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荒时期,我经常替大人去买菜。那时每人每天供应半斤菜,售货员只好用刀切完再称重。一天,我买的卷心菜不大,边走边吃,到家就剩一片菜叶了。在家等菜下锅的母亲见状火冒三丈,在我的头上扇了一巴掌,我顿时嚎哭不已。
一次,父亲在路上捡了一个白菜头,回到家用水泡上。后来竟发了芽,长的枝叶茂盛。锡盟的朋友来了,父亲掐了几个叶子给他做汤喝。邻居看见了,端到父亲机关去展览,说:“看看人家老韩多会动脑筋想办法,增加生产。”
院子里有个菜窖,秋天要储存一冬天的土豆和胡萝卜。因为经常会有人偷,夜里也睡不安稳。那年,父亲突发奇想,在外屋的地上挖了一口窖,上面铺了木板。窖很深,口也不大,大人下去回转不过身来,取土豆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虽然长期营养不良,但智力发育没受多大的影响(据营养学家说,儿童营养不足时,先直供大脑。这是正确的,否则我有关饥饿的记忆就不会留存)。一天,我找到一根竹竿,在上面绑了一个锥子。从此取土豆再也不用下窖,只要蹲在窖口,看那颗土豆顺眼,瞅准了就把它轻轻地扎上来,为此多次受到母亲的赞誉。
那时,我家住在医学院中医系的后院。学生食堂的南面有个很大的菜窖,里面储存着几千名学生吃的大白菜。听说那个菜窖有数百平米,因为门口上着铁锁,我从来也没有进去过。
菜窖洞口是一面坡的,能开得进去汽车。每天有专门管理菜窖的工人把搬动白菜时掉下来的菜帮用排子车推出来,倒在菜窖的外面。掉下来的菜帮一点也不老,也不烂,特别好,拿回家洗洗熬菜一样吃。
每天菜窖的门口总有人等着捡菜帮。我每天放学后,一进家,放下书包,拿起篮子,就去洞口等待。然而,机会并不是时时都有,常常希望而去,失望而归。
运气常常不期而至,车刚出洞口,人们就呼啦一下涌上去,围着车疯抢。我身小力单,挤不上去时,就用一个铁丝编的叉子,往车里一扎,能穿几片穿几片,然后撸下来再扎。扎几回,我的篮子里就满了,掂量掂量有好几斤。一次,我一不留神,将叉子扎在了一个老奶奶的手上,顿时血流如注。老奶奶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我落荒而逃。
记得每次捡白菜帮回家后,母亲洗洗剁巴剁巴,放在大锅里。抓一把盐,放点酱油一炒。然后添点水,咕嘟咕嘟就烂了。我们每人盛一碗,就着玉茭面窝窝吃,特别香。
我第一次吃海鲜是捡来的。那个年代,海鲜对我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有一天,我去副食门市部后院“捡熮炭”,发现好多装海鲜的废篓子。出于好奇,就挨个去翻腾。无意中在篓中衬的草席夹缝里发现一只小虾,那只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被冻得硬邦邦的身躯,红黄相间的壳,长长的虾须。我心中暗喜,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接着去寻找其它篓里遗漏下来的东西。翻完所有的篓子后,我一共找到两截带鱼的尾巴和五只小虾。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把鱼虾洗净,撒盐煨了一段时间,然后切点葱花、撒点花椒面,再倒点炸完糕的胡油,接着放到笼里同莜面一起蒸。几分钟后一揭笼,水蒸气便充满整个房间,热气中弥漫着一股海鲜的香味。那天,父母只象征性地舔了舔,连声说“不好吃”。我年纪幼小,不懂人情世故,一口气全部吃完。
那时,每年入秋父亲都要腌一小坛五香萝卜条。半干的萝卜条用五香面、精盐拌好后,喷点白酒,压瓷封口后需发酵一个月。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只要大人不在家,就开始伸进手抓着吃。吃的嘴里发咸发齁,就从水缸里舀凉水喝。忽一日,等父亲启封准备享用时,坛子里的萝卜条早已见底。
一天母亲从医院里拿回几瓶过期的鱼肝油胶丸,我如获至宝,吃的非常珍惜。我把鱼肝油归为准糖果类,每次先咬破胶囊,待鱼肝油漏走再细细嚼那胶囊,就会有牛皮糖的口感。
那时我也偷吃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从干粉丝到酱油砖,从钙片到山楂丸,从榨菜到黄酱,从小咸鱼到大葱……父母开始坚壁清野,可挡不住我与日俱增的食欲。
那时,同学的母亲在内蒙医院中药房工作,他经常给我甜草苗(甘草)吃。甜草苗的味道很奇特,有点豆腥味,又有点香甜,还有点高丽参的味道,实在不好形容。
虽然甜味怪异,但比糖果经久耐吃。我装在倒插里,课堂上不时舔一下。
那时,父亲去北京出差会给我们买泡泡糖。每次一人发一块,我们半块半块地吃,嚼一天回家还得拿出来放到扣过来的玻璃杯底上,第二天接着吹。后来吃完了,两妹妹不知从哪拿来一些生麦粒,并排骑在墙头上开始嚼,她们经过不断努力还真能吹出泡泡来,就是没有一点甜味。
