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三天的长途汽车，又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我到了我的目的地。下车前，大曹把陈佳和其他知青送给他的粮票全给了我，跟我说：“小峰，多吃饭，长个子。我快要到家了，不会再挨饿。你要好好努力，能走出大山不容易。”
我下了车，向车窗里探出头来的大曹挥手：“谢谢你，教我画画！” 火车徐徐出站，拉着长长的烟柱开往北方。寒风中，早有同班同学举着大学的牌子，在等候像我这样迟来报到的学生。
我很快适应了新的集体生活，出早操，晚自习，政治学习，穿梭于教室、图书馆、操场和宿舍之间。我特别喜欢阅读课外书籍。以前，我的图书馆是四眼的一只箱子，现在是整整一栋楼！
同学的年龄相差很大，从十七岁到三十岁都有，有些已婚还有孩子。女生占班里的比例很小，成了稀有资源。尽管校方禁止学生恋爱，男生总在找些理由去接近女生，能请到女生帮缝被套是男生的骄傲。我像一个过来人，无心参与他们的游戏，因为我的心曾经爱过。
我忍不住给朵娜写过两份信，信里多是说些梦话和鼓励她的话。农场的邮递员在送信的时候见到我母亲，顺便跟我妈提起来，说我有信给朵娜，我妈便要求他把信找出来上缴。朵娜的信根本没看到我的信。
快暑假的时候，我惊喜地收到朵娜的信，可是信的内容让我为她担忧，像是一份告别的信。她写到：“你走后，我和我家发生一些事。你收到这份信的时候，我也许和我舅舅搬到山里的某个地方去了。”
她还告诉我，她跟四眼没有恋情，是她要四眼装给我看的，为的是让我努力奋斗，实现我自己的理想和我母亲对我的期望，她答应过我母亲不要成为我的绊脚石，她说她已经做到。她让我不必为她担心，她会像我笔下的一棵松，哪里给她一点阳光和雨露她就会茁壮成长。她从我送她的石雕能感到，我心中有她。她会记住七月七日的午夜聆听远方祈祷的故事。
我无法给她回信，只能把自己的心事深深地藏着，等到某一天回去找她。
我们班的政治辅导员忧心忡忡地盯着男女生的交往，生怕年轻的学生在情感的小河里翻船。事实上他尽力了，但无法盯住所有的人。学生对情爱和性的幻想尝试时有发生，不过都是悄悄地进行。
有个大龄已婚的女生常要到校外的旅店与她的军人的丈夫约会。她每次回校园后，同学们会把她围住，问她什么感觉，她的某次回答让人惊讶无比：“我就像个妓女。”
暑假的时候，我们留校学生主动让出几间宿舍，让有家室的同学有机会请妻子来校团聚。夜深人静的时候，年龄小的同学听到那宿舍传出床的吱嘎声，满老脑子是性的想象。
班里的党支部书记也被班里的大龄同学拉下水，坠入爱河。他们选中我做他们的交通员，忠实的不动声色地为他们传递纸条和站岗放哨。我很纳闷，为什么选我。
有一次，我在学校农场的玉米地外围替他们把风，总不见他们出来，进去一看，他俩被人打劫了，零钱和外套都被人抢走了。后来听说不少学生都有同样的遭遇，尽管他们吃了亏，没有人敢向学校报告，所以，玉米地成了打劫的天堂。要是辅导员知道，在自己的鼻尖下，发生了这种怪诞的的事，他会不会奔溃？
看来什么也挡不住爱情的涛涛洪水，你不让它在阳光下奔腾，它就在地下潜流。
第一个暑假，我未能像计划的那样回家找朵娜，因为父母给我的路费在宿舍里被偷了，我只能呆在学校，安静地读书。我阅览各种书籍，包括哲学，历史，文学，美术绘画。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对朵娜更多了些思恋。在我心里，她像山涧流淌的清泉甜美醉人，像雨林里绽放的木棉花芬芳骄人，她是大自然的纯洁美丽的女儿。我时常躲在蚊帐里，或者假山后面，在纸上描画她的模样，多是瀑布里的记忆，有如影的阳光为衣，有如醉的清泉结伴。我把画放在一个纸袋里，藏在箱底，用衣服盖着。
