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恩是个演员，而且是入戏很深的那种，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在餐馆儿端盘子。这有什么关系呢？当初弗兰克先生给他面试的时候，他就说他一点儿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矛盾，他甚至认为学艺术、学表演的都应该把餐饮服务列为必修课，这样可以确保这群人在追逐理想的同时能有口饭吃。弗兰克先生是这家位于多伦多最著名商业区的法餐厅的maitre d’ （经理、首席应侍）。
“你现在还表演吗？”
弗兰克先生平静的眼神里没有疑惑。事实上他经常遇见自称歌者、舞者、作家、诗人之类的人物上门来找工作。
“当然了，我有经纪人，至少有人还随时在为我争取机会。要不然我就finish （完蛋）了。”
那天伊恩侃侃而谈，餐饮知识、服务经历都说得过去，语言上除了英语，法语流利，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好像也能凑个数，形象更不必说，从容优雅，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尤其显得迷人、诚恳，要是真能像他所说的那样训练有素的话..….那就试试吧！
伊恩就这么被录用了。兼职，是他自己要求的，这样他在时间上可以更灵活些，尤其当他得到表演机会的时候。他常常接个电话就得准备动身，多是面试，近的就在多伦多市内或附近，远的渥太华、蒙特利尔甚至美国什么地方都有。要是被录用了，他会兴奋不已，一走几天，回来告诉每一个人，
“下个月二十一号，晚黄金时间八点半，注意CBC的意大利面条广告。有我！”
当然也可能在二十二、二十三号，或者牙膏、洗衣粉、猫食狗粮之类的内容。什么？真正的角色？你是说舞台上、银幕哪怕银屏里分得出好人坏蛋英雄懦夫贫贱高贵的那种？他当然想，只是现实比较骨感。
二
然而他不气馁。虽然年近四十一再功败垂成（交女孩子也是）依然住在地下室里，——从那儿到餐馆儿的距离比到好莱坞的近多了，公交车才几站。他从不坐车上班，每天走路，风雨无阻。他说步行不仅为省钱和锻炼身体，大街上更是一个舞台！其实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舞台呢，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扮演着一个角色。只是他更自觉些，他喜欢穿着奇装异服一路让人侧目的那份感觉，好极了！那天他放下狄更斯的《双城记》，就戴顶高礼貌，贴上小胡子、披着黑斗篷、握着把伞出门了，从餐厅后门进来的时候，差点把正在做清洁的、刚从牙买加过来不久的卢妮卡大姐吓晕。
他甚至期盼上班的时候也能有那份感觉，尽管他不得不换上白衫黑裤，系上黑领结围条长围裙，虽然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侍者，—— 这从他上班的头一个星期起，弗兰克先生就知道了，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干的活儿远不像他的外表那般俊朗利索，丢三落四、拖泥带水，有时殷勤得像个奴仆，有时又莫名地挂上一脸高冷淡漠，让几桌倒霉的客人唏嘘仰视……..继而愤怒。心情好的时候他可以和客人聊上半个钟头，话题广泛，弄得给他帮忙的bus boy 骂骂咧咧忙着给他擦屁股；或者在电脑前花上十分钟给厨房描述客人的特殊要求、禁忌 ——当然把菜单改得面目全非 ——让别的等着下单的应侍不耐烦，更让厨师发狂：
“不带乳制品，不带麸质，坚果和贝壳类过敏(一个痛苦表情)，无大蒜洋葱和姜，烤土豆换成清水煮，蔬菜无芦笋胡萝卜，额外加意大利菜心，无油无盐，牛里脊十成熟（别生气，I love you!）, 浇汁换成胡椒籽汁，分放………谢x 10000!”
当班的厨子胡安正在炉头热火朝天鸡飞狗跳地忙着，听见耳边的点单打印机响个没完，不用看就开骂，“What the fuck is this ? who has the fucking time to read your story?!” 胡安是法属留尼汪岛人，面色黝黑，光脑袋锃亮。
要是骄傲的法国大厨雷诺正好在，就更有好看的了。大厨每天在餐馆儿开门前都会把所有人招到厨房，操着带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介绍当日的“特别推出”，并开宗明义，内容一样都不准改，不喜欢就点别的去，这些都是我的心血创造！可伊恩不信那个邪。扯淡，有什么不能改的？顾客是上帝，顾客要是让你上完这道菜再拿个大鼎你也得拿呀！给钱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不过他抱怨归抱怨，在“每日推出”这几道菜上基本还算收敛，那天他只给改了一条：不要土豆。雷诺看见了理都没理，心说你拿你家总厨的话全当放屁吗？
谁知道客人也不是个善茬儿，
“我说过不要土豆，拿回去！”
伊恩好像挨了一闷棍，满腔愤懑原样端回，进厨房就冲大厨嚷嚷，不是说了不要土豆吗？人家不要！雷诺见这架势顿时勃然大怒，一把接过眼前的盘子，直接拿手把土豆从那块可怜的石斑下面抠出来，狠狠地甩在墙上，
“就他妈俩土豆能杀了他吗？拿去，get the fuck out of here (快滚)！”
事后伊恩涨红脸找弗兰克先生抱怨雷诺，气得直哆嗦。谁知弗兰克先生在那儿装和事佬儿不说，还一个劲儿地敲打他：客人当然是第一的，当然要最大可能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但也要尊重厨房的劳动和创造，重要的还是沟通，谁都不会不讲道理。你不是很善于表达的？这回怎么不行了？……另外对待客人要注意分寸，别忘了自己是谁…..
