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小刀2022-04-08 20:12:17

1989年6月4日  北京希爾頓

昨日途經天安門,飄搖細雨之中拜會北京人,種種親歷令人心弦縠觫,久久不能自已,腦海綻放的是一種悟,心田瀰漫的是一種孤獨,全身掩藏不住的是一種渴望。

你小子不是挺彼得奧圖的嗎?你小子不是挺奧瑪雪瑞夫的嗎?還不是得乖乖拜倒老娘的百褶裙下!昨晚小子被咱忽悠回希爾頓酒店,面對洗香香髮梢濕的我,他明顯表現出對異性人際關係的排斥、惶恐和不自信。本公主不得不客串佛洛依德,誠意正心地引領他,釋放他對雌性動物的畏懼。真費了好大的勁,君白同志終於成為俘虜,終於乖乖成為我的那個什麼入幕之賓,粧台之臣。

淚啊淚,如此幸福時刻你跑出來煞什麼風景!別流眼淚了,宜芳和柴玲的身影忽然又不識趣地在我腦海裏晃蕩,她們說過,土八路是一種親熱的暱稱,土是樸拙的意思。其實我知道,也是dumb dumb,而八路是對解放軍的歷史稱呼。

不是老娘吹牛,就憑咱家灤縣之旅綻放的女性之光,那可是揉和了令靈魂顫慄的絕美感性,加上傲視群倫的高線知性,完全塑造了心靈之美基本人設,已經是令現代土八路心神俱醉而不自知。再加上昨晚維多利亞的秘密睡衣那令人停止呼吸的凝視烘托之下,咱家胸前那欲遮還露的三吋嫩膚,絕對比川娃子的麻辣豆花更嫩更麻更犀利,對付缺乏求偶能力的雄性知識份子那是對症下藥,手到擒來,直擊紅心,滲入三萬六千個毛孔的吸引力肯定是令他無法抗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猶太美女豈是這個老處男所能抵擋?唉呀呀,我簡直要被自己的不要臉感動哭了,本老姑娘既溫柔婀娜又善解人意,款款真情想必令他貼心熨肺,自是無法介意邢家塢那一晚我的粗言暴語。不能怪我,當時可是在樹下被騙吃完狗肉之後,我也就是有那麼一丟丟的很生氣,咆哮了兩句關於橄欖油涂在老二上的葷言浪語。

Love!

Oh, Sun! Life! Eternity!

We rejoice and celebrate with song in the sunshine.

Our great happiness

Glory to thee! Glory! Glory![1]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這是個寧靜之夜,這是個狂暴之夜,這是個柔情浪漫之夜,這是個粗野解放之夜。啊!君白親親滴我的愛,人生盡歡哪莫等待!咱倆大功告成,北京同慶,這是個圓滿之夜。

當時我不知道,昨夜槍聲響起,敲碎了寧靜的夜!

 

1989年6月6日  北京 交道口

今天應邀去梁卿紅家吃飯,禮義廉恥之邦,首度拜訪男朋友家人,好像我必須裝得很嫻淑的樣子。紅后和我很有默契,兩個女人上週的會面似乎根本不存在。我以為隋夢周將軍是個老奸巨滑的政客,或是心狠手辣的軍頭,今天卻證實了我的假設錯誤,安全部對我工作的友善態度其實包含他個人的協助。當然,在扮演學術大道私淑艾者的同時,他並沒有放鬆對情況發展的監視,才會有史迪克出的洋相。我絕口不提前天凌晨天安門爆發的慘劇,但是隋將軍發出深沉的嘆息。

圓滿之夜爆出殺人的槍聲,必然成為持久話題,看來他是揪心已極。只低沉的說了幾句,就閉上嘴也閉上了眼睛,可是那幾句話我聽來格外清晰。他說殺人了,殺人是罪行,可是聖人夫子耶穌佛祖乃至於大學者放的屁多了,古往今來,都是愚人奉屁殺人,都是大義凜然的樣子,人間哪能有真正救普世的靈方?從均貧的社會主義轉向利益驅動的市場經濟,就算耶和華和釋迦牟尼聯手,也只能是神仙生娃頭一遭,共產黨雖然無法承認,可的確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算一步,摸索的過程中有人受到傷害,有人遭受不公平,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誰更適合人類只能留待歷史來證明。

