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往年，我们营又保送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去北京上大学。她是营部的宣传干事，有着高挑的身段和可爱的脸蛋。可以看得出，知青们非常羡慕她，优秀的青年比比皆是，千分之一的机会偏偏选了什么都不缺的她。保送的操作是个迷团，不禁给人想象的空间和窃窃私语的机会，传言说她和教导员玩暧昧，到什么程度，散布着不同版本。大家不一定信，当做黄段子，填充无聊的时光。伐木班的人最有创意，我去他们那里玩的时候，听到临时工这么说，“怕是小数点对齐了”。
我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想上大学的路不会平坦，无论我如何努力工作，教导员这一关怕不好过，我知道他和我父亲没站在同一战线上。
宣传干事走的那天，营部小卖部的酒卖空了。大贵把喝光的酒瓶子捡起来，和玻璃杯、饭碗、和脸盆堆在一起，用铁勺敲打它们，带出一些节奏。四眼和其他人拉长了醉酒的嗓门，跟着节拍，唱了大半夜的《洪湖水浪打浪》的组歌，唱到“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他们再也唱不下去了。思乡的惆怅弥漫在知青当中，我的思绪仿佛跟着宣传干事的背影走了似的，愈发感到远方在召唤我。
我正为前途的事有点犯愁，营里收到一份征兵通知，凡十七岁到十九岁的青年可以报名。全营只有我和教导员的儿子小海是适龄青年，我们俩都报了名。朵娜听说了征兵的事，来找武装干事，说她也要报名。干事回答她：“不行，你不到十七岁。” 正好我父亲路过，提醒干事，女兵征兵年龄不同，可以与团武装部核实一下。核实的结果，十六岁的朵娜可以报名。
我们仨人来到团部医院做体检，见到几十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职工子弟，大家一聊天，几句话就成了朋友，我们不少人的父母相互认识。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个当兵的料，但我们团只有八个名额，看来有点竞争。
不知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轮到体检的。我完成体检，刚走出体检室，部队征兵干部在门口把我叫住，让我等他一会。他进去跟医生说了点什么，大概是查我的体检结果，然后出来，带着我去他的办公室，跟我说：“小伙子，我看上你了，你是唯一的高中毕业生，我们师要你。” 我兴奋地回答：“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让我保密，回去等通知。
我高兴之余，想到朵娜，希望她和我一起走，共同来一段军旅浪漫。
可是一个星期后，只有小海收到了入伍通知。他父母兴高采烈，为他整装待发。而我和朵娜落选了，看来命运把我们拴在这里，自有安排，又不给出一点暗示。
我问我父亲是否知道一些内幕，他只是说名额有限，没做更多解释。我又去找教导员，他给出不一样的理由：“我们营缺老师，你不能走，是革命需要。”
小海和我一起长大，算是朋友。他的性格与他父亲不同，为人老实，助人为乐，只是他学习和做事总比别人慢半拍，高中也没能上完。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士兵，但不会成为一个将军，我不甘心地想。我本是可塑之才，从军，上军校，当将军，为国效力，梦想就这样被扼杀了。
我去朵娜的宿舍，假装找陈佳，其实想看看朵娜是否同样失落。她也是一块兵的好胚子，聪慧胆大，生存能力强，枪法好，说不定可以做狙击手。我还想过，她做护士兵更合适，如果我在前线负伤的话，知道有一双温柔的手在等待我。
朵娜和陈佳正在聊天。见我进屋，朵娜让了一把椅子给我，她自己坐到床边。陈佳看到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小峰，你脸上乌云密布哟，多大点事啊？跟你说说我自己，十五岁就没机会上高中，来到这里的时候比你们俩现在还小，什么好事从来跟我无关。我还是该笑就笑，已经在这里潇洒了八年的青春啦。”
我看看朵娜，她正带着微笑注视着我。她见我想问什么，没等我开口，对我说：“我把当兵的事抛到脑后了，我还是我。”
顿时，我的心情好多了。我问她们刚才在聊什么，陈佳说，朵娜用自己的母语教数数，我说我也想跟着学。我还想找个机会问朵娜，“我喜欢你”怎么说。
天快黑的时候，营部出现一阵骚动。二排指导员老魏背着女友二排长小郭，赶到营部医务室。小郭食物中毒，生命垂危，在方医生和其他护士奋力抢救下，几个小时后才脱离了危险。
