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金銮殿内正在早朝,朝臣们一个接一个地轮番奏报,龙椅上当今皇上危襟但不能正坐,一个时辰过去,屁股坐得酸疼,可下面那些蠢材还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个没完。时值四月天,殿外是一片温风抚柳、花香四溢的景致,本该是和嫔妃们游湖赏花的好时节,却要闷在大殿里听这些人重复了一千遍的陈词,皇上实在很恼火。若在他朝,遇上这番情况,国君早喝令刀斧手把那个绕舌头的拉出去砍了。碍得仁君的名号,当今皇上心里无论多不高兴,也不会随随便便要人性命。不能发作砍人,又不能委屈了自己,因此皇上想出一套移神大法来对付眼前这帮臣子,凭臣子们怎么唠叨都如风过耳边,身在殿中,神却是游到了千里之外。
兵部尚书正在读奏本,内容无非是些北方辽人犯境劫掠、西部党项人虎视眈眈、境内前朝遗孽蠢蠢欲动并时有强悍刁民屡屡生事……
在诸多朝臣中,皇上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兵部尚书,别的尚书所奏的是些街市繁荣、社稷安定、百姓知礼好学、商贾腰缠万贯…… 例如有奏章云:天朝繁荣,震惊四海,曾有外国使者来到本朝,为眼前的盛景折服,连呼:天下第一!市井昌盛!社稷繁荣!他们眼里看到的天国子民,并不像他们本国的臣民那样粗鄙,总想着拿着刀剑到别国抢掠,然后用抢来的钱打造更厉害的兵器再去抢更多的钱财;在天朝,豪宅深院林立,臣民们各个锦衣雕车,囊中银子装的满满的,生活悠然,普通百姓善饮好吃,各个滋润得肝里都能流油,有品位的则在闲暇时倒腾些字画古玩,转手就是大把的银子,更有品位的则花重金用珊瑚在后院堆砌成假山以供玩耍。即便有不好奏报的也无伤大雅,例如有奏章云:天朝和气,臣民温顺,偶有市井间为小利而厮打,鸡鸣狗盗乃至杀人越货之事发生,但已不似先前那样粗鲁,吵架时会征求对方说:我要给你一记耳光好不啦?撕票时会对被害人说声:对不起!取了阁下性命实属无奈。泱泱礼仪之邦,即便是刁民,其素质之高也在他国之上。
别人所奏都是歌舞升平,唯独这个兵部尚书的奏章总是很逆耳。皇上听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打断兵部尚书,说:“卿所奏朕似乎听了无数次,都是些陈旧议题,还是按先前的方略行事,对辽人再多给些银两、织锦,党项人嘛,不妨割些土地与之,境内之*****则举重兵弹压之。”
皇上的意思在明白不过,若是其他臣子,听到这样的圣训便会马上闭嘴,唯独这个兵部尚书仰仗着自己侍奉过先皇,竟然倚老卖老,致圣上点拨于不顾继续唠叨。
皇上面现不悦之色,这一切都被礼部尚书贺虚礼看得真切,心里想:兵部尚书这老家伙不知天高地厚,这样下去必会自取其辱,待会瞅准个时机给他使个绊子,让这老儿在众人面前没的颜面。
兵部尚书平时为人傲慢,行事也很跋扈,整个朝堂之上几乎没人喜欢他,但别的官员也只是普通嫉恨罢了,只有贺虚礼却是真想着去之而后快。
贺虚礼如何会对兵部尚书如此痛恨?事情还要从贺虚礼没做尚书时说起。刚入仕时,他先是在兵部当差,凭着一手好字以及为人乖巧,很快坐上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贺虚礼早就听说兵部尚书出身寒门,凭借不懈努力坐到今天的位置,自己也同样是寒门出身,同命人惺惺相惜,由此推论尚书肯定会对自己重点栽培。事实证明这样的推论不错,他的升迁速度确实快过其他同僚。
少年得志,贺虚礼对尚书感激涕零,真恨不得认了尚书当爹。恰在此时听闻尚书家中有一小女年方二八,知书达理而且生得花容月貌,有些飘飘然的贺虚礼居然作起成为尚书东床快婿的美梦,在尚书面前倍加殷勤,用尽各种办法显示自己的才能。
古人说得不错,英才总遭小人妒。不知是谁在尚书耳边吹了什么谗言,尚书忽然间对贺虚礼冷淡起来。这种变化贺虚礼自然是看得明白,但当时还年轻,城府不够深,对未来还是存着一分幻想,直到有一次议事时兵部尚书当着众人的面让他颜面扫地,由此他对尚书由爱生恨。
那日议事堂上,贺虚礼引经据典地一阵长篇大论之后正在洋洋自得,却听得尚书说:“右侍郎所论辞藻华丽,却无半字可用。”贺虚礼本也是持才傲物之人,怎经得起如此奚落,于是又搬出一堆经典来与自己辩解。尚书听完后只是淡淡地说:老夫不才,可读过的书足以把阁下焚了,后生,还是少些卖弄为好。
