的十指边上。因招回了肉身,这冥器之冰未触肌肤已是透心的凉。鸢尾打了记寒颤,只觉胳膊被拽得更紧,耳边开始充斥地藏的诵经声。
  鸢尾咽了记口水,眼角未敢接触那剪锋就紧紧一闭眼,“咯咯咯”几声骨骼断裂的声音错落响起,使正在说话的泰山府君一顿,眉峰立时就一紧,然而水镜月却似毫不在意,微眯的眼尾扫过那连一声也没吭就晕过去的鸢尾,依旧浅笑抿茶。
  人说十指连心,断指,那便如割心般痛楚,然当鸢尾自贯耳而入的诵经声中醒转时,他只觉一阵麻木。手指应是不在了吧?他茫然地转过头去瞧,只见两手处一片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地方,全是流着血的钝口,他心一闷,险些又要晕过去,而疼痛终于慢着一拍来到。一阵阵火燎似的无法形容的疼痛从那钝口的血肉中传上来,令人哼也哼不出声,只剩下喘气。
  然而这不过是开始,既而便是刺棘地狱,小鬼不客气地将只想抱着两手翻滚的鸢尾推入刺棘丛中,又抽出几根棘条,无情地甩打在他身上。然而这加诸身上的疼痛倒令鸢尾觉得有些痛快,至少,这能减轻不少指头上的疼痛与绝望。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左右,小鬼们便从刺棘丛中架起他,将他推入一条平波无浪的河中。初时那一阵凉让火热的身子异常舒适,然而不过一瞬,鸢尾立时想要痛晕过去。那河水、那河水竟是咸水,盐渍伤口是疼痛难当,这疼痛让人挣扎,而越挣扎,伤口愈是扯裂,伤口愈是裂开,这疼痛便愈甚,刺得伤痕累累的他双眼翻白,若无地藏的诵经加持,他只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水镜月挚了盏茶在手,眼未瞟,笑未散,只以指尖微触茶盏,那厢的挣扎便渐渐消止。众小鬼一诧,觉得莫名,便捞上来相看。这才发觉,鸢尾已然抵受不住咸河之淹,晕死过去。酆君在小鬼报后,手一挥,便道:“以沃灵水泼他,醒了之后继续。”
  鸢尾只觉头上一凉,似将人硬生生从先前较为舒缓而无疼痛的虚空中拉回来,睁眼处,小鬼已将他扛起,不知要抬往何处。
  他茫然看着,仿佛此身已不再是自己的,麻木的疼痛与躯体,无休无止的酷刑与诵经声,还有,那高高的冥火台中冷漠无甚在意的眼神、轻快的谈笑,仿佛这些都不再加诸于自己的身上。
  一个翻身,他似是被投入一团炙热的气团里,还不及明白,浑身已入沸油,纵是已吃过断手刺棘盐渍之苦,这煎油烫身的时候,鸢尾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撕扯着喉咙的声音,仿佛每喊一声,那劲气便销去几分,随着那诵经之声愈念愈响,鸢尾的肉身已然酥松尽脆,经沸油一滚,便尽成粉末。大油鼎中只渐渐浮上一颗如珠子般大小由经文所加持护住的精魂。
  此时,一直在《消业簿》上勾勾画画的掌刑官,忽然开口道:“取灵骨,再塑肉身。”泰山府君听得这一句,脸色立时变了,再端不起倜傥的仙姿,阴着面容站了会儿,薄唇紧抿,然而终究未说什么,只一把拂了袖即走。
  水镜月不以为意,只将细长的凤眸往那绯红的精魂命元珠瞅了眼,便对有些尴尬的酆君道:“殿下,这刑狱之苦倒当真是骇然哪!”
