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只顾逃离噩梦般的森林，没有送给朵娜一句安慰的话，想起来颇为后悔。为弥补自己的疏忽，我起了个早，背着画板来到吊桥的另一头，一边画点什么，一边盯着桥头。天边刚有一抹桔红，晨雾从远处的山脚下慢慢地渗过来，像无声的潮汛，眼前的芭蕉林随雾起舞，呈现一幅不用修饰的画卷。整个营地悄无声息，只有桥下的河水均匀的流淌声。
忽然，桥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吊桥斯文不动，那声音越来越近，一只梅花鹿的脑袋从桥边的青草里探了出来，它审视了我一会儿，干脆走上来，停在桥头，离我十几米远，和我眼对眼地望着。它挺着修长的脖颈，金色的毛发点缀着洁白的梅花斑，优雅地站在那里，对我没用一点惧怕。我没有惊动它，想象着它的来历，也许是刚刚离家的“女孩”，正在寻找自己的归属，或是那家的公主梦游到此，忘了回家的路。年轻的它一定和我们一样，有一个独特的故事。直到吊桥吱嘎的作响，朵娜朝我这边摇摇晃晃地走来，它才匆匆消失在芭蕉林里。
朵娜远远地就见到我，到了我面前，故意把头上的草帽拉低，遮住了眼睛，嘴里说，“我没看见你，” 想从我边上走过去。
我挡在她前面说：“我肩膀上的泪水还没干呢！”
她摘下帽子，笑着问我：“什么事？”
我说：“你答应过，把你上次学的吉他曲弹给我听，还算不算数？”
“还没找到琴弦。”
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她：“给你的生日礼物！”
朵娜看见吉他琴弦，兴奋地跳起来，马上告诉我，她有个主意：“明天是我生日，你陪我看日出，我弹琴给你听。不过，不准有别的意思。”
只要看见她，听她的琴声，没有别的奢望，我快乐地答应了她。她叫我起大早在这里碰头，要紧的是 “悄悄地出村，打枪的不要”。她临走时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我承认偷看了她的报名参军的体检表。
回到家里，我求我妹妹，把她的一套新军装给我，那是我父亲的一位战友送的，她还没穿。妹妹问我干什么用，我只好说想送个礼物给朵娜。妹妹答应了，但她质疑我：“你是不是喜欢她？你知道妈妈是不会同意的。” 我说：“瞎想，她救过我，我一直没有表示。我今后一定去大城市带个女友回来给你们看。”
第二天清晨，我赶到桥头的时候，星星还未退去，朵娜已背着吉他在芭蕉林边上等我。究竟去哪儿看日出，她还没告诉我。我跟着她，穿过沿河而生的野芭蕉林，然后离开小河，进了灌木丛，不久来到长满棕榈树的山脚。
朵娜指着半山腰说：“我们上那儿去！”
我仰头望去，只见云雾和依稀可见的树林，但我知道她指的是山上的瞭望台。它是搭建在一颗几十米高的树顶上的小木屋，在烧山的季节用来观测山火的走势，我没上去过，听说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我拿过朵娜的吉他，帮她背着，催促她加快步伐。
我们赶在七点左右爬上了瞭望台，栖息在小木屋的乌鸦被我们骚扰，不情愿地飞到附近的树上，对着我们使劲地呱呱叫，要把我们吓走。脚下的坝子和周围的大山被浓浓的云雾覆盖和缠绕着，像海市蜃楼若隐若现，几只山鹰在云雾里上下翱翔。
朵娜和我兴奋地趴在木围栏上，猜测太阳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从脚下的云雾里？不可能，脚下是坝子，坝子里是我们的营部。远处是重叠的大山 ，一座又一座，它会从哪座山里飞出来？哪座都有可能。会不会从山的缺口，我们通向外界的门？我们没有把握，因为毫无朝气的雾帐锁住了它，看不出它的真面目。
我们等了许久，已过了朝阳升起的时辰，太阳显然开了小差，把我们耍了。无论我们怎么祈求和呼唤，没见到它喷薄而出、让人向往的场面，天空阴沉沉的，山间的云雾变得愈发暗淡，像是在孕攘一整个雨季。
朵娜有些失望，坐到飘满树叶的地板上，叹息道：“我的运气总是这么糟糕。”
我坐到她对面，安慰她：“嘿，太阳跟你一样，和你同一天生日，肯定也是约会去了，没顾得上上班。”
朵娜脸上露出了笑容，问我：“你偷看过太阳的履历表？”
我说：“虽然没看过，我知道太阳不会无辜地让可爱的朵娜伤心，你说是吧？”
“说得对，我们弹琴吧，” 她拿起吉他，调试了一下，跟我说：“弹得不好的话，莫笑。我妈说了，我们弹琴，是自娱自乐。”
我提醒她，我对乐器一窍不通，“我听不出弹的好坏，只知道喜不喜欢。”
她把两只辫子理到肩后，埋下头，弹起了我想听的那首曲子。她跳动的指间飘出清脆欢快的音符，魔一样变幻着节奏，时而轻缓，时而激扬，浓浓地缠绕在耳际，拨动着我的心弦。
朵娜的身体伴着音乐微微起伏，嘴里轻轻地哼着：
山啦啦那边的阿妹哟
什么火焰甜如蜜
什么摇篮轻如丝
什么玛瑙泣如泪
什么风铃歌如琴
山啦啦那边的阿哥哟
花仙子的红唇甜如蜜
花仙子的梦衫轻如丝
花仙子的朝露泣如泪
花仙子的心结歌如琴
…..
