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赵卓体内原来承载的许新的魂魄,因为信了道士的话,便离开了载体,钻进道士的葫芦里,随他去了亳州蒙城。
那个道士,其实乃是在亳州蒙城修道成仙的张真人。当初,他为了赢下与赵卓的那盘棋,一时冲动而许下了承诺,要助赵卓体内的那个魂魄去见识前世的宿怨。
张真人回到了蒙城后,便择良辰吉日,启动炼丹的炉灶,燃起熊熊的炉火。张真人要借丹灶之火,助这个魂魄前去九重天外。
要说炼丹术,乃是依阴阳五行,巧夺天地造化之功。记载着道教炼丹术的《庚道集》中说:丹灶之火,能使“千年之气,一日而足,山泽之宝,七日而成。”
张真人先让丹火烧了整整七日,待炉中的火焰变成了青蓝色,才小心地取过那个葫芦,拧开盖子,心中默念咒语,将手中的葫芦摇了一摇。但见一缕细细的青烟,从葫芦的口中飘然升起。
张真人默默无语,举起一只手,将那缕青烟引入丹灶的胎鼎。
胎鼎又名“丹合”,乃是一个金属容器,被安置在丹炉内部的反应室中。《金丹大要》中注解说:丹灶中的胎鼎,内分三层,胎鼎“悬于灶中,不着地”。
随后,张真人施展符籙法术,将丹灶中的炉火变幻成五色炫火。一时间,灶内云蒸霞蔚,飞度越过了九重天外,幻化出了五百年前的景象,让委身于胎鼎之中的许新的魂魄,目睹了前世之事。
原来五百年前,正是唐朝建国的年代。天下之势,分久必合。武德元年(618年),唐高祖李渊在长安(今陕西西安)建都称帝,建立了唐朝。到了武德七年(624年),唐朝先后平定在隋朝末期分裂而成的十多个地方诸侯政权,基本统一了分崩离析的中国。
然而,唐朝的北方边境,却是同突厥汗国接壤。突厥汗国以游牧民族为主,此时刚分裂成东、西两汗国,实力已不如以前。武德八年(625年)四月,西突厥统叶护可汗派使臣到唐朝向皇室请婚。唐高祖李渊听从老臣裴矩的建议,答应与西突厥和亲,并派自己的侄子高平王李道立出使西突厥。
同年六月,东突厥却打算与唐朝为敌,颉利可汗亲率大军进攻唐朝。唐高祖遂以右卫大将军张瑾为行军总管、中书侍郎温彦博为长史率军抵御东突厥的进攻。同年八月,唐军在太谷战败,温彦博被突厥俘虏。因为颉利可汗知道温彦博是唐高祖的近臣,因此逼问他有关唐朝内部的虚实。温彦博坚贞不屈,拒不回答。后来,颉利可汗将他流放到阴山的苦寒之地。
当时,同温彦博一起从长安出征的,有一个叫卢弘的随行。卢弘原在朝中尚书省兵部的职方司任职,他同太子李建成的心腹、卫车骑将军冯立家里的一名女眷相好。那名女眷,名叫冯若颖。
卢弘和冯若颖两人的相好其实非常偶然。有一年的重阳节,李建成在东宫里设宴欢庆。在邀请的人当中,既有平时和自己关系亲近的朝中大臣,也有自己的嫡系心腹以及他们的家眷们。冯若颖是冯立的侄女,当日随他赴宴。卢弘平时同太子的关系尚好,也受邀去了东宫。
那日,由于不少官员都带着家眷,因此酒宴上的气氛十分活跃。酒过三旬之后,男男女女开始各自结伴作乐。有的一起谈天说地,也有的一起竞斗游戏。或许是因为机缘巧合,卢弘和冯若颖一同玩起了投壶。
投壶乃是宴饮时的一种投掷游戏,在唐代尤其盛行。它的玩法是:投壶者站在离壶不远距离的地方,把矢投向壶中,以投入壶内矢数的多少来决定胜负,赢者得筹,负者罚酒。通常,投壶由陶瓷或金属制成,高一尺二寸,口径二寸半,壶腹约五寸深,内装红豆,使矢投入后不被弹出。矢有数根,由竹木削成箭状,每只长八、九寸。在玩投壶游戏时,除了两尊投壶和两组木矢外,还要用到两组算。算以竹片制成,用来计算玩家的成绩。另外还需一对儿酒爵,负者用此饮酒。