  酆君动了动心思琢磨这句话,却听不出头绪,“上神说的是,这都是处置罪大恶极之人的刑罚,不重不足不以慑其魂……”话说一半,酆君忽然就想到了这只妖狐乃是代族人受过,并非算得十恶之人,这刑罚之重,就不好说了。他朝一直淡笑未曾或变的水镜月觑了眼,心中暗捏了把,立时唤过掌刑官吩咐了几句。
  饶是可以减免往后的几重苦刑,但水镜月也知道,再重的刑都敌不过取灵骨。那是人命元中取出一根灵骨来塑肉身,其痛苦绝对盖过活剔胸骨。
  她抿了笑意,起身举步下了冥火台,清傲的身姿,雪白银锦的天衣,便是在阒暗无边的冥府亦显得晶莹玉泽,光华照人。酆君跟在其后,似乎也只能跟在其后,那一身无人敢于逼视的夺人气度,叫人直不起腰来。
  掌刑官木然的脸色看到如此光华照人的上神,亦不由弯身行礼,恭敬道:“上神。”
  “嗯。”水镜月略点了点头,极是自然,“这灵骨由我来取可方便?”
  掌刑官一呆,下意识地就脱口应承下来:“自然方便……”直到水镜月接过精魂命元珠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要悔已无胆开口,只得听其取骨。
  水镜月轻弹纤指,那命珠便渐渐扩至一轮人形轮廓。酆君见状微讶,倒不想这妖狐竟已修得命元人形珠。在畜牲道里,自古不乏修成人形之妖,然而若连命元都修得人形,那可是万难为之,有些得道成仙的狐仙也未必有其人形命元珠。这只小狐狸倒是不知哪来的福份,竟浑似开然。
  水镜月倒也微愣,既而似是想了些什么,便兴起一味别有深意的笑意来。细长的眸子逡了一遍人形,她忽然纤指疾插,便刺入体中,那命珠一震,似巨石投入静湖,瞬间打碎了倒影,精魂发出凄厉的呼号,听得酆君亦是变色。其实酆都除了三千年那次阴蚀大劫之后,便未曾动过取灵骨之刑,此番再行,饶是看着,亦觉痛苦异常,像是扭了人的筋脉般,令人恶心又恐惧。
  然而反视水镜月,却似是毫不在意,那纤白的手在人形中数骨而走,每动一寸,便是一寸之痛,那号声听得人心直发怵。终于数到那根根骨,水镜月却垂下了眼睑,额间发丝微飘,露出几星白芒,灿亮耀目的光芒叫酆君与众鬼差遮目。待再睁开时,已见水镜月将那灵骨取出,而绯红的命珠中,人形遽震,似是要破碎一般,任凭地藏如何诵经都止不住那震颤。
  水镜月翻手便将手轻覆上人形的灵台,清冷的声音便如水般沉入那混沌的灵识:“你若是撑不下去,那你的族人便须回来受你未能承受之苦。”
  呵!那借由灵台深入神魂的话,竟像是一道符咒,刹时打破了所有的疼的迷雾。鸢尾竟由这人形命珠间睁开眼来。
  幽幽的话传入耳里,令鸢尾一震,仿似一屡凉风吹入烧糊涂的神志,蓦然一清。这一清,那已烙入命魂的疼痛一瞬间便攫住了他的神志,使他又不可抑制地沉入这痛苦中。
  水镜月一挥手,掌刑官立时一举簿,那被取出的灵骨先是散出一阵蓝幽幽似是海水般的光泽,既而光泽与绯红的命珠相合,一时黑暗的冥府被照耀得异常绚烂。而当光亮退去,鸢尾已趴在强光中只剩下喘息的力了。
  灵骨所化之体迅速与之结合,带着就像是温水冲洗过的清凉温柔。然而当肉身与命元结合已定之后,那被取出灵骨之痛便揪住了所有的意识。恍惚中,他只记取了一双别样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晕,清冷冷地瞧着他,没有丝毫感情,亦没有丝毫残忍的快意,只有平静,无情无绪的平静。这双眼是如此清明,总让他在快要忍不住时勉力保持住了灵台的最后一丝清醒。
  “受不住了,死了,或疯了,随时可以换你的族人来。”水镜月淡淡地笑语,令那命魂又一震。
  鸢尾愤恨又委屈,到最后竟咬着牙、撕着微弱的声音挣扎道:“粉骨碎身……魂飞魄散,我、我,也不、不会……”
  “好,那就开始吧。”水镜月翻了翻雪白的袖口,上面有一痕血色,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她手一挥,暂被封住了一半的痛楚立时爬满了鸢尾的全身,像会噬人骨一样地钻心的疼。鸢尾被这骤然间到来的痛给一噎,肺里一阵撕疼,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但也因着这一口血吐出来,他似乎感觉到体内某些法力在缓缓地复苏,不能运起,却能渐渐抵住这折磨人的痛苦。
