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我被单位选派到山东省安丘县逄王公社乙甲庄担任带队干部,要带领二十四名知识青年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摸爬滚打,战天斗地。
一年的带队生活,从心理的感觉上有时快有时慢,快与慢不是比较出来的,而是在心境研磨过程中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
过得最快的日子是初到乙甲庄的头几个月,多是高中毕业的二十四名男女青年,一个个血气方刚,精力过剩,他们是怀着“到农村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誓将农村旧貌换新颜”的抱负来到乙甲庄的,带队干部的任务就是带好这队年轻人。
离夏收还有几个月的光景,我有了第一个主意。以前我曾参加过农村的夏收,知道农民收麦子的苦衷,收下麦子来,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痛苦不堪言,对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他们从未经历过强体力的锻炼,肯定也尝不出什么好滋味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我召开了一个知青组会议,宣布带队干部的第一项决定:“从明天开始,知青组的每一个人,全部早起压腿,每天至少压两次,力争能劈开小叉”。
“我们到农村来压腿劈叉干什么?又不是练功夫。”多事的王德顺说。
“是不是压了腿,腿就有劲了?”爱动脑筋的黄桦好像已经有了结论。
我故意卖关子:“试试吧,自己的体验会告诉你‘为什么’。”
这帮孩子听话,第二天一早,知青组的院子里、墙根下,磨盘旁都站立着压腿的知青,一种别样的新鲜感提起了他们的兴趣。我以前练过武术,知道压腿的基本要领,便一个一个给他们纠正着动作。
“记住!压腿的时候,不要在乎腿抬得有多高,关键是压腿的姿势,把腿放在地面上一样可以压开腿”我开始做示范。
“把右脚的脚后跟落在地面上,身体右转,带动右胯,然后尽力用左胳臂肘去够右脚脚尖,这样右腿的筋就拉开了,开始会疼,过几天就不疼了,腿上的筋也就拉长了”。
真令人高兴,几个星期过去了,多数知青的双腿都压得不错,有的竟临近劈开小叉的程度。也有几个偷懒磨滑的知青,他们压腿纯粹是做样子给你看,看你来了,使劲地压几下,脸上还故意表露出正在出大力受煎熬的样子。我想:我言到,你做到,功夫绝对亏不了有心人,我言到,你耍俏,偷工减料,腿长在你身上,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夏收开始,这是农村一年中最硬的一场“攻坚战”,割麦子要和老天爷赛跑的,当麦子达到颗粒饱满完全成熟时,就必须下镰收割不能迟疑,稍一耽搁,一旦遇上雨天或连阴天,麦子收不回来或收回来晒不干,就等于把农民辛苦一年的收成给糟蹋了,这个道理跟知青们讲一遍就足够了。
一大早,我把知青分成几个组,由各生产队队长带到自己的麦田准备开镰收割。中午回知青组吃饭,我注意到,竟没有一个人说腰疼的,到了晚上,知青回组休息,只有个别人说腰疼腿痛,说老实话,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谁腰疼,谁不腰疼,全部在我的掌控之中,凡是平日压腿做样子给人看的,腰疼是肯定跑不了的,绝大多数知青都不会腰疼。
他们几个月前就开始压腿,腿上的筋拉开后,弯腰割麦子时,整个腰部和腿部的筋就不会像未拉之前那样一伸一缩重复拉紧带来疲劳,压腿是可以把腰解放出来的。老乡们像是获得了头号新闻,奔走相告:“知青组的青年割麦子都不腰疼!”知青们自己也找到了答案:“压腿割麦子不腰疼”。
带队干部的很多体验和知青们的很多感觉其实是一样的,我发现,乙甲庄的群众文化生活相当贫乏,整个村庄好像完全与城市隔绝,文化生活贫乏到从春到冬全村各个角落听不到音乐声和唱歌声,满村子没人会唱歌或会弹乐器的,白天如果哪个知青在宿舍或院子里亮了一嗓子,不多会儿功夫,知青组院子门口就会堵上许多孩子和大人,看得出,他们是既好奇又喜欢。
对于在贫瘠土地上成长的人们,他们对艺术和文化生活的渴望就像干涸的土地期盼透雨的浇灌,如饥如渴,农民太喜欢艺术了,农民太需要艺术了!
巧得很,在二十四个知青中,有将近一半人员会唱歌唱戏,或者会打竹板拉乐器,还有的具有较好的表演天赋,我在青岛的单位工会工作时,有组织“宣传队”活动的经验,于是,我有了第二个主意。
别看农村这地儿通讯设备不发达,但是信息传递速度却快得惊人,头天晚上才刚刚开会决定知青组要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第二天早晨二队的队长就找上门来。
“楚师傅”当地人喜欢这样称呼带队干部。“宣传队第一场演出先拿到我们二队演吧,我们那地儿场院宽敞着呢,我们队的人也是最多的!”
