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生2021-07-07 14:52:24

本文作者

 

北京不欢迎我们

 

约从粉碎四人开始吧,知青返城的大潮开始冲击北京(当然上海、天津等城市无一例外),到1978年,所有上山下青,几乎都逃亡般回到了故土。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们朝思暮想的北京,为之魂牵梦萦的北京,不再欢迎我们,视我们这些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知青为外乡人,嫌弃我们这些土得掉渣儿的土包子,担心我们抢了他们的饭碗。在他们眼里,我们成了多余的累赘,这让本就不自信的我们,更加自惭形秽。

 

我回京的那一年,大街上、汽车上、商店里到处是戴着大貂皮帽或羊剪绒帽,穿着褪色臃肿的军棉袄、军棉裤,黑红脸膛的男女青年。这些人显然和当时的北京人格格不入。无论是买东西、挤汽车还是吃饭,我们总是遭到歧视和白眼儿。一样乘汽车,售票员专检查知青买没买票。一样买东西,北京人可以翻来覆去地挑,知青们(不穿马甲也认得出来)挑就不行。明明手续健全,办迁入户口时,那些官气十足的面孔和盛气凌人的范儿让人心寒。连居委会的大妈都冲我翻白眼儿:哟,二姑娘也回来啦!不是结婚了吗?没在边疆扎住根儿呀?我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老子下乡是毛主席政策让走的,回城是邓小平政策让回的,既没吃你的又没住你的,关你们什么事?你管得着吗?人啊人,为什么这么势利,这么趋炎附势?生气归生气,可也不敢造次,小脚侦缉队当时可掌大权呢!别看成事不足,分配时给你说句坏话,就够你喝一壶的。可怜我们这些知青,当时地位低下得任何人都可以捏着我们。心里生气,不平衡,没地方发泄,只好写首小诗自嘲一下,调侃一下灰心丧气的自己:

 

毛主席挥手我冲锋,面朝黄土背向东(北京方向),

十年辛苦无人问,两手空空又回城。

北京几无立足地,势力白眼处处逢。

为求生计没奈何,暂且忍气又吞声。

花落尚有花开日,卅年河西有河东。

待得春风眷顾时,牡丹花开四季红。

 

真正欢迎我们的,还是自己的父母亲人。在饭店里,什么啊(新侨饭店)、老莫啊(莫斯科餐厅)、鸿宾楼啊、东来顺啊、萃华楼啊,总看到家长们在犒劳知青儿女。几碟小菜一摆,父母基本不动筷子,只是不断地给儿女夹菜,心疼地看着自己狼吞虎咽的儿女,那情景至今像一幅幅图画,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温馨而又凄楚,令人动容。

 

亲当然也不例外,所不同的只是还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姐姐的儿子蛮蛮,一个是我的儿子贝贝。每到一处,菜还没上来,我的儿子就扎着小手:吃!吃!急不可耐。蛮蛮则不同了,北京长大,吃过见过,常常鄙夷不屑地笑话弟弟。母亲告诉他:你是哥哥,得懂得照顾弟弟,哄他玩!不料蛮少爷大言不惭:我不会哄孩子,只会逗孩子!可怜我的儿子,一次姐姐烙葱油饼,因为爱吃,居然吃多了,又吐又泻,害得我半夜三更带他去看医生。

 

为我从小爱美,回北京后,母亲体谅我没钱,主动带我到百货大楼去买布料,请人给我做衣服。儿子在土地上、草地上跑惯了,一踏上百货大楼光滑的地面不适应,就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开了,简直像个小不倒翁。先时母亲还乐,旋即又掉下了眼泪,好可怜的孩子啊。那一天我很兴奋,先在一个柜台选中了一块鲜艳的布料,挑啊挑啊,又在另一个柜台选中了一块淡雅的布料。母亲认识一个给杂技团做服装的陈师傅,衣服做的式样特别新颖,说好了带上新布料去给我做衣服。可是等回家一看,只拿回了一块。原来是我的老毛病未改,狗熊掰棒子,随买随丢。幸亏买两块,就是买上十块八块的,到头来还是拿回家最后一块。看到万分颓丧的我,母亲直叹气:算了,别懊恼了,原以为你长进了,没想到本性难移……”

 

艰难的求职之路

 