妹妹说,包装奶糖的那层半透明的米纸,在舌头上融化时也能带来预期的快感。
站长的闺女每次吃奶糖总会把那层米纸留给妹妹,她们因此有了深厚的友谊。
那时,吃水果罐头,也是不易的。桔子、鸭梨的常见,黄桃、荔枝、杨梅的就有些金贵,罐头吃完瓶子也舍不得扔,灌上白开水好几天还能喝出水果味来。
记不得哪一年,一些同学突然开始风靡舔“膏子”。那东西哪来的无从考证,掰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弄湿粘在上嘴唇中间,隔几分钟舔一下,有一股甘草片的味道。等上课铃响起,马上拿下来塞在上衣前襟的衣角里,既丢不了老师又找不着。现在想想,所谓的“膏子”应该就是做甘草片的原料。
那时,我和小伙伴们,一下学就去锅炉房后面的炉渣堆上捡
熮
炭。刚倒出来的炉渣滚烫,还冒着热气,我们蜂拥而上,用8号铅丝拧成的二股叉,在炉渣里疯刨,一个个小脸小手污渍斑斑。那时,穷人家的孩子都是“
熮
炭
猴儿!”
有时,我们还手拿扫把、簸箕,去后马路的下坡处,扫人家煤车颠落的煤。个高的孩子趁机用扫把顶一下煤车的后挡板,瞬间就散落得更多。
说来也许有人不信,有的孩子捡瓜皮回家做菜;
还有的孩子一发现地上的烟头,就迅速跑去检起来放入口袋。回到家中,将烟头一一拆开,取出里面的烟丝。聚少成多后,卖给小烟贩做无牌香烟,卖烟丝钱可以用来交学杂费。
那时,每家只有白炽灯,一般都是15瓦的,还经常停电。这样的照明从外面看黄黝黝的,比蜡烛稍好些。只要离开灯下,视物就很朦胧。每逢年节,如果哪家人奢侈一下点上60瓦的灯泡,我们都会到他家去亮堂一下。
那时,我就具备了现在中央才提出的工匠精神。那个年代,大人孩子夏天都穿塑料凉鞋,塑料凉鞋很容易开裂,只要家人的凉鞋一坏,我就把钢锯条在火上烧红,用来修补破损的凉鞋。就连邻居的叔叔阿姨也不时来求我帮忙,我为此很有成就感。
1963年,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生活还不能说是宽裕。父母亲上班,两个学龄前的妹妹被反锁在家里。火柴等物都要被大人收起,以免祸患。(1972年,内蒙古电建公司在呼市西郊电厂施工,一对双职工租住孔家营子老乡的房子。就因为两个孩子被反锁在家里,无聊玩火、引燃衣被,被活活烧死。)为什么不送幼儿园?那个年代幼儿园很少,再说幼儿园要花钱。因此稍大一些的孩子,都是被反锁在家里的。
被反锁在家里不知是什么味道?反正,我的两个妹妹整天站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向外张望,外面的大孩子站在窗下和她们说话。窗户虽然能开,但有一层铁纱是被父亲钉死的,妹妹用手指轻轻地在窗纱上钻洞,直至能和院里的孩子用手指接触。
一天,她们和院子里的孩子聊的很投机,院里的孩子向妹妹索要能吃的东西。家里没有零食,蒸笼里有一笼冷糕。妹妹在纱窗下面划开一个小口,慢慢地把油糕给外面的孩子塞出去。外面的孩子发现里面在发油糕,纷纷排队来领,于是满满一笼油糕很快就发完了。待到母亲中午回来要吃饭,发现油糕一个不剩,便把妹妹痛殴了一顿。近年来,每逢说起此事,母亲和妹妹都是泪眼汪汪。
听五舅说,表哥堡奎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一笼窝头是准备一家人中午吃的,堡奎因为饥饿,一会儿掰半拉吃,一会儿掰半拉吃。及至中午,一笼窝头被吃的净光。家人中午没饭,气的五舅把他一顿痛打。堡奎求饶说:“爹你饶了我哇,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于是大人哭,孩子也哭。
那些年,父母非常忙,每天工作就像打仗。为了迅捷,中午吃莜面,清晨起来就搓好了。一天,时间有点晚,还剩一小块莜面来不及搓了,母亲吩咐妹妹丽萍给推点“刨渣子”。中午,母亲一进家就张罗着蒸饭,突然发现“刨渣子”上全是均匀的花纹。质问丽萍,丽萍不肯答。小妹妹丽珍告状说:“妈,我姐姐是在条绒裤子上推的!”气的母亲无话可说。
一天午间,家里桌子上放着刚刚灌满开水的竹壳暖壶被我撞倒了,满满的一壶水全部浇在了妹妹的腿上。当时听到妹妹救命的嘶喊,我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当时父亲在家,他说,马上用醋和童子尿抹到烫伤处,可以不留疤痕。
于是,我怀着愧疚、忏悔的心理,一边哭一边努力积攒自己的体液。危急之间,好不容易挤出了部分,被迅速地抹到了妹妹的腿上。也许这个偏方真的有用,反正妹妹不再哭了,而且她的腿上后来确实没有留下伤疤。
那时,父母白天劳累一整天,晚饭后还要去单位学习、开批判会(学习的内容主要是反修、防修、解放全人类、统一全球;批判会主要针对阶级斗争新动向),几乎天天不拉。晚饭往往吃的急如星火。有时来不及做菜,就用油盐拌点葱花下饭。妹妹丽珍那时很小,自己吃饭太费时间,父亲只好自己嚼好,然后嘴对嘴地喂她。
