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5月7日 邢家塢村 虹橋小學
昨天的訪問只能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今天我勉強平靜心緒,才能完成這篇記錄。
邢老村長昨天一大早過來,告訴我們老太君同意會面,他特別叮囑我們,不能太耗精神談太久,注意老太君的體力。本村沒有文盲,村民們多曾是老太君的學生,起碼略通書文而達禮,和諧共處,尊老太君為本村的精神支柱。
邢家塢村辦虹橋小學旁邊,有一戶收拾得很乾淨清爽的小屋,昨天是週六,我們來到老太君居所時,她正在和幾位三四十歲的人上小課,我看到黑板上寫著“無何有之鄉[1]”。原來,老太君退而不休,辦了個不拘形式的週末塾,和幾位好學的村民談經論道。
獃望著他們悠閒的輕聲淺語,我忽地明白了,村子裏的和諧其實是一種微型的價值體系,而其根源可能就在這所小學裏。
就姓名的男女平等而言,中國已婚婦女的社會地位似乎還略優於美國,美國女人婚後冠夫姓,娘家的姓氏就消失了。中國女人婚後也冠夫姓,但是娘家的姓氏仍然保留後綴,分得清源頭。所以,當年的方君瑛小丫環,就是後來的胡方君瑛女士。老太太身形頗為高大,這麼多年來都沒有配假肢,必須拄拐杖。雖然已經八十歲了,但是精神不錯,而且氣度是那麼的優雅自然,我認為她是一個充滿人生閱歷與為人信心的人。她的聲音仍然清晰悅耳,我彷彿看見一頭漂亮的下山猛虎,張嘴卻聞黃鸝空谷啼音。
老太太不同意錄影錄音,但是很願意談談。胡方君瑛,根本就不是官方檔案記載的,不識不知被剝削的小娘姨,而是一位胸懷璇璣,歷盡風浪而智珠在握的老人。老太君花了很長的時間,和我們進行開場時的聊天,我後來才弄明白,這其實是對梁老師和我的考校,確認我們是否有資格接棒,護持承傳人類文明的機運。
1928年5月,雪山飛狐奉命潛入濟南,刺殺軍閥張宗昌的參謀長金壽良。沒想到這名漢奸深藏不露,不但是魯派太極拳的嫡傳,而且當時他的師叔和兩名師弟湊巧也在府中盤桓。張宗昌住在大帥府,金府則是強買了前清致仕一位尚書爺的深宅大院。胡斐拼死搏殺金壽良,但是在圍攻之下自己也身負重傷,遁入後院堆存雜物的偏房躲藏。
方君瑛當時才十九歲,被賣入金府不到兩年,只是洗衣打雜的二等丫頭,卻冒死相救,攙著胡斐深夜逃出金府。軍閥部隊全城搜捕,終於在南城門的關卡發現形跡,幾名城外接應的革命軍特務營便衣戰死,方君瑛右腿中槍。一名戰士掩護兩名傷者逃亡,兩天之後才回到革命軍大本營。
胡斐受的主要是太極拳內傷,內功幾乎盡失,方君瑛傷口感染,只能截肢保命。胡斐傷癒後辭去武術教習的職務,辦理退役。他並沒有回到夏威夷的僑居地,而是攜同全家和方君瑛,回到元配邢氏的老家灤縣定居。邢家塢村現任老村長邢紹唐,正是邢氏的堂弟。
胡家回到邢家塢村定居,雪山飛狐閉門課子,邢氏主理內外家務。半年之後的春末夏初,邢氏做主,為捨身相救本夫的方君瑛完婚,嫁入胡門成為二夫人,次年產下三子胡人鳳。
方君瑛身殘無法習武,隨侍胡斐專心修文,她的天資聰穎,二十年如一日,終成大器,教授村民,成為虹橋小學的校長。然而時局動盪,胡門長子胡承志初有所成,即投身黃埔,從軍報國;次子胡蘭陵在家侍奉,文武兼修,盡得真傳;老三胡人鳳年少又兼體弱多病,僅略事所學,而後,1950年土改,滅門慘禍降臨。
令人不忍卒聽的悲劇,老夫人口中婉婉道來,卻是如此逸塵,不帶一絲血淚火氣。胡蘭陵並沒有死於土改反右運動!聽到此處,梁君白瞠目結舌,我也大吃一驚。
當時縣裏下來的武工隊不見流血不回頭,又有鄉裏鄰村的人勾搭,本村根本無法抵擋,以為只能淚看滅門。但是, 邢氏和方君瑛胡人鳳母子共議,竟然做了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艱難決定,稟明胡斐,由胡人鳳為胡蘭陵頂缸,冒名受死。
在美國我也算是一位合格的中國通了,聽到此處還是大為震驚,胡家老二竟然還活著,當然背後還有更複雜的內情,我心中燃起了希望。可是,老梁卻像是被雷劈了,靈魂出竅呆若木雞,或許是經歷過那個大時代的本國人感受更深吧。事實上我很難理解,一命換一命,庶三子換嫡二子,這是什麼道理?雖然胡蘭陵所學已有大成,體弱的胡人鳳還是初起,但是,按我們西方人的價值觀來衡量,無價的人命可以置換嗎?
