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小刀2022-04-08 18:41:22

下鄉

 

1989年4月29日  北大赴灤縣

民主教聯繫了其他高校的師生,侯玲率領大批人馬,前天一早走出北大校園,罷課遊行示威。徒手軍警組成人牆,卻被學生多點突破,滿街都是意興飛揚的學生,我著實看了一場熱鬧。眼瞧著學生喊著口號和警察勾肩搭臂,還有滿載軍人的卡車經過,那些青年士兵揮手和群眾互動,滿臉興奮的笑容,真看得本老姑娘不知所以。咱又想起咱家六十年代的動盪,國民兵和群眾之間那可是用催淚瓦斯燃燒瓶警棍和石塊互相請安問好的呀,中國這個禮義之邦實在令人費解,難道社會祥和到連示威都是一團和氣?這不是白開心嗎?

我和梁君白今早趕到北京火車站,那個人多的呀,如果不是梁同志告訴我天天如此,我還真以為又要發生世界大戰,或是外星人入侵,地球末日到了。我們扛著大包小件,好不容易擠進月台,我立刻被那列火車吸引住了。1974年長春機車廠最後一代的蒸汽火車頭,擦得乾乾淨淨,明輪連桿在朝陽中閃閃生光,整列發思古幽情的老式綠皮車箱,車門旁還有個燒蜂窩煤的暖爐,煙囪伸出車頂。梁告訴我,柴電機車普及之後,這種老式列車都是陸續從幹線上淘汰下來的,在區間支線渡過最後的歲月。

想當年,咱也是見過各種場面的,秘魯埃及南太平洋的古墟,那裏沒去過?那也是馬上狂舞洛陽鏟,馬下暢飲可樂的英雌好娘們,怎麼到了這東方文明古國卻成了小跟班?出門住店也得分涉外不涉外,看來中國對外開放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至於眼前,小女子只能忍氣吞聲跟著梁同志行動。

我們來到灤縣的小火車站,天色已晚,的確不宜再往鄉下趕路,否則說不定得露宿田野。其實露宿倒無所謂,考古的田野工作者早有心理準備。不過,梁君白安排得算是很細心,他不但帶著北京大學的介紹信,還揣了封安全部的證明函,所以沒費多少工夫,就在縣委招待所要了兩個房間。

招待所食堂有一台黑白老電視,居然看到了侯玲,她站在海淀區的街頭演講,令梁老師和我大吃一驚。北京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還有命運未卜的林宜芳,令我倆人各有所思,一宿無語。

 

1989年5月1日  灤縣赴邢家塢村

根據胡承志檔案,雪山飛狐歸隱後住在灤縣郭家屯鄉邢家塢村,我們昨日一大早起來,趕上了每天一班經過郭家屯的公路巴士。一路走走停停,又搞了兩個多小時才到站,在一處路邊的破攤子吃了碗麵。雖然看起來髒得令人覺得恐怖,不過,梁君白說,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別盯著挑毛病就行了,這叫作眼不見為淨。可是,沒等我吃兩口,桌旁不遠處竟然站了一老一小,兩個衣著破爛我猜是乞丐的人。可能看我是外國人吧,他們並沒有出聲討要,可是他們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們的碗,其情不言可喻。

君白同志面無表情的吃完了麵,拉著我快步離開,反正我也嚥不下去,就順水推舟,留了大半碗麵在桌上。當時我以為自己是明白人,如果中國還有很多面臨飢餓的人,那我對這個社會主義樂園的印象可得打些折扣。不過,憑我之力如何救得了千萬人?只能狠心假裝沒看見。我走出棚子之後沒多久,忍不住好奇回頭,真看見那個大孩子在吞我的剩麵,可是,我還看見那個蓬頭垢面的男子,他手裏捏著一張五元錢紙幣,望著梁君白的背影,驚訝的張嘴欲呼,一幅世界末日忽現半縷陽光的圖景。

五塊錢在北京城可以買五十個饅頭,這我可就奇了怪了,俗世標榜的仁義慈善,怎麼梁先生幹起來卻是偷偷摸摸的彆扭,好像是犯了什麼忌似的。

我們問了好幾個人,才弄清楚去邢家塢村的方向,這裏已經幾乎看不到汽車了,更沒有出租,在縣道土路邊上晃蕩了好一陣子,君白同志終於找了輛驢車,還好昨晚留宿縣城,這大鄉下的到了晚上,奔那兒找驢去?

