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人2022-03-28 11:14:39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宋军顾不上吃饭,就立刻拔寨前行。一路上,宋军不停地遭到金军骑兵们的袭扰。然而,宋军的将士们齐心合力,一起向榆次的方向攻击前进。

到了当天傍晚,宋军距离榆次县城只有二、三十里。此时,宋军遭到了金军的顽强阻击。金军从太原的方向不断增兵前来,新到了几千骑兵在蒲察斡论的带领下,不断地向宋军发起冲锋。

种师中和制置司的将官们因为有马匹,此时已经进入了榆次城内。他听说宋军被金军阻击在半路上,就同张俊和制置司的副官和参谋们一道商量对策。

张俊建议说,不如现在就率领榆次县城内的部队杀出城去,两面夹击,与金军决战。对于这个提议,众人以为过于冒险。他们觉得此时榆次对宋军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失。已经进了城的部队首先还是要确保守住城池。

黄友建议制置司的人重新出城加入宋军在城外的部队,指挥着部队尽快杀到榆次。他自报奋勇去前军指挥,表示无论如何都要为大军杀开一条血路。

种师中经过考虑,同意了黄友的建议。众人来不及在城里吃饭,就带领了几百名将士从榆次县城里出来。等种师中回到了城外的部队当中,才发现情况比原先预料的还要坏。

此时的宋军,经过了连续两天的战斗,将士们早已精疲力尽,战斗力大减。在金军一队队骑兵呼啸着左冲右突之下,宋军中的一些士兵开始向后溃逃。这样脱阵而逃的士兵们其实跑不了多远。在金军骑兵苦追下,他们很快就被轻易地斩杀了。

种师中立刻指挥宋军将士们拼命死战。他见形势十分危机,便狠下心来将阵中剩余的骑兵集合在一起,同冲上来的金军铁骑硬对硬地正面厮杀。刹那间,刀光剑影,战马嘶蹄。宋金双方的将士们如同两道奔涌的潮水对撞在一起,扬起了漫天的风暴!

这是一场铁与血的惨烈厮杀,是一场山河为之变色的殊死搏斗。宋金两朝的国运,将会因为这场战斗的胜负而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两朝各自的将士们,为自己国家的强盛都英勇地拼尽最后的一滴血。

当晚,宋军顽强地到达了距离榆次县城只有十里的地方,便再也无法前进了。种师中见手下的将士们实在疲惫得无力再战,在击退了金军又一轮的攻势之后,便下令部队停止前进,当晚就地安营扎寨。同时,他派人骑马冲破金军的拦阻,进入榆次县城通知城内的张俊,要他做好明日一早带兵出城接应的准备。

参谋官黄友正率领着前军的将士们向榆次的方向冲杀,忽然接到了就地宿营的命令,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之前,他已经仔细地观察了四周的地形,发现这里的地势低洼,三面都是高坡。一旦金军倾力来攻,宋军很可能会三面受敌。黄友觉得非常不妙,连忙来到中军,向种师中建议部队应该一鼓作气,等杀进榆次县城后再休息。

种师中听了陷入了沉思。一方面他觉得黄友的担心有道理。可另一方面,他何尝不想让部队赶快到达榆次,可问题是将士们实在无力再往前攻击前进了。他必须让部队停下来休整一夜,好让将士们明天能够重新再战。于是,他摇头否定了黄友的建议。

“倘若一定要在此宿营,那就该移军到旁边的高地上。”黄友又向种师中建议道。

种师中也明白,宋军目前的宿营之处是个低洼地,一旦金军占据了三面的高坡,居高临下地冲杀而来的话,将会对宋军十分不利。可他又担心,部队刚刚安好营寨,如果此时突然拔寨而移到别处,很可能会引发混乱。其实,此时已经有不少战斗意志薄弱的士兵们,因为怯战开始趁着夜色四散逃命了。种师中认为不能在这个危险的时刻移寨,从而使得军心更加涣散。

种师中觉得,今晚看来金军不会再来进攻了,不妨就先在这里住上一夜,反正明天一早部队又要拔寨起程。于是,他心存侥幸,没有听从黄友要他立刻把营寨移往高地的建议。

黄友见自己的建议被拒绝了,心里十分沮丧。他走出了种师中的大帐,不禁仰天长叹道:“事去矣!”

