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就是爵士乐
奕秦
想象你生活在1925年的美国，你是个爵士乐手，郁黑的肤色，有个四人乐队，你们几乎是生活在一辆车上，车后绑着所有的乐器，你们在NEBRASKA和KANSAS之间穿梭，一个镇接着另一个镇，每天遇见不同的人。没有人知道你将演奏什么，因为你所演奏的没有规定的曲式。人们会随着你的音乐抖动他们的脚和脖子以至全身每一个可以活动的关节。人们不记得你的名字和所演奏的曲子，他们只慕一个名而来，那就是爵士乐。这也就是爵士乐的真正意义，流浪在途中，流浪的真正意义在是相遇崭新的人和事，这种相遇的意义在於更新自我，懂得生活不是生命的牢笼和框架。生活是一辆车，象那些爵士乐手，你将行李绑在车后，然后开始往前行使，一个城镇紧接着另一个城镇。你不懂得停留，因为你的流浪没有目的，没有目的就没有期待，没有期待就没有明天。是的，爵士乐没有明天，只有此时此刻的短暂瞬间转动在尘土飞扬的车轮滚动中。
你来自新奥尔良，这个让你自豪的城市。你没有明天却有丰厚的昨天，你的动脉里流动着这个城市的血液。你出生低下，母亲是个妓女，但你热爱她，因为她从来没有阻止过你投身于音乐。她说这是样高尚的事，一个妓女也有高尚的理想，她的信念是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事都是高尚的事，所以你觉得你母亲从事的也是高尚的。你出生贫穷，但很快，你成为了这个城市最走红的爵士钢琴手。你可以赚二十五块钱一个晚上，在那个时候是很大的一笔收入。你开始修饰自己，买最贵最好的西服，去一个地方弹琴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将你的大衣叠放在钢琴上，你叠放的是你的自傲和自尊。你在一个妓院里弹琴。你笑那些说美国人没有情趣的说法。那时的嫖客在挑选了他所喜欢的妓女后还要再挑选一位钢琴手，每个房间都有一架钢琴，你弹爵士乐，当你的客人在一旁做爱。爵士乐是性爱的音乐，因为它给人一种节奏感使你的每一关节和肌肉都象海水一样有韵律地上下伏动。你的音乐是海水上下伏动，你的客人也在上下伏动，你们动在同一韵律里，这就是这个城市的脉搏，似乎每个人都在做爱，都是海水，都是爵士乐，它们其实都是一回事。
没有人告诉你该怎样演奏爵士乐，因为爵士乐本身没有规则。任何没有规则的音乐都可以归入爵士乐的范畴。你想象你是个黑人，但远方中国的智者突然传来一句话，可以用二胡拉出爵士乐吗？你说是的，爵士乐可以不需要任何乐器，只要你有一双不安分的脚可以踏出节奏的声响，只有你有一张不甘寂寞的嘴可以哼唱出音符，你就可以是个爵士乐手。你突然觉得这个遥远东方的智者懂你，懂得爵士乐的真正意义。当他说人生是禅，禅是品味此时此刻，生命的全部意义只是现在而不是将来，你突然觉得你懂得了东方的神秘，揭开了神秘之纱，发现里面藏着的是爵士乐，那象征着瞬间现时的音乐。如果要将禅用音符来演奏就成为了爵士乐，用文字来表现就成了诗，用动作来表现就成了舞步。你，一个黑人，在一个妓院里为你上下起伏的客人弹琴，突然懂得了遥远东方的禅绝对不是偶然的，就如是禅懂得了你。
你来自社会的底层，所以你从小就懂得怎样去取悦于他人，怎样察言观色。后来你发现这是你成为一个出色的爵士乐手的重要素质。爵士乐不是一个体的音乐，它最重要的部分几乎都不是怎样去演奏，而是如何去聆听，聆听你的同伴的音乐，怎样配合他，怎样附和他。你们之间有种情人般的眼神交流，因为除了情人没有人会象你的同伴那样来聆听你。你说不象古典音乐，爵士乐从来不会出现天才儿童，因为儿童太自我为中心，就象贵族，爵士乐不产生于贵族，也不属於贵族，因为它太谦卑，太随和。只有苦难才诞生真正的谦卑，其余的都显得虚假。