這輩子第一次坐驢車,社會主義驢漫步得挺悠閒,隨著與郭家屯鄉的距離越來越遠,田間景色也越來越開朗,中午過後,驢大爺終於將我們帶到邢家塢村。廣闊的農田吐露青苗,多是小麥和玉米田,農舍的綠瓦赭牆,煞是好看。不過,路旁忽然閃出一個形容丑怪的闕羅鍋,驚了驢,也使得我這份美好的第一眼印像被打了點折扣。羅鍋在中國俗話裏就是駝背佬的意思,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老小丑姓闕,好像還是個頗有點故事的人。

村子裏只有兩個姓氏,胡家是外姓。進入這個小小村子裏,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村委所在的一處農舍。剛會面時的氣氛挺融洽,可是我很清楚,翟書記弄明白我們的來意之後,態度立刻變得有些保守,保守中還帶著兩分令我難以理解的緊張。這位五十左右的中年人是邢家塢村的村委書記,他請來邢村長和幾位老者,試圖核實我們的身份和來意。怪了,我們只不過就是來訪問一位老太太,當年從山東遷入本村國民黨反動份子家中的小妾,一個被剝削欺凌的可憐女人,方君瑛。

邢村長看來已經有七十歲了,他似乎才是村子裏的意見領袖,敬老尊賢,中國傳統嘛。他和幾位年長村民嘀咕了好一會,才向我們表明,我們所要找的人並不是什麼可憐的小娘姨,應該是邢家塢村辦小學退休的校長,本村數十年來最受崇敬的胡老太君。老太君前兩年將學校交給弟子接手,自己只參加一些課外活動,雖然當年腿腳受傷,落下了殘疾,不過身子還算硬朗。只是,太君數十年來不見外人,我們應當先把找太君的目的說清楚,然後村裏管事的才能決定是否引見。

我是做夢也沒想到,竟然必須向一群農夫說明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乃至於尋找北京原人頭蓋骨化石的來龍去脈。但是老村長和其他人的態度客氣而堅決,我們只好理清思緒,撇開美日關係不談,單就胡承志這條線索做了簡單的說明。我注意到老村長凝重的表情,和他聽到雪山飛狐一路傳下來親族關係時的幾度欲言又止。

後來,村長和書記決定,茲事體大,特別特別的大,本村數十年未遇,得召開村民大會共議,決定是否稟明老太君。我頗為迷惑,介紹當代中國社會結構的文獻我可讀了不少,村委書記不就是說了算數的一把手嗎,怎麼為了這點小事居然還得開大會,走起民主形式來了?而且,這次走訪不過是我們田野調查工作的一個小節點,我內心壓根就沒抱多少期望,這件事情很大嗎?邢村長告訴在場的幾位,請各家長房向村民轉達後天下午開會的事由。在翟書記的邀請下,我們只好在他家住了下來。

翟書記呼朋引伴,吆喝來一些做陪同餐的鄰居,在院子裏擺了兩桌。傍晚的農家飯很過癮,原生態的肉品時蔬,大快朵頤。還有一種很特別的邢家小燒,看起來像伏特加,喝起來簡直是伏特加加加,真比鐮刀斧頭幫的伏特加厲害多了!更意想不到的是,我們吃得痛快淋漓的時候,農舍外面還傳來了伴樂之聲。一副清緲脫俗的意境,難道這就是中國古人嚮往耕讀傳家的農業社會?此夜曲中聞折柳,塢濱晚笛浥輕塵!這麼肉麻的詩句我可謅不出來,是梁君白說他改自古人的。

我漸漸習慣了村民們好奇害羞而友好的目光,這些農夫發現洋婆子竟然會講普通話,膽子大的就跑來找我搭訕,我望著天際一輪明月,真是今夕何夕,如此天上人間。曲聲漸歇,我意猶未盡舉目四顧。

我擦!土牆上冒出一顆人頭,好生嚇了老娘一跳,真沒看出來,竟然是白天進村前遇到那個又老又丑又怪的闕羅鍋,醜八怪吹得一口好笛?

