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我换了干净的白衬衫和草绿色军裤，还用手理了理头发，背上画板，临出门时碰到我母亲，她问：“你去哪？” 我谎称：“我去河边写生。”
女工宿舍是几排整齐的长条形茅草屋。墙壁是竹片扎起来的，基本挡不住风和光线。大家在墙内糊上一些旧报纸，至少能挡住路人的目光。朵娜的门开着，她已在等我。与往日不同，她没编辫子，整齐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额头一边夹着紫色的小发卡，显得格外活泼调皮。
她让我坐在书桌边，递给我一杯茶，跟我说：“不好意思，上次让你跳河。这次不会啦，我妈带着一家人到舅舅那去了。你慢慢地喝完茶，然后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但不能画得太丑。”
“朵娜，你信不过我？”
“我的意思，你觉得我哪儿丑，” 她拿双手捂住双腮，似乎要藏点什么，“你得手下留情。”
我听到这笑了，原来人美不美，都不自信，我答应她：“放心，我有办法，丑的地方会用头发盖住。”
我看见桌子上摆着一本高中数学课本，伸手拿起来翻翻，被朵娜一下抢了回去。她把书放回到桌面上，轻轻地打开，让我看里面夹着什么，是两朵风干的木棉花标本。应该是她小心翼翼地制出来的，花姿仍在，火红的颜色仍在。我不禁感叹道：“它怎么比活着的时候更动人？”
“有道理，它活着的时候，看在我们眼里，现在，看在我们记忆里，对吧？要是你的画让我满意，我送你一朵！”
我喝了一口茶，真苦，杯子里泡了一半茶叶，她肯定和我妹一样，喝凉水长大的。我指着一个大的标本，说：“你要送，就是这一朵。” 她欣然答应了。
我让她在窗前的书桌边坐下，将脸微侧，她就安静地望着裱在竹墙上的那些旧报纸，和挂在墙上的已经积了灰尘的吉他。
我沙沙地在画板上勾勒着她的头像，第一次静距离任性地注视她脸上的每一条柔美的曲线，自己的脸倒先烧了起来。在她长而弯曲的眉毛下，有一双和她母亲一样的有点深凹而褐色的眼睛，它们像是缭绕在晨雾里的一弯清泉。她挺直的鼻梁上有圆圆的小鼻尖，像是要含苞待放。她的嘴唇饱满柔和，在她聚精会神时上唇略微上扬，像是掩饰不住青春的洋溢。她的杏仁般的稚嫩的脸蛋透着明亮而带些阳光赠与的棕色，另加上一个刺眼的青春豆。我很想画上一个豆豆，叫画龙点睛，又怕丢了朵娜的奖励，最终放弃了恶作剧。
我就这样欣赏着、描绘着，不知什么时候四眼进来了站在我身后，直到他说话：“等等！” 他走到朵娜跟前，双手托住她的脸颊转动一个角度，从衣袋里掏出一朵百里泛红的小花插在她头上，然后对我说：“画上去，这才叫完美。”
我草草画完最后一笔，将画递给朵娜，便准备离开，朵娜叫住我，让我等等，递给我一个信封。我出来后，心里有些失落。看朵娜倘然接受四眼对她的举动，难道真像传闻那样？他们在恋爱！直到这时，我似乎意识到我喜欢上朵娜。
整个春天，我时常想见到她又不想见到她，心情相当矛盾。有什么像迷一样在远方召唤我，等待我去发现，等待成为我生命成长的一部分，这丛林里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阻止我的信念，没有朵娜的日子或许更少些拘绊？四眼是个诗人，像是为浪漫的女人而生，又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想为他祝福，我会与他争什么吗？可是，我又无数次在找机会接近她，不能自已。
春季民兵集训的时候，我得知朵娜打靶成绩是她的连队里最好的，就逼着自己努力，成为营部最好的，终于等到机会和她一起做最后的训练。她是那么引人注目，多数时候，我并不敢与她特别靠近，顾及人言可畏，也就是和她时常打个招呼，或相互一笑，心里掠过一丝甜蜜。
女队员们趴在草地上练习瞄靶，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男队员聚在后面，指指点点，咽着口水。我站得远远的，目光里只有朵娜，觉得她的身姿是最迷人的。
