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之关12019-01-27 11:52:00

第二章

《一》一个新的国家建立起来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柏逢时自觉地把自己,融入到集体中去,融入到国家的建设事业中去。他时时维护它的权威与原则。只要是组织的号召,他都积极响应;只要是组织的要求,他都认真遵守;只要是组织的批评,他都无条件的接受和服从。即使想不通,也是先接受下来再说。组织总是英明正确的。他已经从自己切身经验体会到,没有组织就不会有革命的胜利与成功,就不会有新中国的建立,当然也就不会有国家的富强。正因为有了强有力的组织,中国的历史才翻过了新的一页,中国社会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伟大变化。他也看出了某些阴暗面,但是,他坚信,这些阴暗面,随着时代的前进,是一定能够克服的。他一定要拿起笔来歌颂她,歌颂这个,他曾渴望,他曾为之奋斗的新社会。

十月。清晨,柏逢时沿着柏树林间的小路爬向山顶。林中的小草挂着晶莹的露珠。柏树林间,飘着清爽的柏树香,浮着轻纱般的白雾。小鸟啁啾欢唱。柏逢时爬到山顶,眼前是辽阔的原野。像一个画家在不断着色一样,东方天空里,由鱼肚白,慢慢泛黄,变成桔红色,火红色,接着,红日闪着万道光芒,从地平线上庄严地喷薄而出,冉冉地升腾向上。随之,整个宇宙都闪耀着灼眼的辉煌的金光。大地犹如一个婴儿,开始睡得那么甜美和宁静,嗬,他的小拳头轻轻地揉着眼睛了,他胖墩墩的小腿蹬了起来,他吮咂着红润的小嘴,猛地睁开他亮黑黑的眼睛,咯咯咯地笑着,张着他那嫩红嫩红的嘴笑着。

多么美丽的景色!

突然,无数个鲜明的意象,如潮水般向他奔涌而来,如群蝶在眼前飞舞,如万朵天花从头顶散落。柏逢时要把这些意象化成诗句,来歌颂他心目中的祖国,来歌颂蓬勃发展的祖国。

他摸笔,没有!他焦急而又遗憾。恰好,一位姑娘及时递给他一支笔,接着又递给他一本笔记本。柏逢时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时而聚精会神地奋笔疾书,时而望着天空若有所思,时而摇着头轻轻沉吟。姑娘闪动着赞赏、理解、敬慕的目光。柏逢时写完,这才如释重负。他把笔旋上,插在自己的上兜里,把笔记本合上,装进下兜里,准备下山。他要回到宿舍好好修改。当他抬起脚要走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姑娘。姑娘闪动着秋水般明亮的眼睛,嫣然一笑,羞涩地低下头,用手揪着辫稍儿,用脚轻轻踢着石头子儿。那种温柔娇美,那种羞涩俏丽,一下子鲜明地照在柏逢时眼里。柏逢时不好意思了,感到局促了。他就向姑娘不断地点头,嘴里嗫嗫嚅嚅地说:“好啊,啊,好啊。”一边面向姑娘,一边后退着,要转身下山。这时,听见姑娘犹犹豫豫地说:

“柏老师,我的笔。”声音轻柔甜脆。

柏逢时停下来,心慌意乱,他没有听清姑娘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的钢笔和笔记本儿。”

柏逢时这才恍然醒悟过来,急忙把钢笔和笔记本取出来拿在手里。双手正要递给姑娘,可又急忙缩回来,钢笔笔记本是姑娘的,可诗是自己的。他心里犹豫着急,不知怎么办才好。

姑娘看着柏逢时拘谨尴尬模样,抿嘴悄然一笑说:“笔记本送给柏老师。”

“好,好。”柏逢时点着头,忙把本子揣在自己兜里,把钢笔双手递给姑娘。姑娘用手去接时,柏逢时不由心里赞叹,  

“那手多美啊!”

“刚才你在写诗吧。”姑娘问。

“是的,是的。”

“我喜欢您的诗,能读读让我听听吗?”

“可以,可以。”柏逢时刚说完,觉得自己蠢得怎么把两码事搅到一起回答。就急忙纠正说,“不敢,谢谢!不敢,谢谢!”刚一说完,又觉得不妥。因为自己说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就在这焦急中,汗水从额头亮晶晶地渗出来。他只觉得脸发红耳发烧。姑娘抿嘴微笑,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闪动着。柏逢时觉得那一双眼睛犹如荷花滚动的露珠,单纯而又绚丽多彩,天真而又含情脉脉,羞怯而又大胆坦率,他再也不能忘怀于她了。

她叫杨俊逸,军文工团的舞蹈演员。

他们相识了,柏逢时跟杨俊逸。

他们的身影出现在田间小路上,出没于蓊郁的柏树林里。他们的双影倒映在清澈的小溪中,掩映在花丛里。春天,桃花盛开,彩蝶飞舞,一轮红日挂在东方湛蓝的天空里,柏逢时不由得对杨俊逸朗诵艾青的诗:

从远古的墓莹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端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一

