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小刀2022-04-08 19:15:55

1989年5月15日  海淀公安分局

姓名不詳,年齡六十四歲,身材不詳,身體好,沒有正式學歷,但是文化水平高,河北唐山一帶的口音,會中國武術,這就是我們能向指標人物提供的胡蘭陵所有素描。協和醫學院人事管理部門動員了四名職工,保證在明天結束前完成剝出十五名指標人物的工作,我們無從插手。既然偷得浮生一日閒,我拜託君白,安排今天上午去海淀公安分局探望林宜芳。

我們在拘留所外碰見電算機系的助教陳玲瑤[1],她抱著的電腦報表比她眉毛還高,都是系裏大電腦過去兩天運算的結果,她現在每天來一次。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天那台IBM3700的輪機時段幾乎沒有別的老師排班,也許他們都跑到天安門廣場去了。

宜芳非但不是我所擔心的萎頓沮喪,而且是恰恰相反的神采飛揚,換了個帶廁所的豪華單間,她甚至還請我抽了根三五牌進口香菸。安全部門找林宜芳談過四次話,第一次是手镣腳銬,罵得狗血淋頭;第二次是疾言厲色,叛黨叛國,罪不容逭;第三次是一盞清茶和半包香菸,輕風細雨,只問了些公安自己也莫明其妙的技術問題。然後,國防大學的領導插進來長談了兩次。前天,安全部門來了第四次,為宜芳調整房間,也調整了其他待遇。

林宜芳竊取國家機密,傷害人民利益,罪同叛國,即將舉行公開審判,最高可處死刑,爰念初犯無知,將會酌情判處十七年徒刑,立即執行。怎麼!還沒審就已經知道如何判了,還預先告知犯罪嫌疑人?

不過,林犯可以選擇是否染病,是否染病?入監服刑十七年或者,入監後四十五天之內,妳將會生病,將會保外就醫,轉入國防大學網路科技研究室籌備處任職,待遇和工齡從優。如果林犯選擇後者,在等待處理期間,林犯可以和同事繼續未完成的試驗,但是不准再侵入美國人的電腦,暫時也不准與家人聯繫。

 

1989年5月15日  天安門廣場

這場審判是審給美國人看的!雖然宜芳對科技的癡迷簡直是走火入魔,但是能有這樣的結果,我是不是應該為她慶幸?

中午時分,我和君白繞到王府井,排隊買了三十份麥當勞漢堡快餐,去天安門廣場探望侯玲。她們在廣場上待了十多天,沒好吃沒好睡沒地方洗澡,我不是支援她們的革命運動,只是一股不忍心,我的侯玲正在長大成人,只是眼前的歷練過程對她而言太艱辛,這場成人冠禮她準備好了嗎?

廣場上擠得一蹋糊塗,垃圾成堆,聚集的青年越來越多,出現大批外地學生和下崗工人,到處都是即興演說家和喊不完的口號。大巴士載來一車車香港台灣的遊客,有來加油打氣的,也有來觀光拍照的。天哪!台灣是個威權文化往資本主義民主蛻變中的小島,香港是個資本主義帝國榨取百年的殖民地,我的侯玲可不是馬戲團裏的猴子,供這些人嬉耍。我希望我的侯玲是合格的戰士,可是,她準備好了嗎?

雖然我當前唯一的任務是尋找胡蘭陵,雖然我神聖的使命是找到化石,雖然我不必自責,可是此時我的遺憾遠超過自責。但教我多付出一點關心,但教我多看兩眼新聞,我就應該知道眼前正在發生的事。侯玲和民主教的師生拒絕了我的漢堡,他們絕食已經超過三十個小時。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會棟樑

我們今天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 巨浪, 不斷的增長

同學們, 同學們

快拿出力量

擔負起天下興亡[2]

在金陵大學的旗幟底下,傳出學生的合唱,只有經歷過抗戰圍城,經歷過大屠殺的南京人,才能重現如此清越激昂的歌聲。可是,孩子們,天下何以廢?天下何以興?不是教科書裏的官話,激昂的口號只是麻醉劑,你們知道麼?