嘿，还成我的错了！我是谁？我他妈是演员！艺术家！来这儿不是为受哪个混球气的！伊恩愤愤不平。
三
不过除了那次冲突以外，雷诺的“每日推出” 倒没再给伊恩惹麻烦，事实上还带给他很多乐趣，后来几乎成了他在这里工作的最大乐子。那是一份长长的清单，从汤、开胃菜，到每天的鱼、意大利米饭、肉菜、甜点…….等等差不多有十道，关键是按照餐厅的传统这些内容从不打印出来，全靠应侍一道道向客人推介。这回伊恩来劲了，插着手环顾四周——不像其他同事都在战战兢兢地记要点—— 就差吹口哨了，雷诺的“淫威”只会让他的嘴角流露出轻蔑，
“算你碰见牛人了，咱是谁？演员！这点儿台词儿不是“洒洒水”吗（小意思，他跟他曾经的一个香港室友学的粤语）？！”
雷诺拉的那个长单子让伊恩跃跃欲试，仿佛就要登台。
当然，观众就是他的客人。幽暗的灯光和轻柔的背景音乐下，伊恩出场了了！离开桌子半米远，他站定了清清嗓子，面带微笑，以一个真正的演员的清晰而带着磁性的嗓音开始他的演说，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的名字叫伊恩.布里奇，……今天我们有一道漂亮的沙拉，卡普瑞斯，那不勒斯的嫩水牛奶酪加本地产的天然西红柿，比较独特的是我们还搭配了应季的有机柿子，是一种水果，原产日本，很甜，切成薄片，它松脆的口感，与奶酪以及番茄简直就是绝配，好比一个三重唱，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虽然每个“声部”都有他独特的味道，更离不开罗勒和橄榄油的撮合…….阿拉斯加黑鳕鱼是我吃过的味道最醇厚的深海鱼，肥而不腻，厚而不腥，我特别建议配2012年的勃艮第白葡萄酒马嗖，你会真正体会什么叫泌人心脾……另外深海鱼富含的Omega—3特别有益心脑健康, 您一定听说过…….
他条理清晰，细致而生动，插科打诨，风趣幽默，话语间的激情更赋予每道菜以情感和生命，使之跃然眼前，活灵活现，顷刻就打开了每一位听众（食客）的想象或者口水的闸门…..荷尔蒙多巴胺水平升高多少都不好说！讲完了，全场鸦雀无声，继而掌声雷动，仿佛一场大戏刚刚落幕。
是的，全场，至少半场。他虽不高但极富感染力声音几乎响彻半个餐厅，早把其他桌客人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 把关注、欣赏、甚至崇拜投向他，簇拥、包围他，仿佛他就是哪个让人仰慕已久的明星，连他那桌客人都顺道沾了光彩…….别的侍者开始还有点儿不习惯， 倒也没太大所谓，what ever, 你讲我就不讲了，全听您的，乐得轻省！弗兰克先生却深不以为然，你把这儿当什么了？马戏团吗？这点儿事儿简单明了，用不着这么大动静，讲完走人，人家来这儿是吃饭的，不是看你表演的！每次伊恩刚随着自己的声音入戏，就下意识地感觉到弗兰克先生那双冰冷逼人的眼睛在背后盯着他，不自觉就泄了几分气，讲完了下来不等弗兰克先生说什么就一个劲儿地辩白，没看吗？人家喜欢，大家都喜欢！
伊恩说的倒也没错。弗兰克先生最为关注的网上评价最近总是提到伊恩，说他的演讲简直就是一道风景，一道特殊的风景，让这间老牌儿的、甚至有点儿“乏味”的餐厅变得富于活力、富于人情味……..甚至人文色彩，让人们重新思考，在一个匆忙的物质的所谓现代的社会里，温情和诗意还在吗？什么才是作为具有高度社会属性的人所需要的？我们是不是已经堕落了？与机器与行尸走肉无异了？有人还偷偷拍了个伊恩“演说”的短视频，放在YouTube 上，和几个主要餐饮、旅游评价网站都有链接，点击量很快就达到十几万，好评逾千。人们都在问，伊恩是谁？演过什么戏？听说他是演员。
四
伊恩意想不到地红了，被搜索、被人肉，连带着这家餐厅，连带着他拍过的几条牙膏面条广告！每天都有人打电话指定要伊恩服务。“不上班？那他啥时候上？” 有人说都来好几趟了，就为见伊恩。这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当红的滋味，那滋味他曾经梦寐以求。网红伊恩！想起这词儿他会不自觉地笑起来，连睡觉时都是。然而真正让他在他的同事间赢得好感与尊敬的倒不全因为这个，还有别的。