卢弘和冯若颖一时玩得兴起,不觉之中便眉来眼去、情愫暗结。两人一见钟情之后,又经过了几番磨合,终于两情相悦,自此爱得难舍难分。于是,卢弘去冯家登门求亲,两人山盟海誓,准备择期完婚。
然而,世事无常,风云突变。不久,卢弘以幕府参谋随从温彦博征战突厥军,兵败后也不幸被俘,被流放于阴山之下。卢弘自此再不见踪影,不仅错过了与冯若颖的婚期,还与她断绝了音信。
武德九年(626年)的六月四日,刚刚建立才九年的李唐王朝,在皇宫外发生了山崩地裂般的流血政变,史称“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之变的主角,乃是唐高祖李渊的三个儿子,分别是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刚开始起兵反隋时,他们弟兄三人默契配合,可后来却发展到相互猜忌和倾轧。秦王李世民,因不满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对他不断的排挤与陷害,在玄武门外设下埋伏,当场诛杀了毫无防备的李建成和李元吉。
由于唐朝采用的是府兵制,东宫、秦王府和齐王府中各有一班文臣和武将。在这场兄弟相残的争斗中,三府的将士们各为其主,相互之间展开了殊死的厮杀。
东宫的卫车骑将军冯立、副护军薛万彻等人在听到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在玄武门中了埋伏后,立即率领东宫和齐府的二千精兵赶来,猛攻玄武门,要为太子和齐王报仇。掌管着宿卫军的云麾将军敬君弘和中郎将吕世衡出玄武门接战,结果全部战死。冯立和薛万彻等人没能攻下玄武门,便扬言要去攻打并血洗秦王府。由于此时秦王府里多是秦府将士们的家眷,留有的兵将很少,李世民和秦府的将士们闻讯后非常惊恐。
关键时刻,李世民手下的骁将尉迟敬德赶来,出示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首级。东宫和齐府的将士们见了,这才军心涣散,冯立和薛万彻等人随即逃出了长安。
玄武门之变后,唐高祖李渊被秦王的亲信们“宿卫”,不得以于八月八日禅位,改称太上皇。八月九日,李世民登基为皇帝,庙号太宗,年号贞观。唐太宗李世民在位期间,励精图治,从谏如流,开启了“贞观之治”,为唐朝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唐太宗李世民在用人上既往不咎,知人善任。冯立逃走几天之后,便又跑回来向李世民请罪。由于冯立在引军攻打玄武门时杀了敬君弘等人,李世民犹豫再三,才终于宽恕他,让他重新带兵,争取立功赎罪。
玄武门事变的发生,其根本原因乃是兄弟之间由不合而引起的相互残杀,但直接触发该事变的原因却是东突厥对唐朝的入侵。正是因为当年东突厥入侵了唐朝的乌城,为了抵御东突厥的进犯,唐朝决定从长安派兵迎战。太子李建成举荐弟弟齐王李元吉为统帅带兵,李元吉却偏要带上秦王府里的诸位将士一同出征,打算借这次征战东突厥的机会,将秦王手下的心腹将士一一至于死地。秦王府里的将士们不愿任人宰割,极力劝说李世民先下手为强。李世民这才痛下决心,不顾兄弟之情,发动了这场血腥的事变。
