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却不知道为就脱胎换骨,它在泥底有过多少艰难挣扎?深深候门更甚于那一塘淤泥,若挣扎不出来,谁也听不到你的呼喊。一个是给权势羁绊无法脱身,一个是为着霸权野心违背心意,一个是只为保护那个人而变得强大。纠纠缠缠,长清宫内凑响长清调,颂一段太平盛世,泣一段无缘之缘。也许一切,并不只是爱情
这是关于一个聪明女人的故事,她--和熙郡主虽贵为安定王爷的嫡女,在母妃突然狠心的撒手人寰后,为了在明争暗斗的王府中保护尚年幼的弟弟和自己的生存,不得以开始不动声色的玩弄权谋,一曲《长清调》,一句“羽纱涤碧落;双木一心知”就把她娇生惯养,单蠢的同父异母妹妹给推了出去,代替她嫁给了宵阳王,而宵阳王这个不甘为下位者,有着逐鹿中原的野心的男人果不到两年还是谋反了,而她的妹妹也同时“暴病”了
在这个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时代,在这个被别人看穿想什么就等于把命放在了别人手里的宫廷中故事正在继续
长清宫词 作者:靡宝
我既是靡靡之音本人,
正文 第一章
母亲安详地躺着。
王府里的大夫只拨了拨她的眼睛,就已经开始摇头。我站在一边,看到母亲仿佛睡着了一样,艳红色的裙子铺开,罩着一层白纱,母亲的脸在纱下仿佛带着笑。她的一只手戴着翡翠镯子,那是她的嫁妆,另一只手边倒了一只空杯子。整个场景看上去颇有种魔教殉道的意味在里面。
我知道她是喝了那杯子里的东西才死的。而且她走得很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对我和弟弟说什么。我跪着她身旁,想要握她的手,大夫迅速一巴掌把我的手拨开。
“有毒!”
怎样的毒药?即使只是沾了一下便可以要了人的命?
而母亲最终选择的这样的死法。
旁边还放有三尺白绫,一柄短刀,她求的是速死。
父亲接到消息赶来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哽咽。
“倩宜!”他呼唤母亲的闺名。可母亲是永远不可能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回应了,她已死,冰冷地躺在地上。如她所愿,永远地远离了各种纷争,各种困扰。闭眼盖棺时,彻头彻尾重新做人。
或许她已不愿在再为人。
弟弟睿跟在父亲身后冲了进来,我一把将他拉住,“不可以过去,有毒。”
他死死搂着我,哭起来。
大家都在哭。父亲,弟弟,伺候母亲的使女。我茫然地站着,麻木不仁。
睿在我怀里发抖。我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芳香,衬着哭泣声,成了一种诡异妖娆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宁。案上一杯茶还腾着热气,前一刻,母亲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个陌生的来客,对我说:“你先出去,娘和故人谈一谈。”
现在她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边倒着一个漂亮的镶有玉石的杯子。
我是看着她倒下的。身体优雅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羽毛般轻轻飘落。她倒在地上并没有立刻死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张着嘴仿佛在说什么。
我始终是没听到。我立刻冲进屋里,使女尖叫了起来,顿时,人声,脚步声,纷至沓来,嘈杂不堪,令人头昏脑胀。
那个陌生人目无旁人地离去。
父亲的手发着抖,却始终不能抚上母亲的脸。毒已经在母亲的脸上呈现了出来,曾经雪白晶莹的肌肤逐渐变成青色。我立刻将弟弟带出了房间。
睿的手把我搂得很紧,我几乎快要窒息。但我没有推开他。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哭泣,从此以后他必须迅速长大。他才七岁,这么一点大,别的孩子还在亲人的怀里撒娇,他却不得不告别童年了。
这一刻我是恨母亲的。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把睿抱紧,不住吻他。我可怜的弟弟。
而后我迅速原谅母亲了。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自己想走的路。她是我们的母亲,但母亲也是人,不是她做了我们的母亲已经其他一切特征都会模糊淡化的。而且我相信如果有选择,她定会坚持活下去!
可我始终悲伤,死的人是我们的母亲,对子女倍加爱护的母亲。她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而死的。油枯灯灭。
门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母亲房里的下人都聚集在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都到这里来了。他们的脸上带着惊恐,他们在心里说着:安王要完了!要抄家了!
无声的,但我听得到。他们在回避着我的目光。
我喊:“康伯!”
老管家立刻跑来我身后,“三姑娘。”
“敲云板,通知各房。还有,马上把那些喜庆的东西撤了。”
他匆匆下去,灰色的背影。
父亲还在痛苦地喊着母亲的名字,一声一声,哽咽,抽泣。一个三妻四妾的大男人居然哭成那样!像丢了玩偶的孩子。我觉得矫情,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没见他这么深情,他这是做给谁看?我?还是睿?还是那个逼死母亲的人?
清风冰凉,一如母亲。打了一个寒战。
我搂着睿,我们就此相依为命。我同胞的小弟弟,这个家里除父亲外同我血缘最近的人。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受教,也一起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空气中还弥漫着鞭炮的火石味,酒香隐隐飘动。这个是个喜庆的日子呢。他们刚给我定了亲,对方是韩家独子,一个陌生人。
我不畏惧陌生人,相信没有哪个陌生人能比刚才那个带给我更大的痛苦。
而且我还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是夜,月凉如水。
水榭纱帐翻飞。风过水面,荷香阵阵,丝竹悠扬,如泣如诉。
我走至父亲身后,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带着醉意拨着琴。我看他,呵!鬓边的头发已经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轻。
十六年前,母亲正是一个五品官的独生女儿,父亲则是得宠的七皇子。春来出游,杏花吹满头,又见少年足风流,母亲立刻下了决心,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时母亲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出谋划策,打点家务,任劳任怨,没有给父亲添半点烦恼。
父亲说:“倩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陈斐就此立誓,此生不再另娶他人。”
其实在母亲嫁进来之前,父亲已经有了一对双生子女,大我四岁,大哥名贺,姐姐名珏。他们的母亲王氏本是侍妾,母凭子贵,母亲进门后,喝了她奉的茶,终于熬出头,没有封妃,也算是个夫人。
母亲容了他们母子。她一直很理智很矜持。
新婚不过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两派,一派拥护皇长子毓,认为他长房嫡出,又是长子;一派则拥立四皇子昊,认为皇长子虽名正,可才不足,优柔寡断,喜色好声,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宠爱的孙贵妃所出,文武双全,胸有谋略,果断英明,如继承皇位,必是一名名君。
吹得天花乱坠。
那是一段动荡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亲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当然他是站在自己的哥哥一边。
不久,户部尚书李大人联合北方姚氏意图谋反的事传了出来,举国震惊。
皇长子忽然暴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过。
李大人自尽前字字血泪,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圣人降世为王。奸人当道,吾国堪忧啊!”