太阳向我滚来……

柏逢时迷着眼睛,沉思地望着,东方太空里让人目眩的太阳。杨俊逸手里拈着一枝花儿,低头嗅着,沉醉在春风里。她喜欢诗,她更喜欢她眼里的这个诗人。

“古代诗人把太阳比作君王,艾青把太阳比作自由和光明之神。”柏逢时说。

他们漫步在像彩霞散落般的桃花林里。两个人在桃花、春风和阳光里,并肩而立,相视而笑。

“艾青的诗真好!他的诗,鼓舞了整整一代人,去追求光明和自由。他的诗,色彩绚丽,比喻奇特,节奏鲜明而自由。啧啧,他的诗里,尽是塞满了的,尖锐鲜明,震撼人心的形象。”

“他也是你心里的太阳,是不是?”杨俊逸没有等到柏逢时回答,就扭转身子,生气地走了。她有些嫉妒了,她想,柏逢时怎么老张口闭口只是诗!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让人心热的话呢?在他心里放着的,是我?是诗?还是那个艾青?她希望,她在柏逢时心里,更重要,首屈一指的重要。她多么希望柏逢时对她说:“俊逸,我爱你,你是我心中的太阳!”她面带愠色地走了,却等待他迅速地追来。她的心在等待,紧张地等待。她感到时间似乎已停下它飞速旋转的车轮,跟她一起等待那让山岳震撼,让日月失色的那一句。

…………终于没有等到。

杨俊逸几乎要含着泪水了。她加快了步子,恨恨地走着。柏逢时看见杨俊逸不高兴地走了,却不知为着什么,就在后面追着喊着:“俊逸,俊逸!”杨俊逸转过身娇嗔地喊:“你一个人想你的诗,你的太阳,你的艾青去吧!你一个人想你的光明,你的自由去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跑着走了。

柏逢时站在那里惘然若失。这真如拿破仑的滑铁卢之战,只在刹那之间,风云突变,一败涂地。杨俊逸走了,周围一切,一下子全都失去了光彩。人一生中,没有比恋爱中,有更多的悔恨了。他悔恨自己只是谈自由,谈诗,谈太阳,其实他心里知道,他谈这些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俊逸,他爱她,但却没有勇气对她说:“我爱你!”他恨着自己的懦弱了。他恨着自己的愚蠢,笨拙与无能了。 他恨着自己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大好良机了。

 

一天晚上看电影,两个人又走到一起了。

“你看够你的太阳了?”杨俊逸奚落似地说。

“太阳?”柏逢时不敢正眼看杨俊逸,他鼓足了勇气说,“你的眼睛是太阳,要不,你一望,我心里就温暖了呢?”

“你真坏!”杨俊逸跺着脚急得说。她低着头扭着辫稍儿,又高兴又羞赧,却噘着小嘴。她的心像敲小鼓一样,咚咚地响着。

柏逢时见杨俊逸生气,急忙解释:“我背的是汪静之的诗。”

“喔?!”杨俊逸失望而又愤恨,“不是你的?”

“也是我的心!你是太阳,是月亮,是星星!你老在我的心里,我整天想你,我什么也做不成。俊逸,我爱你!我爱你!”柏逢时一口气说罢,不由得张大嘴巴,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俊逸,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说的对吗?他说的合适吗?

“真的?——真的?你——”杨俊逸轻轻地呐呐自语,她出气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就是在梦中,你的温存,我的迷醉。”柏逢时随口朗诵出了徐志摩的这几句诗。这几句诗,杨俊逸是熟悉的,杨俊逸曾在梦里梦见自己披着白纱,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俩手紧握着,脸紧贴着,春风吹着酒香,温柔而让人陶醉。杨俊逸无声地走着,如在梦里一般。柏逢时紧张地等待杨俊逸回应,却只有沉默无声。一直走到柏逢时住室门口,杨俊逸这才问:

“借给我一本书行吗?”

“行呀。”

“就是你说的那个汪静之的。”

两个人进到屋子里,柏逢时从书架上抽出汪静之的诗集,送到杨俊逸的前面,杨俊逸却只是低着头,用手揪这辫稍儿。柏逢时把书拿在手里踌躇着。杨俊逸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地站在那儿。柏逢时感到时间似乎已经停滞,空气好像已经凝固,一切都冻结在那里一般。柏逢时终于打破沉重的寂静沉默,只说出一句话:

“拿上嘛。”柏逢时感觉自己声音嘶哑,喉咙发紧发疼,自己整个儿失去了感觉。杨俊逸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柏逢时鼓起勇气,托起杨俊逸的右手,把书放在杨俊逸手里。杨俊逸的手没有抽回,那手湿润而微微颤抖。柏逢时第一次把这只让人怦然心动、美丽柔嫩的小手,放在自己手掌上仔细端详。他轻轻地抚摸。终于低下头,把这只手贴在自己嘴上,那手光滑如丝般柔软。他先是轻轻的吻着,慢慢地他把那手指放在自己嘴里吮吸。杨俊逸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泪花,她抬起头,表现出某种期待。柏逢时突然控制住自己的激情,他决不亵渎自己心目中的神明,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只,如此动人心弦的手缓缓放下,杨俊逸也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她毅然地说:

“我走了。”