在事变发生时,东突厥的颉利可汗正陈兵于唐朝的边境。他认为李世民新登基不久,内部的许多矛盾尚未解决,因此感到有利可图。他马上与突利可汗合兵一处,率领二十万大军深入唐朝的疆土,很快就进军至泾州、武功一带。八月二十四日,突厥军又进至高陵(陕西高陵县),威逼长安。由于当时唐朝在长安的兵力不多,各地的援军还没有赶到,因此形势十分危急。
此时才登基十多天的李世民,立刻任命尉迟敬德为泾州道行军总管,让他前去抵御突厥军。尉迟敬德临危受命,在泾阳(今陕西泾阳县)和高陵(今陕西高陵县)附近率军同突厥交战,大破突厥军,擒获了突厥俟斤(官名)阿史德乌没啜,斩首千余级。在唐军与突厥军的这场交战中,随军出征的冯立也斩获颇丰,战功显赫。
八月二十八日,颉利可汗率军到达渭水便桥的北岸后,派使臣入长安觐见李世民,想打探唐朝的虚实。李世民御驾亲率大臣高士廉、房玄龄等人直驰渭水河边,隔岸与颉利可汗对话,责其负约。不久,唐朝的大军陆续赶到,旌旗盔甲遮天蔽日。颉利可汗见唐军军容齐整,战备充足,只好向李世民请和。八月三十日,李世民与颉利在渭水的便桥上会盟,宰马歃血,立下了和约。唐朝赠给突厥大量的金帛作为犒军之物,颉利可汗则率突厥军撒离了唐朝的疆土。对这一事件,史称“渭水之盟”。
唐朝同东突厥缔结了“渭水之盟”后,以前被俘的唐朝将士先后被东突厥遣送回朝。温彦博在返朝后,被授雍州治中,检校吏部侍郎。后来,他又被进封中书侍郎、进爵虞国公,最后官至尚书右仆射。
卢弘的遭遇则要坎坷得多。他在两年多后才被突厥军放回,一路颠簸流离地回到了长安。他回来不久,便去找冯若颖。可惜在长安城中,哪里还有冯若颖的影子?
原来,冯立因在同突厥军的作战中有功,战后就被唐太宗李世民派往岭南广州去做都督。这个安排让冯立得以平安地离开了长安这个是非之地,因此对他来说并非是件坏事。冯立后来在任内很有政德,最后在广州去世。
冯若颖因此随行南迁去了广州,同卢弘完全断了联系。开始时,她还坚守婚誓,苦苦等候着卢弘的消息。然而韶华易逝,流年空负。冯若颖在苦等了三年后,终于熬不过红颜蹉跎,只好另嫁于他人。
多年以后,卢弘几经辗转寻到了广州,这才知道冯若颖早已嫁人。他心念俱灰,返回长安后一直未娶,在郁郁不乐中了此一生。
红尘里的这一桩破碎姻缘,因情变而成遗恨,乃是卢弘和冯若颖命中注定的劫数,却始终没有得到化解。两人由爱生怨,由怨生恨,在各自的心中都留下无法排解的心疾与隔阂。如同是心头上的一根刺,碰不得、忘不了、拔不掉。两人发誓来生再不结缘,这才生出了妨碍后世的宿怨。
许新的魂魄委身于丹灶的胎鼎中,默默地看完过了五百年前的这段故事,抽身从胎鼎出来,化作一缕青烟悬浮于半空。前世的沧桑和遗恨,让它不胜唏嘘,感慨万千。
“前生结下的宿怨,如何才能被化解?”那个魂魄过了良久才平复下来,以玄语问张真人。
张真人以手捻髯,悠悠地说道:“世间的宿怨,虽是源于宿命,却又各有因果。种下何因,便得何果。人的三生因果,如影随形,循环不散。要想换果,恐怕还须先改因。”
那个魂魄听了,忙问道:“还烦道长相告如何才可改因?”