没人能猜到黄友是如何知道宋军大势已去的。不过,战局的发展却不幸被他言中了。

就在当天夜里,宋金两军在榆次的兵力对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金军又有两支生力军到达了榆次,加入了这场本来胶着在一起而胜负未分的大战。

原来,金军在太原的指挥官完颜银术可,听说种师中将兵十万到达了寿阳后,深感金军前去阻击部队的兵力不足。于是,他决定倾其所有,从正在围困太原的金军中又抽调了骑、步兵各几千人,由娄宿率领星夜赶去参战。同时,完颜银术可还下令,让在隆州谷阻击姚古军的完颜突合速与完颜拔离速,从其所率的万余步、骑中分兵一半,由突合速率领,立即前往榆次加入这场宋金大战。

金军的这两支生力军于当夜陆续到达榆次境内后,同完颜娄室等人合兵一处,一面抢占了宋军营寨三面的高地,一面又派兵前去围攻榆次县城,阻止城内的宋军将士们出城接应城外的部队。

天刚一放亮,金军的各路部队便从三面的高地,以排山倒海之势,一起向处在低洼地里的宋军发起了冲锋。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娄宿从太原城下带来的部队。他们以人马皆披重甲的铁浮屠为先锋,首先攻击了宋军的右军。在漫天的刀光箭雨之中,右军的将士们虽然拼尽全力进行抵抗,可战阵还是很快就被撕开了,士兵们开始纷纷向后溃退。种师中见状,急忙从中军里抽调一部分将士前去增援,想把被金军撕裂的缺口堵上。

此时,宋军的前军又出现了险情。对前军发起猛攻的,是突合速率领的从隆州谷赶来参战的金军。他们以骑、步兵相结合,瞄准宋军陕西和河北两支部队最薄弱的结合处,发动了不间断的攻击。前军的将士们虽然顽强作战,但很快就死伤累累,难以再支撑下去。黄友率领着士兵们战斗在第一线。他酣战不退,不幸战死。

由此同时,宋军的左、后和中军也同时遭到了金军的猛攻,情况万分危机。不少只有一息尚存的将士们还依然拼命地死战,苦苦支撑着不利地战局。

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中,宋金两军的将士们都伤亡惨重。战场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将士们的尸体、重伤倒地的马匹、以及随地丢弃的兵器与铠甲。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鲜血早已染红了双方将士们的铠甲。他们个个两眼通红,如凶神恶煞一般地要把对方全杀光。

两军战至中午,宋军渐渐不支。此时,宋军不少的弓箭手都已用光了箭矢。在金军不顾一切的攻击下,他们的还击变得越来越弱。一部分士兵们的战斗意志甚至发生了动摇,开始向后溃退。有些人甚至扔下了手中的刀枪,在金兵们追赶下四散逃命。

此时,种师中终于感到大事不好。多年戎马生涯的经验让他明白,自己疲惫无援的部队,已经无法抵挡住金军一轮轮持续不断的攻击。如果再继续跟金军苦斗下去,他的部队被彻底击跨是迟早的事。一旦部队被击跨而导致士兵们发生溃逃,他们就必然会遭到金兵们无情的追杀。当务之急,是要先击退金军正面的冲锋,然后再争取快速摆脱金军。

于是,种师中组织了余下的所有力量,全力发动了一次反击。在宋军隆隆的战鼓声中,战阵中所有还能够再战的人们,一起向前拼杀。

在这场铁与血的碰撞当中,宋军的将士虽然拼尽了全力,却还是没能击退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骁勇无比的金兵们。随着战斗的进行,宋军的战阵被金军撕来的裂口越来越多,到最后终于发生了崩溃。

种师中见战局的失利已无法挽回,只得下达了向寿阳撤退的命令。这时,榆次县城也被金军攻破了。张俊只好带领残余的部队从城里退出,追赶上了种师中所率领的大队人马。

宋军且战且退,队形变得凌乱不堪。在人马交杂的混乱中,无数宋军的将士遭到了金兵们的斩杀。

宋军阵中的那些伤兵们,面对如凶神恶煞一般扑上来的金兵们更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们被汹涌而来的潮水无情地吞没了。王序礼不久前才刚救治的那两名伤兵,很快就丧身于金军的屠刀之下。

