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笔记2022-07-26 16:48:39

现代社会讲人人平等,不会刻意的区分尊卑贵贱。因此,如果你强调“定于一尊”,那就等于是把其他人统统都定于了卑微。这在现代社会看来是很怪异的,人们不禁要问,这是在满足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或是要解决什么样的需求呢?

我们知道现代人有身份认同的需求,总是要去抓住一个外在的标准,或给自己贴上某个价值标签才感觉踏实。小到戴上一顶有标记的帽子,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为自己贴上“领袖”的标签。有观点认为,这是源自于自我的恐慌和焦虑。古代的“一尊”也有这个毛病,

梁武帝见达摩是《五灯会元卷一:东土祖师》中的第一个公案。武帝问达摩:

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祖曰:并无功德。帝曰:何以无功德?祖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行,虽有非实。

梁武帝见达摩的第一件事情是急着确认一下,自己搞了这么多“造寺庙,写佛经”的“基础建设”是否有很大的功德?这种急于证明自己,急于为自己“贴金”的心态,表明皇帝也有恐慌和焦虑的问题,原因是缺乏稳定性。我们都缺乏稳定性,因此,我们会通过挤进某个“圈子”,认同某个品牌,或为自己贴上“爱国主义”,“道德主义”的标签,通过与持有不同意见的“敌人”进行持续的争斗来获得持续的存在感和稳定感。(点击听全文:定于一尊与定于卑微、禅宗《五灯会元》赏要 - 4 - YouTube

但是,达摩的回答却使得这事儿复杂化了。达摩说,造寺,写经,度僧这一类的功德“虽有非实”。意思是“看上去有,但并非是实有”。进一步翻译达摩的话就是,那些个外在的标准,价值标签,身份认同,乃至“敌人”都是“幻有”或“假有”,而并非是实实在在的“实有”。所以我们就要对“幻有”和“实有”稍作分析。

一般而言,有,存在,真,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我们讲一个东西“存在”,意思是“有”这么个东西,或这个东西是“真”的。但是,达摩为什么还要弄一个“实有”出来呢?为什么要去强调那些个外在的标准,功德,价值,圈子等等是看上去有,看上去是真的,看上去是存在的,但却并非是“实有”,或“实存”(真实的存在)呢?达摩对此的说明是“有漏之因”。“漏”表示缺陷和流失,指的是变化与消失。当某个事物像沙漏一样,处在说没就没的状态中时,我们很难说这个事物是实实在在的“实有”。这是佛法有别于西方文化,或有别于主流教育的地方。我们在前面已经讲了,现代社会逐渐的流行把看得见,摸得着,也就是感性经验到的“事实”当作“真,有,存在”来处理。这会造成我们忽略这些“事实”所具有的“无常”特性,也就是忽略了那些个外在的标准,价值,身份具有“说没就没”,“说翻就翻”的特性。而这会误导我们把人生的价值,身份认同都建立在“沙漏”之上,建立在看上去有,但最终会漏得什么都没有的事物上面,感觉像是做了一个美梦或噩梦。“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杜牧对梁武帝大搞“基础建设”并最终落得个如梦如幻境地的感叹。

而达摩进一步用“如影随形”所要说明的,则是那些个外在的标准,价值,身份都具有“二元对立”的特征。譬如,主体与客体,心灵与物质,左派与右派,正确与错误,以及,定于一尊与定于卑微。我们的主流教育和主流文化认为“二元对立”是天然的,是这个世界的真实状态。认为我们就是要在主体与客体,心灵与物质,正确与错误,一尊与卑微的相互对立,相互斗争中来确立“真实性”或“稳定性”,来寻找生命的意义,寻找自我的价值。而佛法则指出,“二元对立”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概念,在究竟上是一种“戏论”。

譬如,唯心主义认为“心”是“实有”的,唯物主义认为“物”才是“实有”的。两边相互对立,相互否定。但“唯心”与“唯物”两者都没有意识到,当你否定“心”是“实有”的时候,是什么在做出这个否定呢?不正是你的“心”在做出这个否定吗?而当唯心主义强调“心”是“实有”的时候,他们实际是在承认“心”具有物质的特性。另一个例子是“无神论”对“有神论”的否定。无神论者也没有意识到,他们所持有的“起源与结束”的主张与有神论的“创世与末日审判”是相同的。区别只在于推动“开始与结束”这场大戏的主角被起了两个不同的名字,有神论称之为“上帝”,无神论称之为“物质或自然”。

所以,“二元对立”的争吵和争夺根本就是一个“如影随形”的游戏。因为对立的两边是互为参考点的,两边要同时存在,同时为真,同时为有。即使在“有与无”的对立当中,当你说“有”的时候,你必须把“无”作为参考点,你必须同意,有“无”这么个东西。这就是循环论证的悖论开始的地方。这也是建立在“二元对立”之上的,我们的主流教育和主流文化,以及我们的生活都处在了悖论之中的原因。就像我在第一讲里指出的,现代社会主张以竞争来达成人类幸福,但竞争强化了赢家与输家的二元对立。赢家就会一直的处在害怕失败的恐惧之中,而输家则会一直处在达不成愿望的焦虑之中。这何来通过竞争去达成人类幸福呢?只会陷入在越竞争痛苦越多,但又不能不竞争的悖论状态之中。