看著侯玲渙散的眼神,因為缺眠而顫抖的身軀,因為脫水而清減的臉龐,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我抓著她細瘦的小臂,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一代一代年輕的生命非得躍入炙熱的熔爐,才會驚覺烈火焚身?為什麼總要成為溺斃的孤蓮,才能品味生命的蒼白?為什麼一代一代的青春,總是不相信激情之後將會籠罩的失落與迷茫?

 

1989年5月21日  北京 帽簷胡同

快馬加鞭,四天時間走訪了七名老漢,這已經超過速度的極限和嚴謹的標準,正常的標準是平均一天不到一回,才能保證細緻和避免遺珠之憾。面對每一個指標人物懷疑的目光,我都必須在君白協助下放鬆對方的心防,詳細道明來意,爭取他們合作的回想過去。第二名老者一副厭世悲觀憤世嫉俗的德性,聽不到三分鐘就把我們轟出門外。還有一位老兄,聽到最後,居然指著君白的鼻子捧腹大笑,說我們找錯地了。我們不應該找協和醫學院這種受過西方專業訓練的職工,可以去天橋或是同仁堂做做白日夢,武林高手?鬼劃符的電影看多了吧!我當時自覺沒趣,出門一想,他說的也是,都登月探日了,那來什麼中國功夫?真他母親的扯蛋。

今天終於撞上大獎,帽簷胡同的馬健馬大爺,今年已經七十四了,當年是檢驗科的資深助理。檢驗科增添人員和設備,佔用了二戰前的新生代研究室,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叫作姚寄塵,1955年冬天入的職,算是馬大爺在檢驗科的徒弟。他自稱是河北唐山附近的樂亭人氏,中等身材,文謅謅的,肚子裏一定有墨水。做事情手腳麻俐,平常話不多,為人倒也本份,很帥的一個小伙子。

小伙子和馬健同住一處平房宿舍小院,吃喝嫖賭樣樣不沾,也不愛逛街,挺沒勁的。半年之後,馬健發現了他奇怪的嗜好,小伙子喜歡作標本,有不懂的就問標本室的技術員。他省吃儉用,從張家口買來狐狼之屬,不到半年的時間裏陸續做了好幾個,後來做得還真不錯,看起來蠻有精神,當時馬健對他的瞭解約莫也就是這些了。誰知道,這位姚寄塵竟然是個高人,那是姚入職以後兩年,1958年初的一個大冷天,馬健清晨鑽出熱被窩去解手,約莫是三四點鐘,天還一抹黑。他經過院子裏的時候,看見樹底下有一坨奇怪的黑影,走近揉眼一看,嘿!這不是寄塵老弟嗎!

姚寄塵在大冷夜裏打著赤膊,紮了個馬步紋絲不動,他胸前鼓起碗大的一塊,全身遊走。馬健這一肚子大便被驚得無影無蹤,當下屎也不拉了,拉著姚寄塵拽回宿舍屋裏,好一頓盤問。

姚寄塵的確是在練功,家傳的武學,胸前鼓起來的就是傳說中的金鐘罩。不過,不但得是童子功純陽之體,而且,要練到罩住全身那可得一甲子的功夫。眼下還年青,所以是機動階段,胸前的鼓包移那就罩那,刀槍不入。

年長十歲的馬健天天纏著姚寄塵,非得倒過來拜師學功夫不可。姚受纏不過,約好不可泄露秘密,教了馬健一套八段錦,一套長拳。隔了兩個月,姚寄塵忽然不辭而別,連當月的工資都沒領。

馬大老爺講得興起,當場撩起衣襬給我們比劃了一通。這處胡同裏的小四合院擠了七戶人家,在狹小的院子裏,他像是跳猴舞一樣,倒也虎虎生風。在偉大的黨英明治理之下,國泰民安,雖然沒什麼機會讓馬大俠行俠仗義,不過這麼多年來身體康健,手腳俐落,還多虧了當年那位小師父。

刀槍不入?金鐘罩?雖然我是聽得將信將疑,可是,終於找到了比較可靠的線索。我們滿懷期待的問他,當年的姚寄塵現在何處?馬大爺兩手一攤,早些年倒也四處打聽,你們沒看過武俠小說嗎?偌大的武林,人海茫茫,了無痕跡,從此只能長相憶於江湖。