张真人轻叹了一口气,回答说:“要想改因,则须回到前世。前世的宿命业已发生,自然无法改变,能改变的只是人的心疾。只有人的心疾被感化,怨恨才能被消解。彼此之间的怨恨被消解了,来世的缘分才能得到修补。”
那个魂魄听了,觉得尚有希望,便求张真人说:“道长,俗话说:帮人帮到底。若是如此,还烦你助我去前世,修补心疾,消解怨恨,让今生接出姻缘美满的善果。”
张真人见那个魂魄又来相求,便有几分不请愿,冷冷地说道:“前番你助我赢棋,使我免去了一场羞辱。我受了你的因,才助你去看前世的宿命,还了你的果。如今,你却又来烦我。贫道这次没有受你的因,如何又会施给你这个果?”
那个魂魄听了,一时答不上来,却不肯就此罢休,争辩道:“道长,人常说:上善若水,泽被万物而不求名利。道长心存善念,修己度人,施了善行之果,又如何非要问行善之因?”
张真人听那个魂魄这么讲,一时竟无法反驳。他开启天眼,把前世、今生和来世都看了一遍,居然看到了那个魂魄同自己尚有一段未了的缘分。他叹了口气说:“善有善报,道法自然。看来,为了这个三生的缘中缘,贫道还得帮你这个忙。”
那个魂魄见张真人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在半空中现出了一个圆圈笑脸的符号。
张真人又掐指默算了一回,然后说:“我虽能助你去前世修补心疾,只是来世的姻缘,却又要被耽搁。”
那个魂魄听了不禁身形微微地抖动,圆圈符号里的笑脸变成了苦脸。
张真人只得说:“岂有事事都能周全之理?来世的姻缘,虽会被耽搁一时,终是无妨。”
那个魂魄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它不再言语,缩身又钻进丹灶的胎鼎中。
于是,张真人重新作法,再次燃起了五色炫火,一直要烧上七七四十九天,才可助那个魂魄去到前世,修补心疾。
只是,因为要经历这一回的修炼,许新的魂魄便错过了穿越时空游戏的回程。它没能按原先契约中约定的时间退出游戏,反而进入了游戏的更高一级。
是的,它在游戏里升级了。
东京的开宝寺外,有一片偌大的开阔地。此时,这里变成了一座临时的兵营。
准备出征去救援太原的新军将士们,正集结在这座兵营里,等待着从京城出发的军令。此时,军营中的气氛既紧张,又有序。
在一个军用帐篷里,赵卓刚用完了晚膳。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正用心地研读着几份有关太原方面的战报。
作为新军中的监军使,赵卓不仅要监督部队对朝廷所下达的作战任务的执行情况,还要参与诸如部队调配、将领赏罚、粮草调备等一系列与军事有关的指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个好的监军必须要有自己独立的意见,能够随时根据战斗的需要,给军中的将帅们提出有益的建议。
赵卓正在研读着战报,一个亲兵突然掀开帐帘进来。那人来到赵卓的身旁,俯身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告诉他:军营外正有一名女子,说是想见他。
按照宋军的军规,女人是不许进入军营的。赵卓知道那名女子是谁,便告诉自己的亲兵他会去营门那里见她。等亲兵退走后,赵卓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戎装,出了帐篷,朝着营门的方向走去。
夏天的这个夜晚恬然宁静,军营内的秩序井然。新军的士兵们随处可见,他们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有的则独自忙着做最后的准备。
赵卓沿着军帐间的通道,从这些士兵们的身边走过。当他快到营门时,远远地就看见徐玉婉正站在营门外正朝着他招手。
赵卓三步两步地走上前去,握住了徐玉婉的手。从她脸上明媚的笑容当中,赵卓隐约地看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你可好么?”徐玉婉微笑着问道。
“你看呢?”赵卓报以一笑,退后一步让她看清楚。他解嘲般地问:“如何,还不是同以前一样?”
