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送走白雅兰一家,我后脚还没进家门,母亲就变了脸,还是平静的脸色,只是笑脸消失得太快。她叫我跟着去伙房,示意我坐到灶头边的小木墩上,我意识到麻烦来了。
“你和朵娜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开门见山地问。
“朵娜?” 我故意装得离那个名字挺远的,“没什么呀。”
“那天一大早你跟她干嘛去了?”
“那天?我写生的时候,在河边碰到她了。” 我对自己给的理由还满意。
“那你俩去瞭望台也是偶遇?” 看来她都知道了,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儿子,我以为你是懂事的孩子,通常说一遍就够了。让你离那个疯丫头远点,你还是没听见?”
“我明白,我就是跟她聊聊天。” 我有点委屈。
“你不明白!” 母亲训了我一句。又觉得语气重了些,然后舒缓地说:“你看见了,你爸爸,其他的退伍军人,在这原始老林里努力了半辈子,你以为他们不想走出这个大山,不想回老家去,是没办法!我们为什么求人,送你到县城上中学,是希望你比我们走得更高,有好的前程。”
我母亲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湿润。我起身递了一块毛巾给她。她接着说:“我说朵娜这个孩子疯,不是说她是个坏孩子。像她这样,天还没亮,就约男孩子上山,要不了多久,我不知道你们会闹出什么事来。出了事,你就得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我似乎懂了:“以后不随便跟她上山了。”
“还是没明白,仅仅是上山吗?趁早打住,不要动了感情,动了感情,你自己也拦不住。”
“那我以后离她远点,” 我答应。
“这是你说的!我要看你的行动。我跟方医生谈过了,朵娜也是这么答应的。如果,” 我母亲看似平静实则严厉地说:“再发现你们鬼鬼祟祟,要么把你调到别的营去,要么把朵娜调走。”
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她不会听我解释,我和朵娜真没什么,不会影响我的前程。嗨!身边刚有了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去从军,一个被禁足,只剩下小说里的乐趣了。
我读完了小说《静静的顿河》,来到四眼的宿舍,想换本更刺激点的。上次听他说,《傲慢与偏见》写尽爱情的沧桑,是他的保留收藏,轻易不示人,尤其不给涉事不深的我。天刚黑下来,离熄灯号还有一会儿,他屋里亮着灯,我叫他,没人应,推他的门,被什么堵住了。再推,听到四眼的哼声,一股酒气冲过来。我挤进门,从地上把他拉起来,扶到床上。他睁开眼,找他的眼镜,我从地上捡起它递过去。
“你来的正好,看我的新诗!” 他搜着他的口袋,什么也没摸到,“喔,也许在梦里写的,你等等,我回忆一下,还能记下来。”
“你慢慢回忆,我想借你的《傲慢与偏见》。”
“你不能看,我不想毁掉一个少年。”
我早有准备,从裤兜里拿出一瓶白酒放在床上。
“学坏了不怪我。” 他抓起酒瓶,用牙咯的一声咬开瓶盖,“在箱子里,你自己找吧。”
我从床底下拉出箱子,打开盖子,先看到的是朵娜的素描,我为她画的。我拿在手里,做到床边,想问他怎么回事。他把画从我手里抽走,放在床里头,让我够不着。
他说:“别人说朵娜不适合你,我也这么说。每个人的命运有自己的轨迹,以我的阅历看,你和朵娜的轨迹相去甚远,打个比方,保尔和冬妮娅初看起来是美好的一对,但是初恋最盲目,不可靠,随着保尔阅历的成长,你还会认为他们彼此可以相守吗?”
他喳了一口酒,接着说:“你不要沉湎在这里,你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北京,上海,香港,纽约,有机会我带你到大上海走走!我从你的眼睛看得出你的聪慧,出去闯闯吧,把朵娜留给我,我没打算离开这里,我能呵护她,你能吗?”
我找到《傲慢与偏见》,什么也不想说,往外走。
他还不依不饶补充道:“我酒醉的时候,好像朵娜亲过我!”
秋季的某个夜晚,风清月朗。我先和大曹一拨人玩篮球,再去看大贵拉手风琴,像是一个世纪没去女工宿舍找陈佳聊天,不知道朵娜是否还在教她的母语,不知道她是否学了新的吉他曲?
直到十点才回到宿舍,翻阅了一下小说,读了几页便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我被雷电惊醒,在屋外的狂风暴雨中,我隐约听到一片哀嚎,先以为是水潭的蛙鸣,又以为手风琴鸣奏曲,从窗户可以看到有人朝女工宿舍方向跑,我没穿雨衣也追了出去。
朵娜她们整个草屋倒塌了,女工们压在下面,哭叫声连成一片,雷电交加,黑暗中的暴风雨愈发猛烈。在闪电划过天空的一刹那,倒塌的屋顶上,有在挣扎的半个腰身,探出来的脑袋,晃荡的手臂,和卡住的大腿,令人怀疑这是女巫的咒语下的鬼屋。
我找到一根木棍,摸着朵娜和陈佳宿舍的位置,奋力在屋顶上鎬开一个洞,顺着哭喊声发现了陈佳,抓住她的手,把她拖了出来。她没受伤,只是受了惊吓,被别人接走了。我心想着朵娜,听不见她的哭叫,就跳进洞里在黑暗中摸索,爬到她的床前,在积了雨水的地上碰到了她。她没有动静,失去了自觉。我喊外面的人帮忙,找到一个缝隙,把她拉了出去。当别人接过她时候,她哭出了声。我想她已生命无忧,就回到宿舍,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是竹片和茅草的划痕。
一两天后,我病了,回到父母的屋子,无力地躺在床上。
方医生来看我,说我发烧得厉害,看来是得了副伤寒,可能是淋雨和体力透支引发的,但她没有特效药。本想问她朵娜受伤了没有,吉他有没有砸坏,但我母亲把她叫到隔壁房间里,与她简短地聊了几句。
我妈说:“方医生,你是不是该考虑个人问题哪?”
“你听到些什么了?” 她问。
“有些闲言碎语,说四眼和高大伟跟你走得很近,他们俩为你都快打起来了。”
“哦,四眼看上了我老大朵娜,可她还小,我会盯着他们。”
“你是不是觉得高排长不错?” 我妈又问。
方医生没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说:“他常来我家,主要是忙我家的抚恤金和救济的事。”
“那你还是多个心眼吧,他是有家的人,正在办理老婆和孩子来农场的事。”
“他说他是单身,这英雄的嘴里也跑火车?” 方医生一定是很失望地走了,不知她认为我妈是多管闲事还是出于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