那年的新年夜，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在“过去的好时光”的音乐声中，弗兰克先生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关上大门。高度紧张了一整晚的大家伙儿这时总算一块儿石头落地、彻底放松下来，松开扣得紧紧的领口，兴高采烈地围拢在吧台边儿开香槟庆祝。音乐换成了快节奏的摇滚，大家跟着一起唱，有人还把几张桌子挪开跳起舞来…….音乐间歇的时候，胡安提议，让咱们的大演员表演点儿什么好不好？大家立声附和把目光一下子投向伊恩。伊恩站起来腼腆地笑笑，撩撩头发说好吧，演点儿什么呢？随即转过身去。只几秒钟时间，当他再转过来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瘪着嘴，满脸皱纹，头发散乱，背弓成虾米，几声干咳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人们先是一阵惊叫，继而拍手大笑：哪儿来的这么个糟老头子？！太逼真了！眼泪都几乎笑出来。这时候让人更加惊奇的一幕发生了，伊恩张开瘪下去的嘴巴，给大家看，嘴巴里看不到一颗牙齿，伊恩没有牙齿！刚才的大笑在每个人的脸上僵住了，人们面面相觑。伊恩则若无其事地用手把嘴捂住，寂静中扫视着每一个人，然后双手无力地滑落下来……..仿佛时间倒流，“老翁” 不见了，先前俊朗的、踌躇满志的汉子又回到人们眼前。微笑间伊恩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
“伊恩戴的是假牙，他没有牙齿！” 终于有人回过味来。
“整齐吗？”伊恩的嘴巴咧得更大了，笑得很迷人。“都是假的！”
“？！”
“我的牙齿不好，我让我的牙医给全拔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一口好牙很重要。”
“干嘛不矫正呢？”
“我需要我的牙齿完美。”
“你疯了？伊恩！真的假的？大晚上的你别吓唬我们。”
“我没疯，干什么都有代价。”伊恩一脸严肃，眼神里甚至有几分决绝。
没人说话了，餐厅里鸦雀无声，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许久终于有人出来打圆场，
“来，大家干一个吧，为伊恩美丽的牙齿，为他，为所有人, 新年好运！”
五
那让人期待的好运并没有降临到伊恩身上。新年过后没多久他就被开除了，离他试用期满还差几天。最繁忙的季节已过，餐厅已不需要那么多人，偌大的、稀稀落落大厅里，伊恩的演说听着也有些刺耳。而他拙劣的、一直都没多少进步的服务更格外刺激着弗兰克先生的眼睛。那天他给客人倒酒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客人的衣服，有几道菜也没点对火候，整个人飘飘然几乎就是六神无主，他的一个表演面试刚刚失败了。弗兰克先生忍无可忍，他必须的走，去他该去的地方去，这他妈不是马戏团！
伊恩走了。餐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虽然仍会有电话不时打来，老主顾也经常问道，伊恩去哪了？怎么好久没见？
“他去演戏了，有人看中了他，百老汇，那儿才是他真正的舞台。”
大家都这么回答，没人教，只是有人说的是好莱坞！每次不管谁还都不忘补充一句，“真为他高兴！”
慢慢地没人再提了，一年、两年、五年…….餐厅里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发生了不少变化，关于伊恩的记忆几乎被时光彻底抹去。
18年秋多伦多电影节再次开幕的时候，作为电影节传统指定餐厅的这家法餐馆儿的门前再一次隆重地铺上了红毯。几幅精美的立式电影海报在餐厅大厅和几个隔间的不同位置竖起来，海报自带的柔和的灯光让餐厅的气氛显得有些不同。中午就要开门了，头发更加花白的弗兰克先生——如今他已是这家餐厅的主人了——最后一次在餐厅里巡视，他希望今天能开个好头，更对未来的一周充满期望。
“叫人把这幅和酒吧那副换个位置吧，我更喜欢那幅海报的色彩。”
在经过大堂正中显著位置的一幅名为“恨海情天”的海报时他停下来对一直陪着他的领位安娜小姐说。
“干嘛要换呢？我觉得这幅更吸引人，最迷他了，我的偶像。”
“哦，是吗？这我不知道，还是你们年轻人知道的多。”
弗兰克先生满意地扫视一遍餐厅，朝大门走去，心想一说明星、偶像，看着还真有点儿面熟呢，演过什么来着？今天要是能来这儿就好了……他牙齿真白。
2018年12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世界日报》2019年1月5日至7日刊，“小说世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