  接下去自然依旧是各小地狱的刑罚,因狱时不过是过场,那刑量重轻便更可斟酌,早非先前那般动真格的。然而即便量刑减轻不少,但铁树地狱、刀山地狱、铜柱地狱、石压地狱、戮人地狱、断筋剔骨地狱……第一种、第二种……第五种,第六种,第七种……种种酷刑历过,鸢尾已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在哪儿,那个严寒冻人魂魄的冰窖,那个灼人身心的油锅,那种铁叉刺透心肺的痛楚,那种明明确确地感觉到自己被撕裂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分成了多少块,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无边无际的痛楚,他不会死,亦不会昏过去,只能清晰地,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折磨,摧人心志。
  似乎是天荒地老般长久,种种煎熬终于过去,再被解下来时,他早已破碎不堪地散在那里。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发丝凌乱,没一处完整,这痛苦耗去了他所有的心神,再也支持不住。就在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有个清冷的声音在说话,
  “殿下,镜月对于此番妖狐之事多有惭愧,此狐虽是大逆之人,但其心本纯,孝意动天,又况其灵骨已残,再无修行之缘,镜月想带他回上林殿教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一个亲眼瞧着他被十八层地狱一个个折磨的人正一口一个“妖狐”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那清冷的嗓音飘在耳际,让自己头疼得直想皱眉,可即便是皱眉,他亦没那个气力动弹!这人,是个魔鬼……
  鸢尾迷迷糊糊地想着,就觉得眼睛开始发痛了,那么酸那么涩,曾经的亲人,怕是再见无期了……

  第五章

  第五章 藏机
  自冥府出来,水镜月似乎有些累,她微扶着忘儿的手,假寐着。长长的眼睫盖住了明亮而锐利的眼睛,这时的她看来有些寥落,有些萧索。念儿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乳白微呈透明的大贝,贝中隐约可见一颗绯红的命元珠在一汪幽蓝的光晕中微颤。
  忘儿有些好奇地看着,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戳一戳,然而指尖还未曾碰到便叫一层无形之力给阻住。
  水镜月睁开眼来,狭长的凤眸扫过正渐趋淡去的阴云,也不语,就似是懒洋洋地招来了天马华车,让忘儿扶上之时却又忽然变了主意:“你们先回去!我去办点事。”
  “是。”忘儿与念儿同时点点头,又转过去看那大贝。
  水镜月瞧见,便又补了一句:“让他好好歇歇,方经历了十数层炼狱之苦,又被取了灵骨,成不成活还不见得呢!”
  话一落,两人同时一震,脸上神色大变,手中的大贝也遽晃了晃,几乎拿不稳。念儿为蛇妖所化,自是知晓何谓“取灵骨”,她便曾亲眼见过取灵骨的酷刑:那是从命元中直接抓取灵骨啊!而灵骨所在于万灵各有不同,得先摸骨,再取骨,这痛是生生往心窝取针也难及万分的。忘儿虽不知“取灵骨”,但对于地狱之刑,也铭刻入骨,耳中不过听得一句,脑中便已勾出那番场景,脸色不由更差,浑身都微微发起颤来。
  水镜月只瞟了眼,也不多话,只淡道了一句:“把他安置在俊坛底的水玉台上……倒些五色露啊,龙穴石髓什么的,等我回来再说!”