徐玉婉打量着身着戎装的赵卓,夸奖道:“俊朗了许多,却是与以前不同的风采与气度。”
两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河渠,朝着不远处的开宝寺走去。
一群群的萤火虫若隐若现,如同天上的星星,点缀着美丽的夏夜。河渠旁的绿草中,蛙叫虫鸣此起彼伏、声声不止。河渠上朦胧的水气袅袅而起,让人的心绪恍惚不定。
“我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不好的消息。”徐玉婉柔声地说。她见赵卓向她投来了惊讶的目光,又连忙说:“其实,也并非大不了的事。只是,我们全家……就要搬离京城了。”
“搬离京城?”赵卓听了非常吃惊。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赶忙地问道:“这又是因何缘由?”
“是因为我的父亲。他被贬官了,改去扬州任职。”徐玉婉一边故作轻松地说,一边留意着赵卓的神情。她见赵卓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安,不由得心为之收紧。她沉默了半晌,才又说:“再过几天,我们全家都要搬往扬州了。”
“原来如此。”赵卓轻叹了一口气。他想去安慰徐玉婉,一时却没想出合适的话来,便只好牵着她的手,默默地陪她走了一段。
两人从开宝寺的后门进去,上了夷山的一条土路,慢慢地朝着往灵感塔走去。
“我俩的事……”徐玉婉突然停了下来,在夜色中凝视着赵卓,声音微微地颤抖着问:“你没有忘记吧?”
赵卓立刻誓言凿凿地说:“我如何会忘?你我的婚誓,千金一诺,自当恪守不渝。”
徐玉婉听了这话,心里依然放心不下,又问道:“待我到扬州安定之后,会用书信把去处告知你府。你从太原回来后,会去扬州寻我么?”
“那是当然,我定会去的。”赵卓回答说。
“如果你不去,我会来京城找你的。”徐玉婉说道。
赵卓听了,连忙说道:“你尽可放心,一伺我从太原归来,便去扬州见你,自此琴瑟合韵,共尽百年。”
徐玉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离别的伤感,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男欢女爱之情,从来最是让人割舍不下。徐玉婉同赵卓刚订下婚誓,转眼又变得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让她如何不伤感?
“那块儿‘清’字的玉牌,你可带在身上了么?”徐玉婉又轻声地问道:
赵卓隔衣捏了捏,回答说:“正带在身上。”
“这块儿玉牌,是你的护身符,千万别丢失了。”徐玉婉又叮嘱说。
赵卓点了点头,保证说:“你放心,我会小心保护它的。”
此时,两人已走到了灵感塔下。高高的灵感塔默然地耸立着,象是一个为他们见证与守护的巨人。
回想去年的七夕节,两人第一次在灵感塔的塔顶相遇。无论是撞怀时的突兀,还是壁咚后的惊慌,都化成了他们此时温馨的回忆。
在这月华如练的夜里,生命里的种种美丽和感动灵动浮现,恍然如梦。
“这次随军出征,你千万要小心。”徐玉婉忧心地说。
赵卓轻描淡写地回答说:“生死有命,一切自有天定。此次出征太原,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正是徐玉婉所担心的。她见赵卓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地眼圈一红说:“你可要……好好的。”她仰头凝视着赵卓,柔情地说:“为了我……”
赵卓听罢,无言地点了点头。
徐玉婉说完了所有的叮嘱,才舒出了一口气。此时,她的眼神显得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就如同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汴河水,在水面下却潜伏着汹涌的暗流。
其实,徐玉婉很想一个人哭泣一会儿。可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在心上人面前显出过多的悲伤。
徐玉婉此时的心境,正有宋人秦观的一首《鹊桥仙》写得最好。其词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时此刻,徐玉婉觉得幸福离得这么近,却又好象十分遥远。前世、今生和来世的幻影,光怪迷离地交织在一起,一时难解难分。
徐玉婉将身子向赵卓靠过去,想得到离别之前最后的一点温存。
“抱抱我吧!”她小声地央求道。
赵卓伸开了双臂,把徐玉婉拥进了怀里。他把她抱得很紧,仿佛他拥抱的不仅仅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而是一个可能瞬间就失去的幸福。
在赵卓的怀抱里,徐玉婉感到了渴盼已久的温暖。他的怀抱好舒服、好幸福。
徐玉婉扬起头,用双唇去亲赵卓的脸。她要把一个爱的印记,留在心上人的脸颊。
然而恰在此时,在两人的身旁突然有一阵飚风吹起。
是哪儿来的飚风,如此的狂野!是云泥之别前的惊恐告白吗?这对相爱的情侣,自此一别后,生死两依依,何日才能再相聚?