贺虚礼平生最痛恨两样事:一是贫穷;二是被人看不起,如果有人在这两样事上惹着他,他定会把那人置于死地。
贺虚礼自幼家贫,祖上八代都是目不识丁的渔民,从记事起便饱尝欺压,心里的恨伴着年龄一起增长,若不是贺母颇贤德,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很可能落草成了强盗。读书让贺虚礼看到一线光明,因此格外用功,其刻苦之程度远胜古人千倍,曾经两天两夜不合眼伏案苦读的经历。有了两大恨的鞭策,再经过十数年苦读,贺虚礼终考取了功名。
入仕之初,贺虚礼的心境少许平和了些,终于摆脱了贫穷成为上等人,此等感觉奇佳,犹如脱胎换骨。可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太久,上司欺压,同僚嘲弄让他终于明白上等人里还分三六九等,在同僚的眼里,他始终是一个脱不了糙底的穷酸胚子。恨是杀人的心魔,贺虚礼从此痛恨身边所有的人,他费尽心思要坐到更高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反过头来去欺压别人,唯有这样才能解去心头大恨。
贺虚礼没显贵身世,也没大把银子,想出头只能靠出众的才能,现而今尚书把他的才能说得一钱不值,士可杀不可辱,读书人的面子堪比自己的脑袋,如此羞辱比杀了他还恶毒,此等大仇不共戴天,从此贺虚礼把原本要当成亲爹的人划成头号敌人。
机会终于等来了,今日兵部尚书惹圣上很是不悦,正是个报仇的好时机,看情形还稍稍欠了些火候,需及时在火上再填些柴草。心里这样想着,贺虚礼急忙拱手奏道:“启禀圣上,兵部尚书方才所言甚谬,北方辽人之事并非如他所言那般险恶,臣近日刚刚与辽国大将军耶律掠会面,只要我国拿出比去年多一倍的贡银,他保证今年不再南侵。”
听到有人插话进来,皇上龙颜大悦,正好借机转移话题。
皇上问:“贺卿,辽国之事你已经办妥了?”
贺虚礼答:“正是,辽人虽然凶悍,但没什么头脑,只需花些银两,辽事可平。”
兵部尚书在一旁听着胡子都气得翘起来,高声说到:“圣上,礼部尚书此法是在卖国,万万使不得。”
贺虚礼道:“散财以息兵是圣上钦定的国策,下官只是按旨行事,兵部尚书大人口口声声说下官卖国,圣上,臣以为,兵部尚书大人所言明指微臣实则意在质疑圣上。”
兵部尚书快被气晕了,指着贺虚礼骂道:“卑鄙小人,素闻礼部尚书大人为人阴险,今日老夫果然领教。”
别看贺虚礼在和辽人谈判时是个软骨头,可和自己人对骂却从没怕过。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索性也什么都不顾了,于是两位尚书大人你来我往地对骂起来,辩论最终演变成了人身攻击。
二人相互骂得狗血喷头,坐在一旁的皇上却看得津津有味,其实他很乐于看到大臣们争执的场面,一来可以活跃气氛,让死气沉沉的朝议增些趣味;二来可以看到这些臣子们裹在朝服里的到底是些什么德行。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大臣过来劝解,可没人能劝得住,到后来干脆谁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皇上看到二人吵得差不多了,开口道:“二卿一心为国,朕心甚慰,只是议事需静气,不要伤了彼此和气。好了,此题无需再议,换一个议题,朕近闻时下流行一句话叫做‘汴梁纸贵’,那位爱卿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贺虚礼听问赶忙答道:“臣奉旨推行泛文墨运动,蒙皇上隆恩,此运动现已卓有成效,民间读书之风日盛,一岁小儿便可背诵诗文百首者多不胜数,学子们更是用心苦读,为了科举考试,每人都不惜把道德文章反复抄写千百余遍,因此纸张需求甚大,以致商铺存货销售一空,这便有了‘汴梁纸贵’之说。”
皇上大悦,说:“文化昌盛,苦学成风,我朝之大幸,如此盛景离不开贺卿尽心竭力,实在是功不可没。”
贺虚礼看到龙颜大悦,赶忙顺势推舟,诗文字画、杂技戏曲、奇闻轶事…… 皇上喜欢什么他就跟着应承什么,亏的他知识广博有问必答,一时间金銮大殿成了君臣二人聊天的茶轩。
大臣们见到圣上如此高兴,也就跟着一起随声附和,朝议的内容被贺虚礼引领着忽东忽西。贺虚礼也充分发挥出他善于营造气氛的能耐,把个朝议弄成赶庙会一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