可怜那位新婚刚不久的年青士兵,在其后的许多年里,他的妻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早已命丧沙场,依旧苦苦地等待着他的归来。正所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宋金两朝的这场战争,给两朝的民众们带来了无数人间的悲剧。

种师中带领着麾下最精锐的将士们殿后,同从背后追杀上来的金兵们反复拼杀。当他率军行至寿阳和榆次交界处的杀熊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杀熊岭距离榆次有六、七十里,此时金军的追击完全停止了。种师中于是决定当晚在此过夜。

宋军的将士们同金兵们酣战了一天,还没有来得及吃东西,他们一个个饥饿难忍、疲惫不堪。可是,由于军中本来就已经乏粮三日,再加上部队在白天与金军的战斗中又曾丢失了部分的军粮,缺粮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当天晚餐时,宋军的将士们每人仅能分到一勺黑豆。

种师中清点了余下部队的人数,残存者已十无二三。种师中知道已无力回天。他将剩余的残兵们重新编队,并收整了军械物资,做好第二天与金军再战的准备。同时,他开始遣散仍然跟随着部队的文官以及各司的参谋们,要他们离开部队各自往东逃命。

王序礼正是在这个时刻离开部队的。他临走时,种师中将统军司的虎符交给他,让他务必把虎符带回京城,交还给枢密院。

第二天清晨,金军再次派出重兵,对宿营在杀熊岭的宋军将士们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

其实在前一天的晚上,金军就从俘虏的口中探知了宋军缺粮少食、无力再战的情况。因此,他们集中了最精锐的将士,在完颜活女率领下,向残存的宋军发动了最后的猛攻。

种师中虽然麾下的将士已不多,但他依然带领身边的将士们同金军苦斗,自卯至巳,死战不退。当看到金军的骑兵们如潮水一般的涌上来后,种师中下令神臂弓手们发射完所有的箭矢。顿时,弩箭如飞蝗一般朝着金兵们射去,终于又一次将他们的冲锋击退。

金兵们退走之后,立了功的神臂弓手们纷纷找种师中请求犒赏。种师中让人收拢了尚存的随军犒赏物资,却只找到了数十枚银碗,根本不够用来犒赏士兵们。

那些士兵们见状,全都愤愤地散去。此时,宋军的士气与斗志变得十分低落。一些将士不愿意再继续死战,纷纷扔下武器,离军溃逃。

到最后,种师中的身边只剩下了几百名亲兵。这时,一名亲兵牵来了一匹名马给种师中,要他赶紧骑上突围而去,但是种师中却拒绝独自偷生。

过了不久,完颜活女率领着金军又一次围攻过来。种师中身中流矢,依然顽强死战。他身被数创之后,力竭而死。

宋金两朝在太原城郊的这场血战,由于对两朝其后的命运至关重要的,因此许多的史书中都有记载。

《宋史》里对此战的记载有多处。比如:“知枢密院事许翰误信金兵将退,强令种师中出师,解太原之围。其军至寿阳之石坑,遭金军袭击,五战三胜,进抵榆次。因制置使姚古等失期会师,陷入金军重围,种师中带伤力战而死。”

又比如:“(黄友)进直徽猷阁、制置司参谋官,同种师中解太原围。友遣兵三千夺榆次,得粮万余斛。明日,大军进榆次十里而止,友亟白师中:地非利,将三面受敌。论不合,友仰天叹曰:事去矣!迨晓,兵果四合,矢石如雨,敌益以铁骑,士卒奔溃。”

再比如:“ 金人攻太原,城守,命制置副使种师中往援,屯榆次。金人以数万骑压之。(张)俊时为队将,进击,杀伤甚众,获马千匹,请乘胜要战。师中以日不利,急令退保。金人谍俊计不行,悉兵合围,攻益急。榆次破,师中死之。”

《三朝北盟会编》中的记载也有多处。比如:“初师中约姚古、张灏两军俱进,师中屯於榆次之境,而古、灏不至。甲戌,金人娄宿悉兵来攻右军,右军先溃,前军亦奔,师中率麾下死战,自卯至巳,所馀才百馀人,身被数枪,裹疮力战,又一时而死之,年六十八。”

又比如:“胡骑四集,官军溃散。公独与亲兵、小校数百搏战。左右以名马援公,请俱遁去。公谢之曰:吾大将也。事至於此,不当求生,尔曹亟去,无撄贼锋。公遂力战而死。”