这边还没排节目,那边社员们就急着要看演出,好事呀!我爽快地答应下来。队长喜得跟什么似的,一溜烟小跑回队传递信息去了。
说干就干,接下来是排练节目,知青组的几个骨干连夜将现成可排演的几个节目分配给了几个演员,节目到人就意味着责任到人,我当总导演,演员们马上分头背台词,只用了大约一周左右的业余时间,六个节目排练就绪,虽然节目少了点儿,但拉出去“公演”没多大问题!
有个“天津快板”的节目,表现乙甲庄的两个老大娘去城里走亲戚,路上巧遇推着空独轮车到城里进货的解放军战士,通过解放军执意推着两个老大娘进城的故事,表现军民鱼水情谊深的主题,节目排练起来比较简单,两把椅子当道具,解放军战士由“英俊小生”黄桦扮演,他穿一身黄军装,背着水壶,挺威武的样子。
大娘由赵书敏和逄先勇两个高个儿漂亮大姑娘扮演,头上围着围巾,每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开始时两把椅子背靠背地平放在地上,当解放军做出推车状抬起车把的一瞬间,两个大娘同时将身体前倾,椅子后面的两条腿儿同时抬起,看上去就跟坐在独轮推车上的感觉一样一样的。
随着天津快板“嗒滴滴滴滴嗒 嗒滴滴滴滴嗒”节奏的响起,解放军战士配合着节奏作出推车前后晃动的动作,与两个大娘前后晃动椅子的动作协调默契,一开场的这个动作,就引起台下老乡们的一片喝彩。
演员们的第一场演出,没想到竟收获了一种“震场”效果,回到知青组大家相互祝贺首场演出成功,每个人都沉浸在无限的欢乐之中。
“乙甲庄知青组”原是个没有名气的知青组,自从组织了“文艺宣传队”,便在全县名声大振,其他公社的带队干部还专程前来邀请宣传队到他们村里去演出,通过演出交流,知青们认识了新伙伴,有的还成为了“笔友”,个别青年还结交了异性朋友,她竟成了他的梦中情人,年轻的知青天天洋溢在笑声和歌声的亢奋之中。
人是需要娱乐生活的,对年轻人来讲越发显得更加重要,少了娱乐就像连阴天见不到太阳。开始时根本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宣传队竟会造出这么大的动静,连“安丘县知青办”的领导都积极推荐“乙甲庄知青组”为山东省昌潍地区的先进知青组呢。
带队生活过去了半年光景,我有了一个特别强烈的感受:乙甲庄知青组是一个风气很正的团体,大多数知识青年积极上进,谦虚好学,有几个青年骨干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这启发我有了第三个主意。
我跟村党支部张书记商量,可否将一些知青骨干安排在生产队担任一定职务,让他们在农村最基层的生产组织里锻炼成长,张书记认为这个主意不错,马上召开村支部会,几天之后,就有半数知青在生产队担任了副队长、会计或其他职务。
当这些知青被社员们称为“赵队长”“江队长”“李会计”冠以“头衔”称呼的时候,感觉责任大了,同时也有了一种自豪感和荣誉感,一些小细节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个职务的重视,刚吃罢午饭,有的扛起锄头就去了生产队,因为他们给社员定了一个“上工、开会不迟到”的规矩,自己必须率先垂范。
有时我发现吃晚饭少了几个人,原来他们队晚上要开会,晚饭便就近在社员家吃了,当排练节目和生产队会议时间发生冲突时,知青干部们差不多都是唱一个调子“今晚会上我还要发言呢,不能缺席!”,我打心眼儿里喜欢知青们的这种认真劲儿,他们把生产队、把农民的事放在心上,不就是“再教育”取得的最好成果吗?
担任二十四个知青的大家长,也不是顺水行舟一顺百顺,时常还会碰上一些杂乱事儿,说不操心是假的。首先你要把每个人的健康情况时刻挂在心上,要知道谁病了、什么病?伙房是否安排了病号饭?是否有知青想家了?是否有人谈恋爱了?伙房的生活是否该调剂改善一下了?张继秋和生产队队长的矛盾到底解决了没有?
最让我倍加关切而内心又最感惧怕的是男女知青的关系问题和他们与村里人的关系问题,我听说过,有的知青组某某女知青的肚子被搞大了,有的还秘密找私人野大夫做了流产,知青组一旦暴露出这样的问题,怎么解决?怎么跟知青家长和青岛单位的领导交代?据说有的知青组,因类似问题没解决好而出现女知青自杀的例证,这岂能只是出一身冷汗而已的小事儿?
