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Y2022-01-26 03:44:13

 

从“华夏”到“中华”

——试论“中华民族”观念的渊源

 

晁福林

北京师范大学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培育)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20年第4期】

 

摘要:早在商和西周时期就有了“夏”和“华”字,周人自称“有夏”,是高举“夏”这面光荣的旗帜来号令诸族归附,主要是取“夏”的大美之义。西周时期,“华”字已是人们形容非常美丽以致盛大辉煌的用词。春秋战国时期的“华夏”指文化水平高的诸侯国,亦可谓是“礼义之邦”。“中国”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西周成王时的青铜器《何尊》铭文。魏晋时期,将“中国”与“华夏”两词融合,“华夏”之称逐渐演化为“中华”。清末以降的思想家们多以“中华”和“中华民族”自励,如梁启超、杨度、章太炎等多次讲到关于中华民族复兴的问题。近代以来,各个民族、各个社会阶层的人们无不为“中华民族”这一个庄严的称谓而自豪和骄傲。我们完全可以说,作为我国诸民族集合称谓的“中华民族”,源远流长,是各民族人民不断选择和认可的观念的结晶。

 

关键词:夏;华夏;中国;中华民族

 

 

 

 

“中华民族”,是生活在中国土地上的诸民族庄严的集合称谓。这个称谓源远流长。追溯其源可以到先秦时期的“华夏”观念。研究“华夏”观念之源,需要从甲骨文、金文以及古文献里的“夏”“华”“中国”等记载开始讨论。这是因为文字是人的意识、观念的结晶,相关的古文字资料记载了这些观念的诸多因素,我们的讨论就从这里开始。

 

一、商、西周时期的“夏”和“华”

 

先来说“夏”。

 

专家对于甲骨文“夏”字的探寻,近年来主要在以下两个方面展开:第一是重新认识甲骨文“”字。过去多释这个字为“”,近年有专家新释为“夏”,如詹鄞鑫先生分析历来的相关考释,指出这个字有加“日”旁和不加“日”旁的两类,添加“日”旁者,是“专为四时之名而造的字”。另一个附加手持长柄斧鉞的作“”形的字“是夏字的初形或异构”。第二个进展是新释出甲骨文夏字。如甲骨文作形者,过去或释为“猴”、“夔”、“猱”等,曹定云先生释为“夏”,并且指出这个夏字,见于以下卜辞:

 

己巳卜,雀不其氐夏。

 

己巳卜,雀氏夏。十二月。(见下图)

 

 

 

这是一版武丁时代的卜辞。卜辞里的这个“夏”或应当指商代的夏遗民之族。这版卜辞从正反两个方面贞问,是否由“雀”率领夏族从事某项事务。名“雀”者,是雀族首领,亦是商王武丁时期的著名将领,常衔王命而行事。此外,刘钊先生指出,三期甲骨卜辞的作贞人名的,也应当是“夏”字。殷卜辞里关于“禹”和夏族后裔“杞”的记载,都与“夏”有关系,值得再探索和研究。总之,专家的这些探寻和研究都是有重要学术意义的发现。甲骨卜辞里的夏字,虽然现今还在继续探索的阶段,但可以肯定,殷商时代的人对于夏王朝应当有历史记忆存在,我们从甲骨卜辞里会有更多的发现。

 

“夏”字在周代金文里有了确凿证据。春秋时的《叔夷鎛》铭文讲商汤伐夏之事谓:“成(唐)汤,有敢(严)在帝所,溥受天命,?伐司(后?)。”郭沫若先生说:,是夏字。古玺有‘侯癸’、‘’,‘侯’,即复姓之夏侯。其确证也。

 

关于“夏”字,《说文》谓这个字“从,从頁、从臼。臼,两手。,两足”,从这个解释可以看出,夏字原是“人”之形体状,所从之“頁”,《说文》训谓“头也”,人头加上双手、两足,就是人体形状。再看《说文》对夏字的训释:“夏,中国之人也。”为什么单将“中国之人”提出来训释“夏”字呢?

 

原来,这是汉代人对于夏王朝的历史记忆的结果。司马迁说夏王朝初期已经使天下形成了如下的情况:

 

九州攸同,四奥既居……四海会同,六府甚修,众土交正(征),致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国赐土姓:祗台德先。

 

司马迁的“九州”说,取自《尚书·禹贡》篇。关于这段话,后来的《尚书·禹贡》伪孔传以“九州同风,万国共贯”来做解释,唐儒孔颖达发挥其意蕴说:“‘四海’,谓四海之内,即是九州之中,乃有万国。万国同其风化,若物在绳索之贯,故云‘九州同风,万国共贯’。”《史记集解》引郑玄说,谓“中国即九洲也。天子建其国,诸侯祚之土,赐之姓,命之氏,其敬悦天子之德既先,又不距违我天子政教所行。”依照司马迁、郑玄的说法,夏王朝和以前的时代相比,有这样三个方面的特色。一是,指出了广大区域里人们的融汇。他所说的“九州”、“四海”,实即中国;其二,实现了广大区域里经济与政教的一致。各个地区的邦国要向夏王朝进贡赋。夏王朝对于这些邦国赐土、赐姓;其三,重视德行文采。所谓“祗台(以)德先”,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如郑玄所云“敬悦天子之德”,另一方面是“赐土姓”时,以德行优者为先。这里所言的“德”当包括着文化礼仪的内容。这些应当就是汉朝时人对于夏王朝历史记忆的主要部分。在这个背景之下,许慎说“夏”为“中国之人也”,意思是夏王朝之人,就是有文采、有德操的中国人。