杨俊逸从柏逢时屋子里疾步走出,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柏逢时一觉醒来,就想念杨俊逸。他嘴上似乎还留着,杨俊逸手的柔滑的感觉。他感到甜蜜快乐陶醉。他飞快地起床,他想看杨俊逸。他看着她,他心里才舒坦。可他没有看着她。一直到吃饭时,他在饭厅门口等着。杨俊逸来了。他笑着迎上去。可杨俊逸,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目中无人地从他眼前硬是走了过去。柏逢时的头,顿时嗡地响了起来,心像冰一样凉透了。他垂头丧气,打来饭,却吃不出味道。早上兴冲冲的美梦,像闪着光彩的肥皂泡,一下子破裂了。原来她并一定爱我!她不会真的爱我!啊。俊逸,你即使不爱我,可是你不能不理我!你生我的气吗?那你当面唾我!当面骂我!可是,你不能不理我!啊,俊逸,你为什么有那么逗人的嫣然的笑容?你的步态,为什么那么轻捷而优雅?你为什么长着那么一双甜蜜美丽的眼睛?他无法自持了。他身不由己地在爱情的波浪里颠簸着。只几天,他就变得憔悴了。他眼睛因失眠而凹陷。他头髪因了无心绪而蓬乱。他伤心得迷离恍惚……啊,我的心丢了 赶快寻  田野  茫茫 山谷 没底  我在哪里  心  我不能没有心  赶快寻  心  心  我的心  追  跑  石楞戳破了脚  不能停  好疲乏  好疲乏  蛇  蛇  蛇 拼命跑  气出不来  蛇  一间房子  灯光   猛地  推开门   啊  俊逸  这是你的心  俊逸手里拿着心  他瘫坐在地上  真舒服  笑着  咯咯咯地笑着 柏逢时突然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了。自己穿着衣服躺在床上。两只手搭在胸口上,心怦然跳动着。他一动不敢动。他生怕稍为一动,就惊跑了这恶魔般的美梦。这梦,好惊心动魄,好回味无穷。

 

 

《二》柏逢时沉陷在恋爱的无望失望和希望之中。其实杨俊逸故意不理柏逢时,但在心里却希望他能不断地追求自己,死缠硬磨地追求。她看见柏逢时憔悴了。她心疼他。但是她又恨他的胆小,恨他的畏缩不前。

正在这当儿,有一天,柏逢时碰到军长。年青的军长,从十六岁就参加红军打仗,负伤十多处。军长对人坦诚爽朗。一见柏逢时就大踏步走过来大声说:

“柏逢时,听说你找了一个女演员,是不是?本事不小啊!我们这些拿枪杆子的,不要命的,革了十几年、几十年的命。革命好不容易胜利啦,可连一个老婆都不一定能找上呢。你倒好呀,走来一个!可吃上胜利果实啦。这没法子呀。姑娘嫌我们脸黑嘛,文化少嘛。这怨谁?谁都不怨!全怨地主资本家帝国主义,这些坏东西!像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手不拿,肩不挑,不扛枪,不开炮,办公室里一坐,摇摇笔杆子,一张脸,弄得白白净净,姑娘喜欢,有什么办法?找对象,我们当然要讲民主啦,不能搞强迫命令。不过呀,”军长亲昵地拍了拍柏逢时的肩膀说,“说实在的,有些老同志,跟党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把个人的事都耽搁啦。革命胜利啦,年纪大了,老婆也找不到一个,我们总不能说,不管你。谁叫你脸黑,谁叫你不识字呀。当你的老光棍去吧。咦,这可不好吧。”听得人都笑起来。军长放低了声音,亲切地对柏逢时说,“你们年青嘛。你们还年青,又有文化,怕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怕没老婆,就怕是饭桶!柏逢时,让一让,先让让这些老光棍。只要跟党好好干,以后还有更好的,更年青的,更漂亮的。怕什么?急什么?革命胜利了嘛。”

柏逢时无话可说,因为他虽然跟杨俊逸来往密切,却并没有建立什么特殊关系。他自己正在为这事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呢。现在军长这么说,真是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是什么味儿。不过,他从心底里,倒是喜欢军长这开门见山,坦诚待人的作风。他现在能理解军长的部下,为什么能跟上他冲锋陷阵,攻无不克,坚无不摧了。然而从军长谈话后,他心理上无形地有一种压力。他更加感到,他跟杨俊逸的感情联系是那么脆弱。他不能想象杨俊逸会属于别人,不能!可是,杨俊逸确实千真万确地,会属于别人,会属于其他人,他之外很多很多的男人。柏逢时一想到这里,真觉得他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无端地受这一份爱的煎熬了。他焦灼地盼望见到杨俊逸,可杨俊逸好像似乎总是表现着一种不即不离,有时竟然似乎躲避着他了。有一天,他把他等待杨俊逸的心情,写成一首诗,诗的题目就叫:《等待》

像冬天的树

等待春风梳理

我等待你

听到你的笑声

嫩芽长在我的心里

 

像孤独的山崖

等待海浪拍击

我等待你

听到你的脚步

波浪翻在我的心里

 

像干渴的禾苗

等待淙淙泉水

我等待你

听到你的声音

甜蜜流进我的心里

 