向大俠馬健告別,走出他家門,君白就在胡同口的小賣部打了個電話。我現在都弄明白了,他是打給姐夫的助理,荊相印[3]中校,就是上個月我們下鄉前,陪梁卿紅來接梁君白,後來帶隊逮捕林宜芳的軍官。史迪克是基金會支援我的美國聯絡人,荊相印就是君白找來支援他的中國協調官。

特務的工作就是有效率,荊中校一個電話打到郭家屯鄉人民武裝部。沒錯,鄉裏是有個村子有幾十戶姚姓人家,至於姚寄塵嘛,一聽就是後取的雅名,鄉裏倒是沒有這方面的記錄。

早年鄉下的農民取名很隨意,沒受過什麼教育孩子又多,往往是按排行來,孫大柱子李二毛,周三炮來王八高。可一旦進城高就,這些名字既不雅興又容易重覆,不好分辨,所以往往請人取個正名,這在當時乃是普遍現象。

哥巴契夫駕著五色祥雲而來,向中國人民展現他腦袋瓜上性感的地中海形胎記,昨天又悄悄的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他祖母的一片雲彩。為什麼總是有一大幫既得權力的傢伙,保守、保留、守舊?摀得人間幾千年霉腐生瘡?為什麼總是有一大幫追逐權力的傢伙,改革、革命、革新,保來革去,攪得人間幾千年盡是烏煙瘴氣?

 

1989年5月22日 北京大學女教職員單身宿舍

我望著桌上的馬健訪談筆記發獃,錄音已經聽了好幾遍,假設姚寄塵就是胡蘭陵,可是,好大的江湖啊!姚寄塵你會在那裏?

君白並不認為這是隻斷線的風箏,有了確切的名字事情就好辦多了,他請荊相印幫忙,動員市公安局查找姚寄塵。這可不是協和醫學院幾百退休員工的目標小群體,而是得過濾幾百萬市民的信息,即便是首都,這個東方古城的行政管理也還沒有進入電腦時代,偏偏還撞到學運的節骨眼,能動員的警察全上街了,等吧。

北京市昨天宣佈戒嚴令,進入軍管。史迪克一早打電話來,要求我到大使館見面。我告訴他胡承志可能有個弟弟在北京,我們正在尋找。當然我不會提老太君的事,和槍下換子的血淚史,就更別提那些江湖武林的閒篇了。有君白的姐夫在位,聰明的史迪克一點都不擔心我找不到人,但是,眼看著中國風雨飄搖,美國政府已經於昨晚正式通知大使館,啟動應急預案,他問我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從事的是正式文化交流合作活動,我應該是共產黨宣傳國際友好正面典型的樣板,我沒事,我想留下來繼續工作。

史迪克可能有那麼一絲絲不滿,美國公民應該響應美國政府的呼籲,集體拍手走人,讓共產黨嚐嚐被世界第一強國甩臉子的滋味。

 

1989年5月29日 北京大學女教職員單身宿舍

姚寄塵會在那裏?我又重重摔回失感的深淵。

國安部的魔力驚人,北京市公安局居然在六天之內找到兩個還活著的姚寄塵,可一個是早年西北入京的幹部,另一人是幾代定居的老北京。

姚寄塵會在那裏?系統排查的方法已經走進死胡同,山窮水盡,我還能另起爐灶嗎?我望著桌上的筆記本發獃,胡家二爺您在那裏?

我的房門沒關,反正現在整棟宿舍沒幾個人。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名青年女學生往門內扔了一張傳單。我拾起油印的傳單,是民主教發的緊急動員令,號召全體市民上街,堵住進城的部隊。圖片是新加入的中學生,舉的標語寫道:你們倒下我們繼起

姚寄塵會在那裏?那名女學生踩著輕快的腳步,她充滿青春想望的面容輕飄飄離去。我看著空蕩蕩的走廊,廣場上的學生已破百萬,就好像百萬根麥稈,在狂飆中身不由己的飄蕩。

我腦際靈光一閃,好像又開了一道門,胡蘭陵不是綠林好漢,甚至不能算是真正入了江湖,他有清晰的思路,他不是一根身不由己隨風飄蕩的麥稈。校園外的人間聚集了百萬麥稈,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而他屬於這世上的極少數人,能夠不受環境左右,真正選擇自己的命運和人生方向。