老粗軍人開口就是屁,也不弄點華麗唬人的詞藻遮掩一下,什麼神愛世人啦!仁義禮智信啦!上帝赦免你啦!天地君親師啦!不自由毋寧死啦!我那嘎答的小學生都倒背如流好不好!看將軍姊夫一臉便秘的樣子,我陷入了沉默。他忽地睜開眼問我一句,有集體的地方是否必然就有個人利益的碰撞?所謂的和諧是否只是癡人願景?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我們心中有共同的答案,一個不知道如何解決問題的答案。

我問起史迪克,哈!資本主義走狗被社會主義樂園狠狠甩了一臉子,中國外交部已經秘密照會美方,要求48小時之內立刻調回史迪克,因為史先生在北京從事了一些極不符合他身份的行為。其實中美兩國建交的基礎就包括情報合作,所以有互派情報官員的備忘錄,從老布希到李潔明,連大使都是明擺著的中央情報局出身。但是兩國之間又交朋友又防賊,從侯玲事件和設局梁君白就可以看出來,史迪克干涉中國國內事務,並不屬於朋友的陣營。

我想史迪克根本無所謂,甚至如魚得水。他將會官運亨通,因為他的叔叔是美國陸軍上將[2],因為他的心並不在中國,而是在任何可以讓他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人性屠場。我只會為他默哀,他奪取資本主義桂冠的殺戮,八成會落得和闕羅鍋一樣的下場。

 

1989年6月12日 北京大學女教職員單身宿舍

小氣鬼,北京前腳取消戒嚴令,大使館後腳就停付了希爾頓的帳單,我又搬回宿舍,繼續寫我的報告大綱。好幾個民主教的活躍份子被逮捕,侯玲、林宜芳都不在了,還有些師生也許回不來了。袁勉之從慷慨激昂的大師變成縮頭烏龜,聽說是躲进美国大使馆,就和當年落跑的康有為[3]一樣。侯玲失蹤,我希望她已經安全離開中國。但是,一根麥稈走了,既不知飄到哪裏,也不知能否尋得歸宿,而千百萬麥稈還得繼續在人間遊蕩。

 

1989年6月23日  北京 首都機場

推開君白的擁抱,老娘低喝一聲﹕“I’ll be back!”我在關閘那一刻奔進登機門。

隔著舷窗,眼看著放下襟翼的大翅膀,引擎轟鳴聲中,美聯航波音747騰空而起。窗外逐漸縮小的,是順義的民房、農田、楊林和水塘。我望著身後的北京城,六四硝煙正在褪去,七個小時之後,這架飛機將會降落在美國領土,冷戰要塞與熱戰出發陣地,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十六個小時之後迎接我的,將是基督教和民主制度包裝的紐約,資本主義爭權逞慾的血色江湖,另一片人性爭逐的屠場。

我無緣瞻仰裴文中博士的風采,但是在我心目中,他是和胡蘭陵地位一樣的濁世雙俠。以武犯禁者,俠之小也;明辨天地人,雖千萬寂寞吾往矣,是為俠之大者。

我懷念大姑,那是親情至愛;崇敬胡方君瑛,那是對智者仰望;君白的體溫猶存,那是思戀;但是,當人類文明飛行器橫越北太平洋上空時,在我心頭留下肖像最深的,是林宜芳和闕羅鍋。宜芳選擇赤裸離去,贖償她曾經對人間的遺忘;闕羅鍋的笛音見證了曾經因循的人性迷茫。

地質學和古生物學的紀錄證明了,地球有機環境誕生以來,支配性物種不知凡幾,江山代有強種出,各領風騷數萬年。人類的小雞雞並沒有金鐘罩,休想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不論是否愚蠢的自掘墳墓,終有澈底滅絕的一天。林宜芳先走了,我們呢?我闔上雙眼,認真考慮錢思聰博士的邀請,我打算接受北京自然博物館的聘書,中國新年之後回來,擔任古人類學客座副研究員。我不僅僅是為了君白,是因為我接棒裴文中、胡蘭陵的使命才剛剛開始。[4]

 

FIN

 


[1] 杜蘭佗公主選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