我静静地望着她。她不再是枝头嫩嫩的小清新，而是从头到脚透着芬芳的花仙子，正如歌中所颂，红唇如蜜，含露如泣，娇柔如梦，似情犊初开。不过她是那么天真，又好像还是孩子。她的境遇也比同龄人狼狈，这似乎并没有磨灭她天生的乐观。
尽管我母亲的警告，像一朵乌云，时常在我和朵娜之间投下不祥的影子，我还是怕我禁不住自己，会去拥抱她。
她有点让我着迷，看着她就是一种快乐，能和她这样独处，已经喜出望外。我还不不肯定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一般少年异性的倾慕、还是小说里描述的初恋？我会因为眷恋她从此忘却大山之外的梦想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一定走出深林，闯荡江湖。那么朵娜呢？她是丛林里玫瑰，山里的清泉，离开了这一番天地，无疑是剥夺她的快乐。也许当下的美好时光，将是短暂和伤感的，我与她的人生轨迹不久将分道扬镳？想到这里，我便抑制自己萌动的心，不想无意中给她带来伤害。如果可能，我更愿意把她珍藏在爱情小说里，好好看护，像我收藏的她送我的那朵木棉花。
朵娜重重地拨了两下琴弦，停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我，等我夸奖。我故意皱起眉头说：“这好像是男女情歌，你还是个孩子，怎么学它？”
“你忘啦，今天我十七！”
“领导没说十七岁就能唱情歌吧？”
“我妈本打算带我上舅舅那儿去，我今天应该行成人礼，结发，戴上漂亮的头巾，换上女人的三段裙，从此自由地打歌和恋爱啦。” 她说到这里，脸上写着大大的幸福。
我好奇，她为什么放弃那么美好的成人仪式，便问：“你为什么没去？”
“我的情哥不在山上，不想困在那里。”
我附和着她：“当然，不能为了一个动人的仪式，把自己卖了。不过，……” 我想问她，情哥在哪？如果是我，我如何面对，如果是别人，比如真的是四眼，我又如何承受，也许她也没确定，完全还是一个幻想的年龄。还是不问的好！
朵娜正好也打断了我的话，站起身，说道：“我们回去吧，小心大人找我们。”
“等等，我还没夸你呢。我的心里话，你弹得好，唱得好，听完看完，才意识到你真的长大了。” 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塞到她手里，“祝你生日快乐！”
“昨天不是给了吗？”
“十七岁的生日很特殊，礼物要成双。”
朵娜看见是一套新军装，脸笑出了太阳，我知道她喜欢，小时候就想送，直到今天。她把衣服抱在怀里，走到我面前，把吉他推到背后，说：“这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然后仰起头，脸慢慢地凑近我，我能感到她的局促的呼吸，她的淡淡的柠檬的香味，她的一缕秀发掠过我的脖子。她撅起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轻轻地对着我的耳朵：“谢谢！”
回去的路上，我和朵娜一路说着笑着，谈着山上女孩的成人礼。走到芭蕉林的时候，河边传来弱弱的呼救声：“来人，来人”。
我们在河边看见了大贵，他躺在青草棵里，全身湿透了，脸和身上露出来的皮肤肿得像发过的馒头，脑袋像水里捞起来的大南瓜。他哼着：“马蜂，马蜂叮的……” 大贵又高又重，我们没法挪动他，我让朵娜去叫人，我守着他，问他怎么回事。
他早上起来，想去山上找点野蘑菇改善生活。
看见小河边的树上喜鹊在叫，树上有一个大鸟窝，窝里有一窝鸟蛋 - 他是那样想的，鸟蛋炖上蘑菇，难以想象是多么美妙的一顿大餐。好久没有吃到油荤，几乎顿顿是半碗米饭，半碗苞谷，一勺大白菜，或丝瓜或茄子，加一碗清汤，清汤飘着几片青菜叶和几滴油花花。
他很多次去饭堂打热水，错打了清汤，洗了澡也不碍事，确切地说，反而觉得皮肤更光滑。
嘴里的口液是青菜的味，肠胃像干枯的森林，急需一场带荤的暴风骤雨。他带着一份执着，艰难地爬上了大树，一寸一寸地接近鸟巢。鸟巢就在头顶，美食只有一臂之遥。当他正要抽出一只手来，却发现鸟巢的门口有许多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他想逃，已经来不及。
无数的马蜂如暴风雨把他团团围住，他从几丈高的树上栽到河里！
能讲出一个完整的吃的故事，他应该是性命无忧，只怕要承受一两个星期的皮肉之苦。我担心他毁了他的一双拉琴的手，帮他看了看，手指还能晃动。
“我明明看见鸟窝，怎么不是鸟窝呢？” 他还是没想通，还念着带晕的美餐，“你再去看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