而佛法在二千多年前就看到了,真正的“实有”并不在“有与无”,“真与假”,或“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人”的“二元对立”当中的任何一边。能明白这一点的,佛法称之为了悟了“无二的智慧”(Non duality),也叫“不落两边”,或“离于边见”。但是,由于这种“无二的智慧”是缺乏参考点的,因此,它难以被我们理解,接受和认同。我们只会用“二元”的立场来理解和讨论“无二”。譬如,把“无二”理解为一种精神性的东西,是与物质对立的虚幻的东西。或把“无二”解释为一种宗教思想,或神秘力量,将之与科学和逻辑对立起来。或一听到“无二”就马上去想“有一”,去抓取“一元论”。总之,我们就是无法想象“无二”的真实意思是:不落在“二元对立”中的任何一边,不把任何一个概念或学说作为参考点,或作为终极的真理。梁武帝当然也不例外,在达摩指出那些个外在的标准,功德,身份认同是“人天小果,虽有非实”之后,深陷在“二元对立”习性中的武帝,还是紧抓着“二元对立”的一边不放,继续问出一个“二元对立”的问题,

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祖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就像上面讲的,当听到达摩指出那些个外在的标准,功德,身份认同是“人天小果”的时候,“二元对立”的习性会立刻认为佛法的目标是与“小果”对立的“大果”,是高大上的,是要去战胜不稳定性,或打败“无常”,成为“不死”的英雄,或成为“世外高人”。武帝应该就是这么想的。我们也会这样想,并且,很多教导佛法的老师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会去推崇佛法的“无我”,“涅槃”,“解脱”,“真功德”,“大福报”等高大上的概念,并被这些概念所吸引。但达摩却坚持要向武帝传达“无二的智慧”。不仅如此,达摩直接展现了禅宗“直指心性”的教法。

达摩直接指出,所谓的“真功德”是“体自空寂”,在究竟上是“空”或“空性(Sunyata)”。“空”不是“无”,也不是“零”。而是表达“非二元”,表达不在“有与无”的任何一边。但这个“空的体”却会以“净智妙圆”的现象呈现出来。“净智”就是不依赖参考点,或没有参考点的纯净智慧。而“智慧”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才可以纯净到一尘不染,不依赖任何“二元”或“四维”的参考点呢?我们在上一讲中已经提到了“自证(self-evident)”。理论上,只有自己知道自己,自己证明自己,自己照亮自己的状态才是自证的“妙圆”的状态。那么,紧接着的问题就是,这个世界上又是什么东西才会具有这种自证的能力呢?达摩直接指出,那就是我们的“心”。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具有“自证和自明”的能力了。

所以,这里又要对达摩的“直指心性”多做一些解释,佛法认为,我们“心的本性(心性)”是“自证或自明”,这才是宇宙间真正的“宝藏”。为什么呢?因为,即使是从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和逻辑训练中,我们也可以得知,科学或一切学科的逻辑起点必须被贴上“自证”的标签。这是因为“自证”代表的是“非组合性”的,或不需要依赖其他东西的“真实存在”。然而,如果我们逻辑的分析科学或学科的逻辑起点“自证”时就会发现,这个“自证”是通过“公理化”虚设出来的,是建立在“二元对立”之上的,也就是建立在划分“主体与客体”,且“主客”是相互依赖的基础之上的。因此,这不是一个真正的“自证”,而只是一个人为的概念。概念本身并没有自己知道自己,自己证明自己的能力,概念要依赖于我们的“心”。那么,我们的“心”又为什么会呈现出非自证的“二元”状态呢?

佛法认为,我们的“心”有两种状态,像水与冰。当“心”处在自证或自明的状态时,由于“心”不依赖任何“二元对立”的概念和语词,因此,“心”无所谓“稳定”也无所谓“不稳定”,无所谓“主观”也无所谓“客观”,无所谓“真功德”也无所谓“假功德”。摆脱了“二元对立”的“心”就像光明一样自己照亮自己,同时平等的照亮一切。这就是“佛”的状态!也是“心”的本来状态,也叫“本来面目”,也叫“明”。但我们“心”的习惯状态则是“无明”,“无明”就是迷惑,没有看到真实的状态。“心”迷惑在“二元对立”的概念之中,被功德,道德,财富,权力这些概念所吸引,而歇斯底里的恐惧和排斥没有功德,失去财富和权力,失去存在感。这使得我们的“心”流浪在焦虑,恐惧,紧张,亢奋的轮回状态里面,像坚硬的冰一样相互碰撞,而失去了它的真实状态,失去了原本的流动性,或无差别的照亮万物的能力。