像暗淡的露珠

等待太阳光辉

我等待你

看到你的身影

彩虹飞到我的心里

有人读到这首诗,认为还可以,就蹿掇他投出去。柏逢时解释说,他写的是一种心理状态。人一生中会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等待。等情人是等待,等火车是等待,地下工作者等战友是等待,旧社会人们盼望解放也是等待。诗只不过是用一种具体的意象来作象征,以表达人们普遍存在着的某种心理状态。诗人选择的意象越是鲜明,表达的心理状态越是普遍,这首诗的价值也就越高,这首《等待》不算什么。柏逢时虽然这么说,但这首诗里,毕竟蕴藏着他内心深处,许多最深刻也是最珍贵的体验与情感。有一天,他还是忍不住投了出去,结果发表在一个小刊物的副刊上。

 

全军召开文艺工作者会议,讨论如何贯彻中央关于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以及克服文艺作品中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的问题。在会议的最后一天,政治部宣传部部长韩文做总结报告。在报告中,韩文部长插入了针对柏逢时的不点名的批判。韩文部长说:

“解放后,我们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了思想改造,跟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做了许多不调和的斗争。比如,我们曾经批判了,电影《武训传》里,所表现出来的,否定人民革命斗争的,极为严重的错误倾向。但是,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还是要顽强地表现出来。看来,这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和斗争,还要不断地进行。拿文艺战线来说,我们的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作家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必须在与工农兵相结合的过程中彻底改造。不然,我们作家写出来的作品,不但不能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反而,还会成为资产阶级的应声虫,甚至,是向党进攻的炮弹。我现在举一个例子。我们军有一个作家写了这样一首诗,题目叫《等待》。”

柏逢时听了这句话,顿时如五雷轰顶。他感到会场所有人,一下子全都盯着自己,自己简直无地自容。柏逢时低下头,汗水从头上渗出来。他的心怦怦跳着,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听韩文部长继续说:

“作者这样写道:‘像冬天的树,等待春风梳理,我等待你。听到你的笑声,嫩芽长在我的心里。’同志们,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人们应该感到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应该是革命的热情,同志的关怀,集体的温暖吗?如果一个人真有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精神,真有为无产阶级事业而奋斗的精神,那么他必定会如高尔基说的,让自己资产阶级的个性毁灭,把自己融入到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精神之中。如果这样,他还会感到自己像冬天的树那样吗?他还会感到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像冬天一样冰冷无情吗?他难道,还会把自己所等待的那个人,看得高于一切,高于集体,高于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高于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吗?这里还不仅仅是宣扬一种资产阶级的爱情至上观。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人高尔基说得好,个人,如果置身于集体之外,他就一定会变成怠惰的,陈腐的,与生活发展相敌对的人。高尔基还说,‘英雄毫无例外地都是集体力量的负荷者,群众愿望的表达者。’如果你跟群众脱离,钻到你的资产阶级世界观里,那么你会成什么?你只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敌人。”

会场肃静而紧张。柏逢时脸色发白,他紧张得发抖了。他的内心世界被彻底翻开,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中,显得卑屑和委琐。他感到羞愧难当了。他感到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了。柏逢时想,不错,自己写那首诗时,并没有存心去诋毁革命,去诋毁党,去诋毁新社会。然而,自己选用的意象,是不是一种无意识呢?是不是暴露了自己,无意识里与周围世界的格格不入,无形的冲突呢?柏逢时严格审视与检查自己了,觉得自己应该改造而且是非改造不可了。自己原来不清楚这一点,现在韩文部长的讲话真是当头棒喝,一下子让自己醒悟过来。他只听韩文部长继续说:

“我们常常把伟大的党比作春风,把我们伟大的领袖比作太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这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真理。可是我们的作者竟然把自己心目中的女人,比作春风,比作太阳,这难道不是极为严重的政治问题吗?从一粒沙,可以看大千世界,从一滴水,可以看整个海洋,从一首诗里,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一个人的政治观点阶级立场呢?结论当然是肯定的,毋容置疑的。如果是这样,我们对这种情况能漠然视之,能无动于衷吗?当然不能。我们一定要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对类似于这样的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做无情的斗争。正如高尔基所说,我们看到了,资产阶级个人的心灵,是空虚的可怜的。可是,那些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也明白未来时代的伟大意义,所以,就想钻入到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行列中来。但是,我们早已看到了这种危险,我们的办法是,不断把它清除出去!”

柏逢时像突然之间掉进黑暗的深渊里,然而这又能怨谁呢?当然只能怨自己。柏逢时这时才悔恨自己平时多读文艺书籍,不太阅读政治书籍,少读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由于忽略思想改造,终于酿成了今天之大错。

韩文部长的报告结束了,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柏逢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难过得要哭,他强忍着。等到人们退出会场,他一个人坐在礼堂中,抱着头,孤独地呜咽着抽泣着。悔恨、委屈、自卑、绝望、悲伤,交织在一起。韩文部长那种尖锐凌厉的推理,一下子就把他从人群中揪出来,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解剖台上。他自己是活标本,韩部长是技术高超的解剖学家。他夹住那个丑恶的肿瘤,然后大声对大家说:“看,这就是柏逢时的。”群众也一下子恍然大悟,并感到厌恶而惊心。大会以后,柏逢时想跟人交谈,人们回避他。即使最要好的朋友,交臂而过也陌如路人,似乎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多么希望别人批评自己,帮助自己。无论他们的言词是多么激烈,态度是多么严厉,他都能虚心接受。他只希望,他仍然是他们中的一员,跟他们交流思想感情,跟他们工作生活在一起,他不能没有他们,他害怕与人们隔离开来。然而,人们全都对他关闭了感情交流的大门,划清了跟他之间的界限。他似乎被禁锢起来了,孤零零地。他似乎走到一个没有人烟,没有生气的荒漠里。无论他多么大声地呼唤,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或者,他好像已变成异类,虽然仍然在人类之中,却已经难以与人沟通。他孤立无援,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伤心和痛苦。

