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nr05052022-04-08 16:40:14

-- 摘自梁晓声《京华闻见录》

一九七九年春,全国第四次高等教育会议在北京西苑召开。各新闻和文艺单位派代表列席参加。

我作为北影厂代表,参加了华南大组学习讨论。

会议最初几天,讨论内容是肃清“四人帮”极左教育路线的流毒,发言踊跃热烈。

“工农兵学员”——这建国三十年来“高教”大树上结下的“异果”,令每一位代表当时都难以为它说半句好话。而每一位发言者,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命题开始,最终都归结到对“工农兵学员”的评价方面。不,似乎不存在评价问题——它处于被缺席审判的地位。如果当时有另外一个“工农兵学员”在场的话,他或她也许会逃走,再没有勇气进入会议室。

我有意在每次开会前先于别人进入会议室,坐在了更准确说是隐蔽在一排长沙发后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我负有向编辑部传达会议情况和信息的使命。我必须记录代表们的发言。

我是多么后悔我接受了这样一个使命啊!然而我没有充分的理由,要求领导改换他人参加会议。

第三天下午,还有半个钟点散会,讨论气氛沉闷了。几乎每个人都至少发过两次言了。

主持讨论者时间观念很强,不想提前宣布散会,也不想让半个钟点在沉闷中流逝。他用目光扫视着大家,企图鼓励什么人作短暂发言。

他的目光扫视到了我。我偏偏在那时偶然抬起了头。于是我品质中卑俗的部分,一瞬间笼罩了我的心灵,促使我扮演了一次可鄙而可怜的角色。

“你怎么不发言啊?也谈谈嘛!”主持者目光牢牢盯住我。

多数人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纷纷向我投来猜测的目光。

大家的目光使我很尴尬。

坐在我前面的人,都转过身瞧着我,分明都没想到沙发后还隐藏着我这么个人。

我讷讷地说:“我……我不是工农兵学员……”几乎是不由自主的这么说了。

这是我以列席代表身份参加讨论三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当着许多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说的第一句话,当着华南大组全体代表说的第一句话。

谎话,是语言的恶性裂变现象。说一颗纽扣是一颗钻石,并欲使众人相信,就得编出一个专门经营此种“钻石”的珠宝店的牌号,就得进一步编出珠宝店所在的街道和老板或经理的姓名……

我说,我是电影学院导演系“·文·革”·前的毕业生。我说,某某著名电影导演曾是我的老师。

我说,如果不发生“十年动乱”,我也许拍出至少两部影片了……

为了使代表们不怀疑,我给自己长了五岁。

散会后,许多人对我点头微笑。“·文·革”·前的毕业生,无论毕业于文、理、工学院,还是毕业于什么艺术院校,代表们都认为是·他·们·的学生。

会议主持者在会议室门外等我,和我并肩走入餐厅。边走边说,希望我明天谈谈“四人帮”所推行的极“左”教育路线,对艺术院校教育方针教育方向的干扰破坏。我只好“极其谦虚”地拒绝。

我不是一个没有说过谎的人。但是,跨出复旦校门那一天,我在日记上曾写下过这样的话:“这些年,我认清了那么多虚伪的人,见过那么多虚伪的事,听过那么多谎话,自己也违心地说过那么多谎话,从此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这“要作一个诚实的人”的人,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撒了一次弥天大谎!

那的确是我离开大学后第一次说谎,不,第二次。第一次是——我打了“电影童星”一记耳光而说是“跟他闹着玩”。

我第二次说谎,像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一样,说得那么逼真,那么周正。

我内心感到羞耻到了极点。

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青年,仅仅由于在某一个不正常的时期迈入了这所大学的校门,便如同私生子隐瞒自己的身世,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隐瞒自己的“庐山真面目”,真是历史的悲哀!

就个人心理来说,这是十分可鄙的。

但这绝非我自己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心理。这种心理,像不可见的溃疡,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农兵学员”心中繁殖着有害的菌类。对于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又多么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倒出了“山楂丸”。

我的谎话,当晚就被戳穿——我们编辑部的某位领导来西苑看望在华南组的一位老同事……我不晓得。

第二天,我迟到了十分钟。在二楼楼口,被一位老者拦住。

他对我说:“你先不要进会议室。”

我迷惑地望着他。

他又说:“大家已经知道了。”

我问:“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是一个‘工农兵学员’。”他那深沉的目光,严肃地注视着我。

我呆住了

他低声说:“大家很气愤,正在议论你。你为什么要扯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大家呢?”他摇摇头,声音更低地说:“这多不好,这真不好!有的代表要求向大会简报组汇报这件事啊!……”

不但不好,而且很糟!

在全国“高教”会上,在粉碎“四人帮”后,谎言和虚伪正开始从崇高的教育法典中被肃清,一位列席代表,一位“工农兵学员”,却大言不惭地自称是“·文·革”·前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这的确是太令人生气了。

我垂下了头,脸红得发烧。

我羞惭地对那老者说:“您替我讲几句好话吧,千万别使我的名字上简报啊!”

他说:“我已经这样做了。”

他的目光那么平和。

平和的目光,在某些时刻,也是最使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我觉得他那目光是穿透到我心里了。

他说:“我们到楼外走走好吗?”