《靖康传信录》中记载说:“师中进次平定,乘胜复寿阳、榆次诸县,不设备,有轻金人之意。又辎重、犒赏之物,悉留真定,不以从行。金人乘间突诸军,以神臂弓射却之。欲赏射者,而随行银碗只十数枚,库吏告不足而罢。于是士皆愤怒,相与散去。师中为流矢所中,死之。”

《封纸编年》中记载说:“先是,师中被诏以兵裹送大金令归。至大名府,复被诏以所统兵救援太原,遂自天长发平定军。至寿阳县,凡数百里间未尝见一金人。师中以为金人知师至悉巳遁去,而我师肆行未尝被坚执锐,五兵之具悉委傔负之将。至石坑,有报前军已到石桥,至太原止二十里。中军至石坑,军垒未屯,有报榆次县路金人贼马将至,师中曰:必金人残零将归者,令后军去收捉。转刻之间,金人大至,我兵未措手间,铁骑来冲,奔溃被伤不可胜数。师中遂殁,幸脱兵将十无二三矣。”

《金史》中的记载也有多处。比如:“宋制置使姚古率兵至隆州谷,突合速与拔离速以步骑万余御之。种师中兵十万据榆次,银术可乃召突合速,使中分其兵而还,与活女等合兵八千击败之,斩师中于杀熊岭。”

又比如:“五月辛未,宋种师中以兵出井陉。癸酉,完颜活女败之于杀熊岭,斩师中于阵。”

按宋朝原来的计划,姚古、种师中和张灏应该三军分道俱进,共解太原之围。那么,由姚古和张灏所率领的那两路宋军为何迟迟不到呢?

姚古作为西军中的名将之一,用兵非常谨慎。他在接到朝廷要他援救太原的命令后,立即从隆德府出兵。当大军行至隆州谷时,遭到了由完颜突合速与完颜拔离速所率领步、骑混合的部队阻击,双方一直缠斗不止,耽误了大军的行程。

不久,种师中派来联络的使官到了姚古的军营,请他立即赶赴太原支援。此时,种师中在太原同金军激战正酣,完颜拔离速为了分兵前去参战,便故意散布出谣言,说西路军的主帅完颜宗翰正亲率金军的主力奔往太原。姚古的手下有一员将官名叫焦安节,此人中了完颜拔离速的疑兵之计,把完颜宗翰要去太原的假情报报告给了姚古。姚古听后十分犹豫。他不仅没有立刻驰援太原,反而让他的部队向后撤退。

金军采用各个击破的战术,在将种师中所部击溃之后,主力从容回师前来迎战姚古、张灏两军。五月十九日,金军在祁县以东的盘陀同姚古所部相遇。双方经过了数日激烈的交战后,姚古所率领的部队被击败,被迫退守隆德府。

小将张灏并没有因为他的父亲张纯孝被困太原而拼死前往驰援。在同金军遭遇后,他同样逡巡不前,未能如约与种师中在太原会师。

《宋史》中对此记载说:“古进兵复隆德府、威胜军,厄南北关,与金人战,互有胜负。太原围不解,诏古与师中掎角,师中进次平定军,乘胜复寿阳、榆次等县。朝廷数遣使趣战,师中约古及张灏两军齐进,而二人失期不至。师中回趋榆次,兵败而死。金人进兵迎古,遇于盘陀,古兵溃,退保隆德。诏以解潜代之。古之屯威胜军也,帐下统制官焦安节妄传寇至以动军情,既又劝古遁去,故两郡皆溃。”

至此,宋朝对太原的这次援救行动完全失败了。由于三路大军之间没能很好的协调,宋军在总兵力占优的情况下被金军各个击破,不仅没能完成救援太原的任务,反而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后来,宋朝追究这次兵败失职人员的责任,姚古因救援太原不利,被贬去岭南广州。畏缩怯战的统制官王从道、副统制张师正等人伏法认罪,后被朝廷所杀。统制官焦安节妄传军情,在宋朝第三次援救太原之前,被李纲斩首祭旗。

后人在评说宋朝这次援救太原失败的责任时,也有一种说法是种师中轻敌冒进。说当种师中行至威胜军时,误听谣传说金军已从太原城下撤走了。他担心姚古先赶到太原,于是让大军由原来的日行四十里改为日行八十里,以致中了金军的重兵埋伏才致使兵败。

