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头顶上的电风扇丝毫缓解不了窗外送进来的一股股热浪,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读朵娜的来信。
“小峰哥,
多少次提起笔想给你写点什么,笔太重,重过我天天用的铁镐,重的手疼心疼,泪水模糊了眼睛,无法下笔。
那天送你过了野猪岭,我的心情一度轻松,我知道那是你想要的,我答应过你母亲,决不做绊脚石,我做到了。什么四眼,是我让这个傻大叔帮我骗你的,只是你比他还傻。
其实也许我自己最傻,我以为我自己能应付一切,没想到我的心怕是跟你走了!不然,我为什么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天天盼着你的信,回想着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明明祷告上苍让你远走高飞,现又反悔要上苍把你还回来,你会不会笑我总是太孩子气?
谢谢你给我留下木棉花小石雕,见到了它,一切都在不言中,胜似千言万语。我记下了它身上的每一个刻痕,仿佛是我们一起经历的凭证,它的每一个视角、每一个光点里都藏着你我心心相印的密码。
告诉你,我自己一个人去了瞭望台看日出,这次太阳没有爽约,好希望你在我身边,靠着你的肩膀,一起看它娓娓动人的模样。它是从山口的方向冉冉升起,像一面红彤彤的降魔镜,刚一露头,锁住山口的鬼影悄然逃走,出山的小路清新可见,沿着小河一直往前沿伸,像是尽头的那边就能触摸到你似的。我独自趴在栏杆上,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你上次提着网兜、背着背包向我走来的样子。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还是要傻傻地送你山歌,看你走遍天涯海角,只是在你的心里系上一个风铃,让你莫忘你不是独行。如果还有下一次,我还要在这条路上等你,为你提网兜!
小峰哥,我这里突然发生了一点变故,我在此匆匆收住。你见到这份信的时候,我也许和我舅舅搬到山里的某个地方去了。等我有了落脚地,我再和你联系。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像你笔下的小松树,哪里给她一点阳光和雨露,她就会茁壮成长。
你的朵娜”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她的信,感动和惶恐的泪水与汗水杂在一起,早已打湿了信纸。我计划暑假的时候回家一趟,到山里找到她,拉住她的手,亲口把不曾敢说出口的那句话说出来:“我爱你,朵娜!”
我把自己的心事深深地藏着,等着假期的到来。然而,第一个暑假我未能像计划的那样成行,父母给我的路费在宿舍里被偷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呆在学校,安静地读书,等朵娜的来信。
我阅览各种书籍,包括哲学,历史,文学,美术绘画。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对朵娜和她母亲那边的文化风情有了更多的理解,对她的欣赏和思恋与日剧增。她像山涧流淌的清泉甜美醉人,像雨林里绽放的木棉花芬芳骄人,她是大自然的纯洁美丽的女儿。
我时常躲在蚊帐里,或者假山后面,在纸上描画她的模样,多是瀑布里的记忆,有如影的阳光为衣,有如醉的清泉结伴。我把画放在一个纸袋里,藏在箱底,用衣服盖着。
总算等到了寒假,我回到农场的家。农场也不再是以前的军队编制,我全家已经搬出了大山,我母亲和妹妹对我们的老营的事已知道得不多。我跟我父母说,想到山里去看看我的学生,他们帮我找到一个便车。
老营已是面目全非,我认识的人已经不多,陈佳、四眼、和大贵都已回城。前前后后转业的军人和家属还在,寥寥几个与当地人结婚的知青还守在那儿,剩下的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新人。显然生活还在继续,只是已听不到早上的起床号和晚上的熄灯号,已没有集体大食堂,也没人记起昨天还在流传的《南京知青之歌》。那些热闹非凡、悲欢离合的故事其实离得并不远,但现在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大为被开除了党籍,遣散回山东老家了。教导员自杀了,在山林的树上吊死的,被发现的时候眼珠子已被鸟儿叼走,没有人怀疑是他杀。
人们纷纷提起朵娜的事。我离开后不久,高大为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农场,她很快听说了自己的丈夫跟方医生走得近,还发现丈夫藏有避孕套。她就用针把所有的套子戳些小孔,等着方医生的笑话。结果高大为让一个年轻的知青怀孕了,高大为被解除连长职务。她妻子为了逃避丈夫的惩罚,误导他以为是方医生教唆捉弄的结果。有一天,他潜入朵娜的宿舍,企图对朵娜施暴,朵娜在反抗中用割胶刀划破了他的肚子才逃了出去。
营教导员为了封锁消息,把高大为和朵娜一起秘密地抓起来,关在禁闭室里。因为与四人帮的那条线有关联,教导员正在接受调查,怕这个事故被上级发现,成为断送他前途的最后一击。那时候我父亲已被调到团部,所以没有人能制止教导员。
四眼侦察到了朵娜被禁闭的消息,朵娜的舅舅克特和寨民夜里潜入营部用武力救出朵娜带回山上。教导员带着民兵去山寨要人,与寨民对峙了一天,直到证实朵娜和舅舅逃走了才收兵。朵娜的母亲十分失望和伤心,后来也带着孩子离开农场回山寨了。
我急切地来到朵娜舅舅的山寨,抱着一线希望能再见到朵娜。与山下相比这里看不出任何变化,绿水青山,鸡鸣狗叫,寨前的清泉里女孩子们裸着身在水中嬉闹,朵娜舅舅家的屋子依然完好。
我上了竹楼敲敲门,朵娜的二妹开的门,她穿着寨里人的服饰,长得极像两年前我在这屋里见到的朵娜。方医生拉着我在屋里坐下,给我沏茶。
我迫切地问她:“其他人呢?”
“小孩子们在外面玩水。”
“朵娜也在那吗?”
“不,我一直没有她和她舅舅的消息。”
“他们去哪儿啦?”
“舅舅带着朵娜和菩珞计划到缅甸那边躲一阵子,已经半年了,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方医生忧心地说。
“请人到境外找了吗?” 我问。
“不行,境外一直在打仗,边境两边管的严,很难走动。”
朵娜就这样像断了线的风筝,毫无踪迹。看得出她母亲思恋她的心情如我一样。所幸的是朵娜的妹妹们在这里生活很愉快。方医生为寨里办起了学校,一边教课,一边为附近的寨民看病。
我还去过我和朵娜曾经度过美好时光的小瀑布,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了许久,如画如梦的景色依然如故,温暖的阳光洒在清澈的水面,微风轻轻抚过丛丛繁花,掠过水草和与灌木丛,与那直流而下的瀑布和高笋的树林无休止地合奏着让人忘怀的自然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