你觉得你是个黑人，从头到脚的黑色，就象你的祖先，如同你脚下的土地。你自豪于你的肤色，因为黑色诞生了爵士乐。你没有得到白人乐队领班的欣赏，他说你只是个新到纽约城的乡下黑孩子，虽然你飞奔的手指让观众迷醉。你对领班说感谢他给你的机会，然后把酒醉的污秽哇的一下吐在他身上。如同酒，喝进去的是乐趣，吐出来的是厌恶，对偏见的厌恶和仇恨。但你从来不自卑，从观众的痴迷中你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你的价值和爵士乐的价值。当音乐象一阵狂乱的暴风雨一般笼罩每个在座的人时，你知道你在改变这些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他们在心底默默地说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象他一样演奏。那些被自小教育成黑人就是垃圾的年轻人第一次希望成为一个黑人，希望成为爵士乐的化身。於是你其实是在进行一场悄悄的革命，种族意识和民主观念的革命。象一个有名的爵士乐手说过的：“爵士乐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民主也是。在民主里你不可能永远得到你想要得到的结果，但你会参与一个你认可的过程。”他说的很好，人生也是个过程，就象大海的波涛和做爱时的上下起伏，没有终点的永恒。
如果有人问你什么可以给你带来快乐，你会毫不犹豫地说，自由，比如人和人之间表达的透彻，社会给予个体的广阔空间，还有爵士乐，它就是自由的象征。你认为任何被记录下来的东西就是束缚，所以爵士乐不用音符记录。但这并不表明爵士乐否定继承的重要性。回到了人类最初传播文化的方式，用铭记和聆听。这样所流传下来的并不精确，但爵士乐从来和精确无关。你热爱你的每一次排练和演出，因为它们的未知性。未知所展现的是无数可能性的空间，你说这就是自由。没有一种音乐形式可以象爵士乐一样神秘因为包括演奏者本身都无法预测今晚他们会创造出怎样的音乐。你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自豪和目空一切，一个演奏贝多芬交响乐的乐队一定知道他们今天要演奏哪些音符，什么速度，什么强弱，他们甚至可以让他们的计程车准时地在音乐厅外等他们精确地结束他们的音乐会。你这样讲着，眼角里有一丝藐视。你说精确是爵士乐的敌人。
你说爵士乐甚至和思念有关，因为有流浪就有思念，所以爵士乐也是思念。爵士乐的特色在於它的即性发挥。你总是可以就地取材，而后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或者变化它。从一个主题出发，然后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旅行一样，从一个地方开始，然后像被抛物线般的投入别的城市和乡村。虽然是漫无边际地流浪，但心绪的背后总有一个家的存在，像有条细细的线连著你的出发地。走的再远，它有种回来的愿望。走的越远，回来的愿望就越强烈。一个好的爵士乐手就是看他可以将一个主题带的多远，并且是否还回的来。你回忆起在芝加哥城南一个破旧的酒吧里听到了一个当今最伟大的小号手。你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可以用一支小号吹出这么高的音来，一个接着一个，象子弹，颗颗击中你。然后这个奇人突然又吹的悠扬起来，将一首曲子带到简直是不著边际的地方，然后你就替他著急，在你觉得他已经失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到音乐的主题时，他突然音律一转，霎间主题就回来了，象一个流落天涯的流浪汉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睡在一辆把自己拉回故乡的卡车上一样的喜出望外。你说远游是偶然的，归去是必然的。
你说有种东西形式大于内容，所以可以概括世上一切一切的内容。你说有种东西情感胜于理智，所以可以超脱世上一切一切的成见。你说有种东西人高过于神，所以可以藐视世上一切一切的宗教。你说有种东西信任强于信念，所以可以摆脱世上一切一切的主义。你说正是它的存在，所以可以去爱世上一切一切的人。
你说你就是它，你就是爵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