回城的那一年,我已30岁了,在庞大的求职兵团中,我是年龄大的,且又已婚有小孩,无疑增加了就业难度。怎么办?咬咬牙,一狠心把儿子送进了托儿所。先是到街道办事处填了申请就业表,随即又找到街道片儿警卢增宇(当时他是北京市公安系统二等功荣立者),他对管片儿的居民家庭状况了若指掌。我对他说:卢,我没工作,也没负担(真亏心,儿子都花钱托出去了,还说没负担),我帮你搞胡同宣传吧,出黑板报我拿手。卢当时正搞人口普查还是清理核对户籍我记不清了,反正正缺人手呢!老卢喜出望外,他坦率地说:我可没钱,咱纯义务。说:没问题。

 

这样我开始了每天帮派出所抄写大户籍册的工作。有时候也帮着出出黑板报,写写宣传材料。儿子的托儿所是街道办的(史家胡同托儿所的前身),就在后院,大窗子就在我家小跨院儿里。我抄写户籍册时,有时听到儿子的哭声:我要倒(找)妈妈,倒妈妈!我就难过得泪如雨下。听到方老师--一个清秀大气的上海人--哄儿子:们去给妈妈打电话啊!我恨不得掀翻桌子冲进去,领出我的儿子。心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儿啊?我开始怀疑自己回京是否正确,再想想D回城也杳无希望,更是增加了自己焦急无奈的心情。这样的工作干了两个多月,街道为我们成立了知青小组。每天组织我们上课,提高认识。卢增宇对我说:真想留你在派出所,我们这儿缺能写的人,可惜没有编制,你要是能托人找到编制就没问题。哪!我到哪里找编制去啊,还是老老实实参加知青小组,不断提高认识吧!

 

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让我哭笑不得。我们小组有个男知青,有一天带个二十几岁的男青年来,在我们上课的地方转来转去。过了几天,这个小一点的男知青对我说:我哥想和你交个朋友,他是某某单位的……”记具体说什么了,总之是夸他哥条件如何好、他家条件如何好之类,甚至说:我哥说了,你不用找工作,他有能力养活你!当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用时下小品演员宋丹丹的话说:伤自尊了!我不客气地说:你找别人让你哥养活吧,我没兴趣。

 

们下乡时的观念是:一是当兵,二是进工厂,三是去兵团或插队,最看不起进服务行业当八大员(诸如售货员、售票员、炊事员之类)。可我们回城后,如果你没有门路,只好进服务行业,别无他路。再说,我们这一代是没有志愿的,长期的爱国主义教育,使我们的思维定式是: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党的要求就是命令。里院的春福夫妇也是从兵团返城回来的,只是比我早几个月回城,他进了朝阳菜市场。每天下班他都提着大筐小捆的菜啊、猪下水啊什么的。这让实用主义的母亲很是羡慕:跟办事处说说,你也进菜市场卖菜得了,咱家先落个实惠。可我心气高坚决不干,我坚持再等等。那时D每月四十二元工资,自己留下十二元生活费,剩下三十元寄回北京养活儿子。再加上母亲也常常接济我,生活还过得去,所以我一直撑着,一心想找一个体面一点的工作。大约是我的履历不错吧,有一天,街道办事处的找我,让我去办事处帮忙,犹豫再三,我还是拒绝了。当时我不知道办事处是一级政府,认为办事处就是居委会,居委会就是小脚侦缉队。因为文化大革命中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我恨透了小脚侦缉队,我宁肯饿着,也不与她们为伍。

 

当时有一个政策:谁家的孩子谁抱走。为就业压力太大,各个系统、各个单位分别成立了第三产业劳动服务公司,以安置自己的职工子女。和我返城先后时间差不多的同学、朋友们很多,林伊和小潘因为父母是文化部系统的从干校回来后,林因为会弹钢琴,分到了歌舞团,潘留到了部里。同是三十二团的左英,父母是卫生系统的,他分到了医院。我的父亲一直发配在外地,母亲是北京市家具公司的,如果按系统,我可以进木材行业,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我在这个行业干够了,绝不让自己的孩子再进去。没办法,我只有和千千万万个既没门路又无一技之长的待业大军一起,苦苦地奔波在求职之路上……

 