每逢开知青会,我都要点出问题,对特别强调的问题至少说三遍,一旦知青组出现什么问题,马上解决绝不拖延。那一天还真是解决了一个不能拖延过夜的严肃问题。
中午收工回来,知青们在宿舍里午休,有的打扑克,有的看书,有的午睡,为了管理方便,我的床铺安排在男知青宿舍里,我正写着工作笔记,一个娇小的女知青唐娜娜走到窗外向我示意,我走出宿舍,小唐指了指伙房暗示我们到伙房谈,中午时刻伙房是最安静的地方。
“我们女生宿舍出盗贼了!”小唐小声而神秘地说,眼睛一直瞅着女宿舍的门。“啊?能有这事儿?”我马上警觉起来,大脑顿时进入破案状态,我把小唐反映的情况做了笔录,也许她的话会对破案有帮助。
唐娜娜说:“早晨我们大多数人都上工了,中午回来时我发现压在枕头底下的二百块钱没有了,那是给我几家青岛邻居捎鸡蛋的钱”。
“会不会放到别的地方去了?你能确定被人偷了?”我启发她再想一想。
“绝对不会!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走得急,我就信手把钱塞到枕头底下了,刚才赵婷查了一下她的钱包,她爸爸刚给她寄来的八十多块钱也不翼而飞了!”
看来女生宿舍真出现盗贼了。我立即召集全体女生会议,让每个人查看自己的钱是否有丢失,这时又有一个女知青报告说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也没有了,在当年这些钱加起来也算是个不小的数了!
开女生会议是我有意摆的一个阵势,俗话讲做贼心虚,开这个会便于察言观色,看看是否有人能露出点儿马脚,一般情况下初犯在这个时候往往会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但还必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要表情和动作是“装”出来的,就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的破绽。
女生会上我还真发现了一个行为反常的人,她的眼睛本来是看我的,但一接触到我的眼神,她的目光就立即游移到另一个方向去,不敢正眼看人,我还发现她有时是低着头的,但好几次抬眼皮偷偷地瞟我,本来红红的脸庞上现在已变得没了血色,白寥寥的,我心里琢磨,做贼心虚的人显现出来了,特别是年轻人涉世不深,不像“老贼”那样老奸巨猾,他们的内心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大,应该是有把握捉到贼的。
但是捉贼要捉赃,你凭什么肯定就是她?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一旦被指认为小偷或其本人当众交代自己偷钱的事实,得一个“贼”名易如反掌,可怕的是她这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了,再说,若“贼”名一出,她在知青组、在村子里今后还怎么混?将来到了社会上又怎么办?将来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贼老婆”过日子?
还有一种更坏的假设,如果她自认为名声已臭,想不开,晚上投了河、上了吊、喝了农药又如何是好?我反复琢磨,此事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这时只有一个想法,你呀,千万不要当众承认是你偷的钱,能装作无事的样子就装装吧,千万不要当众承认。可我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知青组丢钱的事已经向公社派出所报案了,今天晚上就来破案,需要告诉大家的是,警察来不是单纯做调查的,他们是带着大狼狗直接来破案的,想一想,狗的鼻子有多灵?狗鼻子的灵敏度是人的1200倍呐,什么味儿闻不出来?只要你动过枕头底下的钱,你的手再清洗100遍也是有味的,狼狗会直接冲上去咬你的手,那时候小偷不承认也不行,大狼狗破案十拿十稳。”
女知青们都被我的敲山震虎给震住了,静得连谁喘了口大气都听得出来。大家互相猜测着,都是朝夕相处,可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是这个“贼”。
我故意点了六个女知青的名,让她们留在宿舍,其中包括那位有嫌疑的女生,我说:“你们把宿舍认真整理一下吧,警察来了别让人家笑话咱乙甲庄女知青宿舍邋邋遢遢不讲卫生。”我说的像真有这回事儿似的。
一个小时以后宿舍清理妥当,六个女知青先后下到了各个生产队,傍晚女知青陆陆续续返回宿舍,紧张地等待着警察和大狼狗的破案,这时她们神奇地发现所有丢失的钱都完璧归赵,钱全部回了原处!就像丢钱的事儿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晚上警察带狼狗破案的虚拟警报及时解除,宿舍里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事后,有个女青年说:“真想看看狼狗是怎么破案的”,我装出批评的样子说:“你们喜欢看上梯子人从高处掉下来啊?幸灾乐祸!钱放错地方就是有小偷啊?”
一年带队工作就要结束了,我心中却生出一种与知青难以割舍的复杂心情,带队一年亲自收获了欣慰、喜悦、鼓舞和成长,也亲身体验了担忧、沮丧、焦虑和牵挂,最重要的是我和知青们共同走过了农村的小路,共同趟过了流沙的河水,我和知青有了共同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