《林泉野记》中记载说:“及虏再围太原,诏诸将解围。古及种师中闻虏兵少,不知其诈也。於是各率兵数万,约古出河东、师中自河北,日行四十里赴太原。古至威胜军,师中虑古先到成功,乃日行八十里。虏谍知,以轻兵拒险,使古不得进。以重兵迎师中,至榆次县相遇,大战,师中死之。后数日,古遇虏於盘陀,兵皆溃。”

在种师中兵败之后,他所率的部队中有许多将士溃散而逃,一部分退回了平定军,还有一部分流落到了山林。由于他们当中大都是职业军人,宋朝后来陆续收拢了这些离散的将士。除了把其中的一些将官降职处置外,其余的大都编入了新组建的部队。

对于种师中英勇的战死,宋钦宗非常伤心。后来,当种师中的侄子种沔带着他的棺柩来到京师时,宋钦宗亲制祭文,称赞种师中生前“吁嗟虎臣,公尔忘身。”他还派内侍前去吊唁,追赠种师中为乡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后又追赠他少师,并提拔了他的子孙族属共二十几人为官。

 

原野之上,一轮满月缓缓地从地平线升起,悄然爬上了枝头。

荒野间的小树林里,一个孤独的人影正在一棵树下生火取暖。他的手有些哆嗦,好不容易才打着了火石。

微弱的火星,点燃了聚拢在一起的一小束干草。那人对着那束干草拼命地吹气,终于让干草燃起了火苗。他赶紧将那束干草放在一堆搭好的小树枝的下面,再蹲下来侧着头拼命吹气。终于,这一小堆柴草开始燃烧了起来。

那人又把几根捡来的粗树枝架在那堆柴草上,等着火苗慢慢地窜上来,发出了劈劈啪啪的声响。然后,他将一个破烂的铁碗架在燃烧的薪柴上。碗中盛的是他刚从附近的小溪里打来的清水。他又取过来一个小的布袋,小心地把袋中最后的一点黑豆倒进了碗里。然后,他在火前坐了下来,等着水慢慢地把碗中的黑豆煮熟。

飘闪不定的火苗渐渐地大了,火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原来是王序礼。此时,他正在逃回京城的路上。

火光下,王序礼的头发乱如蒿草,脸色冷如玄冰。他的眉头紧缩着,眼里布满了血丝,显得非常憔悴。他身上的衣衫不仅褴褛破烂,而且如果仔细去看,还能发现上面沾染的着早已干涸的斑斑血迹。

王序礼看上去像是一个在饥荒年代中逃荒要饭的人。所不同的是,他虽然饱受磨难,却并没有灰心丧气。他只是感到孤独,心中正有千头万绪,却无人听他倾诉。

王序礼抬起头,仰望着天边的那轮圆月。不知怎的,今晚的月亮,在他的眼里显得有些异样。

此时,月亮的边缘隐约地泛起了一丝血红,并且颜色愈来愈浓,俨然形成了聚围之势。才不过短短的一刻,天上的那个银盘就变成了一轮硕大的血月。暗红的血色溶进月光里,像是被在战场上无数死去的将士的鲜血所浸透。大地之间的万物,便因此披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血色。

在种师中战死的前天夜里,王序礼逃离杀熊岭,一路向东奔跑。在路上,他遇到了败退下来的几名宋军士兵,便同他们结伴而行。然而,他们还是没有跑赢追杀而至的金军。第二天晚上,他们便被几个金军的骑兵们追上了。

那一次,王序礼离死亡很近。要不是那几名宋军将士拼命反抗,同金兵们搏斗在一起,他是根本无法逃脱的。

不过,王序礼却十分幸运。他趁金兵们不注意,乘着夜色连滚带爬地躲进了路边的一簇草丛里。他趴在稠密的灌木后面,目睹了那几名宋军将士们惨遭金兵们的杀害。其中的一名宋兵手上根本没有武器,却也被金兵逮住后用刀划开了肚子。他在临死前所发出的凄厉的喊叫,让王序礼永远无法忘记。

金兵们在杀死了那几名宋军将士后,还对侥幸逃走的宋人进行了搜索。有好几次,金兵们的马蹄离王序礼蜷伏的地方不过只有十几尺之远。就连战马粗重的喘气声,王序礼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苍天保佑,他最终还是躲过了金兵们的搜杀,捡回了一条命。

