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笔记2022-06-08 15:28:59

美国的通货膨胀达到了40年以来的最高纪录。由于通胀会使我们的消费能力,甚至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因此,通货膨胀是美国民众当前的主要焦虑。但生活中还有一种比通货膨胀更具有破坏力,也更加隐蔽,且无法摆脱的焦虑,那就是我们寻求人生幸福,或生命意义的各种努力,到头来却总是得到一堆痛苦,甚至是越努力越痛苦。

譬如,要维持现代社会语境下的“人类幸福”就必须鼓励竞争,不断的提高“竞争力”早已成为了舆论,教育,商业和政治的首要目标,也早已深入到我们内心深处的每一个瞬间,小到选择什么样的领带,用什么牌子的口红,在社交媒体上为谁点个赞,背后都是“竞争力”的体现。因此,竞争就是现代人焦虑情绪的主要来源。而激烈的竞争又是冲突,斗争,甚至战争的导火索,会制造出巨大的人类痛苦。但是,社会舆论,教育和社会价值体系却只会一边倒的认为竞争是天然的,并祈求通过激烈的竞争,斗争,甚至战争去打败竞争对手,打败另一个政治派别,或战胜另一个国家而达成“人类幸福”。而这个过程的真实状态却是,只要竞争,斗争,战争无法停止,我们的焦虑和痛苦也不会停止。我们通过竞争去达成快乐或人类幸福的努力,其实是在制造痛苦,并且是越努力越痛苦。但我们又不可能取消竞争。这就使得通过竞争去实现人类幸福的社会体系处在无解的悖论之中。(去听全文:竞争或斗争是否可以换来快乐与成功?《五灯会元》赏要(1) 06/08/2022 - YouTube

比较极端的是专制主义或独裁者会直接把竞争的过程,或斗争本身当作人生的快乐。这表现在他们所教导和宣扬的“快乐”,“人类幸福”或“生命的意义”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这会使得专制主义或独裁者变得极度的凶残和好斗,会推动形成一种鼓励仇恨,推崇斗争的意识形态。被这种意识形态控制的社会,其真实状态是,内部相互敌视,甚至自相残杀。对外则推行战狼外交,让世界各国感到恐惧。而专制主义或独裁者则成为了凶残政治的始作俑者,会陷入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甚至出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而牵连到自己的后代。这哪里有任何快乐可言呢?而最麻烦的是,意识形态的改变是困难的,我们从普京身上已经看到了这一点。而当鼓励仇恨,推崇斗争的凶残意识形态延续了三代人以上的时候,人们会感觉到自己犹如是为了痛苦而生的,且生生世世的为了痛苦而不断的奋斗着。所以,生活在这种意识形态下的年轻人就会说出“我们是最后一代,谢谢!”,作为对凶残政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人类学诠释。

西方文化一直有教导或宣扬“人类的痛苦”是无法去除的传统,主张依靠信仰或妥协来应对人生的苦难。但生活在强竞争环境下的现代人往往会思考,如果焦虑,压力,沮丧,失败,失去存在感,等等“人类的痛苦”是与生俱来且无法消除的,那我们为什么要为出生或生命而欢呼呢?难道就是为了品尝痛苦?或接受惩罚与虐待,并从妥协中获得些许快乐吗?关键在于,如果痛苦是无法去除的,那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而去从事激烈的竞争,斗争,甚至发动战争呢?反正痛苦无法消除,因此,就只是为了制造出更多的痛苦吗?

所以,以上两种关于“人类幸福”的意识形态,无论是主张痛苦无法消除,或主张竞争和斗争就是人生的快乐,都会使我们陷入到寻求人类幸福,但真实状态却是在制造人类痛苦的“悖论”之中。但我们的教育和舆论不习惯去讨论这类“悖论现象”。即使在学术上,或那些“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们对此也束手无策。主流的看法是,人类还没有找到这个世界,或这个生命的真相,这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进步过程才能达到,因此,在此之前的任何理论或知识系统,社会制度都是有缺陷的,甚至是需要经过激烈的竞争和斗争才能完善。这也等于通知了我们,在人类找到这个世界,或这个生命的真相之前,人类只能生活在竞争,斗争,战争的自相残杀当中,或至少无可避免。

