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有个胞弟尚在人世——八十五岁的退休水文地质学家陈梦熊。(陈家那一代男性的姓名中都有一个“梦”字。)12月一个寒冷的上午,我前往陈梦熊位于北京的家中拜访;他满头白发的妻子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给我们斟上了茶水。
陈梦熊似乎并不愿意开口——他说自己感觉有些不太舒服。他给我看了唯一保存下来的家族合照之后告诉我,他的哥哥被划成“右派”之后,下放到河南从事了两三年的农业生产。“他一直很外向,但回来之后很少说话,”陈梦熊说。他还说自己对陈梦家的妻弟赵景心感到很失望,竟然因为那些古董家具收上海博物馆的钱。“梦家希望是捐献,而不是出卖,”老人很生气地说道。“我从此再没和他说过话。”
我拿出陈梦家在1966年写给博物馆馆长的信件复印件,递给了陈梦熊。他默默地读着。“我之前从没看见过,”他说道。“你从哪里得到的?”
中国人面对痛苦的回忆时,往往喜欢拐弯抹角,说出的故事也像扔在地上的绳子一样软弱无力。不过,一旦打定主意,他们的直白就无法抑制。“那一年8月,红卫兵开始‘破四旧’运动,”陈梦熊说道。“我正在挨批斗。我大儿子那时候九岁,我叫他溜到梦家的家里给他提个醒。他家里有很多旧书旧画之类的东西,我叫他要么扔了,要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儿子回来说,一切正常。”
“可就在那天晚上,陈梦家头一次想到了自杀。他吞下一大把安眠药,不过没有死成。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我去了他家,门上贴着批判他的大字报。我进门的时候,红卫兵已经等着了。‘好哇,’红卫兵们说道。‘你这是自投罗网。’
“梦家的妻子也在场,红卫兵把她和我按到了院子中间的椅子上。他们剃掉了我们的头发——被称作阴阳头。接着,他们解下皮带抽打我们。一开始他们用的是皮带,后来又用起了皮带扣。我当时穿着白衬衫,结果衬衫被血染成了红色。他们一放我走,我就给单位打电话,是单位派人送我回到了家里。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我妻子——可不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位,是我那时候的妻子。我叫她赶快回家。
“梦家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但因为他的背景又让医院赶了出来。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他就自杀了。他们有一个住家保姆,我觉得是她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没法去他家,因为我正在接受批斗。没有举行葬礼。”
陈梦熊停了下来。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老人随即又讲了起来:“我妻子那一年同样麻烦不断。她的阶级成分不好——她父亲是著名的书法家,曾在国民党政府做过事。50年代的‘反右’运动把她吓疯了。1966年,陈梦家去世后不久,她单位叫她用复写纸誊写革命歌曲。她写的歌词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誊写。可她写错了一个字,把‘万’写成了‘无’。”
陈梦熊停下来,在我的记录本上写下了两个字:万岁。接着他又写下了他妻子曾经写的错字:无岁。“她马上被逮捕了。”他说道。“有大概五年的样子吧,她一直被关在河北省。有一阵子,她还被关过猪圈。70年代初她被释放回家,可从此变了个人。她在1982年去世。”
……
陈梦家的妻子比他多活了三十二年。在“文革”中遭遇批斗、毒打和阴阳头之后,赵萝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不过后来有所康复,能够继续从事教学和翻译工作。1980年代,她译出了第一部完整的中译本《草叶集》。1990年,她回到自己的母校芝加哥大学发表演讲;次年,她被该大学授予杰出成就奖。她死于1998年。
不久前,我结识了赵萝蕤在芝加哥大学期间的同学巫宁坤,他现已八十三岁。1951年,巫宁坤在赵萝蕤的邀请之下,放弃正在写作的有关T.S.艾略特的博士论文,回到中国从事教学工作。巫宁坤先被划为右派,随后于1958年被投入监狱。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时而蹲监狱,时而被下放到农村。他于1990年携妻子李怡楷回到美国,并定居于弗吉尼亚州赖斯顿。1993年,他出版了有关中国的英文回忆录《一滴泪》。
我前往巫宁坤的公寓拜访时,他回忆说自己被关入监狱之后,直到1980年才再次见到赵萝蕤。“我们甚至没有提到陈梦家的名字,”巫宁坤低声说道。“那是我最难启齿的一件事情——我要是说了,我会很难受的。我知道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她没有哭。她的意志很坚强。”
巫宁坤告诉我,他蹲监狱的那些年,时常靠背诵诗歌获取力量。“我总想起杜甫、莎士比亚、狄兰·托马斯,”他说道。“你知道狄兰·托马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写了一首什么诗吗?有一句是‘在刑架上挣扎’,出自《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你要知道,我曾经在芝加哥听过狄兰·托马斯朗诵他自己的诗歌。很感人。”
我问巫宁坤是否与托马斯交谈过。
“没有,我只是一个听众,”巫宁坤说道。“再说,他已经喝得半醉。他受过不少苦——我觉得,生活对他来说是一副重担。”
一个朋友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替我找到了《草叶集》的两卷本中文版。标题页上的译者姓名赫然在目:赵萝蕤。
该书出版于1991年,三年后,一位名叫肯尼斯·M·普莱斯的美籍惠特曼学者前来北京拜访赵萝蕤。他们的谈话发表在《沃尔特·惠特曼季刊》上。普莱斯在采访中问赵萝蕤,她是怎么译出《来自不停摆动着的摇篮那里》的第一节的,因为那一节是个长句,二十二行之后才出现主语和谓语动词,这样的结构如果用中文表达会非常拗口。赵萝蕤回答道:“是没办法把那个长句翻译成一个句子,因为我必须要说的是,尽管我想忠实于原文,但也得考虑中文的流畅。”
我把惠特曼的原文又读了一遍,随即拿起了中文版。拿着字典翻查几个艰深的词汇之后,我尽最大努力把赵萝蕤翻译的最后三行译回了英文:
I, the singer of painful and joyous songs, the uniter of this life and the next,
Receiving all silent signs, using them all, but then leaping across them at full speed,
Sing of the past.
我,痛苦和欢乐的歌手,今世和来世的统一者,
所有暗示都接受了下来,加以利用,但又飞速地跃过了这些,
歌唱一件往事。
□ 摘自何伟(Peter Hessler)著《寻找陈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