图书馆的故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机会来了,东城图书馆招临时工,一天八角钱工资,干一天给一天的钱。我立刻报了名。1978年的东城图书馆规模不大,位址在东四北大街六条胡同口上(近年已迁至交道口,成为藏书四十余万册的具有现代化设备的大图书馆)。当时的东图规模虽不大,但工作性质不错,我非常喜欢。报到以后,一开始就让我在前台借书处工作,我很兴奋。活儿不累很简单,借书的人把要借的书名给你,你按图书名查询按字头索引的资料库(一个个长长的抽屉),然后到一排排的书架上找到书,登记后把书借出去。看似如此简单轻松的活儿,没想到一天干下来,却头晕眼花。因为不停地蹲下站起来在书架上找书,不仅腰酸背痛,且因为书库光线很暗,每天费力地找书,还勾起了我的老毛病头痛病。我从上中学就有这毛病,一疼起来不仅怕光还呕吐。但我咬牙坚持着,心想别人能干我就能干,总比下乡干农活儿轻松多了,慢慢适应就好了。当时我干临时工之所以挑地方,是想凭自己努力转成正式工。抱着这种愿望,我打工非常卖力。一天八角钱的工资,说老实话,一顿中午饭就花没了,要是指着这八角钱过生活根本不可能,好在当时的知青们都靠父母养活,不指着这个。不知别人怎样,我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为挣钱,为的是找一份可心点儿的能干长久的工作。

 

经历了十年文革浩劫和上山下乡,我有多少年没看到书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新书、老书,这让我真是心潮激动,难以抑制。早晨大家没上班我就先到了,不是为了干活儿,是为了翻书。因为看书是不可能的,看不了几页其他人就来了,只能在书架之间转来转去,看到有喜欢的拿下来看看目录,翻几页过过瘾,或者拿纸片记下来,想着以后得空儿再看。那时好多书还没有解禁,这些书都封存在钟鼓楼下面的平房里,而重新整理登记这批禁书的美差就落到我们两三个临时工身上了。

 

楼和钟楼都在北中轴路的最南端,两楼相距不远,大约也就百十来米的样子。钟楼在鼓楼的正北面。钟鼓楼始建于元代,为元、明、清京城报时中心。古代将每夜晚八时至凌晨四时分为五节。定更和初更都是先击鼓后撞钟,夜里只撞钟不击鼓,因此有暮鼓晨说,从而使全北京城有序可循。鼓楼为单体木结构,而钟楼则全部为砖石结构。两楼相同的都是重檐歇山顶,四面设拱券门。不同的是,在二层楼上,鼓楼置直径1.5米的大鼓一面,而钟楼则悬永乐年间铸造的重达63吨的报时铜钟一顶,据说撞击声可达方圆十数里。

 

对钟鼓楼有特殊的感情,不仅因为母亲小时候曾经住在钟楼湾的一个大院里,我小时候上学的东公街小学也在鼓楼东大街上,还因为小时候听母亲讲的关于钟鼓楼的一些传说,充满了神秘色彩。母亲说,永乐年间重新铸钟时,钟发不出声音,为此皇帝下令杀掉许多铸钟匠,后来一个钟匠的女儿梦见有神仙指点,只有年轻女孩儿跳进沸腾的铜水中,钟才能响。在铸钟接近尾声时,钟匠的女儿决心拼上性命救父亲和众多铸钟匠,她装扮一新后来到铸钟厂,趁父亲不备跳入了滚沸的铜水中,父亲发现后伸手去救,已经来不及了,只抓到了女儿的一只鞋子。从此以后钟真的响了,只是不甘心的女儿总通过钟声要自己的鞋,所以钟的尾声总是发出幽幽的……”音。

 

楼的故事也很神奇,据说清光绪年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他们想放火烧毁木质结构的鼓楼,但就是点不着火,恼羞成怒的联军士兵,只好抡起大刀不断地砍向大鼓。而我看到的大鼓面上,果然是伤痕累累,有许多破洞。

 

钟鼓楼下面的房子里堆满了落着厚厚灰尘的书和杂志。每打开一摞书都会灰尘漫天,所以每天下班,我们都黑煤乌嘴,满面灰尘。因为热爱这份工作,吃土我也不在乎。我们的任务是按书籍的分类一本本登记、编号。春天,北京的柳树绽青,桃花、杏花都开了,空气中透着暖暖的春意,迎合着我心中的期待与希望。特别是亲手参与解禁资修书,本身就预示着文化春天的到来,那种愉快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物质生活的贫乏而受到丝毫影响……我每天钻在乱书堆中,边挑拣着书边认真地登记、编号。许多外国名著和中国2030年代的文人如胡适、巴金、林语堂、沈从文、钱钟书等的著作都在我们的翻拣中即将重新面世,许多延安的作家如丁玲、赵树理、周立波等的书,也经我们手即将重见天日。

 