柏逢时感到自己思想不纯,感情卑下,但他也有惶惑。说这首诗包含着攻击党,攻击领袖的内容,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问题太严重了。他找到韩文部长,想就这个问题进行辩解。没有料到,韩文部长态度却出人意料的温和。他对柏逢时说:

“批判嘛,当然要严厉啦。批判从严,处理从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我们党的一贯方针。你要知道,作品一发表,就是一个客观存在。人们总能从中看到作者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立场、观点和感情。从旧社会来的嘛,爱旧的教育嘛。以后可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这次会议以后,要组织文艺工作者,到基层去,到连排班去。一方面,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另一方面,可以接受从工农中来的士兵的改造,转变自己的世界观,我们讲的是一个人的问题,但是,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

柏逢时听到韩文部长的一番开导后,就说:

“我希望到艰苦的地方去,我希望组织考验我。”柏逢时原来还准备为自己辩解,澄清,说明。听了韩部长这么说,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了。韩部长听了柏逢时的表态说:

“好呀,下去带上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好好学习学习,谁能不犯错误,犯了错误,以后只要能改正就好嘛。孔子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就是这个道理。我希望你放下包袱中的旧我,变成一个新我。一个无产阶级的新我!”

柏逢时与韩文部长握手告别。在路上,他回味韩文部长鼓励的话,心里热乎乎的。看来,组织并没有歧视自己,抛弃自己。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好好工作,决不辜负组织对自己的期望与信任。柏逢时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权力一旦毁灭了个性,将变得凶暴,社会也将失去生机。只有,把个人意识从集体无意识中分离出来,有一种自我权利的自觉意识,才能建设一个新的社会。

 

 

组织通知柏逢时,到海南岛部队基层,深入生活和锻炼。柏逢时走时很想跟杨俊逸谈谈,但总难鼓起勇气。像他现在这种情形,杨俊逸还会爱他吗?这真是一个挥之不去,让人萦怀伤痛的问题。

柏逢时不能想象,杨俊逸会跟另外一个人结婚,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他一想到这里,就天昏地昏,天旋地转。他也不能想象,会有另外一个女人能代替杨俊逸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失眠,头痛,神情恍惚,表情迟钝。他检查自己了。这里面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呢?为什么我只想到爱情,而没有更多地去想事业,想革命,想理想呢?他找来毛泽东选集,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来读。他要用无产阶级的标准要求自己,尽力排除私心杂念,让自己的思想纯正起来。他下定决心,到海南岛后,一定以出色的成绩,作为爱情的鲜花,献给杨俊逸。柏逢时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

柏逢时要启程了。他多么想见见杨俊逸。杨俊逸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句鼓励的话,都会给他以无穷的力量。他曾经想鼓起勇气,终久还是泄气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颜面,能理直气壮地站在杨俊逸面前。是晚上11点的火车。晚上7点,柏逢时就已经站在杨俊逸房间前的柳树下,翘首仰望。他多么希望杨俊逸能开窗探望,那时,他就有可能再见杨俊逸一面。但是从三楼房间传出的,只是手风琴的乐声,琴声停止后的欢声笑语。柏逢时站在柳树下的树影之中,柳树梢头挂着一弯残月。他想起欧阳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他站在柳树之下,一个人,孤独地翘首望着,等待着。他自卑,胆怯,急切,悲伤。一直到十点多曲终人散,夜静灯灭,他才依依不舍而又心含悲戚,满怀伤痛地离开,去到一个没有杨俊逸的地方。

 

 

《三》柏逢时来到海南岛。海南岛那蓝色的海浪,碧绿的椰林,蓝色天空耀眼的阳光,黎族那精致鲜艳的服装,让他耳目一新。新环境驱除了他心头一部分忧伤。他下到连队班排跟战士一起训练,一起摸爬滚打。他给战士讲国内外时事,他同战士一起办文化室,他组织各种读书活动,文艺活动,体育比赛。他跟战士一起打球下棋玩扑克。他想以各种活动塞满他的时间。然而,当他听到起床的号声,当他端起饭碗,当他一个人散步,当他躺在床上,当他在梦乡里,杨俊逸都会不期然而然地来到他的眼前。他想念她,他的杨俊逸。每到假日,他就一个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望着浩淼的大海,望着天上飞翔的海鸟,那时,他就尽情地一幕一幕地回忆他跟杨俊逸在一起的那些令人陶醉的日子。他多么想得到她!可是,现在她是那么高不可攀,她离他又是那么的遥远而又遥远。

他在心里对杨俊逸说话了。一遍又一遍地说。终于,他把他要对杨俊逸说的话写在纸上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把写在纸上的话变成信,寄给了杨俊逸。他仔细地估算着日子,他希望这信能在每星期六前收到,这样,这封信或许可以稍许能够给她孤单寂寞的周末生活,一点安慰。难道杨俊逸真的需要自己的安慰吗?他怀疑了,他伤心了,他感到没有意思了,他灰心而颓丧了。然而,不论他心绪如何变化,他都想她,杨俊逸是他的神啊,他已经把她供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了。