然而,我们的教育,哲学,科学和社会体制全都偏向于“二元对立”,全都是建立在“二元对立”之上的,这使得我们像一出生就被扣上了一顶“元宇宙”的头盔一样,完全的生活在“幻相”或“幻有”之中。由于缺乏超越“二元对立”的参考点,我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一旦拿掉了“二元对立”的头盔之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就像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一样,由于我们根本就不会从“无二”的立场去看待死亡。因此,一切关于“死亡”的想象也只能是建立在“二元对立”之上的,要不就认为“死亡”是什么都没有了的“断灭”,要不就与之相反的相信有灵魂是不死的“恒常”。我们只能在“断灭”与“恒常”的二元对立当中,在“元宇宙”规定好的“二元对立”的狭窄范围里,尽情的发挥着我们对于“死亡”的想象,发挥着对生命“二元对立”的狭窄想象。而佛法则想方设法的帮助我们去尝试跳出“二元对立”的狭窄地带,尝试跳到“无二”的立场上去想象一下生命的真实状态,或想象一下“死亡”之“无二”的真实状态。佛法会作出比喻说,当你拿掉了元宇宙的头盔,当你回到了“无二”的实相,你就会明白,在实相上,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元宇宙里的任何一场游戏,包括“生与死”的游戏。“生与死”的二元对立只存在于我们“二元对立的元宇宙头盔”之内。

然而,我们的“心”不但缺乏这样去想象的勇气,我们甚至会对引导我们去如此想象的佛法充满愤怒,认为那是胡说八道,没有“事实”的基础。我们很难有勇气去接受眼前的一切其实是一种幻象,是“心”创造出来的一顶“二元对立的元宇宙头盔”。因为,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无二”,就会伤害到我们对于“自我”存在的感知,甚至瓦解我们对于周围一切的认知。会让我们看清“一尊”与“卑微”的虚幻性,而把我们带到一个不敢去想象的,没有“二元”限制的自由的地带,那就是我们生命的真实状态。但被“二元”习性奴役惯了的我们,甚至会认为我们根本不配拥有如此美妙的东西。武帝与达摩接下来的对话印证了这一点,

帝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祖曰: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祖曰:不识。帝不领悟。祖知机不契。是月十九日潜回江北。

这个地方出现了转折,可以说是“无二的智慧”再次的遭遇到了“二元对立”习性的顽强抵抗。被“二元对立”习性所控制的武帝抗拒了达摩所传递过来的“无二智慧”,而是继续纠缠在“二元对立”的习性之中,继续去分辨什么是“圣”,什么是“第一”。武帝继续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而达摩则依然向武帝传达“无二”。达摩说“廓然无圣”,廓然表达的就是空寂。意思是,在那个“体自空寂”的实相上,并没有“圣与凡”,“第一或第二”这样的概念。武帝这下火了,高声喝道:对朕者谁?而达摩不为所动的回答道:不识。这个“不识”用的很妙,它表达了“无二智慧”的那种不去辨别,不抓取概念,不被外境所打扰的“自证”状态。这对于依然处在“二元对立”之中,并急于为自己贴上“功德”和“圣人”标签的武帝而言无异于嘲弄,完全无法接受。因此,这场帝王问道的表演也就草草的收场了。

当达摩出离“无二”的状态,离开皇宫之后,“祖知机不契”。达摩明白自己“直指心性”的教学方法没有碰到对的那个人。为什么说武帝不是“对的那个人”呢?从史料里我们可以得知,梁武帝从小就接受经史教育,其学术成就相当于博士,院士,“学术领袖”这个级别。这使得武帝养成了强大的“二元对立”的思维习惯。要想打破这种思维习性,其中一个方法是指出悖论。就像我们在第一讲中提到的佛陀指出“长爪梵志的悖论”一样。目的是要在逻辑和理智上呈现出“二元对立”背后的循环论证和虚设的特性。从而弄明白,真正的“实有”或“实相”并无法在有与无,真与假,存在与虚无,或主观与客观,心灵与物质等“二元对立”的概念中被找到。而所谓“对的那个人”,至少是要像我们前面介绍过的长爪梵志,罗素或休谟那样的人,他们明白“悖论”是什么意思?同时,他们也有勇气直面悖论,可以如实的思维和讨论悖论的人。显然,武帝还没有达到这个级别,这也许是他的皇帝身份妨碍了他的缘故。

但是,实相或实有是“不二”的,真正的实相或实有具有超越逻辑与思辨的一面。因此,逻辑与思辨并非是证明或了解“实相”或“实有”的唯一途径。这在禅宗六祖慧能的身上完美的展现出来。慧能大字不识,更没有博士或教授的学术头衔,但他却能直达心性,而展现出了“心”超越一切“二元对立”的逻辑与思辨的能力。慧能及其口述的《坛经》就是达摩“直指心性”教法所结出来的一个完美果实。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能承接禅宗“直指心性”教学方法的人需要有两种相反的特质,一种是具有极高的思维能力,可以看透“二元”现象的后面,看到是谁?是什么在制造着二元的悖论。从而明白“二元”概念是人为的虚设,并非实相。而另一种则是缺少“二元对立”的污染,心胸纯净,宛如孩童的人。

在经历了数年的等待之后,达摩遇到了“对的那个人” – 禅宗二祖慧可。由此,《五灯会元》为我们展开了中国禅宗第一位跨越“二元对立”,证得实相,任运究竟慈悲心的人生轨迹。我们要下回接着聊。

作者: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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