那阵飚风还没吹完,便有一束巨大的光柱,照亮了他们相拥在一起的身体。光柱的光芒刚开始只是刺眼,可在一瞬间便模糊了四下里的一切。
徐玉婉从没见过这么亮的光柱。她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被融化在这束光柱里。而她的身体,正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向上升起,升起,一直升上了星光闪烁的夜空。
宋朝救援太原的新军部队,终于要从东京出发了。
由于出征前的各项筹备尚未完全就绪,李纲本打算再拖延一段时间,然而朝廷早就失去了耐心。六月二十五日,宋钦宗在紫宸殿赐宴,让众位大臣给李纲送别。当晚,宋钦宗又在琼林苑设御筵,亲自为李纲饯行,并恩赐给他优渥的赏金,催促他尽快从京城起程。
六月二十六日,李纲以宣抚司的名义犒赏将士们,下令大军第二天从京城出发。为了整肃军纪,树立威严,李纲决定杀人祭旗。此时,恰好统制官焦安节随姚古返回了京城。这个焦安节,便是上次救援太原时妄传军情,阻止姚古北上与种师中会师之人。李纲下令把焦安节召至宣抚司逮捕,以散布谣言、动摇军心问罪,依法将其斩首示众。新军的将士们见了,一派肃然。
六月二十七日清晨,李纲率领着新军的人马从京城出发,浩浩荡荡地向河东进军。京城里不少的朝臣和民众们,都出城给将士们送行。
宋朝所组织的对太原的这次救援,比前一次还要声势浩大。除了李纲从京城中带出的一万多人马外,还有从河东新招募的禁军和义勇约五万人,再加上河东诸州郡派出的将士们,总共加起来有二十二万人马之多。
然而,在经历了上次援救太原的失败后,宋朝的臣民们逐渐地认识到了宋金两朝在军事实力上的差别。对于此次援救太原行动的成败,不少人持悲观的态度。那天,种师道也随众人出城为李纲送行。《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种师道送之,归而叹曰:兵可忧矣。”
宋朝北上救援太原的部队,连同随军的粮草物资以及包括数百辆战车在内的作战器械,犹如一条长蛇,沿着中原大地向北方缓缓地行进着。在队伍的中间,赵卓骑着高大的追风马,同其他的将士一起行进着。
那天的阳光非常刺眼,明晃晃地照得赵卓睁不开眼睛。不久,汗水便沿着他的眼角渗入了眼眶里,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在过去的一年中,赵卓的生活发生了许多的变化。此刻,无尽的追思与无边的遐想,如同是岁月的河流里泛起的金色的光芒,正一幕幕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赵卓首先想到的,是那几位已经逝去的英雄:才学满腹、深明大义的舒武立;清丽俏皮、英姿飒爽的孟冬洁;儒雅洒脱、顽强不屈的徐佳和;性情憨厚、不甘人后的刘云龙;为人机警、务实果敢的邢琰;处事随和、心胸宽广的薛鹏……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过去的一年中全都以身殉国、英灵永昭。
赵卓还想到了文涛和钟韵儿。这两人的爱情终于修成了正果,一起离开了东京去往了亳州,赵卓从心里为他们祝福。然而,在赵卓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有文涛伴随着自己。在这次注定凶险的征战中,在那刀光剑影、命悬一线的时刻,能有文涛再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赵卓当然想到了徐玉婉。这个痴情的姑娘,不久就要离开京城,随家南迁去扬州。如今自己正奔赴太原,参加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动荡的时局使得未来充满着变数,曾经的山盟海誓,能否会被两人天长地久的恪守?