且不管究竟谁忠谁奸,权利斗争中,本就是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公道自留给后世人,且尽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后无穷事。
哪个朝代权利更替没有一场血雨腥风?哪位皇权的确立不是建筑在无数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时,怨自己不够狠辣,再不济。就怨命吧。命运之于人,就如同手之于泥,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成什么形状。
不是不无奈的。
我无法从长辈的口中打听到详细的故事,我一直在拼着碎片。那是一个属于父辈的,遥远复杂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们现在不是高高做在龙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床上任由亲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亲临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庆时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儿,正同群臣饮酒的皇帝听到了这消息,龙颜大悦,认为这是吉兆,逐为我命名为“念”。取“念德怀仁,思恩记宗”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时间几乎都是在皇宫的高阁兰殿中度过,或听书习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欢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懒而单纯自在的日子。
纵有千娇百宠,也不抵形势逼人。
弟弟出生的前三个月,御前侍卫的舅舅忽然被人指责谋反,说他曾狸猫换太子,当年带人抄李大人府的时候,将当时抚养在李府的皇长子的独子陈显偷偷换了下来,托人送走了。
舅舅给抓进大牢,是夜就死在大牢里。说是畏罪自尽,父亲就是审他的人。
我那时已经有八岁,比现在的睿还大,自然清楚记得点点滴滴。
深夜,舅舅自尽的消息传来,母亲惊摔了玉盆,脸色青灰,手凉如冰。她先是倒了两杯茶,而后看着我,眼中有种种不舍,于是倒掉了其中一杯茶水。
就在她举杯欲尽的时候,父亲冲进了房间,打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母亲冷冷道:“你还要怎样?我哥哥已死。既然你认定家兄换了那个孩子,那我也是罪人的家属,自当以死谢罪!只是我有一事要问清楚,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掉的包?”
父亲一字未发,我仰头看他,他的手在发抖。母亲自那夜开始半隐居,直到去世。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夜已深。父亲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听到他在喃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觉中看到了母亲,依旧风华绝世,面若芙蓉体若柳,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说:“爹,回房吧,这里露水重。”
他恍惚着抬头,说:“倩宜,你回来啦?”
“是。是。”我应和着,他现在一脑子糨糊,我不和他争。
“其实……其实……我也是不甘愿的啊……”
“……是……”
“你明白?”
我叹口气,“明白。”
“你明白什么?”父亲突然问。
他神智已经不清,把我误认为母亲不算,还满口胡话逻辑不通。
我苦笑着,说:“念儿都明白。您不想娘走。”
父亲却突然扑了上来,把我按倒在地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死命地掐我,要将我置于死地。
“你恨我!你到死都要毁了我!别人都不知道,都以为我负了你。你好狠!”他发狂地叫着,酒气喷了上来。
我拼命地挣扎,可是怎么也推不开他。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来越紧,空气越来越少,他是真的想掐死我了事,死了干净了就一了百了了。我于是也放弃了挣扎,觉得没意思,该怎么就怎么,反正强求不了。
只觉得意识开始涣散,无法出声。天空中月影晃动,母亲俯身看我,嘴角还是那抹神秘的微笑。
她这么快就来接我了。
突然,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响起,父亲手上劲一松,倒在了一边。我大口喘着气,看到睿呆呆地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我立刻坐起来,他扑进了我的怀里。
“没事。”我安慰他,“爹只是喝醉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瑟瑟发抖,却没有哭。他说:“姐姐,你先忍着。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
我紧紧抱着他,有他这句话已足够。他在我手上塞了两颗糖,说:“姐姐,你过生呢!”
呵!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五岁。定了亲事,母亲去世。
父亲给下人扶走了,他迷糊着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知道他自己说了什么。
我回到水榭,坐在琴边,环视这个精巧别致的庭院。地上有瓷渣,折射灯光,亮晶晶的,像谁落的眼泪。
母亲已死了。死在这个家里,这个深深的庭院里。她时间不够,没有跳出去,就给拖下了地狱。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已经看到了盛开在彼岸的火红的花朵。
我轻拨琴弦,音色如水泻下,正是那曲母亲喜爱的《长清调》。
烟笼寒水月笼沙,惟独佳人无觅处。
我的手摸到了什么,那是睿送我的生日礼物,两颗糖。我剥了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味道散开。
母亲喜欢的荷花开了,香气弥漫于院子每一个角落。这是她留下的记念,她要我们永远都生活在她的温柔芳香里。
天已经开始亮了。我站起来,去叫睿起床梳洗。这以前是母亲的事,但她已经不在了,我得代替她维持这个家的正常。
使女拉起了帐子,我去推开窗。今天天气明媚,空气很好。
“娘……”睿自床上坐起来。
我对他说:“晚上睡得好吗?”
“姐……”他看清楚了。
我点头,“是我。今天要发丧,我会很忙。”
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不说话。我过去搂着他,“我们必须学会麻木和遗忘,就从娘开始!”
母亲死了,可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以后的一切,都要我们自己来面对。
我无知无觉地站在荷池边,只觉得母亲就像琥珀里的生命,明明已经消逝,却仿佛还活着。
奠堂上,满眼白色。
二娘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祭祀看着即将要给送上祭台的羔羊。
她问我:“念儿,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你看起来一夜没睡。”
我还没回答,就见一个雪白的小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扑到我腿上。我低头一看,正是五娘的儿子小靖儿。
2岁大的孩子,也穿着孝衣,粉嫩的小脸红彤彤的,见到我看他,立刻裂开嘴笑了,嚷嚷道:“念姐姐!”
看他短短胖胖,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不由想起了睿小时候。
睿自幼就是个精致的人儿,产婆一接过孩子就大声夸奖:“我接生过那么多孩子,就数这个小王爷最标致,将来绝对是位翩翩佳公子。”
我探头,躺在小床上的宝宝粉粉一团,润玉肌肤,目如灿星,着实漂亮。
母亲在一旁笑,“念儿,弟弟可漂亮?”
“漂亮!”我直点头。
“你做了姐姐,可要照顾好弟弟。念儿和弟弟是娘的一对宝贝花。”
我伸出手指,睿儿就立刻紧紧抓住,我咯咯直笑,问:“娘,弟弟叫什么?”
母亲收了笑容,幽幽道:“你父亲……还并未给他起名字……”
一阵喧哗,我茫然抬头。是皇宫中派人来吊丧了。
一位风度儒雅的俊美公子款步而致。星目环视一周,落在我身上。
“念儿,”他对我轻声道,“节哀顺便。”
不节哀,又能怎样?人人说一样的话,到最后都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客套。
即使我只用一滴眼泪就能换回母亲,也不会哭泣。对于母亲,活着既是受罪,何必苟且偷生?失落过后是欣慰,我虽会苦,她却已经得到解脱。
我低着头浅笑。
太子陈弘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离席随他去到角落。他低声说:“下个月,本宫就要前往南方边界了。”
我疑惑。多年来,南方蛮族一直滋扰我国边界,小则偷鸡摸狗,大则烧杀掳掠,很是一块顽疾。此次太子亲自出马,必是事态已经发展地相当恶劣了。
陈弘表情严肃,说道:“你定不知道,对方的宵阳王已经派了使者进京,上书求亲。父王有意化干戈为玉帛,打算许给宵阳王一个王妃。”
我抬起了头。和亲?