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在楼外走着,他向我讲了许多应该怎样看待自己是一个“工农兵学员”的道理。当他陪着我走回到会议室门前,我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进入。

他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敢声明自己从未说过谎。进去吧!”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齐进入了会议室。

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位令我感激不尽的老者,原来是老教育家吴伯箫。

吴老是我到北京后,第一个引起我发自内心的无比尊敬的人。

“高教”会结束后,他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欢迎我到他家中去玩。

那时他家住沙滩。我到他家去过两次。

第一次他赠我散文集《北极星》。

第二次他赠我散文集《布衣集》,并赠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钦”四字。他亲自替我刻的。

两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写作。一见我,他立刻放下笔,沏茶,找烟,面对面与我相坐,与我交谈。

他是那么平易近人,简直使我怀疑他是个丝毫没有脾气的人。

他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安详。与我说话时,眼睛注视着我。听我说话时,微微向我俯着身子。他听力不佳。

我最难忘的是他那种目光,那么坦诚,那么亲切,那么真挚。注视着我时,我便觉心中的烦愁减少了许多许多。

那时他家的居住条件很不好。因附近正在施工,院落已不存在。他家仅有两间厢房。每次接待我的那一间,有十三四平米左右,中间以木条为骨,裱着大白纸,作为间壁。里边一半可能是他的卧室,外边一半是他的写作间。一张桌子,就占去了外间的大部分面积。我们两人落座,第三个人就几乎无处安身了。房檐下,生着小煤炉,两次去他家都见房檐下炊烟袅袅,地上贴着几排新做的煤饼子。

我问他为什么居住条件这样差?

他笑笑,说:“这不是满好吗?有睡觉的地方,有写作的地方,可以了。”

告辞时,他都一直将我送到公共汽车站。

我向他倾述了许多做人和处世的烦恼。他循循善诱地开导了我许多做人和处事的道理。

他这样对我说过:多一份真诚,多一个朋友。少一份真诚,少一个朋友。没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贫者。谁想寻找到完全没有缺点的朋友,那么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一个人有许多长处,却不正直。这样的人不能引为朋友。一个人有许多缺点,但是正直,这样的人应该与之交往。正直与否,这是一个人品质中最重要的一点。你的朋友们是你的镜子。你交往一些什么样的朋友,能衡量出你自己的品质来。我们常常是通过与朋友的品质的对比,认清了我们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北影的一位同志,从前曾在吴老领导下工作过。他敬称吴老为自己的“老师”——他已经是四十五六岁了。我常于晚上看见他在厂院内散步,却从未说过话。
有次我们又相遇,他主动说:“吴老要我代问你好。”我们便交谈起来,主要话题谈的是吴老。

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当年他与六个年轻人在吴老直接领导之下工作,某天其中一人丢了二百元钱,向吴老汇报了。吴老嘱他不要声张,说一定能找到。过了几天,六个年轻人都在场的情况下,吴老将二百元钱交给失主,说:“你的钱找到了。不知是哪位同志找到后放到我抽屉里了。”失主自然非常高兴。当天,又有二百元钱出现在吴老抽屉里。原来他交给失主的那二百元钱,是他自己的。但对这件事,他再也没追究过。六个年轻人先后离开他时,都恋恋不舍,有的甚至哭了……
“因为吴老当时很信任我,只对我一个人讲过这件事。”我那位北影的同事说:“吴老认为,究竟谁偷了那二百元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六个年轻人中,有一个犯了一次错误,但自己纠正了。这使我感到高兴啊!”
听了这件事以后,我心中对吴老愈加尊敬。他使我联想到了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

对年轻人宽宏若此,真不愧老教育家风范。

因吴老身体不好,业余时间又在写作,我怕去看望他的次数多了,反而打扰他,就再未去过他家。

我最初几篇稚嫩的小说发表,将刊物寄给他。

他回信大大鼓励了我一番,而且称我“晓声文弟”,希望我也对他的作品提出艺术意见,使我愧怍之极。信是用毛笔写的,至今我仍保存。

半年后,我出差在外地,偶从报纸上看到吴老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将自己关在招待所房间里,失声恸哭一场……《北极星》和《布衣集》,我都非常喜爱。我们中学时期语文课本中的一篇《延安的纺车》,便收在《北极星》中。但相比之下,我更喜爱《布衣集》。
我将《布衣集》放在我书架的最上一档,与许多我喜爱的书并列。

吴老,吴老,您生前,我未当面对您说过这句话,如今您已身在九泉之下,我要对您说——您是我在北京最尊敬的人。不仅仅因为当年您使我的姓名免于羞耻地出现在全国第四次“高教”会的简报上,不仅仅因为您后来对我的引导和教诲,还因为您的《布衣集》。虽然它是那么薄的一本小集子,远不能与那些大部头的长篇小说或什么全集、选集之类相比,虽然它没有获得过什么文学奖。您真挚地召唤并在思想上、情操上实践着“布衣精神”。这种精神目前似乎被某些人认为已经过时了,似乎已经不那么光荣了,似乎已经是知识分子的“迂腐”之论了。

欲千北2022-04-08 18:06:23
老教育家吴伯箫, 实在令人敬佩。
通州河2022-04-08 18:24:03
都不是圣人,实在没必要放大他说的每一句话
Redcheetah2022-04-08 20:14:17
小時候和老吳住一個大院
千里快哉风2022-04-08 21:18:27
吴老世情通透,还对人如此友善,仁者之风啊
毛囡2022-04-08 21:21:07
吴伯箫,编辑3级(相当3级教授),当时刚从人民教育出版社调到文学研究所不久。
tomcat8012022-04-08 22:50:35
吴老,好人啊!
有言2022-04-09 01:47:37
嗯,很赞同!饮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