然而,如果我们分析以上的“主流看法”就会发现,就连这种看法本身也处在悖论之中。因为,如果你要寻找“真或真相”,你就得先知道它长什么模样,就得知道“真或真相”有什么特性?悖论在于,如果你承认自己还没有找到过,也就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真相或真实”的模样。那么,你寻找“真相”的真实状态就免不了是在猜测,或犹如盲人摸象,只能是模模糊糊的,模棱两可的和不可信赖的。因此,这种关于需要一个漫长的进步过程,或通过知识积累才能找到这个世界,或这个生命真相的“主流看法”,其本身就是一个模模糊糊,模棱两可和不可信赖的猜测。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我们分析一下我们所接受的,关于什么是“真或真实”的“主流教导”,我们会惊讶的发现,“主流”用来判断“真或真实”的标准或定义其实都是模模糊糊的,模棱两可的,不可信赖的。我们来举一些例子:

譬如,我们会把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到,也就是感官经验到的事物定义为“真或真实”。但是,所有的经验对象或事物都是会变化的,这会使得“真”变得不可信赖。我们不可能信赖一个今天是好人而明天会变成坏蛋,后天又变成人贩子的人,所以很显然,如果把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到的各种经验作为“真或真实”的定义,那么,这个处在不断变化中的“真或真实”将会不断的欺骗我们。

因此,高级一点的教育就会把“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positivism”推广给我们。它要使我们相信“逻辑”才是判定“真或真实”的标准,特别是数学。然而,逻辑学或数学上有一个 “真的不可定义性”,也叫“塔斯基不可定义定理”(Tarski's undefinability theorem)。简单的讲就是,当逻辑学或数学要对其自身的“真或真理性”进行定义的时候,会陷入到循环论证的悖论之中,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状况。因此,就需要由“塔斯基真的不可定义性”来终止这个循环。这使得“逻辑”的真实状态显现出了“逻辑为真,但事实并不为真”这种怪异的“悖论现象”。也就是说,当我们用“逻辑”或“数学”来定义“真或真实”时候,这个定义就具有源头上的模糊性和不彻底性。

另一个不彻底的是科学。现代人习惯的把科学,特别是物理学定律作为判定“真或真实”的标准。但这依然是一个模糊的关于“真或真实”的定义。因为,科学的决定性特征是可证伪性(Falsifiability)。并且,物理学或数学定律的起点究竟上是一个人为的“假设”(Postulate or Axiom)。所以,即使是在逻辑上,我们也很难说服自己用一个可以被证伪的,或起点具有人为假设性的东西去定义“真或真实”。

逻辑和物理学定律强化了我们对因果关系的重视。我们习惯了用因果关系去衡量一个事物是否为“真或真实”。然而,因果关系本身就代表着变化。我在(共同富裕的后果是可以预测的吗?)里面聊过作家余华讲述的亲身经历,49年之前,勤奋的去发家致富,合法的去获取财产是实现快乐人生的原因。但余华的爷爷反向操作,丢掉了这个好的原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无产者。按照因果规律,余华一家应该会遭遇到人生痛苦的果报。但49年之后,实现人生快乐的原因改变为“无产”了,余华一家逃脱了原先的因果报应。反而是顺应因果规律,买了余华家田产,继续发家致富的那家人遭到了痛苦的果报,不但财产被没收,几乎连命都没了。由于因果关系中的“原因”也处在不停的变化之中,因此,如果把具有变化特性的因果关系当作“真或真实”的定义,那么,这个“真或真实”依然是不可信赖的。

 所以,“真或真实”的定义绝不像我们平时认为的那样是清晰而明白无误的。我们口口声声宣称我们是“求真”的,我们害怕被假象伤害。但我们所接受的关于“真或真实”的教导和定义,其真实状态却是模糊的和不可信赖的。这也就难怪我们会一直处在追求人类幸福,但实际却是在制造人类痛苦的悖论之中了。而悖论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悖论对“人类幸福”造成的破坏是持续性的。通货膨胀带来的痛苦是有办法消除的,而悖论带来的痛苦则是如影随形的。

所以,我们有必要把眼光集中到“悖论现象”的源头,即究竟什么才是“真或真实” 清晰而明白无误的定义呢?而在我有限的阅读量里面,我看到了佛法提供了相当不同的解释和思路。特别是当西方文化或民主制度在遭遇到上述“通过竞争去达成人类幸福”的悖论也束手无策的时候。我们不妨回头去看看人类思想史对于“真或真实”所展现过的,不同于西方思想史的思路和实践。