他不能不写信给她。他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能接到她的回信。

 

 

杨俊逸知道柏逢时深深地爱着她。然而柏逢时爱得真挚而又滞重,热烈而又沉闷,局促紧张而又笨拙。柏逢时不能让气氛轻松活泼起来。恋爱原本具有游戏与宗教两种性质,柏逢时的爱,只像教徒朝圣般地,只有肃穆与崇敬,从而显得拘谨与呆滞。他们俩在一起,就像夏天雷雨之夜,炽热、沉闷。爱情的阴阳两极,都在聚积能量,却不能通过闪电与响雷,让能量释放与爆发出来。当然,两个人也就享受不到,爱情中的另一境界,清爽、随意、明丽与快乐了。

柏逢时到海南岛去了。杨俊逸也到军下属各单位和部门演出。有一次,杨俊逸到125师演出,125师师长王克,请一些演员到他家做客。三十岁刚出头的王师长,长得英俊魁梧,粗眉大眼。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还常常夹着开朗的笑声。王师长坐在客厅里讲他当年的一次战斗经历,王克师长说:

“那一年,我带了一个排,抹黑到了一个村子。我问,这是什么村?老乡说寡妇村。我心里一惊,啊,怎么是个寡妇村,多扫兴。有人说,名字不吉利,不如走。走什么?往哪里走?一天没有吃饭,腰痛腿硬。谁知道前面的村子在哪里?睡!共产党还信那个邪!再说,我们没有一个人娶老婆,全是光棍一条,哪里来的寡妇?我们就打水洗脚,吃了饭,躺在炕上,腿一伸,他妈的,真舒服!但是,我们干打仗这一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警惕性还是有。你能保准马家军不来呀,你又不是他爹他爷。虽然不敢脱衣服,可一倒头就睡着了。正睡着,枪响了,情况不明,跑!稀里糊涂跑了一夜。有人路上鞋都跑掉了,凡是光脚板的,跑得比谁都快。跟大部队汇合以后,我说,亏了我们没娶老婆,要不,那天晚上,真说不准又该让那个媳妇当寡妇哩。”

演员们原本以为王师长要正儿八经讲个革命故事,讲个英雄事迹。他自己就是一员战功显赫的英雄。没有想到,他却讲了一个幽默诙谐,逗人发笑的故事。人们听罢王克师长的讲话,倍感亲切,一下子缩短了与王师长心理上的距离。大家轻松随便地吃着各色水果点心,一点也不拘束,就在客厅里跳起舞来。客厅里始终洋溢着欢声笑语。

 

 

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六,王克师长来军部开完会,老远看见了杨俊逸,就大声喊:

“小杨,小杨!”

王克师长大踏步走过来,高喉咙亮嗓子地对杨俊逸说:

“小杨,今天正好星期六,到我们那儿玩玩去!”

“行呀。”杨俊逸随声说了一句,原也不过以为,王师长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小赵,把车开过来!”王克师长回头大声喊叫司机,喊罢,回头看见杨俊逸似乎要说什么,就大声说,“九点以前送你回来。星期六,一个人呆在这儿多闷人。怎么?总不能是看不起我们下面这些土疙瘩老兵吧。”其实,星期六总有舞会,有几个年青人早约杨俊逸去跳舞,现在听王师长这么说,真不知该怎么说好。正在犹豫间,小赵已把吉普开到杨俊逸旁边的路上。王师长突地拉开车门,请杨俊逸上车,杨俊逸就再难以推辞,不知不觉地却已经上了车。杨俊逸后悔自己的不由自主,轻易地就这么上了车。正想间,车已发动,驶出了军部大门。

吉普车在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奔驰着。

王克师长一路上讲着,他参加战斗的各种各样逗人发笑的故事。他讲话没有矫饰,总那么朴实,听起来豪爽而幽默。他看起来总那么乐观,热情。杨俊逸从王克师长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对她那种热辣辣的味儿。一个女人感到自己能被男人爱,总是高兴的。不过这种内心的喜悦,却化作羞涩与戒备。杨俊逸不由移动身子,拉开了与王师长的距离。王克师长早就看过杨俊逸的演出。他心里由衷地喜欢她。也许是杨俊逸气质里的那种天然的娇羞,那种自然而然的清丽与典雅,深深地吸引着粗豪的王克师长。每次看罢杨俊逸的演出,王师长常常久久不能忘怀。现在,他早就心里想着的女人,这么近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能感觉出,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磁石般的吸引力,他能感觉出,她身上洋溢着的鲜润的青春活力。这种感觉,让王克心里燥热,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不由得解开胸前的纽扣,大声喊:

“小赵,怎么搞的?快一点,我要快!快才过瘾,快!”

“这儿路不好,我怕你巅。”

“巅什么?我喜欢巅!在朝鲜,上面是美国鬼子飞机的机关炮,下面是燃烧着的凝固汽油,汽车就在火焰队里窜,就在炸弹坑里巅,那个巅劲才叫巅!这算什么巅,快,我只要快!”