陈弘继续说道:“大前天父王就问起你,问你今年多大了?许人没有。我谎报说十二王叔提起过,仿佛有安排。念儿,你可要有准备。”
我反而笑了起来。准备?准备什么?绣好鸳鸯待嫁,还是找机会寻死觅活?
“念儿,你可还好?”弘见我不声不响,担心道。
我袖子里拽紧了手,咬着牙道:“多谢弘哥哥操心,陈念心里自有打算。”
我不想再多说。
我搂着睿跪在母亲棺前,他热乎乎的脑袋靠着我的肩膀,软且暖的小手反抓着我冰凉的手。母亲若可以看到这幕,定会走得安心。我们姐弟虽弱,却会团结,况且,我是会不顾一切守护睿儿长大的。
不会离去,更不会死!
我们在母亲灵前依偎了良久,直到有人来叫我们去吃饭。
来的人是我的四妹,陈婉。她是二娘所出,小我半岁,长得俏丽动人,性格活泼,深得父亲欢心,于是也有点目中无人,持娇恃傲。我是见过她欺负温婉的五娘,还和二姐为了一支珠花哭闹。
这烈性子,恐怕是得到二娘的真传。
只见她撅着樱桃小嘴,不耐烦道:“还跪着做什么?再跪人也活不过来了!”
睿儿立刻要上前,给我硬拉住。
我忽然想起一则传言,说那宵阳王的母亲是个严厉且脾气暴躁的老太太,恐怕也只有陈婉这样的女子才可以和她一较高低。
于是暗自窃笑。
陈婉怕我笑,这一直让我很不理解。不过也好,这让她极少来找我们的麻烦。没了争执,也就不用看父亲是如何偏袒一方。
这次就是,我一笑,她就立刻转身走了开去。我看她背影,身段窈窕,比我看上去还大点。
餐桌上,众人本都默不作声地吃饭,忽然间,陈婉一声凄厉的尖叫,撞翻了椅子跳起来。
一看,她碗里的汤上赫然浮着一只苍蝇。女眷们顿时作呕的作呕,喝骂的喝骂,端菜的丫鬟跪一地,厨子也给叫了来,好不热闹。
我看睿儿,明亮的眼睛里正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一张秀美的小脸在这股邪气的衬托下愈加动人。
我低声问:“可是你做的?”
睿儿得意不已,“活该,谁叫她要为难姐姐。”睿儿只管我一人叫姐姐,陈婉在他心里,大概不过是个呱噪的女子罢了。
我沉下脸,严肃道:“以后不可以用这个方法了,下人和厨子要受连累!”
睿儿咬咬唇,小声说:“知道了……睿儿只是想为姐姐做点什么……”
我动容,伸出手,在桌下将他的手握住。
正文 第二章
母亲下葬后,我就带着睿幽居宜荷院,除去用餐,不和外界接触。父亲也不大过问我们的举动,他渐渐把心思放在了六娘的身上。
父亲娶她进门,本也就是为了她娘家的庞大势力,自然不会委屈她做小。母亲自尽恰好成全了他,到死也帮了他一个忙,真是个笑话。
外面姨娘们的种种矛盾逐渐明显。父亲煮了五锅水,主母位空虚,同时一起开,忙不过来也是理所当然。我和睿到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我们如此软弱,只有见招拆招,不敢轻举妄动。
睿自案前抬头,问我:“姐姐,我现在习字,将来用来做什么?”
用来做什么?做什么?
如果他能顺利长大成人,他自可以大展拳脚,一出我们此刻所受的种种怨气。到时不管是惩奸除恶还是出气泄怨,都无人敢对我们说什么。
我将他揽到膝边,为他擦去额上因为认真写字而出的汗,对他说道:“睿儿想做什么人?”
睿想了想,说:“我只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将来住在一座玲珑庭院里,日日陪姐姐弹琴作画,七夕郊外放河灯。”
我点他小鼻子,笑道:“贪玩!”
睿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笑得灿烂,我轻轻吻他,他短短胖胖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脑袋埋在我颈窝,像只粘人的猫儿。
天真无忧的他听不到我叹息。
荷花开到最盛的时候,太子陈弘奉旨出使南藩。他出发前,我正巧进宫给太后请安,才聊了几句,皇帝来了。
当今圣上长父亲五岁,长期的疲劳让他看上去老父亲不止十岁。虽说他是为我命名的人,可我并未因此受到他多少恩宠。舅舅狸猫换太子之事成为他心头永远的痛,一想到那个皇长子的嫡子有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他就难免郁躁不安。
所以他没有给我和善脸色。
他看着我,冷冷问:“早就听说念儿一手琵琶名满京城,想你母亲擅长音律,你这是得你母亲真传吧?”
太后笑眯眯道:“皇上想听琴?那正好,年初的时候阮卿家送来了一把‘太古遗音’,难得的名琴。”
说着,已经有宫女把琴抱了出来。琴果真是好琴,四美皆全,尤具苍古。随手一弄,只听散音嘹亮,按音浑厚,泛音清越。我是爱琴之人,顿时爱不释手。
我微微一揖,弹起贺若弼的《清夜吟》,只听琴声铮琮,或激昂透彻,或宛转曲折,尽自由地从我手指间流泻出来。大堂之上,不管是太后嫔妃还是宫女太监,无不动容,面有惊艳赞许之色,只有一人,毫无表情,不知喜怒。
那人的眼睛看着我,却透过我,忘到我所不知的遥远的过去。
一曲毕,太后连声喝彩。皇上站起来,只道一声“赏”,遂拂袖离去,从始至终,我都弄不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权者就是有这样的自由,心情太好或太不好,都可以随意找人来折磨一番,以图发泄,对方还绝对不敢声张,任由捏圆捶扁,最后还得高呼万岁谢主隆恩。
做人下人,太多不容易。
三天后,陈弘就起程了。此后一连七天,夜夜大雨,雷声轰鸣,闪电刺目。我清晨推窗,看见暴雨把池里的荷花打得一片凌乱。
美丽的东西多不堪一击。
大半个月后,传来太子弘平安抵达南藩的消息。那时正是夏末,暑热正在逐渐褪去,荷花开过盛季,开始凋零。我坐在不系舟上,随手摘下一朵正熟得恰好的莲蓬,就见二娘急急忙忙地进了院子。
所谓饱暖思淫欲,富贵人家,空闲的时间一多,就作奸犯科去,最流行的罪行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传诵别人的苦与乐。
要杜绝这种祸患,谈何容易?只有尽量不提供资料。而二娘这样出身的人,自有办法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凭空杜撰,捏造扭曲,可与街头说书人媲美。
她一心扶持儿子,巴望着父亲将大哥陈贺立为世子。可无奈自己出身不光彩,是不用指望会给扶正的。现在六娘得宠,她如临大敌,必定日日坐立不安,夜晚噩梦连连。
偏偏六娘这样的出身,怎么是她这样的女子可以对付得了的。每每都吃亏。
王府上下都知道这两个娘娘水火不容。自从上次父亲本想让大哥去处理田庄边界纠纷的问题,可又想到大哥生性老实懦弱,怕处理不力,作了罢。二娘就此认定了是六娘吹了枕边风,必定是醒着宁愿睡着不去想,睡着又恨不能立刻醒来去拼命。
我们姐弟和其他孩子就这样足足看了两个月的热闹。她们也就这样一天三餐,加一顿夜宵,天天花样不同,似乎乐在其中。
侯门深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得出去。
二娘把丫鬟留身后,走来舟上。
我对她笑:“二娘,念儿采了不少新鲜莲子,今天过来吃莲子粥可好?”