大贵在附近管仓库，听说“娘子军”全趴在地上，搔首弄姿，场面火爆，便擅离职守，跑过来凑热闹。他看见自己的女友也趴在那里，腰臀一样圆，像个小土墩，与她身边的朵娜相比，视觉差异太大。他突然情绪失控，当着众人的面对他的女友说：“起来吧，你趴着怎么像一头猪！” 他的女友爬起来，把枪扔在他脚下，哭着跑了。当然，他们的恋爱到此结束。“都是朵娜的错，” 大贵这样辩解。
我和朵娜是进入打靶决赛的最后两人，胜出者将有幸参加兵团师部的比赛。为了朵娜，我故意打了一个低环，把机会让给她。其实，凭朵娜的实力，她未必不能拿第一，我只是一厢情愿，高兴为她做点什么。为我丢了第一名的事, 我父亲还批评我不够努力。
清早，课铃还没响，学生满操场地追闹。我见陈佳和校长站在操场上说话，便去跟她打招呼。她一见到我，就给我讲故事，她说，“昨天，我正在鱼塘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你爸爸路过，问我怎么在这儿，他已经忘了是他把我发配过来的。你爸问我喜欢做什么，我说当老师。你看，今天我来学校报到。”
校长让我跟陈佳去一趟畜牧连，帮她搬东西。我很乐意帮她，高兴地跟着她，过了桥，沿着小河穿过野生芭蕉林，来到机务连，要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坐在车兜里摇摇晃晃地去畜牧连。
我相当佩服陈佳，北京来的大才女，她写的那些文书报道里，说话的字里行间，和眉飞色舞以及有感染力的手势里，香艳的才艺火星四溅。不过她还有个咄咄逼人的个性，与她年龄相仿的异性大多对她敬而远之。其实校长比她大两岁，北京老高中，对她很有意思，可是她在背后笑话他，“瞧他整天穿个大裤衩扇来扇去，汗衫当毛巾……”。经她一描述，大家觉得校长是挺搞笑的。营里开会的时候，如果没有女同志坐在她边上，她的长椅子没有一个男青年敢去坐。有时她见到我，就喊我过去坐在她边上，做个陪衬，她悄悄问我：“他们为什么躲着我？” 我环顾四周，告诉她：“没看见他们脸上写着一个怕字吗？”
我惊喜地发现，陈佳和朵娜分在一个宿舍，这给了我一个接近朵娜的理由。
在课余时间，我时常到陈佳的宿舍去，装着向她请教语文教学。运气好的时候，朵娜也在宿舍，我会跟朵娜寒暄几句，便和陈佳谈些诗词文法写作什么的，我知道朵娜也在听。她有时坐在自己的桌边，手里捧着一本书低着头，有时躲在蚊帐里趴在床上。我离开的时候会跟朵娜说，“打扰了，再见”， 顺便看一眼钉在硬纸板上的那张我画的素描，它放在桌上，斜斜地靠着墙。
一次我又来到陈佳的宿舍，见她手里拿着朵娜的素描，正和朵娜聊得兴高采烈。看到我进来，陈佳对我说：“小峰，你也给我画一张呗？” 我上下打量她，故意夸张地回答：“陈老师，你聚漂亮、智慧和成熟于一身，非我师傅的笔画不出你的魅力，我的画只能逗逗朵娜这样的小女孩！” 朵娜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对我的用词不满。
我真地带陈佳去见我师傅大曹。大曹宿舍的门虚掩着，我一边喊着“大曹，有贵客到”，一边推开了门。只见大曹坐在地上正在流泪，背靠着床，脚边有一只空碗，他的素描作品散落一地。
在陈佳的追问下，我们才知道大曹不小心，把这个月的饭票吃光了，正饿着肚子。陈佳也跟着流起了泪，她拍拍大曹的肩膀，边哭边笑地说：“你傻呀，我们女的每月饭票吃不完，你只要说一声，我们给你。走，到我那去，我煮面条给你吃，是我探亲带回来的。” 陈佳和大曹先走一步，我拾起地上的画，整理好，放在桌子上，多希望这些作品能当饭吃，他就不会挨饿了。
回到陈佳那里，她跟我和朵娜说：“你俩也有份，但是必须回家偷点调料来。” 我从我妈那里偷了几个鸡蛋，朵娜从她妈的小菜园里摘了些小白菜和葱。那晚我和朵娜沾大曹的光，吃了一顿面条盛宴。饭后，大曹心情好多了，真是一顿饭能憋倒一条好汉。他夸我的素描有长进，看出我有拿画笔的天赋，如果哪天再让他父亲带一带，能教出个画家。我谦虚地说，我只是涂鸦而已，全是朵娜长得美，他们三人都笑了，尤其是朵娜特别开心。
不久，我发现陈佳和大曹在恋爱，她常常不在自己的宿舍，我也不好老去她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