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屯懒猫2021-08-04 18:20:04

狗仔规划

    “狗仔规划”是我师傅的小名,也不知道是谁起的,恐怕只有穷乡僻壤最能苦中作乐的人,才有这样天才的“黑色幽默”!

    我们到乡下那天,村口有一群人来迎接知青。虽然都是黑黑瘦瘦、讲话听不大懂,被带队干部介绍为“大队长”的那一位却马上被我记住了。他比其他人明显高出半个头,长长的手臂、挽起裤脚的长腿都像是硬邦邦的木棍,直上直下皮包骨头的没有一点曲线。宽肩膀上支着一张瘦得几乎是三角形的脸,上唇薄,下唇厚,下颚突出,俗称“地包天”的大嘴笑得像一匹逗人喜欢的马。没想到,第二天到了生产队,这“大马”竟然是我的“师傅”。

    那年头,我们“知识青年”下乡接受“再教育”,要由“贫下中农”教农活、帮助“提高”思想,所以每人都给派了一个师傅。像我这种 “父母在海外不知下落”的,当然属于情况严重的那一类。听说大队长当我的师傅,心不禁嘀咕:是不是我特别需要“修理”,才让村里最大的“官”来管我啊?有些紧张地过了几天,发现我这师傅与想象中,还有从电影里、在报刊文章里看见的“大队长”一点也不同,他简直连个党员都不像!生产队评工分、派工、分口粮他跟大家一起“听队长的”,平日跟社员一样天天出工,一样嘻嘻哈哈开玩笑骂痞话,一样穷得叮当响甚至更厉害。

    这最后的一点,是因为听队上的人说,我师傅穷得连老婆孩子都是“捡”来的。他父母早亡,本来到20来岁已经是个好劳力,当了队长入了党。没料想长瘤子开刀,肋骨都锯掉一根才保住了命,家里穷得掉底子空,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后来,师傅娘背着个女娃从广西逃荒过来,师傅好心给她们吃两个红薯便留下来了。这俩口子看外形别说“般配”,倒简直像说相声的有几分滑稽:师傅又高又瘦,师娘却矮墩墩的;师傅性格开朗有说有笑,师娘的南瓜脸却总是木木的,噘着两片厚厚的嘴唇不作声。女人们说,她有点“傻”,讲话硬邦邦就那么几句,什么“手上功夫”(像做鞋等细活)都做不好,不过很能吃苦。真的,她用宽宽的土布长带把孩子往背后一揹,挑着百多斤的牛粪在滑溜溜的田埂上行走如飞,就是男人也佩服几分。我们去时,师娘带来的女娃桂林七岁了,头年又生了个男孩永崽,让我师傅成天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

    “拜师”没几天,队上要砍灰草(烧石灰用的柴草)了。师傅告诉我,知青一人买了一把的新勾刀(前端弯弯的柴刀)要“开口”(磨),还要装上一个长把才能用,嘱咐我吃了晚饭把刀拿去他家里。我按他指点的,从水井往左边转进村子,嘿,不用找,老远就看见师傅蹲在门口磨刀。门槛上斜搭着一条磨刀石,旁边一个破碗装水。看见我来,师傅连忙起身把我让进去,一边笑咪咪地喊师娘:“小左来啦,快打点油茶。”师娘正背着身子在忙什么,闷声回师傅的话:“只晓得喊,哪里还有茶叶?” 我忙说:“不用,不用,我刚吃过晚饭呢。”

    走进屋里,我的眼睛好半天才习惯了没有窗子采光的黑暗。泥墙的房子似乎是里外两间,到处熏得黑糊糊的怕有些年头了。外间屋里散乱放着些锄头扁担箢箕柴火草鞋七七八八的杂物,右边是火塘,周围蹲着几个树墩做凳子,一张尺把高油漆全脱落了的小桌子放在屋子中间,要算是唯一的家具了。师娘原来正从墙边瓦罐里夹 “酸咸”(当地人自己腌的咸菜,有点像泡菜),她把碗放到桌上,又“呼呼”地吹着气,快手快脚从鼎锅里捞出两个热红薯,也放到小桌子上。师傅嘴里不停:“桂林,来吃饭了!小左,你也吃个吧,很甜的呢!”手也不停,回身长手臂一捞,就把地上爬着的儿子抱到了膝上。他拿起红薯自己一口咬去头,又抠下一块吹吹塞进儿子嘴里:“呵呵,永崽吃饭喽。”我心里嘀咕,秋收刚过去不久,就省着粮食拿红薯当饭了?唉,这晚餐真够寒伧的。师傅和永崽父子俩倒是乐呵呵的,我却有些难过,忙起身往外走:“师傅,我先回去了,明早来拿勾刀吧。”