二娘沉着脸,道:“你还有心思采莲子,王府里就快没你们俩姐弟的位子了!”
听到这么恶毒的诅咒,我也把脸一沉,问:“二娘何出此言?”
二娘银牙一咬,柳眉一挑,道:“那个小贱人,居然有了身孕了!”她说的,自然是六娘了。
我冷笑了起来,把玩起一缕流苏,“这可是好事啊,不知二娘在愁什么?”
二娘沉不住气,抬高了声音,“老太妃已经放了话,她若生下儿子,就扶为正室。这样一来,她的儿子也就是长房嫡子。念儿,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那宝贝弟弟想想。她做了主母,你们姐弟可还有立足之地?”
我撒一小把米糠,池里的鱼儿立刻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呛食,激起水花阵阵。
权势亦如这小小一把米糠,只一点点,争夺的人却因此丑像百出。
二娘走后我在不系舟坐着冥思许久,直到听到喧哗,那是睿放了课回来了。
我强打起精神回去。睿正坐在树下的石桌边吃糕点,红扑扑的脸上还流着汗水。嬷嬷一个劲劝他喝口茶,怕噎着了。
我笑,“现在吃那么多,一会吃饭的时候又不吃了。”
睿满嘴食物,含糊说:“可这酥糕可好吃,姐姐不来吃点?”
我问:“哪里来的糕点?二娘送来的吗?”
嬷嬷惊讶,“不是小姐吩咐厨子做的吗?”
我一震,迅速伸手打落了睿手里剩下的半块酥糕,厉声道:“快吐出来!”
睿立刻把嘴里没吞下的都吐了出来。
我转身对嬷嬷道:“以后外面送东西来,都要通报我一声!”
嬷嬷吓白了脸,跪了下来。
我拿起石桌上剩下的糕点闻了闻,淡淡的杏仁香。那是种很常见的毒,砒霜。
我不放心,让人弄来了生姜汁,冲着温水让睿服下了,催他吐了一回。可是到了晚些时候,他还是发了烧。
父亲给惊动了,自宫里请来了太医,可睿的热度依旧没有减下来。平日里雪白的脸蛋烧得通红,清澈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雾,目光涣散,声音微弱,喊着:“姐姐……姐姐……”
我紧紧抱住他,只觉得他浑身烫得可怕。
太医说,如果小王爷能熬到明天天亮就会没事。一切全看造化了。
我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没有尽头,身心具受煎熬……
母亲,你是否预见到这么快就有毒手向我们伸来呢?
深夜,我抱着睿,不能成眠。
怀里的孩子絮乱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火热的身躯烫着我的皮肤,他越烫,我就越冷。寒冷彻骨,冻得我颤抖,无法言语。我只有把睿抱紧,想努力抓住他流逝的生命。
他还不可以死,他最该活下来,该享受着他该得到的生活。他会长大,大有作为,成为我的骄傲。
他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活下去的动力。
昏睡中有只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那是母亲。
不,母亲,我不会把他给你。你且回你该去的地方,睿由我照顾。你已死,尘归尘,土归土,莫在留恋红尘事。
我绝不把他交给你!
早晨,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转醒,感觉那只手一直抚在脸上,又轻轻梳理我的头发。我睁开眼,望进睿清澈的眼里,他的小手正顺着我的头发梳着。
我收紧手臂,抱他在怀里,哭了起来。
啜泣声中,听睿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姐姐。我的泪水流了他一脸。
我对他说:“睿,姐姐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姐姐再也不哭了。”
父亲是真的怒了,大力追查,每个下人都不放过。
我本以为最后给揪出来的应该是二娘,谁知道那个送糕点的小丫头原来是四娘房里的,一给拷打,说出原是四娘的安排。
父亲大怒下把四娘关进了后院柴房,就此废掉。
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四娘的哭喊声穿过好几个院子都还字字清晰。
“不是我!不是我!”
已经没人听她说什么。陈婉冷冷笑着,父亲脸色青灰,二娘假惺惺地过来关心,六娘端庄秀丽的脸上没有表情,三娘做出一脸惊恐,五娘掩着脸落了几滴泪。
睿在我怀里捂着耳朵,四娘的声音实在太惨了。
那夜。
雨和黑暗掩盖了一切。我遣走了嬷嬷和丫鬟,独自一人走在幽暗的长廊里,手里的烛火给风吹得摇曳不定。
风过回廊,仿佛一个叹息着的幽灵。
院子最深处的厢房紧锁着,生锈的门锁和厚厚的积尘都在对来者述说着久封的历史。我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柄黄铜钥匙,随着一声清脆的咯声,门缓缓开启。
悠长的吱声在这哗哗雨夜显得微弱不闻。
我扯紧披风走进去。厢房里全是蒙着灰的家具,正中一张画,画中一绝色少妇巧笑倩兮。我在画下伫立良久。
忆当年,掌珠初嫁,祖父专门托名家画了这幅肖像,置于家中,睹物思人。变故后,母亲千方百计托人自给变卖的娘家中众多名画中救下了这幅画。
记忆中,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拉着我的手,指着画对我说:“念儿,将来母亲不在了,这画会保护你们姐弟。”
我还一直以为这话是句玩笑。人尚且不能自保,要一幅画有何用?若给姨娘们逼急了,抱着这幅画沉塘不成?
可我现在只知感谢母亲有先见之明,未雨绸缪。
我搁下烛台,取下画,墙上嵌有一个圆转盘。我旋转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暗箱开启了。烛光下,里面的数个玻璃器皿晶莹闪亮。
我取出其中一个瓶子,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然后关上暗箱,挂好画。
临走时,我对着母亲的画像深深一拜。
空气中有暗香浮动,窗外闪电划破天际,我衣襟随风飘动。一旁的镜子里折射出我此刻的容颜:烛光下,少女笑容嫣然,眼里却有三分忧伤,七分坚定,很是楚楚动人。
十多天后,四娘死了。
嬷嬷同我说,是暴病,高烧不止,扯着嗓子喊了半夜,连贴身的丫鬟都不敢去看她。早晨安静了,一摸,人都凉了。
我笑,“四娘出身武术世家,身子骨是中姨娘里最好的,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三小姐……这好吗?”嬷嬷怕事。
我摔下茶杯喝道:“我对付一个失势的小妾做什么?”
