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雁王2019-01-23 05:25:50

 


大约在两年前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篇关于北京三十五中(原私立至成中学)的文章,内容除了介绍这所学校的历史沿革、优良传统、名师名人如李大钊、邓稼先、娄师白等等,更是着重展示了她在赵登禹路刚刚落成的、让人耳目一新简直可以说是惊艳、甚至连鲁迅、周作人旧居也被囊括其中的新校园。眼前一亮,那园林般古朴典雅的校园布局,华丽、现代的内部设施难道都属于一所中学、而且是母校吗?在我的记忆里,在名校云集的北京,母校从来都不是特别显山露水的,好比一个家境还算殷实,家教传统良好,成员素养、志向都不低的中户人家,平和低调,向来与惊艳、华丽这类词藻沾不上边,听人这么叫也会不太习惯。

原来民族宫后面、二龙坑内小口袋胡同的老校区还在吗?那座朴素的、有着油漆墙裙、干净的水磨石地面和宽大明亮玻璃窗的老楼里曾留下多少记忆!还有主任的小屋,就在北校区一角、离音乐教室不远的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真正的小屋:一张床,一个脸盆架,小书桌上永远堆着作业本、亮着台灯…….那儿曾是主任在北京的家,也是我们的,多少次走过那条小路,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

您可能明白了,“主任”并不是什么官儿,如果非要说是那就是我们头顶上最大的一个 ——班主任,我们的郑老师,不知是哪个坏小子起的头儿,大家伙后来就都跟着这么叫了。有时我们还故意发成“举任” ,学他的广东口音。他是地道的广东人,接我们的时候,也就是在高二、刚刚文理分科之后,他已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二十六年,乡音未改。可想而知,对于一群调皮的十六、七岁的京片子丫头小子来说,一开始他的口音听起来有多么的格格不入甚至滑稽。他喜欢把打排球叫成“猜排球”,踢足球说成“打足球”,“才能” 听着像“豺狼” ……..他常告诫我们,要不断努力才会有“豺狼”,世上没有捷径、甭老想着“撒花椒” …….后来终于有高人整明白了最后那词儿是“耍花招儿”的意思。

主任的口音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几乎就是灾难,他说得上火,我们听得更急。比如那天早锻炼,班里没几个人去,特别是女生,各种各样“女孩子的”借口堵得他没辙,到了气得变了声调、满脸通红:“十七个女生就去了七个,你说七不七(气不气)?!” 主任一个劲儿地“七七七七七……” 好想在放排子抢,我们一个个也都憋红了脸,不敢看他。最后有人实在绷不住了,率先笑起来,继而全班大笑,笑得喘不上气来。主任也笑了,笑着看着我们,但他厚厚的眼镜片却挡不住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沮丧和无奈。我们知道他怒气未消。不过打那次以后早锻炼的时候大家都变得积极了,一圈圈绕着操场跑,一边跑着有人嘴里还不忘叨唠,“七不七….七不七…..” 引得一片笑声,单调的跑步也因为主任有了些乐子。

女孩子偷懒可气,男孩子“撒”起“花椒”来同样不让主任省心。每天早自习的时候,总有同学还没完成昨天的作业,现赶,或者说抄,抄别人的,不然来不及呀!主任发现了,一次、两次…….说了骂了还不管用,有一天终于勃然大怒,你们不用功,你们叽己骗叽己(自己骗自己),你们耽误了昨天又在耽误今天……..好,我给你们立规矩,从明天起早上进教室的时候先交作业!

说到做到,从此每天一大清早都能看见主任把讲台挪到门口,自己就站在后面,好像电影院检票的,收了作业,谢谢,您请进…….立竿见影,一周下来,问题解决了,主任也收获了个新外号,“老掌柜的”!老掌柜威风八面,即使后来不在那儿站着了,威慑力依然不减,连个稻草人都不用插,作业本每天早上放那儿妥妥的。

其实“老掌柜的” 除了早上七点以外一点儿都不像个掌柜的,也不算老,虽说他喜欢戴副样式很老的黄边儿眼镜。五十出头,瘦高的个子,分头,灰不拉几的中山装风纪扣从来都系得严实,夏天的确良短袖衬衫则搁裤子外头,一成不变的三接头黑皮鞋一尘不染。可能跟走路习惯有关吧,主任的两只鞋都有一侧鞋跟磨去了很多。他的手表总是反着戴,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时间的,倒是便宜了我们几个坐在前排的小个子,看得真切,尤其是快到中午、肚子咕咕叫的时候。 

主任教我们物理。实话说他的表达并不是最出色的,加上口音,开始多少有点儿令人失望,有人说他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可慢慢却发现,他倒出来的不少是真品,总在点儿上,很多正是我的不解和疑问所在。渐渐开始喜欢他的课,也开始喜欢他。喜欢还因为他让人踏实,那是他独特的气场,他有点儿腼腆的微笑哪怕是“咆哮”从不会让你战战兢兢。上主任的课我不但没压力,思维反而变得极其活跃,好奇心跟着他自然而然就往前走了。

主任的让人踏实不光在学业上,还有别的。记得那天自习不知什么原因我肚子突然痛起来,趴在桌上,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主任注意到了,走过来问我怎么了,然后带我到办公室,从热水壶里倒杯热开水,让我慢慢喝了趴一会。过阵子他再过来看我的时候,见我没有好转,就提议我去他的宿舍躺下,说给我弄个热水袋搁肚子上试试,他还有从家乡带过来“保济丸”,估计能有帮助…….