然后方医生去营部，向领导做了汇报。我父亲回到家里，让我妈去医务室照顾小郭。我隐隐约约听到，小郭与老魏未婚先孕，因为怕被处分，从寨子里买了小黑牛中药，私下打胎，用药过量，酿成大祸。
营领导派出保卫干事寻找老魏，有人见老魏往后山去了，那是还未开发的大森林。我们民兵很快得到了紧急命令，立即进山寻找老魏。
我们打着火把，分头沿着几条崎岖小道，穿梭在上上下下的树木藤蔓中，呼喊老魏的名字，一路往深处走。我听到队伍前头有朵娜的声音，不久就碰到了她。她晃着手上的火把，停在原地找什么，看见我，急切地喊：“小峰，快帮我。” 原来她走掉了一只球鞋。鞋找到了，队伍不见了，其他人的火把已消失在前方。
我们俩站在原处，不知该往前还是往回走。也不知道，她要我保护，还是我要她保护。我问朵娜：“怕吗？” 她说：“不怎么怕，小时候跟舅舅来过，在这林子里打过猎。”
我反而有点紧张，“碰到野兽怎么办？有枪没子弹，和野兽拼刺刀吗？”
“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我手上的砍刀比刺刀管用。” 她很自信地挥挥手上的刀。
“我们往回走吧，就这样找老魏，怕是没用。” 我建议，我怕我没能力应付任何突发状况，让身边的女孩受到伤害。我突然怀疑我甚至不是士兵的料。
“他为什么晚上进山？”
“可能要躲起来。” 我回答，但我并没有解释我猜测的理由。
“要是那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山洞，有时候猎人会在那里歇息。”
“我们两个人？”
“是的，你敢跟我去吗？”
我抬头往上看，星星也见不到，整个森林像被铁幕笼罩着。黑暗中，一切都活跃起来，我能听到树枝折断的悄悄声，头顶上突如其来的翅膀的拍打声，能感到有什么在盯着我们，暗中闪着大大小小的眼睛，看不见的影子在树后和身边徘徊，空气异常浓厚，火光都难以穿透。
“敢不敢？” 朵娜又问。
我仿佛觉得有东西就要偷袭我的脚后跟，转过身，把火把突然指过去，所见之处换了个嘴脸，平静无邪。我想，我自己在吓自己，便壯着胆子回应朵娜：“没什么好怕的！”
我跟在朵娜的后面，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不远处确有电筒般的荧光在闪烁，不再是幻觉，朵娜说那是野物的眼睛。我不敢多想，既然选定了和她来一次历险，不管遇到什么，将无怨无悔。她让我想起中世纪有一位红发女郎，驾驶一艘海盗船，来往于地中海与黑海之间，像一朵红云飘忽在汹涌波涛和静静的暗流之上。
在山洞口，我们吃惊地发现了老魏，他挣扎着往洞外爬，已无法移动身体，趴在草地上。我把他扶起来，靠在洞口的石块上，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脸很脏。朵娜递给我她的手帕，我擦了擦老魏的脸，他的脸扭曲得厉害，呼吸断断续续而且微弱，眼睛瞪得很大，已不会眨眼，嘴像要说什么。我猜他想知道女友的事，就说：“郭排长已脱离危险，医生在看护她。” 听到小郭的消息，他平息了些，不再挣扎。他一只手要到衣口袋里掏什么，我帮他拿出来，是一本日记，我把它放在他手上，他似乎要我拿着，我就拿在手上。
我正打算把他背起来，他就停止了呼吸，没了生命迹象。朵娜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头靠着我的脸，开始抽泣。我把老魏拉进洞放好，留下一个火把，然后拉着朵娜的手往回赶，她一边走一边流泪。我用衣袖擦她的脸，从未见她这样的脆弱，她又躲到我怀里，我就挽着她的肩膀，呵护着她继续赶路，感觉两颗心一下子离得那么近。
我把她送回家，向营部报告了老魏的事，便回到自己的宿舍。我拿出老魏的日记，封皮有点磨损，雷锋的画像依然清晰。我没有打开日记，也没打算把它上交给领导，而是用报纸把它包好，它应该属于他的恋人小郭。
我为老魏惋惜，他要是勇敢一点，他们的爱情和生命将是另一种故事。他和女友常来我家，找我母亲聊天，我知道他们的一些事。老魏是退伍兵，二十七八岁，正当年华，长得十分端正，大家都喜欢他。小郭小他几岁，上海知青，属于愿为祖国的事业现身的那种热血青年。他们很相爱，只是无法确定是否该进入婚姻，因为结了婚就意味永远扎根这里。在别人看来，他们是不该走到一起的，一个是没文化没前途的山里人，一个是有学识有教养的城里人。就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爱情这匹野马脱了缰，在温柔的田野里游荡了一会儿，跑远了点，过了警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