《五灯会元》这部宋代编辑出版的思想史,通过记述从南北朝到南北宋800多年里禅宗的传承,来展示佛法关于这个世界,或这个生命真实状态的理论和实证。那么,沿着我们刚才对于悖论和“悖论现象”的讨论,我们首先要去查看的,也是佛法关于发现悖论,面对悖论,以及摆脱悖论的思路。

在《五灯会元卷一》比较靠前的位置,有一个“世尊因长爪梵志索论义”的故事(为了方便大家对照原文,我用了“中华典藏”这个网站上的《五灯会元》简体中文版,这里要感谢这个网站。也可以进一步查看“国学迷”网站上的《五灯会元》影印版来作为简体字版本的对照。所以也要感谢“国学迷”这个网站)。这一段的原文如下:

世尊因长爪梵志索论义,预约曰:我义若堕,我自斩首。世尊曰:汝义以何为宗?志曰:我以一切不受为宗。世尊曰:是见受否?志拂袖而去。行至中路,乃省。谓弟子曰:我当回去,斩首以谢世尊。弟子曰:人天众前,幸当得胜,何以斩首?志曰:我宁于有智人前斩首,不于无智人前得胜。乃叹曰:我义两处负堕,是见若受,负门处粗,是见不受,负门处细。一切人天二乘,皆不知我义堕处,唯有世尊大菩萨知我义堕。回至世尊前曰:我义两处负堕,故当斩首以谢。世尊曰:我法中无如是事,汝当回心向道。于是同五百徒众一时投佛出家,证阿罗汉。

有个不剪指甲的“长爪”要求与佛陀辩论,并且信誓旦旦的说“我义若堕,我自斩首”(如果我的主张或理论垮了,甘愿斩首)。佛陀就问了,你的主张或理论是什么呀?长爪梵志道“我以一切不受为宗”。意思是,这世界上的一切主张,理论和学说都是有缺陷的,这也包括了佛陀您的理论和主张,一定也存在着某些误判,所以我统统不接受它们,不被它们所误导就是我奉行的宗旨。

于是佛陀就问他“是见受否?”。意思是,你接不接受你自己的这个见解或宗旨呢?“志拂袖而去”。长爪梵志以为佛陀没有驳倒他,他的主张是一个完美的真理,因此甩了甩袖子,牛哄哄的走了。走到半道忽然想明白了,就跟他的弟子说“我当回去,斩首以谢世尊”。然后他自己解释了他的理论和主张为什么垮掉了。

对于佛陀“是见受否?”的提问(你接不接受你自己的“一切法不受”这个见解或宗旨呢?),如果长爪梵志答“我接受”。那么就与他自己“一切都不接受”的主张或宗旨相冲突。但如果他回答“我不接受”。那就等于他承认自己“一切都不接受”的主张或宗旨也同样是有缺陷的,同样是一种误判和误导。等于是自己击垮了自己的理论或主张。

因此,长爪梵志叹曰:“我义两处负堕,是见若受,负门处粗,是见不受,负门处细”。怎么理解这里的“粗和细”?(它显然不是我们在磨咖啡豆的时候,为了口感的需要,选择磨的粗一点或细一点)我觉得可以用定义太过宽泛和定义太过狭窄来理解。因为一粗一细,过宽或过窄的定义会形成模糊不清的概念或理论。而模糊不清的概念和理论就会背离“真或真实”而处在悖论之中。

那什么叫模糊不清的概念呢?当长爪梵志说“一切”的时候,这个“一切”的范围究竟有多大呢?这个“一切”之中包含有多少具体的东西呢?以及我们如何才能完整的体验到这个“一切”呢?显然,这些问题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在上个视频里讨论过“无限”,“最大”,“最小”等概念。我们会发现,并没有一个真实存在的“无限”是我们可以去抵达的。也没有一个真实存在的“最大或最小”可以被我们找到。“无限”,“最大或最小”与“一切”一样,其实是来自于人类的假设,推论或想象而形成的笼统和模糊的概念。但问题是,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把假设,推论和想象出来的概念等同于真实的存在来看待和运用。而并不习惯如实的看到概念的模糊性,或清晰的意识到概念并不等于真实的存在。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我或自我”的概念上。当长爪梵志说“我”的时候,他无法精确的意识到,“我或自我”的真实状态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部分临时组合在一起,且始终处在变化和消亡过程中的一个现象。譬如,我的感觉,我的身份,我的名字,或昨天的我,明天的我,或已经悄悄死亡了的“我的细胞”,以及不断更新的“我的想法”等等。长爪梵志只是很笼统的把“昨天的我”的“我的观念”,或“我的想法”等同于了整体的“现在的我”。