我必須撥開障眼的迷霧,我不能把他當成工作的目標,那等於是在千萬麥稈之中尋針。我必須重建他的素描,然後把自己當成胡蘭陵。如果我是胡蘭陵,我會怎麼做?我會在那裏?我闔上雙眼,開始潛心冥想:

我不是什麼博士碩士,我讀的是家塾,可是從胡方君瑛老夫人身上看得出來,我是個學富五車的青壯之士,我還從父親處習得思辨之道,習得英文和武學,我會說英語。

長兄和么弟的鮮血凝鑄了我註定的使命,我攜帶兩箱沉重的化石來到北京,我必須藏好化石,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

自從大哥交付了化石,我一定設法學習,我以前並沒有接觸過化石,但是我會探索有關化石的點點滴滴,我會知道化石的基本知識,以及當年出土到失蹤的來龍去脈。化石來自協和醫學院,所以,我千方百計,設法回到協和醫學院。

原來如此,我睜開眼睛,姚寄塵進入協和,是想要完璧歸趙,讓化石回到原來主人的手中。既然收了馬健這個老寶貝當徒弟,應是更易於隱蔽,可是為什麼又要離開?這中間一定有原因。

想起那個死丫頭,我竟然染上林宜芳的惡習,跑到樓下門房外的小賣店,買了包白沙牌香菸。裊裊煙雲中,我忽然想到,雪山飛狐為次子取名蘭陵,襁褓小兒談不上驍勇善戰,莫非是因為長相俊俏[4]?換句話說,胡蘭陵可能是一美男子,想到此處本姑娘不由得心中一蕩,胡蘭陵老先生原來是位文武雙全的帥哥。只可惜,如果按馬健所言,修習純陽童子功,那就只能一生孤獨無侶了。我甩了甩頭,甩掉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重又闔上雙眼。

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混進協和醫學院,是為了讓北京原人頭蓋骨化石回到應有的學術位置。我如願以償,進入樓上的檢驗科,可是我發現,二戰前的新生代研究室被裁撤了。中共建政之初,千頭萬緒,想必暫時顧不全這些純學術的研究,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影響力消失,協和醫學院被收歸國有,和附屬醫院配套,成為以臨床醫學為主的大型重點醫學院,也失去了當年附加的古人類學研究功能。當時天下大亂初治,我怎麼辦?我必須為化石找個新家,一個重回學術陣營的歷史位置。

大箱跟著我,化石易碎易潮易風化,我必須習得保管運用之法,何處可習?同時,新生代研究室被裁撤了,裏面的專家學者呢?他們才是讓這批化石發揮文明價值的人,我在協和醫學院待了兩年,探索究竟。

化石是由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新生代研究室進行發掘的,主其事者是裴文中博士。步達生和魏敦瑞是新生代研究室的第一二任主任,二戰前先後返國,早已離世,第三任主任就是當初發掘化石,專攻地質學和古生物學考古的中國人裴文中。我繼續摸索,發現裴博士於1937年成為法蘭西地質學會會員,在美國費城發表中國舊石器時代的論文,確定華夏文明的源頭,震驚舉世學界。195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生物地質學部首批學部委員,參與籌建北京自然博物館,1957年成為英國皇家人類學會名譽會員1958擔任北京自然博物館古人類學研究室主任。

北京原人化石屬於史前史的新生代,與歷史時期的文物考古並無直接淵源,其研究偏向地質學和人類學這些自然學科,這方面的研究在四十年前的中國還是比較稀缺的學術資源,我想學習這些知識,我應該怎麼辦?

1958年!我睜開眼睛,拍案而起。

 

[1]  陳玲瑤是林宜芳的頭號專業助手,後來也被拘留審查,荊相印將其專業提報國防科工委,因禍得福一展所長,在哥摩拉計劃中大展神威,請閱拙作晦冥界第七部【哥摩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