吉普车加快速度,风驰电掣般地在不很平坦的大路上奔驰。三个人在车里摇晃颠簸。吉普车从高坡闪电般地俯冲而下,人们的心突然下沉,然后又如飞机陡然上飞,人们的心又随着提升。这种疾风电闪般的奔驰,让人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王克师长畅怀大笑,那笑声极富刺激与感染力。杨俊逸抓住前面的抓手,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吉普车从小河中如狂颷般冲过去,银色水波被激溅起来,哗地一下,变成水花飞在空中。随着一个急速转弯,强烈的离心力,把杨俊逸猛地甩在王克师长的身上。王克师长好像早已做好准备,趁势把杨俊逸抱住,就在同时,把他的长着铁丝般黑扎扎胡子的嘴唇,栽在杨俊逸细腻的脖子上。杨俊逸感到了男人那种激情与力量。不过,她还是本能地推开王师长,拉开与王师长的距离,端正严肃地坐在车座上。

吉普车停在王师长的小楼前。王师长敏捷地从车上下来,替杨俊逸拉开车门,用左手挡在车门上方,杨俊逸心跳着坐在车座上。

“小杨,把你摇昏了吧?”王师长问,声音洪亮爽朗。杨俊逸等待自己恢复常态,这才从车上下来。王师长躬着腰站在那里,做着鬼脸,杨俊逸笑了。小赵把车开走了,杨俊逸随王师长走到客厅,客厅里挂着几幅裱得精致的字画,倒也显得高雅不俗。

“小杨,欣赏欣赏,看这画怎么样?这字写得怎么样?”王师长说。

“我不懂。”

“我也不懂。看这字,我只爱那曲里拐弯的,看着这种字体,心里就像坐着车在路上飞,就像端着冲锋枪往山上冲。我感到有气势,有劲!看着这种字,我心里舒坦。”

杨俊逸听着笑了。

客厅里只有王克师长和杨俊逸。他们站在那里,静静的,只有挂钟响亮地敲击着。王克师长站在杨俊逸身后。杨俊逸身上辐射出来的那种魅力,终于使王克这个在战火中铸炼出来的汉子难以自持。他突然把杨俊逸抱在怀里,火爆爆地亲着。杨俊逸猝不及防,生气地推开王克,从王克师长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满脸不高兴,并狠狠地擦着王克刚刚吻过的嘴唇。

“小杨,嫁给我!”王克师长祈求地说。

“你看,这屋子空荡荡的,就像我的心一样。你嫁给我,嫁给我吧!你一来到这屋里,我心里就感到实在,再也不空啦。”王师长可怜兮兮地望着杨俊逸说。当她看见杨俊逸脸上娇怒之色,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把他粗大的手指插在他浓密坚硬的头髪里揉搓着。这个从来不屈不挠刚烈威武的汉子,在一个娇弱的女子前面变得胆怯了,伤心了。杨俊逸看着王克那一向飞扬跋厉之气,骤然变为颓丧灰心的神情,心不由软下来,她同情他了。她心里想说,你别伤心,我并不想生你的气,但是,由于少女的自尊与矜持,她还是没有说。王克师长终于从杨俊逸的眼睛与脸色里,看出了她的宽容与谅解。他派车送走了杨俊逸,心里却燃起更强烈的希望。

 

 

杨俊逸跟王克师长交往,心理上的反应是复杂的。王师长豪爽幽默的性格,让杨俊逸感到轻松和愉快。柏逢时虽然细腻体贴文雅多情,却让人感到忧郁和沉重。王师长让杨俊逸感受到另一类男人,男人的另一个天地与世界。在这个天地与世界里,杨俊逸是开心的。但是王师长刚一跟她接触,就想亲昵,也让她讨厌。那个猝不及防的吻,让她生气了。当然,她也生气自己给了他那么个机会,一个轻而易举的机会。然而生气尽管生气,那强烈的火辣辣的吻,却是不能忘记的。,那吻,不仅仅留在她的嘴唇上,那湿漉漉的,那强烈如火般的,那扎在她脸上如马鬃般的感觉,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因此也永远留在了她的心上。男人的如醉如痴,男人的如火山喷发的激情,男人紧抱她时的那种力量,也激荡着她的心灵。一想起那次突然降临的吻,杨俊逸是既恼火又甜蜜,既羞愧又快乐,既在内心抗拒着却又想能再次获得。她有时想,柏逢时为什么就不能大胆一些呢?那第一次应该是他的,他本来有好多好多次机会,可他为什么畏缩不前呢?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正是怀着这种愿望,试图跟他往一块走,可是却走得那么艰难与费力,中间总像有什么阻隔着拒斥着一般。可是在刹那间,她被另外一个男人,出人意料地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感到了男人胸膛里那热气腾腾的火焰,男人身上那难以言传的味道儿,男人要吞噬女人的那种气概和力量。正在这时,她接到柏逢时的第一封来信:

俊逸:

你叫我怎么能够不想你!你是天上明亮的月,我就是月边那暗淡的星;你是天上飞飘的云,我就是云边那悲伤的风;你是含苞欲放的花,我就是花边那孤独的蜂了。我爱你,我愿一往情深地永远地把你镌刻在我的心里。

我爱你的聪明才情,我爱你的文雅娴静;还有你那神采飞扬的眼睛,你那回旋美妙的舞姿。这些,都总在不停地弹拨着我心头的爱弦,我怎么又能不对你情不自禁地唱着爱恋之歌呢?