王序礼不光活着,连种师中交给他的兵符也没有丢掉。那个兵符被他包在一个小布包内贴身揣着。后来,王序礼再也没找到伴儿,只身一人往京城的方向奔走。他身无分文,沿途靠要饭和随身带的一小袋黑豆充饥。

一路上,王序礼走过了不少宋朝的州县,亲眼目睹了这场战争给中原的民众带来的灾难。在女真人残暴的蹂躏下,原来繁荣富饶的中原大地上,有多少个城郭毁于灰烬,又有多少个生灵惨遭涂炭。无数的家庭因此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每当他想起这些,想起那些英勇顽强、战死在沙场的宋军将士们,他的内心里就充满了对女真人的仇恨和对宋朝死难者的悲哀。

这些仇恨和悲哀是如此之沉重,曾经无数次要把王序礼压跨。但是,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始终在支撑着他,让他一定要活着回到东京。那就是他尚未完成的使命:种师中交给他的兵符,他必须把它安全地带回东京。除此之外,他还要把在军中的所见所闻,上报给朝廷,让他们了解同金朝这场战争的残酷性。当然,在支撑着他活下来的信念当中还有另外关键的一个:他的父母和妻儿正在家中等待着他的归来。为了他们,他必须要活下来,他一定要再见到他们。

铁碗里的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煮开了,几十粒黑豆在冒着热气的沸水中翻腾着。王序礼用一段小树枝搅动着碗中的黑豆,碗里发出的饭香让他的胃急剧得痉挛起来。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有了这碗黑豆汤,他坚信自己就能活着回到京城。

这时,天边的那轮月亮已经升上了高空,玉盘中的血色早已完全褪尽,露出了银白而无邪的光芒。这个曾被天狗无数次吞食、又无数次吐出的月亮,千百年来目睹了人世间多少的变迁与沧桑。此刻,这轮明月又如铅华洗尽,涅槃重生,显得光芒四射、华美绝伦。

王序礼被明月的光芒沐浴着,心中重又点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回来再说东京城内,自从徐玉婉从应天府返回后,时常想起在船上遇到的那个道士所赠的偈语。她不知道这“新”和“清”的两字偈语中,究竟带有何种的点化与暗示。

徐玉婉依照道士所言,每日在心里默诵这两字偈语。可是,她并不清楚赵卓是否也会如自己这般,时常地去念诵偈语。

一日,当她又把玩起这两块玉牌时,突然心念一动,想起:这玉牌恰好是一对儿,上面却没有任何刻字和雕花。不如就把这“新”和“清”的两字偈语分别刻在上面,一块儿留给自己,另一块儿送给赵卓。好让他每天都能看到玉牌,才不会忘去念诵偈语。

主意已定,徐玉婉于是带着两块玉牌,来到京城中的一家有名的玉石店。这家店名叫“玉玲珑”,开在横街的长庆楼上,乃是专营玉石的老字号。店里不仅出售玉石和玉器,还雇有几位擅长碾玉的玉匠,专门按客人特殊的要求碾制玉器。

徐玉婉拿出两块玉牌,请玉玲珑里的玉匠师傅,把“新”和“清”两个字分别碾在玉牌上。按规矩,她先付好了所需的定金。

黄金有价玉无价。古人没有现代的金刚砂轮,又是如何制作出精美细腻的玉器呢?

原来,古人制作与雕琢玉器的方法与现代不同,靠的是“碾玉砂”。碾玉砂是一种天然的金刚矿石,经捣碎筛选后可以制成沙砾。人们常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讲的就是碾玉砂的强度很硬,可以用来碾磨玉石。

玉匠在对玉石进行碾磨时,通常要使用一种叫旋车的工具。旋车上装有圆盘形的扎碢,扎碢底部轧杆的尖头上镶有碾玉砂。在碾玉时,玉匠通过脚踩踏板带动扎碢快速地旋转,从而使轧杆尖头的碾玉砂反复去摩擦玉石的某个部位,从而通过对玉石的碾磨去进行雕琢。手工碾玉是个非常费工费时的活,其碾法如刻,工致之极,相应的技法现今早已失传。

转眼几天过去了,徐玉婉又来到了长庆楼的玉玲珑,将工钱全付清了,取回了碾好的一对玉牌。

徐玉婉刚走出了店门,便凭栏而立,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那对儿玉牌,仔细地端详了起来。