嬷嬷不敢再说话。
睿在外面喊我,“姐姐,我写好了。”我拿出笑脸,出去看他。
睿病好后我就没有让他再去学堂,自己在家教他读书习字。母亲出自书香门第,我三岁就由她教导着念书临字,现在教睿自然绰绰有余。
秋凉,我同他坐在荷池边的亭子里,风时不时吹乱案上的纸。我握着睿的手,教他写颜体。忙了半天,睿喊头晕,才歇下来。
那次大病后他的身体就一直较弱,气虚。
睿忽然问:“姐姐是不是要嫁去南藩?”
我惊讶,搬正他,问:“听谁说的?”
“二娘同三娘说的。”睿答道,“二娘说,皇上在宗室女儿中选来选去,就姐姐最合适。她说其实四姐陈婉也合适,不过不是嫡出。”
我笑意盈盈,问:“睿儿希望姐姐嫁吗?”
他急忙晃脑袋,搂着我的胳膊,说:“睿儿需要姐姐,希望姐姐永远都不要走。”
我的脸贴着他的黑发,轻声说:“睿儿希望姐姐不离开,姐姐就永远不离开。”
人虽赤裸裸的来,孤孤单单的去,活着的时候却最怕寂寞。若没有睿需要我保护,我会这样迅速坚强吗?
我若远嫁走了,睿怎么办?
隐约有乐声飘来,曲调生硬,弹奏者很显然技艺笨拙,又疏于练习。好好的《胡笳十八拍》给弹得如同《夜访客》,短促的断音仿佛咳嗽。
睿歪着脑袋一听,讥笑着说:“是陈婉在练琴了。这曲子她练了有一个月了,还是这样,真不知道她指头是怎么长的!”
我心不在焉道:“以后在外面见着她,要叫四姐。”
中秋来临之际,京城里最轰动的消息莫过于宵阳王和亲使再访了。不同于上次的保密,这次来访可谓是声势浩大,铺天盖地。全京城都议论纷纷,猜测皇上会送出那个女儿。
宵阳王使进京的那天,整个京城一片喧哗。只见一队精练的人马自大开城门款款行来,两旁却是山海般围观的群众。这队人马行走在众人瞩目之下,依旧从容自若。
这话是随同宵阳王使一行返京的弘说的。我和一群宗室女儿那日恰好给太后召进宫去赏桂花,他过来请安,女孩子们纷纷将他围住,非要把宵阳王的长相模样问个清楚。
弘笑,“宵阳王稍长我几岁,自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他话音刚落,就听陈婉娇笑一声,道:“只有个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弘哥哥吝啬,不肯多赞美呢!”
众家女儿莺笑连连。
厢房内,太后拿子轻轻敲敲棋盘,道:“念儿?瞧瞧你是下的什么棋啊?”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太后刚提过子的地方我就提了子。我笑,丢下手里的棋子道:“太后,这棋念儿是输定了,太后现在就罚念儿吧。”
太后呵呵笑,“这可是你自己开口请罚的。今年中秋佳节皇上为款待宵阳来使,宗室子女都要进宫来团聚,你到时候在宴上献一曲吧。”
我刚应下来,就听一阵喧哗,原来是宵阳王使来觐见太后了。女孩子们全部避嫌到了珠帘后面,却个个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对于养在深闺中的女儿们,遥远的南藩的来使,自然是个新奇人物。于是个个也顾不了仪态教养,低声娇笑,议论纷纷。我想这宵阳王使跪在外面,只见这珠帘抖动,软语暗香阵阵袭来,怕是觉得这汉皇帝的后宫还真是春色宜人,一朝住下来,就此不知魏晋。
来客只有两人。为首的男子一副文官打扮,五官端正无奇,一直同太后说话,该就是宵阳王使。另一名年轻男子则大有不同,剑眉鹰目,直鼻薄唇,身段挺拔,风度翩翩,武官打扮更显得英俊非凡。在帘子里姑娘们的打量和议论下,神情依旧自若,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傲气,整个人犹如一只好整以暇的豹子。
不经意间,他向这边扫了一道目光,犀利透彻,我不由退了半步,觉得手心一凉。
陈婉讥笑一声,轻声说:“王又如何?再好的一付皮囊,里面也不过是一个蛮人。想他南藩屠戮了多少我大陈子民,今日居然还有颜面上门求亲,皇上要答应了,莫非是真要结这‘秦晋之好’!”
我扫她一眼。这个陈婉,青出于蓝,娇奢是娇奢,跋扈也跋扈,人却是比她娘是要明大义多了。
宵阳王使告退。太后掀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笑笑:“这个宵阳王,叫这么个人来求亲,就不怕为人作嫁?我看那将军人也不错,你们谁看中了,哀家来做主,到时候一并嫁过去好了。”
女孩子们红脸嗔笑,闹了一阵。太后看向我们姐妹,我和陈婉难得统一行事,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中秋那日,皇室宗亲都欢聚一堂,后宫里处处倩影,莺歌燕舞,迤俪万分,天色未暗,已有酒香四溢了。
酒宴上,觥筹交错,丝竹不绝。当今皇上子息单薄,唯有皇长子弘和四皇子焕已经成人,剩下的三个小皇子最大的也没有睿大,最小的还不会走路。今日宴请贵宾,也只见那两个皇子帮忙应酬。
父亲些微喝多,我借越席斟酒之际前去劝了几句。他只点点头,不多话。母亲去世后,他也许是想到女儿已大,应该疏远,我又对他有怨言,总之我同他逐渐冷淡。
忽然听一人笑道:“十二弟好福气,这念儿丫头是越发标致、温婉可人了。有女如此,胜过儿子成日滋扰不休。”
话中有话。
我放下酒盅,对那走过来的华服男子行礼道:“念儿问十皇叔好。”
“好!好!”陈康乐呵呵地坐到父亲身边,一指酒杯,道:“来!也给皇叔把酒斟上。皇叔今日托你父亲之福,来享受女儿的伺候。”陈康妻妾不少,无奈没有一人有出,一直遗憾。
父亲不住摇头,“十哥,酒少喝点。你这病……”
陈康把手一挥,满不在乎,“酒乃五谷精华,多多益善!”说罢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净,完了,似乎是呛着了,又不住咳嗽。我只得过去为他捶背,舒了半天,才用手帕捂着嘴,吐了一口痰。
父亲叹气:“不知不觉中,我们都老了。”
陈康苦笑,“想当初你我兄弟春来御苑狩猎,对雕拉弓,一箭穿心,那是哪年事了?”眼扫正在给南藩使交谈的陈焕,说,“就是现在的孩子,养尊处优,攻于计而疏于才,不成气候!”
“十哥!”父亲出声制止他,看了我一眼。我会意,悄悄退去旁席。无奈陈康嗓门过大,两席间也不远,他们的对话多少也听到了几分。
“皇上已经暗中下旨,把庞天元急召回京,有说法,淮定转运使也有换人的迹象。”
“说法?”
“嘿!”陈康讥笑,“打听来的,不做准。现在想要从皇上那里得到什么话,还不如自己去找来得方便。”
父亲不语。
陈康附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下巴往上席抬了抬,父亲一震。我看过去,皇上正在问太子话,和乐融融,并未有什么不妥。
陈康又把酒杯斟满,道:“你说这庞天元一把老骨头,将军印虽实在,可人却和风中的烛火一样,把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皇上这……又不是朝中无人了。”
父亲笑笑:“十哥莫想太复杂了。皇上还在打我两个女儿的主意呢!”
