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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后,庄以真给我来了一封信,除了讲述近期以来北京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以外,主要就是告诉我他结婚了。让我感到有点意外的是,他说结婚那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那天晚上两个人到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作为纪念。回来后,他一个人在窗边坐了很久,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负罪感。他不能确定,他是否已经把心里原来金盼兮占据的位置,彻底清空出来让给了文慧茹。第三天早上起床后,文慧茹冲他发了一大通火,问他为什么总是一副沉闷和若有所思的样子,是不是他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他的前任女朋友。他心里也知道,他这样对文慧茹是不公平的,他只能推说前几天太累,感到倦怠而已。
我记得大概是收到庄以真结婚信之后两周吧,有一天凌晨四点钟左右,我们学校校园响起了紧急集合号,号声响彻夜空,听起来凄厉空灵。那个年代,为了烘托战斗气氛,校园流行播放军号声,起床,集合,熄灯都吹军号作为信号。东方红战斗团教工分团的召集人老胡,跑来挨家挨户敲门,要我们马上起床集合,上街游行,欢呼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发表。我在队伍中,好像看见了卫生科的王承德医生和金盼兮的身影,疑惑她怎么住进学校了。游行完回校的时候,我恰好和金盼兮走在一起,她说她昨晚值完夜班在卫生科睡觉,被老胡硬拉来参加游行,王承德医生也是这么被他拉来的。王医生就是那年得流感时,我们那个片的负责医生,我和他后来也有些交道。
游行队伍在路上走走停停,我就和金盼兮一路走一路闲谈。我告诉他庄以真已经在北京结婚,对方是他们单位资料室的一个资料员。她淡然回应了我向她透露的消息,说请我向他转达她的祝贺,说完就静默,使我们的闲聊突然中断了。隔了一阵子,我才意识到,庄以真和她分手这件事,在她内心留下的伤疤,可能还没有完全结痂,我这么一通,恰好戳到了她的痛点。我赶紧向她表示歉意,说我并非故意,只是想随便聊聊,不小心找错了话题。其实我心里明白,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她,这原本是庄以真来信中的意思,我不好直说罢了。
回到学校队伍解散后,我又和她走了一段,然后她要到卫生科去补点瞌睡,我回自己的宿舍。就在我们走到卫生科门口时,一个男人快步向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对金盼兮说:
“兮妹,妈叫你今天回家一趟,有事。”
“小哥,你怎么回来了?” ,金盼兮很吃惊地问道。
“我来成都出差几天,后天就走” ,男子对她讲,“妈叫你今天一定要回家一趟”。
“走,进去说吧”,金盼兮把他拉着进了卫生科的大楼。
我快步离开向宿舍走去,没有听见他们以后的对话。我可以肯定,男子就是庄以真那次在口腔医院门口看见的那个人,也穿着一身铁路制服,而且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脸上的那棵黑痣。是他小哥,被庄以真误以为是她的新男朋友。真是造化弄人啊!就是发生了那次的误判,才让庄以真加快步伐,和一个也许他并不十分心仪的姑娘结了婚。我不打算马上写信给庄以真,把他犯的致命错误戳穿。我也有点后悔,不该把庄以真结婚的消息急着告诉金盼兮。以后,有几次我去卫生科拿药,我发现金盼兮总在有意回避我。我知道,之前她也许还一直在心里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现在被我彻底浇灭了。
据王医生说,卫生科有个川医毕业的医生很喜欢金盼兮,曾经拜托他老婆向金盼兮说亲被金拒绝。他老婆姓李,也是卫生科的护士,是卫生科有名的‘包打听’,她和金盼兮关系密切。其他一些同事,也曾经热心地为金盼兮介绍过男朋友,都没有成功。听李护士说,前不久她小哥把他的一位同学介绍给她。他小哥从成都铁路工程学校毕业后,分配在重庆九龙坡机务段工作。小哥的这位同学是他的中专同班同学,毕业后分配在成铁局车辆段工作,和他小哥关系很好。小哥这次回成都出差,想利用这个机会促成这件亲事。李护士手头还有两个候选人,打算要先后推荐给金盼兮。她很想摸清楚,目前金盼兮和他小哥介绍的这个人的关系发展得怎样了。
一个周日下午,卫生科几位医生护士到望江楼公园喝茶,王承德和他老婆也参加了。李护士故意邀约金盼兮去上个厕所,回来的路上,她试探性的问起她的那桩事。金盼兮开始是沉默,后来竟然不断地抹起眼泪。李护士觉得事态严重,她把金盼兮拉到一处草坪上坐下,关切地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盼兮告诉她,她小哥的确是把他的一个同班同学介绍给她。她开始时极力推脱,但她妈和她小哥轮番施压,要她去见见再说,说又不是要你马上答应。金盼兮也承认,小哥的这个同事看上去还是不错的,接近一米八的个头,相貌也可以,关键是出身革干家庭,可以弥补金家的弱项。她在母亲和小哥的督促下,去和那个小伙儿来往了一个月,但是她总是打不起精神,快乐不起来。每次出去,她基本只听他一个人说,她自己没有话可说。不是她找不出话说,就是根本不想说话。她觉得,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反倒耽误了别人。上个星期天,那个伙子再约她时,她在杜甫草堂门口干脆告诉他,说她觉得他们俩并不适合,她不想再耽误他的时间。小伙也干脆,说了声“好吧,祝你好运,再见”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把他们分手的情况告诉她妈和小哥,招来他们的雷霆震怒。她妈心里知道她不愿意和那个小伙儿谈下去的真正原因,她妈说她死心眼,只会吊死在一棵树上,不理智不成熟。她小哥听说了这个结果后,写信来骂她不知好歹,还咒她会变成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女子。听到小哥的诅咒,她特别伤心,家里人为什么这么对她,一气之下,干脆搬到学校的教工单身宿舍去住。最让李护士揪心的,不是金盼兮的这桩亲事告吹了,而是她当面向她说出的下面这番话:
“小哥说我会成为老女子,我当老女子又怎么样?我就当老女子了,从今以后,我不想任何人再来管我的事。” 金盼兮说完好像彻底解脱似的,收拾好情绪后,还向李护士露出一丝笑容,说:“李姐,当老姑娘也不见得不好啊。我北京的阿姆巴姑姑,就是你们汉族人称的大姑妈,就是个老姑娘,一辈子没有谈过对象,人家还不是活到七十多岁了,现在还活得快快活活的”。金盼兮这么说,也这么做了。从那以后,卫生科任何人向她提亲,她都会一口拒绝,百试不爽的借口只有一个: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如果有人再问一句:“是北京的那个庄什么的吗?”,“你说是就是嘛”,这个回答足够让对方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