有时,母亲忙得没有时间做菜,我们常用酱油来拌饭。虽然现在我衣食无忧,可童年的酱油拌饭,至今依然怀念。
孩子们需要母爱,我深切地体会过晚饭后家里没有大人的那种失落的感觉。我和妹妹都在等候父母的回来,往往等不到大人回来,我们三个已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在“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年代。处处都是“挂钥匙儿童
①
”。那时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每天早出晚归,没时间也没精力关爱孩子。我的两个妹妹基本上都是在自己混社会,每天脖子上挂一串钥匙在外面玩耍。人类发现:出生就会自己行走的鸟类或
哺乳类动物
,总是把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东西认作为母亲,这是印随现象,属于后天行为。我的两个妹妹在产房里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再加上成长期自早至晚、铺天盖地的领袖热,她们的爱,就转移到毛身上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似乎成了真话。
那时的孩子没有耍货,看见甚也喜欢。一天,我们院里一个10岁的小男孩在街边买了一个白色气球,谁知道拿回家后,大人却越看越不对劲,原来气球的原材料是一只避孕套。据家长介绍,那天早晨,她叫10岁的儿子起床时,无意间在床边发现一只乳白色的气球。当时她觉得气球的颜色透明,有点不正常。当她拿起气球准备收拾桌子时,却发现气球的上面有一个小鼓包,跟平常买的气球不太一样,她越看越不对劲,当其将气球里的气放掉后,她惊讶地发现这原来是一只避孕套,上面还有很多污渍。她连忙叫来孩子,孩子告诉她,这只气球是前一天晚上在街边小贩那里买的。当时看见小贩推着自行车,车上绑着很多气球,五分钱一个,他觉得挺便宜,就买了。一起购买的还有几个其他小孩。
孩子还表示,当时挑选时,发现其它带颜色的气球有点掉色,所以他就购买了白色趋于透明的气球。晚上他觉得气球有点漏气,还用嘴给其充气呢。
家长非常生气,就带着孩子去找那个小贩。因小贩是流动的,早找不着了。
父亲病故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一个小本子。小心打开,竟是父亲的手迹——“家庭开支统计”。那个本本记录了那些年的全年开支,分粮食、蔬菜、电费、燃料、服装鞋袜、房租、书报、文娱等十几项,涵盖了衣食住行的全部内容,仔细而严谨。那时父亲还年轻,笔迹清秀,有点馆阁体的味道。
1960年底,父亲在给组织写思想汇报时说:“今天,我在城里看到许许多多的农民兄弟大筐小篓地购买饼干糕点,这证明在总路线的光芒照耀下,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多年以后,父亲还为这段文字感到羞愧。
眼下最时髦的字眼儿就是低碳。我问妻子:“究竟什么叫低碳?”她说:“吃喝穿戴不奢华,生活节俭不浪费、不摆阔、不讲排场,这就是低碳生活。”我一听,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几乎过了一辈子低碳生活。
无产阶级为了不忘初心,实现共产目标,要禁绝一切非革命的欲望。伟大领袖在晚年,越来越强调贫穷对于社会主义的意义。对于个人来说,穷则是纯洁灵魂、完善道德、保持革命精神的前提。“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在人们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以便清除物质利益、物质欲望对人们的诱惑和腐蚀。而这正是建立一个纯洁无瑕、无私无欲的理想社会的重要保证。
注①:
这里的“
钥匙
”
指的是房门的钥匙。那时的孩子一般都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或者藏在房门口的花盆底下、鸡窝砖缝缝里。据说,“挂钥匙儿童”这个说法来自于
NBC
(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
)1944年的一部
纪录片
。这部纪录片讲的是二战以后,夫妻中的一方必须参军,而另一方就得出去
工作
养家,因此,把孩子独自留在家里的情况越来越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