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我换了干净的白衬衫和草绿色军裤，还用手理了理头发，背上画板，临出门时碰到我母亲，她问：“你去啦?” 我谎称：“我去河边写生。”
女工宿舍是几排整齐的长条形茅草屋。墙壁是竹片扎起来的，基本挡不住风和光线。大家在墙内糊上一些旧报纸，至少能挡住路人的目光。朵娜的门开着，她已在等我。与往日不同，她没编辫子，整齐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额头的一边夹着紫色的小发卡，显得格外活泼调皮。
她在窗前的书桌边坐下，我让她将脸微侧，她就安静地望着裱在宿舍竹墙上的那些旧报纸。我沙沙地在画板上勾勒着她的头像，第一次静距离任性地注视她脸上的每一条柔美的曲线。在她长而弯曲的眉毛下，有一双和她母亲一样的有点深凹而褐色的眼睛，它们像是缭绕在晨雾里的一弯清泉。她挺直的鼻梁上有圆圆的小鼻尖，像是要含苞待放。她的嘴唇饱满柔和，在她聚精会神时上唇略微上扬，像是掩饰不住青春的洋溢。她的杏仁般的稚嫩的脸蛋透着明亮而带些阳光赠与的棕色。
我就这样欣赏着描绘着，不知什么时候四眼进来了站在我身后，直到他说话：“等等！” 他走到朵娜跟前，双手托住她的脸颊转动一个角度，从衣袋里拿出一朵百里泛红的小花插在她头上，然后对我说：“画上去，这才叫完美。”
我草草画完最后一笔，将画递给朵娜，便离开了他们，心里有些失落。看朵娜欣然接受四眼对她的举动，难道他们在恋爱？直到这时，我似乎意识到我喜欢朵娜。
整个春天，我时常想见到朵娜却又不想见到她，心情相当矛盾。我想，我的志向很远很远，这深林里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阻止我的信念，没有朵娜的日子或许更少些拘绊，况且我把四眼当着良师益友，不想与他争什么，可是我又无数次要找机会接近她。
春季民兵集训，听说朵娜打靶成绩是她的连队里最好的，我就非常努力练习成为营部最好的，终于有机会和她一起做最后的训练。其他男同事也总找理由靠近她，我并没有与她特别接近的可能，也就是和她时常打个招呼，或相互一笑，心里感到甜蜜。
她和其他女同事趴在草地上练习瞄靶，我在附近观察，总觉得她的身姿是最迷人的。靶场上甚至还出现了有趣的事，有个女同事的男友来到靶场，特意前来为女友助阵。他看见自己的女友趴在地上像个小土墩，她微胖身材与朵娜的视觉差异太大，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当着众人面对他的女友说：“起来吧，你趴着怎么像一头猪！” 当然，他们的恋爱到此结束，他为此责怪是朵娜的错。
朵娜和我是进入打靶决赛的最后两人，胜出者将有幸参加兵团师部的比赛。为了朵娜，我故意打坏了一枪，把机会给了她，为她高兴而高兴。为我丢了第一名的事, 我父亲还批评我不够努力。
营里业余宣传队扩招队员，朵娜作为舞蹈演员被选中。我也报了名，可是没被选上。我为此沮丧了好几天，不然的话，谁能保证我和她不会同演一出戏。
一大清早，我在学校见到文书陈佳和校长站在操场上说话，便去跟她打招呼，原来她是来学校报到的。
一见到我，她就给我讲故事。她说，“昨天，我正在鱼塘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你爸爸路过，问我怎么在这，他已经忘了是他把我发配过来的。他问我喜欢做什么，我说当老师。你看，今天我来学校报到。”
校长让我跟陈佳去一趟畜牧连，帮她搬东西。我很乐意帮她，跟着她过了桥，沿着小河穿过野生芭蕉林，来到机务连，要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去畜牧连。
我和陈佳虽然接触不多，但相当佩服她。她既有个性，又有才气，这些特质显现在她写的那些文书报道里，说话的字里行间，和眉飞色舞以及有感染力的手势里。不过她还是个咄咄逼人的才女，与她年龄相仿的男青年大多对她敬而远之。其实校长比她大两岁，北京老高中，对她很有意思，可是她老在背后笑话他，“瞧他整天穿个大裤衩扇来扇去，汗衫当毛巾……”。经她一描述，大家觉得校长是挺搞笑的。营里开会的时候，如果没有女同志坐在她边上，她的长椅子没有一个男青年敢去做。有时她见到我，就喊我过去和她坐在一起，她悄悄问我：“他们为什么躲着我？” 我看看周围，告诉她：“没看见他们脸上写着一个怕字吗？”
陈佳和朵娜分在一个宿舍，这给了我另一个接近朵娜的理由。
在课余时间，我时常到陈佳的宿舍去，装着向她请教语文教学问题。运气好的时候，朵娜也在宿舍，我会跟朵娜寒暄几句，便和陈佳谈些诗词文法写作什么的，我知道朵娜也在听。她有时坐在自己的桌边，手里捧着一本书低着头，有时躲在蚊帐里趴在床上。我离开的时候会跟朵娜说，“打扰了”， 顺便看一眼钉在硬纸板上的那张朵娜的素描，它放在桌上斜靠着墙。
一次我又来到陈佳的宿舍，她和朵娜正在看我为朵娜画的素描，聊得兴高采烈，见我进来，她对我说：“小峰，你也为我画一张呗？” 我围着她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她，故意夸张地回答：“陈老师，你聚漂亮、智慧和成熟于一身，非我师傅的笔画不出你的犀利。我的画只能逗逗像朵娜这样的小女孩！” 朵娜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不知道她已是我的唯一，我还没想为第二个女人画像。
我真地带陈佳去见我师傅大曹。大曹宿舍的门虚掩着，我一边喊着“大曹，有贵客到”，一边推开了门。只见大曹坐在地上正在流泪，背靠着床，脚边有一只空碗。在陈佳的追问下，我们才知道大曹不小心，把这个月的饭票吃光了，正饿着肚子。陈佳也跟着流起了泪，她拍拍大曹的肩膀，边哭边笑地说：“你傻呀，我们女的每月饭票吃不完，你只要说一声，我们给你。走，到我那去，我煮面条给你吃，是我探亲带回来的。” 我们一起回到陈佳的宿舍。陈佳跟朵娜和我说：“你俩也有份，但是必须找些调料来。” 我从我妈那里偷了几个鸡蛋，朵娜从她妈的小菜园里摘了些小白菜和葱。那晚我和朵娜沾大曹的光，吃了一顿面条盛宴。饭后，大曹心情好多了，他夸我的素描有长进，看出我有拿画笔的天赋。我谦虚地说我只是涂鸦而已，是朵娜长得美，他们三人都笑了，尤其是朵娜特别开心。
不久，我发现陈佳和大曹在恋爱，她常常不在自己的宿舍，我也不好老去她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