我一惊,听得愈加仔细。
陈康道:“十二弟若舍不得,说一声就是。我倒看走不到这步,总之要打,何苦耽误一个女儿?”
两人又低声说了许久,我只听到方州,卫州这些靠南藩边境的地名。
酒过三巡,一轮圆月正挂上枝头,众人纷纷离席赏月。睿由嬷嬷带着去和七皇子玩耍了,小丫鬟对我说:“太子爷连同几个公子在荷池边吟诗,那才情高洁的杨公子据说在列呢。”
正说着,已经步行至荷池不远,的确看见有几个贵公子聚在水榭。也不知谁在吹萧,婉转悠扬。我定睛看,那个吹萧的公子神态清朗,眉目如画,躯体纤长,姿态潇洒,大有玉树临风,飘然遗世孤立之势。不会错,正是杨御使的公子杨璠。再一看,陈弘正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眼里似没有旁人。
我笑着对小丫鬟说:“都是男子,我凑什么热闹。”转身要走。没想到还是给陈弘眼尖看到了,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我转回去,已有公公过来请我了。
陈弘心情格外好,“念儿,琴都抱在了手,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但笑不语。诸公子一一行礼,我也一一回了过去。忽然一惊,那南藩的将军也在此列,不过坐角落,开始没注意。男子白天里凌厉的眼睛此刻大概是染着酒和风月,柔和了许多,对我行礼,并不多话。
杨璠看见我手中的琴,轻喝一声:“这不就是‘太古遗音’?杨某久仰郡主琴艺,不知今日能够有此荣幸恭听?”
陈弘将我叫过来,八成就是知道杨璠想听我的琴,我怎么拒绝?
于是怀抱琵琶,坐在水榭重重纱帐里,轻轻弹开。秋风拂过水面,涟漪粼粼,琴声就顺着这月下的秋波散了开去。
弹完一曲,有片刻的宁静,就听陈弘先开口道:“仿佛听闻到拂过千年旷野的古风呢。”
杨璠微微一笑,心有灵犀地接着,轻吟道:“九重宫阙燕风遥,恍若身临漠林涛。”
众人正欲喊好,就闻一声冷笑。那个南藩的将军不慌不忙续上:“未央宫前月明夜,前军飞骑传捷报。”
话音一出,陈弘一定,儒雅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众人虽不解,可见他如此,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静默一片。只有那个藩使仍旧心不在焉地喝着酒。那双仿佛藏着两把刀的眼睛时不时扫过陈弘。此刻,远处的欢声笑语格外清晰。
我定了定,拨过琴弦,轻吟道:“都不对,小女方才弹的是一代才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若要做诗,也该是‘千载琵琶做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席间有人轻咳,气氛才缓和下来。
陈弘也来打圆场,“念儿说得对。中秋佳节,欢聚一堂,莫谈国事。没听准琴音,都该罚。”
南藩将军轻笑一声,率先举杯自罚,于是众人重开酒话,不在话下。我也不顾陈弘挽留,坚持离去。
只感觉身有一直有目光追随,逼我加快脚步,更不眷恋。
绕回到到殿前,正等着看烟火,人群微微骚动起来。一骑飞尘,马上武官也似疲惫不堪。一旁有小侍立刻上前,把马牵走,那官员也立刻由人引着折去了他处。短短半刻,殿前又恢复了热闹,无人牵挂刚才的事。
我转过头,看到十皇叔陈康果真又在和父亲私语。父亲脸色一直凝重。
睿奔过来依偎我身边,问我:“姐姐看什么那么出神?”
我笑笑,“没什么,今年中秋好似特别热闹。”
“那是!”睿估计玩得特别开心,“来了藩使嘛,有莱县的烟花看呢!”
孩子毕竟小,迅速给那耀眼的花火吸引了过去,欢呼雀跃。我想起方才那男子吟的诗,刚才看到的使者,又联系陈弘的反应,只觉得隐隐有什么事发生,却又摸不着头绪。
思索了一会儿,干脆放下一切去看烟花。一个小女子,心怀天下无人知,白白操心罢了。
正文 第三章
自陈弘那里隐约打探出来,大臣对南藩的意见也并不统一。
一派吸取以往以和掩战的教训,坚持不同南藩亲好,一派则认为大陈国力强盛,何惧一个小小藩邦,只是这几年风雨不是甚调,粮产不高,有些内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以和亲让宵阳王就此安分几年,大陈也有时间好好计划万一时的对策。
总之矛盾多多,是和是战,就等皇上发话。
那年院子里的那株桂花开得出奇的好,整个王府都给笼罩在这清爽宜人的气息里。临街红楼扬起靡靡小调,更给这高爽的秋季凭添了几分世俗的逍遥。
静夜,月色极好,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我睡不着,又有些余热,干脆起来去院子里乘凉。荷池边一坐,凉风习习,很是舒畅。
正冥思着,忽听到极轻微的骚动。我抬头,见远处皇宫方向亮起了灯火。
骚动声逐渐响亮,火光也在往这边靠近。我站起来,估计似有皇宫什么事发生,惊动了禁军。风转劲,云很快就把月亮遮住,大地复暗。
就那瞬间,草丛中有惊鸟飞起。我迅速裹紧披肩,低声喝:“出来!”
只觉得后颈一凉,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连着我的惊呼一起捂在了我的喉咙里。身后男人温热身躯贴着我的后背,让我浑身僵硬,微微发抖。
顷刻间,王府里也哄动起来。那名男子见机,挟着我退进房内,光上门。一片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他急促不稳的呼吸。
王府内的侍卫和下人们涌进了宜荷院,火把明亮,却照不进屋子。那名男子强健有力的手桎梏着我,此刻也顾及不到男女授受不亲。
嬷嬷在问:“这是怎么了?郡主和小爷都睡下了啊!”
“没大事,王府进了贼。”
我扫身后人一眼,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格外明亮。我微微动了动,示意他。他却加大了力度,低声道:“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刀不长眼睛。”
我在他掌中笑了。
他一震,松开了手。
我扬声问:“若没有事,就退下去吧!”