  “嗯。记下了。”忘儿仔细地点了个头,再低头去看那大贝时,面上已有怜惜之色。
  吩咐完事,水镜月抬头瞧了瞧天色,见天马华车已上行不见,这才口中念诀,身形倏而淡去,仿佛化成了一道烟,风一卷便无形无踪。
  山岚氤氲,如纱如网,就似仙人腰间的玉带一横,临风飘举时的逸兴思飞。青松翠染,崖壁万仞,就在这崖边松下,正立着一名发带飘扬,白袍如玉的男子。他似是向下俯瞰着,又似是沉吟潜思着,蓦地,他忽然一转头,仰面接下一股别样清新的山风,氤氲之气更盛,却似是吹开了阴霾,令人格外爽利。
  “上神。”他看着那股山风水汽幻化出一位风姿卓绝的仙子来,眉宇却始终微收。
  “府君好兴致。”水镜月挑眉浅笑,也放眼望了望崖下,云山雾绕,青松点翠,而极目远眺,则重峦叠嶂,山川如画。
  泰山府君却并不似平常那般,端肃了面容,眼色儿便深沉了许多,“上神,若是毁去一只小妖的修行,何需如此折磨?”大可以诛灵灭迹,她上神水氏有神器,威制三界,何用如此!那取灵骨、那取灵骨……他忍了许多话,却在看见水镜月浑如平常的带着浅讽的清傲神色后,再也忍不住,“上神……取灵骨太过了!”
  水镜月依旧浅笑,不以为意:“唔,这可是你们冥府定的规矩,府君应该自问才是。”
  “让一修行不过五百年的小妖来代行整一族的叛天之罪,本就不妥!”
  “呵呵,你也知道他们犯的是叛天之罪?”水镜月明晃晃的眼眸扫了过来,“只让一只小妖代刑,已经是天大的恩泽。左右不过修行了五百年,毁了就罢了!”
  “你……”泰山府君君子儒雅之风被气得消失殆尽,只心中恼怒,却再难说什么重话来。
  水镜月瞟他一眼,唇际带笑,好似流过了一涓最为柔软清新的小溪,令原先紧张的气氛顿时缓了下来。“府君好大的脾气!既然如此见不得那只小妖受苦,而那小妖又确已受了酷刑,那眼下唯一可挽回的,也只有让他牺牲得有价值了吧?”她依旧微笑,而那细长的凤眸却眯得更细了。山风吹来,撩起她的额发,古朴的龙螭花纹闪出银光,一刹时,令人觉得这天地间的光亮俱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泰山府君琢磨了会儿,这才彻悟她的来意,不由缓下了脸色,心中颇有无奈,“好吧,知道你什么都不肯明说的性子!你说,让我帮什么?”
  “帮?”水镜月秀眉一挑,似笑非笑,“不过是还债罢了,无需你帮!”
  泰山府君一噎,既而似恼又似无奈地低叹:“好吧好吧!说吧,让我干什么?”这五百年的逍遥还真是容易让人惦记。不过,在她的心底,怕也是难有人近侧吧。府君略带深思地回望住水镜月,总觉得她清傲淡渺的眉宇里藏着极深的往事,那么遗世独立,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近旁讨好。然而,即便所有的钟爱与热切都交付与她,她也从未留在心底吧?正如眼前,她未必不知自己的探视,却浑不在意。是无谓?是不屑?或许,只是都不重要吧。
  “我要打开沃焦石,存放点东西。你就摆平后事,顺便将《过事录》、《转生簿》、《司命簿》中的名儿都销了。”水镜月留了句话,便已设了障眼法,隐去周身灵气,向酆都行去,根本不管泰山府君诧异万分的模样。
  已是深夜,忘儿才盼到水镜月踏着莲花云气归来,身后一片星光灿烂,更映得那双点漆似的眼珠子幽湛湛的,似掬了那芒星光在里面。
  “上神,怎么那么晚!”忘儿咕哝着,却仍是快步上前将人迎了进来,快语说道,“刚有九宸冥值事来过了,说是九司来人报说冥府里冥海倒涌,大水将新阁子里的《过事录》、《转生簿》、《司命簿》都给泡烂了,其中有几页就是用无根墨也再显不出来。他问怎么办呢!”