    不久,便是春节,是我们下乡过的第一个年。师傅们都把知青接到家里吃年饭,我也如约来到师傅家里。火塘里烧着一个树蔸芭(树根),红红的火焰舔着锅底,比豆大的煤油灯亮多了。矮桌子上难得地放了三个碗,一碗酸咸、一碗花生米、一碗白菜,火塘铁架子上,趴锅(炒菜锅)里热腾腾地煮着萝卜和肉。师傅把趴锅直接端到桌上,桂林不用叫忙到了桌子边,眼睛直盯着锅里。师娘怀里抱的永崽也叫着“菜,菜菜!”(当地管肉叫“菜”)。我把白天赶闹子(赶集)买的一把糖和油炸芋头粑粑放到桌上,桂林的眼睛亮了亮,视线旋即又转向了趴锅里。

   师傅往两个碗里倒上酒(是那种用金刚刺蔸芭熬的散装酒),端一碗给我:“唉,你们离开家,那么远来,不容易啊!”想起千里之外的养母,我的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忙低了头。他端起酒:“不怕,锻炼呢,慢慢惯习(当地总是把习惯叫惯习的),要你家里人放心。来,喝酒!”我已经知道当地习俗,敬酒一定要喝,才表示尊重。“师傅,多谢!”闭着眼火辣辣咽下一口酒,似乎把眼泪也一起咽下去了。师傅给我夹了一块大肥肉:“吃菜,吃菜!”

   下乡才三个多月,以前不吃肥肉的我看着那块大肉有些怯火:寸把宽的肉肥多瘦少,白嗤嗤的似乎煮得每一个细胞都在往外鼓——后来我才知道,当地都这样,肉是不会久煮的,不然就“缩”掉少了分量,也没有嚼劲吃得不过瘾了——当然,除了盐没有任何调料。看看桂林,低头狠劲在吃,永崽手上抓着块肉,牙都没长全也啃得有滋有味。师傅和师娘却都没有吃肉。师娘依旧不声不响,一块酸咸放在饭上。师傅就着花生米喝酒,眯眼咂嘴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低头看着孩子的眼神满是怜爱。我看看锅里,大约也就那么七、八块肉,便也抓把花生、夹一筷子白菜或酸咸继续喝酒。师傅一直让着:“吃呀,吃菜!”我也“哎,哎”地应答着,不知不觉一碗酒下肚,头有点昏昏然起来。趁师傅转身倒酒,我赶快把肥肉夹到他碗里:“师傅,你也吃菜!我不能喝了,吃饭了啊。”忙转身装了碗饭,浇上萝卜汤。

   那些天,我在别的社员家也串过门、吃过饭,才知道到我师傅家真是穷啊!人家过年好歹还打点糍粑、买几根粉条、炒个鸡蛋,他却无能为力。那时候在“以粮为纲”的前提下,别说“靠山吃山”搞副业,多养几只鸡卖鸡蛋都是“资本主义”。师傅是党员,别人赶闹子卖鸡蛋、卖自留地种的菜换钱,他顶多把队上分的花生、槟榔芋送去收购站换点盐钱;师娘又不是那种会理家的能干女人,家里既没养猪又没养鸡,只有苦熬。穷,就像火塘上长年累月的烟,熏黑熏透了房梁和屋子里的一切。记得有一回出工热了,师傅解开破棉衣的前襟,里面竟是赤膊,瘦骨伶仃的胸口有个明显的凹槽。我想起他平日那么努力出工,犁田挑担的重活样样照干不误,可怜乡下人养家糊口,除了硬碰硬就别无他法!加上生产队效益不好,师傅一家四口显见得维持不易。什么叫“家徒四壁”,什么叫“衣单食薄”、“一贫如洗”,我算是见识了!