珍珠港事變,在華日軍早有準備,同步發起對美國在華實體的收繳。四輛美國海軍陸戰隊的GMC有武裝押運,在唐山遭到關卡日軍的攻擊,正在運動中的美軍小部隊根本不知道當天美日宣戰,猝不及防,大部份陣亡。這場小規模衝突牽涉到外交人員財產,違反了維也納公約,當時開槍的日軍又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化石,基於這些不難理解的理由,戰爭期間的日軍檔案僅以敵軍小型武裝車隊一語帶過,並無清楚交代。胡承志和美軍副班長傑克森重傷,駕著載有化石的卡車衝過關卡,回到邢家塢村。村民們並不清楚化石,只是對抗戰友人救死扶傷滅跡。當時外界音訊斷絕,胡承志向家人交待了化石,兩天後亡故。傑克森副班長養了一個多月的傷,帶著村民提供的乾糧錢物,試圖潛往秦皇島伺機返國,從此不知所終。
我站了起來,滿懷激盪,終於得知胡承志的最後下落,想像克拉娜大姑心目中的英雄,當年臥傷交待化石的情景。當他嚥下最後一口氣離開人間的時候,可曾想起那位刻骨銘心思念他的猶太姑娘?胡承志早已離世,大姑從未設法聯繫胡家確認,寧可抱持虛幻的盼望獨守空闈數十載,雖然期間中美斷交二十九年,但是,這豈不正應了中國詩人筆下的一弦一柱思華年,而今卻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枉然,我長吁了一口氣。
北京原人頭蓋骨化石是人類進化史的標誌與學術瑰寶,胡家接手了胡承志護持化石的使命,我和君白興奮得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胡蘭陵還在,化石還在,在那裏?
從1927年蔣介石和張群赴東京會晤田中義一開始說起,北伐、慘案、刺殺、歸隱、抗戰、內戰、土改滅門,六十二年滄桑的背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文明密碼,老人蒼白的臉頰泛起一絲酡紅,日影西斜,我們只得起身告辭,讓老太君休息。
昨日下午,邢紹唐老村長過來,和我們與翟書記茶敘,為當年發生的慘案做了些補充說明。
翟書記已過世的父親當年在鄉裏當幹部,事前得到消息通知村裏,村民們意欲維護胡家安全,更不認同方君瑛的方案。但是雪山飛狐不同意村民的想法,如果矛盾激化,傳統武學無法抵禦槍子,百戶村丁更無法抗衡整個時代。逼不得已,胡家簡略說明了胡蘭陵守護化石的使命,懇請村民同心協力。最後,翟書記的父親設法用別村人名私開了路條,安排胡蘭陵攜帶化石連夜出逃。
村民們忍痛指認,三兒胡人鳳已於同年病亡,眼前滿面病容的胡人鳳就是胡蘭陵。當時正值壯年的邢紹唐,眼見堂姐一家栽倒槍口之下,而舍命救下堂姐一縷香火的,竟是與邢家沒有血緣關係的庶子胡人鳳。近四十年前的往事,說到傷心處,老村長又是淚灑滿襟。
當年引武工隊進入邢家塢村的,是郭家屯鄉瓦窯村的新村長,唐山師範專校中文科畢業沒兩年的一位高材生,風度翩翩野心遍遍一俊男,不可一世趾高氣昂,邢家塢村的村民此生難忘。不曾想,文化大革命到了1969年,已經進入鄉政府領導班子的瓦窯村大官人被鬥成保皇派,造反派的紅衛兵下鄉,在批鬥大會上將他打到精神失常,搞得嘴歪臉斜,脊柱重殘,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被瓦窯村轟了出來不敢回去。當年陷害胡門全家而崛起,然後在十年紅色風暴中被鬥爛鬥臭鬥垮的,竟然就是那位總在左近晃攸的闕羅鍋。
怪不得闕羅鍋一見到村民大會的場面就驚得跪地大哭,連聲認錯求饒,原來是當年的批鬥令他刻骨銘心,永生難忘。他和胡家竟有如此一段恩仇,村民們雖不待見,仍以吃食相濟。不念舊惡難,哺飼寇讎更難,我恍然大悟,若未得老校長示意,大家焉能如此不念舊惡?想起仁慈智慧的胡方君瑛老人,轉眼看向西窗外的彤霞滿天,晚風徐來,記憶裏的中國古詞殘句驀然浮上心頭: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翟書記的父親循私縱放反革命,這大罪他可是拎著腦袋幹出來的,村裏沒人敢問,他自己當然也從此絕口不提,四十年後的今天,卻給我們留下一個難題。當時共產黨剛取得政權未久,百廢待興,戶口制度還有待完善,地方政府開的路條就是唯一身份證明,胡蘭陵在這路條上冒的是啥名啊?