总算等到寒假，我回到农场的家。农场也不再是以前的军队编制，我全家已经搬出了大山，我母亲和妹妹对我们的老营的事已知道得不多。我跟我父母说，想到山里去看看我的学生，他们让我搭便车去。老营已是面目全非，我认识的人已经不多，前前后后转业的军人和家属还在，寥寥几个与当地人结婚的知青还在。剩下的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新人。显然生活还在继续，只是已听不到早上的起床号和晚上的熄灯号，已没有集体大食堂，也没人记起流传的《南京知青之歌》。那些热闹非凡、悲欢离合的故事其实离得并不远，就像在昨天发生的。
还有高大为被开除了党籍，遣散回山东老家了。教导员自杀了，在山林的树上吊死的，被发现的时候眼珠子已被鸟儿叼走，没有人怀疑是他杀。
人们纷纷提起朵娜的事。我离开农场后不久，高大为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农场，她很快听说了自己的丈夫跟方医生走得近，还发现丈夫藏有避孕套。她就用针把所有的套子戳些小孔，等着方医生得笑话。结果高大为让一个年轻的知青怀孕了，高大为被解除连长职务。高大为被他妻子误导，以为是方医生教唆他的妻子捉弄他。有一天，他潜入朵娜的宿舍，企图对朵娜施暴，朵娜在反抗的时候用割胶刀划破了他的肚子才逃了出去。
难以相信昨日的英雄，忘了崇高理想和血汗挣来的荣誉，落进了情感和欲望的陷进，失去了道德底线。朵娜对他而言还是个小女孩。
营教导员为了封锁消息，把高大为和朵娜一起秘密地抓起来，关在禁闭室里。因为与四人帮的那条线有关联，教导员正在接受调查，怕这个事故被上级发现，成为断送他前途的最后一击。那时候我父亲已被调到团部，所以没有人能制止教导员。
四眼侦察到了朵娜被禁闭的消息，朵娜的舅舅克特和寨民夜里潜入营部用武力救出朵娜带回山上。教导员带着民兵去山寨要人，与寨民对峙了一天，直到证实朵娜和舅舅逃走了才收兵。朵娜的母亲十分失望和伤心，后来也带着孩子离开农场回山寨了。
我走访了几个学生家，聊聊外面的世界，鼓励学生读书。然后，急切地来到朵娜舅舅的山寨，抱着一线希望能再见到朵娜。与山下相比这里看不出任何变化，寨前的清泉里女孩子们裸着身在水中嬉闹，朵娜舅舅家的屋子依然完好。我上了竹楼敲敲门，朵娜的二妹开的门，她穿着寨里人的服饰，长得极像两年前我在这屋里见到的朵娜。朵娜的妈妈拉着我在屋里坐下，给我沏茶。
我迫切地问方医生：“其他人呢？”
“小孩子们在外面玩水。”
“朵娜也在那吗？”
“不，我一直没有她和她舅舅的消息。”
“他们去哪儿啦？”
“舅舅带着朵娜和菩珞计划到缅甸那边躲一阵子，已经半年了，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方医生忧心地说。
“能不能请人到境外找找？” 我问。
“没用，境外一直在打仗，边境两边管的很严，很难走动。”
朵娜就这样像断了线的风筝，毫无踪迹。看得出她母亲思恋她的心情如我一样。所幸的是朵娜的妹妹们在这里生活很愉快。方医生为寨里里办起了学校，一边教课，一边为附近的寨民看病。
我还去过我和朵娜曾经度过美好时光的小瀑布，在水边的石头上做了许久，如画如梦的景色依然如故，温暖的阳光洒在清澈的水面，微风轻轻抚过丛丛繁花，掠过水草和与灌木丛，与那直流而下的瀑布和高笋的树林无休止地合奏着让人忘怀的自然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