那天我在主任的小屋里休息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终于感觉好多了。环顾四壁,幽暗的光线里,主任的小屋简朴而整洁,墙上玻璃镜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尤其引起我的注意,是主任一家的全家福,估计有些年了,孩子还在师母怀里抱着,主任看起来年轻英俊。桌上立着的一个小镜框里,则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睁大眼睛正盯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主任的私人空间, 我却这么莽撞地闯进来了,心生几分过意不去。

听人说主任是北师大毕业的,妻子女儿都在广东,自己则常年在北京生活工作。那时候这样两地分居的家庭有不少。每年寒暑假的时候,要么主任回家探亲,要么师母带着女儿来京看他。一晃二十来年,女儿也已上了中学。有次我们问他想女儿不想?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想,接着又笑起来说有你们成天在我面前折腾,哪有时间想!真难为他了。那间小屋是主任的温情所在,然而它随时都对我们都敞开着,仿佛他敞开的心。有问题只管去宿舍找他,来者不拒;暑期返校去看他,那时也没电话,连个招呼都不打,他总是笑眯眯地把我们让进屋子,拿出花生糖果招待我们。在他眼里,我们可能都是他的孩子。

就连骂我们的时候都是。“臭鞋子好多天不洗你们也受的得了?” 每次他看见教室后边堆着的臭鞋烂袜子他都会叨叨。那是男孩子们每天午间休息在操场踢完球打完篮球后换下来的。孩子们长大了,不喜欢啥时都穿着球鞋了。可有几次,周一回来我们却发现鞋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在墙角摆着,主任已经给我们洗了。

他骂我们最多的还是紧迫感。那次看球就是,头天晚上电视里转播篮球赛,记不清是什么赛事了,反正是场挺重要的比赛,我们谁都没忍住看了,第二天上课前自然要说,一个个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仿佛打球的就是自己。却不成想“老掌柜”听见了来了气,昨晚都看球啦?这个时候还看球?不用复习了吗?自己管不住自己吗?你们父母不管吗?我这个班主任还是不要当了!!他越说越气直至痛心疾首,好像在骂一群败家子儿,差点儿就又放回“排子抢”。

他老人家最高兴的时候一定是看到我们这群“败家子儿” 都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那天我们一早就返校在办公室外面等着。永远都记得他笑着把通知书递给我时的情景,“中山医学院,你爸爸这会儿满意了!” 他知道爸想让我学医,“他准怪我把你带南方去了。”

那个夏天郑老师的小屋车水马龙,和我们兴奋的每一个人一样忙碌。一块石头落了地,想起来就让人兴奋的未来每天都在向我们召唤。兴奋,然后是不舍、感恩。同学们找个理由就聚一下、去看郑老师。忘不了九月初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母、姐姐还有好伙伴陪我一起去火车站送我远行。主任也去了, 从车窗里望着他,如同在看我的亲人,也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对于我人生的意义。

我想我们对于他也一样吧。我们是他在北京所带的最后一班,这以后没多久他就调回广东顺德,与家人团聚了。我六年大学期间,他来广州看过我好几次,特别是第二年中秋节的时候,他从大良乘长途车赶来 ——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便捷的交通 ——给我带来一大包月饼、水果、罐头。我领着他在校园里转,中午就在饭堂里打饭,多要了两个菜,和他一起吃。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聊广东,聊这里正发生的巨大变化,更聊北京、聊同学们,话语间主任难掩自豪之情。

他怎能忘记呢?那几年逢寒暑假主任总会写信寄钱班长,“赞助”大家聚会。记得每次聚会时班长王鹏开场一亮嗓子 ,“主任又寄钱啦!” 底下一片欢呼。主任的信则总是以“同学们好”开头…….写到这时,我忽然想起小儿子每年圣诞节前收到的圣诞老人的来信,“亲爱的David……” 见到他的信儿子从来都是那么迫不及待、兴高采烈,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主任在信里还常说最喜欢看到我们又聚在一块儿。

然而,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廷席。九零年我毕业回京的时候,同学们多已经毕业了,各自在日新月异的时代大潮中奔忙着,结婚生子、考研出国,跳槽发财……一刻都停不下来,加上慢慢又有了自己新的生活圈子,联络渐稀。几年后我远走欧洲,再转道北美,一走二十多年,除了心里的记挂和大家失去了联系,包括郑老师。

再次看到主任的消息是从百度三十五中贴吧上,有人贴的一篇纪念主任的文章。从文章的内容来看,应是我的同学写的。主任已经去世了!鼠标在银屏间上下滑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得的是鼻咽癌,一直乐观顽强地与病魔斗争了几年,北京奥运会后去世的。08年他趁精神还好坐着轮椅再次来到北京,和同学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望着照片上大家簇拥着的、瘦消的、满头银发的主任,我不禁泪水涟涟。再没机会了,再没机会和他在一起,听他骂,享受他的鼓励,或着,搀扶着他、推着他,给他一份孩子成人的自豪与欣慰。想起来,那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强大的现代社交媒体终于让曾经不小心走散的伙伴们重新聚在了一起。只是此刻,当年的懵懂少年已都年过半百,人生如梦。再不会散了,有了群就有了家,仿佛主任的小屋,在云端里,拆不掉,丢不了,熟悉的门永远对我们每一个人敞开着。长夜难眠,思念故人。仰望星空,我仿佛真的看见了那座小屋,看见那盏不眠的灯,那个不倦的、有些拘谨的身影……..耳边听见他说,小石头,小豆子……..你们拉着手,都把彼此看好了,一块儿往前走,谁都别落下……

真好,有主任在那儿。


2018年12 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世界日报》副刊2019年1月22、23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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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雁王2019-01-23 14:00:14
多多好。新年好,过年好:)遇到一个好老师是一生之幸!您们真幸福,有老师在!我们的已经不在了。
废话多多2019-01-24 03:31:29
雁王猪年吉祥。是。所以我只要去北京,一定要呼朋唤友去老师家。也是知福惜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