让我感兴趣的是,这里堆积着大批的旧电影画报,甚至有解放前的画报、影讯。我本来就喜欢电影,也喜欢电影明星,遇到我想看的画报,我就放在一边,中午休息时我就如饥似渴地看。从这些画报中,我又见到了心仪已久的电影明星、电影消息,尽管是十多年前的资讯,我并不感到陌生。令我惊奇的是,我还看到了江青在上海当电影演员的许多报道,她在《狼山喋血记》中的剧照,她与同是当红电影明星的王莹争演《赛金花》的报道,她与唐纳的感情纠葛……想到文革中江青为了毁掉2030年代她当演员的事实,不惜和叶群联手迫害一大批老电影人:赵丹、郑君里、舒绣文、上官云珠……甚至连保姆都不放过,使这些无辜的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感到万分的愤慨,为江青的专横跋扈,也为她的愚蠢。历史岂容篡改?你就是把知道你底细的人全都杀光,历史的印记也是抹不掉的啊!可悲的年代、可悲的人啊!

 

和我一同打工的有个男青年,叫翰。他有一副好歌喉,当时正在煤矿文工团学唱歌。休息时我们一起沿着窄窄的木梯,咯吱咯吱地爬到楼上。鼓楼里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占据在二层空间的一面大鼓立在中间,估计旗偃息鼓至少已有五六十年了。一不小心碰到哪儿,就会惊起不知是老鼠还是蝙蝠,啦啦阵响,惊出我一身冷汗。

 

爬到鼓楼外就不一样了,顿觉神清气爽。我记忆中外面没有护栏,害怕掉下去的我们紧贴着墙壁站立着,因为兴奋和害怕心里咚咚直跳。站在鼓楼顶层,可以看到远处北海的白塔、景山的五味亭(甜酸苦辣咸五个亭子)鼓楼四面的大街笔直笔直的,临街虽有不少店铺,但并没有都开业,虽是中午,街上的人也不多。翰兴奋地说:给你唱支歌吧!没等我说话,他就放开喉咙唱起来。不记得他唱什么歌了,大约是《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吧!他嗓音嘹亮浑厚,立刻吸引了街上行人,许多人停下来寻找歌声的来源,连骑自行车的人也停下来倾听。我问翰:你为什么不考专业歌舞团?说:我正在做准备,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时候的知青,虽历经磨难仍痴心不改,仍旧怀揣梦想。正因为有梦想,我们这代人才永远活得那么愉快而充实。

 

图书馆带我们干活儿的有两位四五十岁的女职员,我们称她们,对我特别好。有一位老师脾气特别倔,说话不留情面,唯独对我网开一面,可惜我忘了她姓名。每天早晨看到我都和翰一起来上班,她悄悄问我:你们俩不是在搞对象吧?”“您瞎说什么呀?我儿子都三岁多了。”“那他知道吗?”“您是不是想太多了?我每天都在五路车站碰到他,所以才一起来上班。”“哪儿那么巧天天碰见呀!傻姑娘。那天休息时,这个老师当着大伙儿的面问我:喂,小刘,听说你有个漂亮儿子,把照片拿给我们看看。赶紧拿出随身带的儿子的照片,大伙儿传阅了一番。从那天开始,我还真的再没在路上碰到过翰,我不由从心里感激这位善解人意的老师帮我解了围,避免了一次尴尬。当然我和翰仍一如既往地说说笑笑,只是在我内心深处不知为什么多了一丝不快。

 

和我们一起干活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图书管理员,我们叫他小谢。小谢思想活跃,爱好摄影,自己的哥们儿还在外面

chufang2021-07-07 16:23:14
服务行业的优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时候物资紧张,只有服务行业的人可以买到。
立竿见影-12021-07-07 16:47:03
先得了月,服务态度却是最差的,苦瓜脸,对着顾客吆三喝四
华府采菊人2021-07-07 16:59:15
前门外还有一些人, 一看就知道是返城知青, 卖好烟送汽车票,专找外地来京出差人员, 口中喊道“抽好烟咧, 共产党请客”!
obama_北美1012021-07-07 19:02:58
苦瓜脸不算啥,我们街上有家百货店,当时的店员守则里白纸黑字地写着:不准打骂顾客!!!
borisg2021-07-07 20:09:31
还有:不可故意刁难顾客
飯盛男2021-07-08 12:07:42
這類回憶(回城找工作)很少見
rreegg02021-07-08 12:15:06
那批人会感激老邓,不然真要一辈子扎根了
绿叶882021-07-08 22:56:04
继续继续!
绿叶882021-07-08 22:56:37
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