 

西周时期,周人自认为是“夏”的继承者,周人自称为“有夏”,称自己居住的地方为“区夏”,可见周人对于“夏”这个称谓的喜爱。周人把“夏”的范围扩展得很大,周人有一首称颂先祖后稷的《思文》诗,内容如下: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非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有文德的后稷,能配天命,养育众民,没有一点不尽力。给我们留下宝贵的大麦、小麦,奉帝命而养育。不分你我疆界,布大功于中国。关于《思文》所言“时夏”,后儒或言谓大,不够准确,不若郑笺所释。郑玄说:“陈常于时夏”意即“陈其久常之功于是夏而歌之”,并谓:“夏之属有九。”宋儒朱熹说得更为直接,谓:“陈其君臣父子之常道于中国。”清儒陈奂也说其意谓:“言后稷之功,尽天下之疆界,无有此尔也。”《思文》一诗表明,周人将“时(是也)夏”的范围视为中国的极大范围,疆界不分你、我。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汉儒许慎以“中国之人”训释“夏”字的缘由。自西周时期以降,“夏”就是中国,其所指是一个开放型的无有疆界的极大范围。郑玄说夏的范围“有九”,即指《夏本纪》的“九洲”而言。

 

因为“夏”字本有“大”“美”之因素,所以春秋战国时期,便和“华”字系连,称为“华夏”,意即大美之夏。由此,我们可以想到,周人之所以自称“有夏”,并不是他自认为是夏族的后裔,我们找不到证据,说周族与夏有血缘承继关系,周人自称“有夏”,是高举“夏”这面光荣的旗帜来号令诸族归附,主要是取夏的大美之义,与有荣焉。

 

我们再来说“华”字。

 

和“夏”字一样,“华”字的起源和发展也有悠久的历史。学者早曾注意到甲骨文里可能有“华”字。如清末民初学者叶玉森指出:“卜辞之异体作、与金文旁并合,疑即华字,唯文不多见,辞亦难通,终未敢断定。”。作“”形的甲骨文字确与金文的华字相类,但亦如叶玉森所言,相关卜辞若读为华,则辞意“难通”,因为现今所见的相关卜辞里,这个字皆用为祈祷之意。这个字当写作,《说文》谓其音读为“卉声”,为晓纽字。我们可以作如下的推测,即在甲骨文的时代,字本作草木荣华繁茂之状,初读若卉,在卜辞里用作祈祷之意。到了金文的时代,它写作如下的形状:

 

 

 

显而易见,金文“华”字的上部取甲骨文、上部表示草木荣华繁茂,又附加“于”为声符,所以“华”为鱼部字,但其声纽仍与甲骨文字相同(皆作晓纽),这是它所保存的与甲骨文的渊源关系之痕迹。

 

如果说“华”字在甲骨文的时代还没有完全形成的话,那么到了金文时代,它却是确凿无疑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并且使用于彝铭和文献里了。从彝铭来说,“华”字有两类用法,一是,作地名或人名用。如“王在华”、“师华父”、“邾公华”等;另一类是作形容词或动词,如:

 

(一)王在上侯[居],华祼。

 

(二)寮女寮奚,[媺]华。

 

(三)子子孙孙永宝用华。

 

上引三例彝铭,第(一)例是西周昭王时器,另外两例是西周晚期器。第(一)例意思是说,周王在上侯这个地方驻跸,举行盛大祼礼。祼礼起源很早,西周初年就有成王行祼礼的记载,见于《尚书·洛诰》篇。唐儒孔颖达解释说:“祼者,灌也。王以圭瓒酌郁鬯之酒以献尸,尸受祭而灌于地,因奠不饮,谓之祼。”途中驻跸而行祼礼,铭文特别强调“华祼”。华,《尔雅·释言》“皇也”。《诗经·大雅·皇矣》“皇矣上帝”,毛传:“皇,大。”“华祼”,意即盛大的祼礼。在此不寻常的盛大祼礼受到赏赐,作器者引以为荣。第(二)例铭文记载任王宫小官的名者接受“天君”(即太后)的命令选取宫中女仆,他完成任务后向天君汇报,所选的“寮女、寮奚”皆“媺华”,天君满意名者圆满完成任务,遂予以赏赐。“媺华”的媺,训为美。“媺华”意即美丽光鲜。《尚书·尧典》“重华”,宋儒蔡沈说:“华,光华也。”用今语来说,“媺华”就是光鲜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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