管家在门口应了一声。已有侍卫搜了一圈,没有收获。于是众人匆匆散去。
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我站在阴影里,和这个男子对视。
我轻声说:“你受伤了。”
他戒备地看着我。
外面一声哨响,他的同伙找来了。他扫我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可惜我一门心思只盼打发他走,不想惹是生非。萍水相逢,各自为政。我不认为一个半夜私闯王府的男子会是值得交往之人。
我站得离他远远的。
一个黑衣人从窗口窜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到他身后。
这时外面又响起脚步声,只听睿在门外问:“姐,你还醒着吗?”边说边推门。
我连喊也来不及,只见银光一闪,一把雪花短刀已经逼着他的脖子插在旁的梁柱上。我惊呼一声,冲过去拉过已经吓呆的睿,紧抱在怀里。
冷汗湿了鬓角。
男子一抬手,黑衣人急道:“爷……”
年轻男子对我一揖手,“得罪了。”对黑衣人一点头,两人翻身而出,消失在黑夜中。
风微动,宛如梦。
寂静良久,睿才颤抖着问:“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取下刀来。那把短刀造工奇特,花纹别致,南藩的风格。那蓝边红底的图案,正是藩王的标志。
我嘱咐他:“今天的事别对外人说,知道吗?”这件事还没弄清先已掩护了那人,若因此而落人口实,实在是个麻烦。
次日,宫里来了消息,说是昨日南藩使者下榻的别馆进了贼,搅攘到半夜。其中必然有内情,但我没有机会知道。
又过三日,皇宫下了圣旨,封定安王四女陈婉为平宁公主,赐婚宵阳王忻统。
消息传到宜荷院的时候我正摇着扇子扇去今年最后一丝暑气,睿和几个丫鬟正忙着在桂树下拾桂花,我答应他做桂花糕。天空碧蓝如洗,有片落叶飘到我的琴上。
我沉思良久。我并没有想通。
那把短刀还给我收在匣子内,刀刃幽蓝,喂了剧毒。夜深人静时会取出来看看,再想和那人的几次相遇,嘴边总忍不住浮起苦笑。
二娘的院子里,总听到陈婉的哭声。她不愿意嫁过去,日日大发雷霆。最后弄得父亲都不敢进二娘的院子,因为陈婉牛脾气发作,无人能近身。
这样彪焊,到了那边也不会吃亏。人的命运好坏,一半看造化,一半看手段。
可是哭归哭,闹归闹,今年第一场雪初降的时候还是出阁了。
盛装之下,双眼哭得通红,委实楚楚可怜。二娘牵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放。这一去,怕是永生都见不着了。
我尽姐姐之宜,对她说:“姐妹一场,以前再有不快,现在也是希望你能幸福。此去南藩路远雁书遥,以后冷暖自知了。”
她木着脸,淡淡点点头。真心可怜她。可若不是她,那就是我。要我同她交换,我自认还没有那么无私伟大。
二娘抱着陈婉直哭,“我的儿,难道我们母女缘分就只有这点?”
我看不下去,又因为侥幸有着点内疚心理,赶忙离开了。
六娘似笑非笑地看着睿,说:“小世子的身子好些了吗?听教功夫的师傅说,大前天练马步的时候差点晕了。”
睿立刻戒备地搂紧我的腰,他最讨厌她,当她是借了人型的蜘蛛精。我看她的肚子,厚重华服下也已经隐隐看得到凸显。而她的气势也和她的肚子一样,一天一天高涨。等瓜熟蒂落,她怕是会像显了原形的妖怪,生吞活剥了我们。
陈婉嫁走后没几日就是皇后寿辰,京城里喜宴连连不断。享受着这份太平的王公贵族们早就忘了那个做出牺牲的少女,夜夜歌笙。
皇后庄氏拉着我的手端详了半天,扭过头对父亲说:“你这三姑娘也着实美,难怪你想把她留着了,连王侯都讨不走掌上明珠啊。”
陈弘却在旁插话道:“母后别是嫁女儿嫁上瘾了,打起念儿的主意了。”
庄皇后笑:“我若想,还得问你十二皇叔愿意不愿意。”
父亲的表情有几许怪异,揖道:“皇嫂说笑。”毫无情趣。
其实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我有回忆,那时的他谈笑风生,豪迈爽朗,谈吐诙谐,且极为疼爱我。
夏日的荷池边,父亲把小小的我抱在膝头垂钓,对我说:“念儿是爹爹在荷花蕊中摘来的一颗明珠,不论昼夜都闪闪发光。”
娘坐在一边,笑笑,说:“王爷别把她宠坏了,嫁不出去。”
“本王的女儿要嫁人,谁敢不娶?”父亲把我抱紧,“爹爹还舍不得把念儿嫁人呢。”
那些日子只是漫漫长夜里曾经闪烁过的星光。父亲在我五岁那年奉皇上的旨意迎娶了王侍郎的女儿做侧妃。那夜,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母亲拥着我坐在荷池边,轻声对我说:“念儿,你知道吗?娘,其实很高兴。”
我其实是幸运的,睿就根本没有给父亲拥抱过的记忆。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睿不在身边,一问丫鬟,她们告诉我:“小世子给四皇子带着去玩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寻着笑声一路走去。雪后初晴的后宫寂寥且落寞,雪下的残花一如凋零在深深庭院中的无数红颜。唯有孩童的欢笑声,才给这里增添了一点生气。
睿和几个小皇子在水边垂钓。已结冰的水面给凿开了几个洞,鱼儿争先恐后抢食,他们收获不菲。看到我来了,睿叫:“姐姐快来看,我钓得最多!”
陈焕也看到了我,叫下人扶我过去。
他本是已故的王贤妃所生,在他母妃的精心教养下,一直知书达理聪明有加,很得皇上喜爱。他十一岁那年王贤妃病故,顿时在宫中没了靠山。庄皇后出面善后,把他归到自己这房,成了嫡子。这段事就此成了佳话,庄皇后更是给歌颂成一个不嫉不妒,心慈性善的一代贤后。
庄皇后对皇子焕的爱护,已经超越了宠溺,完全放任这孩子自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皇上指责不是,也极力维护。甚至有一次以死相逼,给这孩子求情,皇上看在她爱子心切,才放了焕一马。而当初那个资质聪颖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变得平庸。反倒是庄皇后己出的弘却出落得一表人才,太子之位稳固不摇。
假设陈焕依旧如以前聪慧机敏,才华横溢,那庄皇后自己的儿子弘的那个太子位,会那么轻易得到手?没有哪朝的国君愿意重用一个不成材的儿子?只有叹息陈焕当年太年幼,没法把持自己。
庄皇后的这招“爱溺”不但把焕的前途溺死在了手里,还确保了自己和儿子的将来,尤其还占尽了各种表面上的风光。现在无人不说皇后贤德,即使陈焕再不成材,那也是他自己不济,朽木不可雕。反正锦衣华食养育出的蛀虫也不止他一个,众人巴结当权者都已经来不及,谁去关注一个失宠且无能的皇子?
不可谓不狠毒的。想她庄氏由一个小小的采女升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若没有这点手段,早就给踩死在中途。活在明黄色的后宫里,若想活下来,不得不凡是尽其极。
幸福?爱情?统统都得为生存让步。待到大势已定,稳坐江山,才有闲情风花雪月。
我笑意盈盈,给陈焕行礼,“焕哥哥好脾气,睿儿顽皮,没有烦着你吧?”
陈焕也是生得相貌英俊,笑起来更是别有滋味。他一边照顾我坐下,一边说:“一点也不,睿儿这活泼天真,聪明伶俐,真如我以前。看着他就想起我小时候。”
我听着这话里有话,却不好问。不过这皇子焕纵有千万不是,但他爱孩子,所以也不见得是太坏的男人。
我看几个孩子钓着鱼,不亦乐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快乐,笑道:“也不记得上次垂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母亲还未去世……”
“念儿也喜欢垂钓?”