 

1989年5月3日  邢家塢村

清晨四點就被一陣笑語和乒拎乓啷的鏟杓之聲吵醒,天還是黑的,揣著一肚子下床氣我拉開房門,準備讓翟書記見識一下撒潑的猶太女人。走出廳房來到院中,廚房透著燈光和人影,我走過去一窺究竟,是翟書記的老婆和兩個兒媳,正在嘻嘻哈哈的做早飯。我這才猛然醒悟,日出而作日暮而息,這是農村。

還不到六點鐘,天色才剛擦上一抹晨曦,這些村民已經輕快的邁向農田,我和梁君白同志無所是事,也只有跟著瞎溜搭。大部份村民還是初見,他們見到我也都很害羞,大多是微笑點頭,他們似乎很愉快,哼著小調幹活。等到上午九點多,家裏的女人們往田裏送點心,玉米粥、麵餅、鹹菜。等到十點多,我和幾位女同志已經成為比手畫腳勾肩搭背的好姐妹了。

這還得感謝邢家塢村田間的公共茅房,嚇死人的一溜溝土廁,可是人有三急,老娘也只好與大家袒裎相見,其實就是,光腚相照,臭味相投,想不親近也不成了。

又看見那個駝背佬,大白天裏我瞧得仔細,樣子真是極其丑怪,撅著個羅鍋眼朝地,走起路來一歪一頓一扭一蹦,他在田間竄來鑽去,討要吃食。村民扔出去一張麵餅,笑罵著把他轟走了。我有點看不明白,邢家塢一片詳和,村民們和氣友善,唯獨對這個可憐人似乎頗為看不上,未免有失厚道。

 

1989年5月4日  邢家塢村 村委翟家

我發現了村子裏不成文的運行機制,幾位長老昨天通知各家長房,長房再分頭通知家族各房,秩序分明,所有成年的村民都知道了今天開會的主題,意見也開始蘊釀。

兩天溜搭下來我還發現了,雖然邢家塢村的整片農地看起來都一樣,其實,村民們除了耕作自己的包田,還輪流耕作村子裏的一大塊公田。公田養活了村裏的兩戶寡婦和兩戶孤獨老人,其中有一家男人是在79年懲越戰爭中殉國,三戶是因各種原因亡故。看著那些哼歌揮鋤的村民,偶而還有闕羅鍋的笛聲,我不禁有點發愣,繁俗人間的種種佞妄虛,在這邢家塢村的空氣裏不再喧囂。真該讓那些社會學者也來做些田野調查,莫非這就是共產黨宣傳的樂園?

村民們不到下午五點就吃完晚飯,拎著板凳拉著孩子,三三兩兩往翟書記家來了,坐滿了院子裏外開起村民大會。村長像是警長,書記成了牧師,除了沒有牛仔的馬匹和槍枝以外,和美國西部片中鄉下的村民大會也沒什麼不同。如果放慢說話速度,當地人的口音我大致聽得懂十之五六,說得快的時候就只聽得懂大約兩三成了。在村民話家常的七嘴八舌聲中,翟書記和邢村長說清我們的來意,我清楚的感覺,村民互相討論聲中逐漸形成正反兩派意見。贊成協助我們的村民逐漸取得些微領先,可是心懷憂懼的也有近乎一半,而兩位村領導的猶疑,似乎不願意只是簡單的數人頭,用民主黑白二分法決定,而是試圖調和差距形成共識。這可難了,我發現,對方君瑛老人做一次簡單的訪問,並非如同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

丑角登場,僵局竟然被那位闕羅鍋打破,翟書記的兒媳忽然追著他打出屋子來到會場。原來駝背同志溜進廚房找吃的,打翻了一大筐黃豆。闕羅鍋慌不擇路,一瘸一拐的竟然跑到會場中央,扭著上身扯著脖子吊眼一看,一看眾人開會的架式,不曉得為什麼忽然腿軟,嚇得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號啕大哭,口中嗚嚕哇啦亂喊一通。我聽著他好像喊的是我懺悔、我有罪、我改過、請黨原諒我、求人民原諒我。不過就是一筐黃豆,又是黨又是人民的,至於嗎?

翟書記和邢村長做出一個不算決定的決定,稟明太君,讓老人家自行決定。闕羅鍋溜到院旁爬上大樹,瘋瘋癲癲的破涕為笑,又吹起了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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