   慢慢的,我跟着师傅学了好些农活,包括用他的老黄牛犁田耙田。他极耐烦,也捎带给我讲了好多作田的常识。在村里,师傅既是职责所在,也是性格使然,无论对谁都和颜悦色,吵架闹矛盾的事他都尽力去调解,挨了骂也不计较,是个公认的“老好人”。当然,偶尔也会有“当角色”的时候。记得第二年开春,他去公社开完会回来,拿个小本子传达上级精神,这规划、那规划的磕磕巴巴念一通,底下却只管抽烟聊天没人理睬。最后几句是社员听得懂的大白话:“……今年规划还是要密植,公社里说这回不许做样子,路边的田插得密,别的地方照旧插得稀……”这下有反应了,底下马上嘈杂起来。有的说“晓不得作田尽卵谈”,有的说“你让他来试试,看是收草还是收谷”,有的干脆骂起来:“妈拉个B,密植、密植,饭都没得吃植个屌毛!”不知是谁叫:“什么卵规划,还不如去搞你的‘狗仔规划’!”“哈哈哈哈!”满屋子人都大笑起来。师傅挠挠头,不怒倒似乎也有几分笑意,吼一声:“完了,散会!”

   头一次看见这样场景,我是既觉得好笑又完全不懂,还有些替师傅委屈。后来才知道,我们那里大部分是离村很远的冷浸田,贫瘠而产量低,年年口粮都不够。生产队除了撒点自己烧的石灰,再也没有钱买化肥的。如果密植了肥料又跟不上,那就真的只能收获稻草了。至于大家笑得一塌糊涂的“狗仔规划”,竟然是我师傅的外号!说起来,又是一段辛酸的故事。

   原来,师傅的两个娃儿慢慢长大,常闹着要吃肉。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肉啊!乡下最便宜能吃到口的只有狗肉,我师傅就念叨着想买只狗仔回来。养狗不像养猪,不用喂猪潲养架子,精饲料催肥;狗会自己找食,连屎都吃,养狗几乎就不用花任何成本!师傅盘算着:要买就买条小母狗,将来生几条小狗,长大了过年吃一条,中秋吃一条,留两条再生小狗……尽管很久很久还是凑不起买小狗那一、二元钱,他的如意算盘却不胫而走,被人拿来开玩笑。最后,跟他隔三岔五传达的“规划”结合起来,变成了“狗仔规划”的外号。只不过乡村人大多有“满崽”、“么哥”等小名,平日叫外号的时候倒是不多。

   乡村的日子流水般过去,知青渐渐熟悉了农活,很多“师徒”慢慢变得淡薄而有名无实,我师傅却仍然关心着我。出工时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嘱咐我要注意的事,帮我看看农具是否合手。他知道我是姑姑抚养长大的,总是询问着我家里来信没有,老人家可好。逢年过节,他家桌上必定有我的一双筷子。我家那时也处在困难时期,姑姑有时寄一、两元给我买邮票、肥皂,零用钱已经很拮据,想帮助师傅实在有心无力。如今想起来都惭愧,我那时能做的,只有把尽可能收罗得到的纸,甚至家里的来信和信封,都留给师傅卷“喇叭筒”,直到我们回城。

   最后一次看见我师傅,是74年我回城不久的事。有大队的同学告诉我,说我师傅当选了劳模,到省城来开会,住在东塘一个招待所。我下了班赶快跑去看他,依旧那么瘦刮刮的,依旧那么笑得像一匹逗人喜欢的马。第一次来省城,他那种高兴漾满了眉梢眼底,絮絮地告诉我开会的见闻,又说起很多村里的事,一一数着队上的人们。招待所离我家很远,还在学徒的我又囊中羞涩,只好带着吃了晚饭的师傅再去吃了一碗肉丝面。我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拨给他,又给他买了一小瓶酒。看他吃得那样开心,我心里又是安慰又是酸楚。第二天下午他就要回去了,我中午特地请了假,买了些衣物、点心给师娘和两个孩子送去。师傅脸上有不舍也有归心似箭的兴奋,一直送我到招待所门口,在那里久久地挥着手,看着我到马路对面上公共汽车。没想到,这竟是我们师徒俩的最后一面!

   待我回到离别近二十年的山村,满以为这次可以拿点钱让师傅和孩子们好好吃几顿肉,没想到他和师娘竟都已去世,桂林也带着弟弟远嫁了!熟悉的村庄依然破旧,不时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我深深叹息:师傅,如今村里日子好过多了,不用密植,不用四清,甚至不用开会。田地承包了,大家想种什么就种什么,饭吃得饱了,柚树桔林也开始来钱,你要是还在多好啊!脑子里,又浮现出师父那大马般的笑脸……

                                                        2013.12.15完稿于花生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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