  水镜月眉也不抬,“该怎么办就还怎么办!神霄府怎么这点子事还得上报到我这儿来!”
  忘儿嘻笑了声:“还不是因为上神你去赴了酆君老爷的寿辰,还以为冥府巴上您了呗!”
  听到这话,水镜月倒是微微侧了侧眉,眼一转,便道:“嗯,就把这人情给了泰山府君吧,日后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这怎么卖人情?”念儿一边布菜,一边问了句。
  “这还不简单……”忘儿刚想接口,就见水镜月的目光扫向桌子,便噙着抹笑抢在前头道,“今晚吃腌木禾叶、炒木禾根、木禾饭……”
  水镜月丢了眼给忘儿,淡淡皱眉:“怎么回事?”
  忘儿正等着这句问,马上告状:“还不就是那木禾占地方呗!抢了沙棠、甘华、玉红草、护门草的地,疯长疯长的……”
  “怎么那么多事?你拔了它的根不就得了!”水镜月边说边就走去俊坛。俊坛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池子,因形似俊坛,水镜月便要了这个名字来,此处引天河水的一脉支流――洗尘河,水极清极灵,水中遍布水玉,又有上林殿水镜月的无上修为护持,是以这俊坛池边的一片土壤便是集了天界的造化灵秀之功,长此一年,便得百年之修。天下灵草俱爱栖此,以便早日修成正果。
  水镜月素来也随它们,不过只一条,不许坏了她定下的规矩。水镜月一至俊坛边上,就见一棵巨大的木禾在晚风中飘舞,枝繁叶茂,气势凌人,那黑魆魆的身形嚣张而骄矜,而它边上几乎片草不生,沙棠、甘华、玉红草、护门草之类的,被它赶得极远,缩在一边还东躲西藏。这景象看着的确令人不爽。水镜月哼了声,纤手一扬,池中便飞起一股水波,似绳子一般迅速捆住了木禾高大肥大的躯干,边上四四方方飞起四面水墙,恰似飞刃,在泥地上齐刷刷斩下,断筋裂骨。
  木禾只惨叫了一声,待看到是水镜月,便一声也不敢吭了,只憋着疼得枝叶乱抖。
  水镜月手一挥,让所有灵草精魂自己出来,瞅了眼木禾缩成一团的肥身子,冷道:“木禾,你是不是不想在上林殿呆着了?”
  “不!不!上神,木禾只是,只是……见有地方空着可惜,它们又不要……”它瑟着身子却还想脱罪,但水镜月已听得不耐,“我管你什么原因!要在我这儿呆着,就得守我这儿的规矩!要占地盘就滚回你的下界去!你爱长哪儿长哪儿!”
  几句话立时骂得木禾再不敢吭声,水镜月眉色颇厉地扫过众胆怯的灵草精魂,冷声道:“日后再出这种事,不但占的要滚,让的也要滚!听明白了?”
  “明白了。”灵草魂们一时吓得连连点头,见到水镜月一挥手,便似获了赦般要往土里钻。
  “植楮,你的果子给我几粒。”末了,水镜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了句,就见一棵顶着赤色如葵叶大帽子的小精魂立时“嗒嗒”地跑出来,养着大脑袋开心地笑着:“在这儿呢!一大袋子,上神你要吃么?这味儿稍甜,蛮好吃的,呵呵呵。”它伸着细弱的嫩绿色手臂,从土里一揪就揪出一大把攥在手心里。
  念儿忙拿了托盘去接,只见一粒粒如棕荚大小的果子在托盘上蹦着,没一会儿便堆了大半盘。
  忘儿在旁瞅着新奇,便问:“上神,这果子干嘛呀???
examwaiver2009-11-10 11:40:24
nice, thank you for sha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