我的手抚过貂皮大翎光滑的绒毛,“世上最具智慧之事莫过于垂钓。千万不要小看那一粒饵食,鱼之上钩皆由于好饵。权术一如垂钓,只要下对了饵,钓者根本用不着费心尽力,只需要等待,自会有人送上门来。”
陈焕笑:“念儿妹妹好生厉害,本宫是第一次听女子说权术呢。”
我笑得烂漫,“焕哥哥说笑,天下哪有女子干政的份,念儿不才,不过是胡说八道,千万别当真了。”
陈焕抿一口酒,说:“这平宁公主出嫁,也不知道可以把南藩稳到什么时候。最难对付的,莫过于穷兵黩武的王。可怜婉儿,花样年华,就此埋葬。听说原本最开始,父皇本有意思把念儿你许给宵阳王的,可宵阳王自己说在中秋节见过婉儿一面,非常倾心。既然都点了名字了,父皇也就只好改了主意。”
我叹气,转而说:“殿下看这南藩,明明是本国的附庸国,称臣也有百年,一直和朝廷相安无事,偏偏这任王要起兵反叛。真是忤逆。”
“人皆向往自由,如有实力,谁不愿意振翅飞翔?”陈焕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他同我说这番话,是单纯地拉拉家常,还是别有用意。同他对话,时常有睿智字句自繁冗的叙述中脱颖而出,好似不甘寂寞的花儿终于探到了墙那头开放一般。话是妙,就是容易让人觉得有隐词。陈焕定是觉得我单纯无心机,不必严防我吧。
那他必定是寂寞的人了。不然也不会这样想找个倾诉的人。
我转了话题,问:“听说十皇叔病重,太医都摇头了?”
陈焕点点头,“我前日去看了,不住地咳,咳出的都是血。婶婶也只有哭。一想到皇叔终生未留一子,连父皇都遗憾叹息不已。”
那边,嬉戏累了的睿向我奔过来,我伸开双手,把扑进怀里的人儿抱住。他在我怀里咯咯笑,小猴子一般。
我摸他的头发,轻声问:“乖,我们回去好不好?别再给你焕哥哥添麻烦了。”
睿温顺地点点头。陈焕眼里忽而闪过一丝荡漾的柔情,他轻声说:“睿儿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心生疑惑,这样的话,似隐藏着无数心酸往事。若他母妃当初没有早早去世,现今的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说得也没错,若没有我,睿又会落到怎样一个处境?只是可怜我们姐弟现在也孤苦伶仃,尤其是我也自身难保。
我随父亲携了千年的参果去探望十皇叔。中秋见着还谈笑风生的他此刻苍老了有两甲子,一直昏睡。容王妃玉颜憔悴,一直守侯在一旁,为丈夫熬药,服侍得格外细致周到。
纵使小妾成群,到了最后,陪伴身边的,仍旧是发妻。
我想起母亲。
我说:“婶婶歇一歇吧,再这样,自己也要病倒了。”
她摇摇头,“我也想好了,他若走了,我也不独活。只可惜没有孩子可以传后……都是我不争气。”
送子菩萨未免偏心。
“改日我带睿儿来,他还一直念着婶婶的马蹄糕呢!”
容王妃拉着我的手,苦涩一笑,“念儿真懂事,你和睿儿若是我的孩子多好。”
可怜的女人,青春年华似水流逝,容颜已老,痴心不改。她爱孩子啊,只可惜皇族非同一般,怎是随意领养一个孩子就可以传嗣的?
几日后,半夜里王府骚动。丫鬟打探回来报道:“容王去了。”
我一惊,急忙坐起,问:“那王妃呢?”
“听说要轻生,给太后派人拦了下来,接进宫去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次日进宫见太后,却没见到容王妃,一问才知道昨天还是伤了自己了,在调养。我便叫睿端着莲子羹进去,自己留在外面。
不一会儿,忽闻屋内传来嘤嘤哭声。然后有宫女出来,对我道:“娘娘请郡主进去。”
我进去一看,容王妃正把睿搂在怀里,垂着泪。我过去握她的手,只觉得冰凉入骨。她好不容易克制下了感情,反复呢喃着:“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只觉得她的叹气声尤其像母亲,似藏有千万句话未说。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一阵喧闹。嬷嬷回来报告,是红楼里的妈妈在捉逃出来的姑娘。我微微掀开帘子望过去,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紧抓着一个青衣小姑娘不放手,嘴里还不住大骂。侍卫上前喝:“车里坐着的和熙郡主,还不快退下!”那妇人才闭了嘴,拉着小姑娘退回人群。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忽然用力一把推开妇人的手,转身直直扑到我的车前,跪在地上,响响地磕了一个头,喊道:“郡主发发慈悲吧!求求您救民女出生天!民女宁死也不愿意再回那里了!”说罢,又是不住磕头。那妇人和侍卫上前欲把她拉开,她挣扎不已,就是不肯走。
我起了兴趣,退了侍卫。我问她:“若我不收你,那你会如何?”
少女咬咬牙,坚定地说:“那民女就撞死在红楼的柱子前,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我嗤笑,朗声道:“怕是那红楼柱前也不知撞死了多少姑娘,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隔着帘子,我瞧见少女慌张无措,那妇人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问:“你家里人呢?你是怎么沦落到那地方的?”
少女答:“民女幼年丧母,一直随父亲生活。家父是大夫,前阵子治的病人死了,那病人的家人说是父亲害死的,逼死了父亲,又要卖我去红楼来赔他家的钱。”
“你懂医术?”
那妇人代她答:“回郡主,这丫头的父亲可是半个神医,可就不知是怎么的,前阵子就是有人吃了他开的方子死了。”
少女啜泣,“那定是有人陷害,家父冤枉!”
我冷笑,“若觉得冤枉,就去衙门击鼓,本座可不是父母官。”
只见少女一昂头,道:“民女知道。可民女还知道,即使有天大的冤屈,没有金钱权势的依傍,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掀开帘子走下了车,伸手抬起那女孩的脸,只见杏目高鼻,肌肤晶莹,好个美人坯子,难怪红楼妈妈不放人了。我仔细端详她,问:“你……不是汉人?”
“民女的母亲……是南藩人……民女也是在南藩长大的……”
我笑,听到旁人私语:“原来是个*****。”
我问妈妈:“你买她花了多少银子?”
妈妈说:“不多,也就二十两。”
“给你一百两,你就此和她没关系了。”
少女哽咽一声,扑到我脚下。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玉儿。”少女回答。
“玉儿?太普通了,既然都是玉,那以后你就叫如意吧!”
我告诉如意,虽然我用一百两银子的高价把她买了回来,可我同样不介意用十两银子的贱价再把她卖出去。我的爱心全部给了睿,没有多余的泛滥到旁人身上。我带她进王府也是看在她并不简单。我告诉她,没有利用价值之人,在我眼里,分文不值。
如意起初呆了一呆,定是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势利人的眼里,人也称斤论银两,若单纯到以为凡事可以动之以情,服之以理,那就特错大错。
她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