赵卓甚至还想到了上次去应天府的路上遇到的那个道士。他曾说过自己在年内必有血光之祸。倘若这真是他命中的一个劫数,他又能躲得掉吗?
所有的这些,赵卓都不知道答案。也许真如人所说,命运只有一半握在自己的手里,另一半则是被握在上苍的手中。
东京,这座热闹繁华、富饶兴盛的城市,这片曾承载着无数的快乐与痛苦、幸福与悲伤的土地,正离他越来越远。
不知为何,赵卓的眼中湿润了,视线渐渐地变得模糊。他用手抹了抹眼,把那种湿湿的东西放在嘴里舔了舔。他明白了:眼里的那些苦涩,不只是从眼角渗入的汗水,还有晶莹的泪花。
为何他的眼中含着泪水?因为对那个宋城恋得深沉。
那日,赵卓在行军途中,就是在这无尽的追思和无边的遐想里度过的。直到最后,日落西天,残阳如血。天边的那片暗红的晚霞,将赵卓和那些宋军的将士们融进了苍凉与壮美的血色之中。
再说徐玉婉体内谭晓清的魂魄,就要离开载体的时候,跟本体的魂魄惜惜作别。两个魂魄一体和睦共存了近一年,在不断的磨合当中真情以对,竟也生出了许多的依恋。
只可惜,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朋友,也会有说分手的时候。两个魂魄在徐玉婉的体内最后拥别,在依依不舍之中互道珍重。
就在谭晓清的魂魄即将离开载体的时刻,本体的魂魄却把它拉住,将那块刻有“新”字的玉牌送给了它。
原来,本体的魂魄寻思:人家来的时候,可是带了一条银色的手链。如今,那条手链被戴在了已逝的孟冬洁的手腕上,留存于今世之中。来而无往非礼也,也该回送一件东西给人家做个纪念。
那个谭晓清的魂魄接过了玉牌,也不推辞,道谢后便欣然领受了本体魂魄的这份心意。它揽握着那块玲珑剔透的石头,告别了这个好客的载体,随着那道明亮的光柱扶摇直上,踏上了返回另一个时空的归途。
黑漆而无垠的宇宙间,一个外星人的太空站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它如同是万物的主宰者所遣派的幽灵,虽然无声无息,却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这个太空站里,谭晓清曾经有过短暂的苏醒。
当她醒来的那一刻,感觉自己正被束缚在一个半透明的平台上。一只形状骇人却十分灵巧的机械手,正从自己的身上移开,缓慢地滑到平台的另一端。接着,它从一个容器里抓取了一件尖锐闪亮的物件。然后,那只机械手又朝自己移过来,把那个物件刺向了自己的头颅。
谭晓清本能得想把头移开。然而,她被死死地束缚在那个平台上,根本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她努力地转动自己的眼球,朝四下里寻找着,渴望能看到应该同时回返的许新。
然而,这个冷清而空荡的太空站里,根本就见不到第二个人类的影子。
在那一瞬间,谭晓清的心碎了。两行清泪,不由分说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许新在那儿?为何他没能搭上返程的太空船?他是否依然还留在前世?在那个时空里,他还要再停留多久?
那只机械手用那个闪亮的物件,又一次刺向谭晓清的头颅。她的触觉恢复了。
谭晓清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正握着一块儿石头。这块玉牌,是她从那个时空带回的唯一证物。她把手里的石头攥得越来越紧,直到它由温热变得发烫。
可许新究竟在哪儿?谭晓清的眼睛又湿润了。
她还没来得及平复内心中的伤痛,就又一次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