只见“新”和“清”两个篆字,被分别刻在两块儿玉牌上,显得十分古朴和雅致。这两个字中,究竟包藏着何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徐玉婉仔细地查看着字上的每一处细节,似乎想读懂那个连接着今世与来生的故事。

在屋外阳光的照射下,那两块青碧色的玉牌显得格外得通透艳丽、水头十足。徐玉婉把两块玉牌拿在手里,对着阳光看了好久,又在手中揉搓了半天,这才心满意足。

徐玉婉心想:这两块石头,不知道是来自哪座深山,又经过多少年冰河的洗刷,才会变得如此莹润无暇。它们有幸被人采集到后,再交给玉匠师傅细心地切割、碾磨,好不容易才到了赵卓的手里,又被他送给自己收藏。这个辗转的故事,本身不就是一段奇妙的缘分么?

如今,一对玉牌已经碾磨好了,接下来便要考虑如何将“清”字的玉牌交给赵卓。这个问题比较棘手。自己现在就送到赵府?似乎有些突兀。要不让钟韵儿帮忙送过去吧?可又该以何名义呢?徐玉婉一时犯了难。

徐玉婉正想下楼,抬头却看见玉玲珑的旁边,便是一家酒楼,名叫“月朦胧”。她心想,一边是“玉玲珑”,一边是“月朦胧”,对仗地好生工整。不妨就进这月朦胧里小坐一会儿,把这件事好好地想想清楚。

于是,徐玉婉便进了月朦胧。温酒独酌、三杯两盏之后,她眼前的一切,便真的变得朦胧了起来。

正是:玉玲珑、心潮起,月朦胧、情愫生。徐玉婉喝得微熏似醉,银眸黯淡。那欲说还休的思念,让她感到了心都在沉沦。

想那赵卓,待人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让人着实捉摸不透。莫非真如那道士所言,自己跟他是被前世的宿怨所累,才致耽搁了今生?莫非今世的情缘,注定将会是落花流水,无果而终吗?

可这一段情缘,却又是因谁而生?又能怪得了谁?谁是谁的眷恋?谁又是谁的救赎?要怪只能怪自己咎由自取,要怨只能怨自己作茧自缚。

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爱得如着魔一般,飞蛾扑火似地投向那炽热的爱情漩涡?俗话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正是内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渴望和躁动,才让自己变得如此失魂落魄、身心俱疲。

徐玉婉默默地坐着,把一对玉牌并排摆在面前,仔细地又端详了半天。直看得她,愁眉不展,心碎满地。她忍不住端起了酒杯,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徐玉婉此时的心境,正有柳永的一首《风栖梧》写得最好。其词曰: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同一天的夜里,钟韵儿却做了一个光怪离奇的梦。

钟韵儿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带有颜色的梦。梦里面五光十色,变幻奇妙。

起初,钟韵儿梦见自己走在一潭碧绿的池水旁。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顺着波光荡漾的池水,幽深地向远方伸展。她象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引领,不由自主地沿着这条小路朝前走着。虽然是独自一人,她却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心中有一种漂浮不定的幸福感。

在光影迷离的梦境里,钟韵儿看到了水池中的莲花,大朵大朵艳丽地盛开着。硕大的荷叶和叶间的莲花随风摇摆,婀娜多姿地翩翩起舞着。

在那条小路的最深处,有一间木屋。钟韵儿上前轻叩屋门,可里面却静悄悄地没人答应。她犹豫了片刻,便试着推了推门。咦!原来门只是虚掩着。

钟韵儿迈进了那间屋子,立刻便闻到了一种熏香的气息。清新而淡雅的香味直钻进了她的心脾,让她感到了欢愉和沉醉。屋里面红彤彤的一片,所有的家具摆设,都被笼罩在和着喜气的光芒之中。

这究竟是在何处?钟韵儿猜测着。

她举目四顾,想看清楚屋里面的一切。可是,那片红彤彤的光芒却不知是被谁搅动了,变成了模糊一团。在光芒即将消逝的那一瞬间,钟韵儿隐约地看到了红蜡烛、红幔帐,红……

一双手突然从背后蒙住了她的双眼。钟韵儿一惊,拼命地想把那双手扳开。

就在那一刻,她从梦中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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