上帝!我今晚吃了闕羅鍋的狗肉。梁君白這廝竟然敢耍我,簡直是個心理殘缺人格扭曲的天字第一號大混球。
和老太君的談話令人思緒起伏,蕩漾難平,晚飯後我和梁不知恥大混球漫步瞎聊,走到村西小坡卻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肉香,在小坡背面發現了正在樹旁燉肉的闕羅鍋。混帳加十三級,你不是清流大書生嗎?怎麼會和神憎鬼厭的大壞蛋人類叛徒攪和到一起,哄騙猶太人吃狗肉你們很開心嗎?至於狗肉的美味,本人不予置評。
1989年5月8日 邢家塢村
邢家塢村從書記村長開始,官民一體,欺瞞上級。為了避免村民受到牽連,胡蘭陵一去渺無音信,直到六年之後,才暗自潛回,跪拜二娘。
今天和老太君的談話,終於大致揭開了北京原人頭蓋骨化石的謎團。
胡蘭陵夜探二娘,議定方案之後,深夜悄然離去。化石源自北京協和醫學院,胡蘭陵當年離家,輾轉來到北京。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六年之後竟然已經被協和醫學院錄用為助理,成為正式員工,從此不和邢家塢村來往,大隱於朝,待機。待機等待的不是偶發機遇,或是機會,而是命定的機緣。中文真是奇妙,一字謬解差之千里。
胡承志死後,知道化石線索的只賸下克拉娜一人,胡蘭陵在等待的,或許就是這位未能成為他長嫂的猶太姑娘,由她來指引有緣人。胡蘭陵隱藏在協和醫學院幾十年,或許等待的就是我。我此時此刻才終於真正明白了,這是我此生註定的使命,讓重新出土的化石回歸學術本位,不是鎂光燈、鮮花和大官,更不能是蘇富比拍賣行,而是研究室裏人類進化史應有的位置。
當年洛克菲勒基金會秉持無國界之私,指定化石必須保存於中國的新生代研究室,然而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新生代研究室早已不復見,今天由我這個猶太籍的人類學者來完成使命,也就不足為奇。這個小到地圖上找不見的邢家塢村充滿了吸引力,那個天字第一號大混球的想法竟然和我一樣,打算多停留幾日,整理資料,沉澱思緒。但是,下午時分,村裏出現了不速之客,天字第二號大混球,史迪克。
史迪克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司機和隨扈各一,體格健壯面無表情,我想可能是他CIA的部下,或是大使館的陸戰隊員換了便衣。
我告訴過梁君白,就算史迪克是CIA的特工,但是他也的確是布隆伯格基金會為本計劃聘請的在華協調聯絡人。既然基金會全額資助本計劃,我就有義務向他匯報工作,包括來灤縣的查訪。不過,當史迪克詢問我們工作進度的時候,我並沒有撒謊編造不存在的事,只是對已發現而未核實的線索暫時保留。梁君白像防賊似的,豎耳傾聽,他對史迪克冷冷的不太客氣。不過,根據史迪克帶來的消息,我寧可相信他此來是履行職責,沒有其他目的。
史迪克一點都不笨,我想,他判斷我們已經知道他的多重身份,也就半遮半掩的告訴我們,北京時局不穩,快速漫延全國。學生和工人大規模示威,正常社會秩序中斷,政府裏的開明派和保守派產生惡鬥,五月四日北京環城大遊行吸引了百萬市民,成為中共處理事件態度的分水嶺。同時,美國情報單位判讀衛星偵照,確認解放軍部隊開始不正常調動,第38軍動向詭異,聽說軍長徐勤先稱病躲進醫院,第27軍正在西北地區集結,可能東調入京,第28軍第39軍都出現異常動態,傘兵第15军部份進駐南苑。當前中美結盟正在熱戀,蘇聯正在陷入混亂,小越南暫時學乖,印度還在防衛巴基斯坦的哨所吃咖喱雞,眼下並無現實境外威脅,調動原因不言可喻。同情學生的開明派部隊被調離要害位置,保守派的部隊被調來監視,中國,可能爆發內戰。如果情況繼續惡化,我必須撤離北京,化石田野調查工作也勢必中斷。
我和一號混球面面相覷,沒想到二號混球會帶來如此驚人的消息,當我們沉緬於邢家塢村這個世外桃源和震撼人心的往事時,現實世界竟然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普羅雙姝,和那些年輕的師生。
[1] 莊子消遙遊,概指空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