所以,在长爪梵志的“粗细”之说中包含了两个巨大的问题,首先是概念的诞生过程,也即是语词或语言的诞生过程。这个过程是把真实状态为不停变化的“我”简化(细),或模糊化(粗)的处理为一个稳定的,整体的“概念化的我”。或者通过想象来假设出一个概念化的“一切”,从而形成了语词和概念。这就使得建立在模糊概念或词语上的感性和理性也具有了模糊性,从而背离了事物的真实状态而处在悖论之中。那么,我们能不能修复概念和词语或粗或细,或由想象与假设带来的模糊性,而使我们的感性和理性抵达“真或真实”呢?西方文化就是这个思路,并一直致力于这个思路,这也是当下的“主流思路”。但佛法却认为,概念和词语的缺陷是无法修补的。后面会有详细的讨论。

其次是,长爪梵志之所以对悖论缺乏自觉,或处在悖论的陷阱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甘愿斩首”。原因是我们的认知习惯,或思考的习性,也就是我们的感性和理性是无法离开概念或词语来运作的,即使是你要着手修补概念的模糊性,你所能使用的也是具有相同模糊性的概念或词语。这在佛法中被比喻为“用水来筑水坝”,只会造成更多的水,也就是创造出更多的概念和语词。这个问题比上面那个问题更隐蔽,也更麻烦,也是佛法的核心,后面会一直出现,反复的被讨论。

那么,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长爪梵志叹曰“一切人天二乘,皆不知我义堕处,唯有世尊大菩萨知我义堕”。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甚至天神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只有佛陀知道。这是不是长爪梵志或禅宗用夸大其词的手法来宣扬佛法呢?或是不是因为两千五百年前的长爪梵志比较落后,不懂科学,缺乏逻辑训练而大惊小怪的缘故呢?还真不是!因为与“长爪梵志悖论”相同的事情,再次的出现在了二千多年之后的罗素悖论及其第三次数学危机的身上。

罗素悖论指出了现代数学的基础 –集合论处在悖论之中。简单的讲,当集合论定义一个集合A是所有不属于A的集合的集合时,罗素就问了,这个集合A属不属于A自身?这其实是与二千多年前,佛陀问长爪梵志“是见受否”完全相同的情形。但它却再次的出现在了现代数学的地基之中,其严重性是使得整个数学都变得模糊而失去了真实的基础。

其实,使数学或物理学失去真实基础的事情还可以从“公理化Axiomatic”上去了解。“公理化”的本质是想把人类的感性经验与“真或真实”挂钩,以表明感性经验真实的反映了事物的真实状态,也同时表明概念和语词可以精准的反映事物的真实状态。那要怎么完成这个任务呢?关键就是要设定某个感性经验或它的陈述是“自证self-evident”,或称“不证自明”。譬如,把欧几里得几何里的两点之间是直线这个感性经验,包括这个陈述里面的“点”,“直线”等语词和概念设为是“不证自明”的“自证self-evident”,而成为一个“公理Axiom”。但这也等于同时设“自证”的定义为,凡自己证明自己,自己知道自己,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来证明的即为“自证”。此时。如果长爪梵志或罗素多嘴问一句,依据“自证”自己知道自己,自己证明自己的定义,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感性经验或陈述是“自证”的呢?这就会立刻使得“公理化Axiomatic”的过程现出它悖论的原形。而让我们看到数学或物理学的起点“公设或公理”并没有“真或真实”的基础,将会始终的处在悖论之中。

所以说,长爪梵志感叹“一切人天二乘,皆不知我义堕处”绝非大惊小怪,或过分的夸张。因为他看到了我们所谓的努力探索,不断进步,伟大正确,或现代社会语境下的人类幸福等等,其实都是处在悖论之中,并无法自拔。所以《五灯会元卷一》在讲述了“长爪梵志悖论”之后,马上就讲了著名的“外道问佛”来阐述佛法摆脱悖论的思路。这一段的原文很短:

世尊因有外道问: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赞叹曰: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乃作礼而去。

这短短几句是大乘佛法的精髓。时间关系,我们要放到下回接着聊。

作者: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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