你有时生气,唉,即使你生气时,也是别具风韵,令人心醉的啊,我爱你羞涩的甜甜的笑,也爱你俊眼圆睁的恨恨的怒。你生起气来,真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也似冬雪般冰冷。可是雪花冰冷依然妩媚,秋风无情却娇柔也更动情。我爱你,只要是你的,我都爱。

一个哲人说过,世界上最甜的女人也是最苦的。然而最苦的酒不也是更醉人的么?啊,俊逸,只要是你赐予的,虽苦我也甘之如饴 ,也觉得甜蜜无比的呢。

深爱你的逢时  即日

杨俊逸收到柏逢时的来信深受感动。然而他像秋天一样忧郁虽也缠绵的来信,又如何能敌得住王克师长夏天般炽热与火爆的追求呢。王克师长给予她的,是虽猛浪却刚劲,虽让人心绪不宁,却也直透你的血与肉里。杨俊逸既需要细腻的精神慰抚,也需要活生生的挑逗与诱惑。因为她的身体里正洋溢着泛滥着青春的欲望与活力。王克师长,有时有如黑熊般的天真刚猛,那真让杨俊逸愉快。她跟王师长在一起,总有笑声,这笑声不仅仅笑在她的周围,也笑在她的心里。杨俊逸表面上生气,可心里却真的希望王克师长来征服她,她需要力量,一个男人的力量。柏逢时的来信,让她想起他的温文尔雅,博学与才情。但也让她想起了她跟柏逢时在一起时,由于内心情感的雷电交加却不能释放,而产生的沉郁和压抑。她下意识地,把信撕成一条一条,然后又把那纸条儿一截一截揪碎,任风轻轻吹动。那些小纸屑在风中飞飘起来,在天空打着旋儿,不久便飘落在花丛里,草坪上,和缓缓流动的溪水里。杨俊逸突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急忙去拣那撕碎的信纸,想重新拼在一起,却也只是徒然。她万分惆怅和懊恼,也只好万般无奈看着那些纸屑在地上在草丛中飞飘打旋,在水里漂流沉没。她感到她的孤单与寂寞了。她又想起王师长来了。今天王师长来军部开会,她装做无心的样子,站在王师长要经过的大路上。会议结束了,王师长看见她了,王师长果然来了。王师长喊:

“小杨,小杨!”

杨俊逸心里却突然矛盾起来。她没有转身,她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急匆匆地离开了。王克师长失望地看着杨俊逸的背影,怅然出神。这时韩文部长走过来,拍了拍王师长的肩膀说:

“啊,看上她了,进行的怎么样啦?”

“怎么啦?”王克师长心急火燎地说,“就像鸽子在天上飞,干瞪眼,想捉,却捉不住!”

“追嘛。男人是猎人,姑娘是小鹿,懂吗?”

王克师长听韩文部长这么说,就在韩文部长胸部捅了一拳,大声说:

“到底是文人,会用词儿。净他妈的给你说中啦。你在后面追呀,追呀,你追得越紧,她跑得越快,眼睁睁看着却连影儿也不见啦。你觉得没有希望了,咳,她不知又从哪儿钻出来,又偷偷地瞧着你,就像你说的,活脱脱的一只小鹿!”王师长边说,边用手势比划。那手掌不停地上下翻飞。说完懊恼地用拳头捶着自己脑袋,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满脸则是颓唐懊丧之色。

杨俊逸为自己内心的忧郁矛盾而苦恼,为自己难以决择而苦恼。她需要一个男人用他粗壮的臂膊拥抱她,用他大而有力的手掌抚摸她,用他滚烫的嘴唇亲吻她。她也需要一个男人跟她有共同的兴趣与爱好,能心心相印,能灵犀相通。杨俊逸又想起柏逢时给她朗诵诗的那些情景了。又想起她跟柏逢时在一起的那些令人陶醉美丽如诗一般的日子了。

 

 

柏逢时躺在椰树林下,望着浩淼无垠的海洋,在心里反反复复的给杨俊逸写信。她酌字斟句,反复推敲,寻找最恰当的词语来表达他对杨俊逸的思念之情。

俊逸:

我离开你来到天涯海角,觉得好陌生好孤单。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只有想念你,才使我得到安慰,感到充实。有时我往往失神地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念着你的名字:俊逸,俊逸,我爱你,我爱你!有一次,我正在这么俊逸俊逸地念着,冷不防一个战士从背后拍了我一巴掌说,诗人,走路还吟着诗呀。我真不好意思。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一首诗,一首美丽的诗,一首萦人心怀的诗,一首让人荡气回肠的诗,一首魅力独特的诗!

俊逸,我爱你的念头,就像烧红的钢丝缠在我的心里;我爱你的心,犹如一口沸腾的油锅,整天整天地翻滚煎熬。我思念你的情丝,真是撒满天空,织满心头,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一站在你的面前,便像割掉舌头似的,紧张地说不出半句话来。我平日的口若悬河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早想好的话,一见到你,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迹,荡然无存了呢?我心里常常为此真气,真急,真恼,也真悔,也真恨。可又有什么办法?啊,俊逸,自从遇到你以来,我的心就没有片刻的宁静了。每遇到你,我就心跳气喘,我就头脑发胀,我就热血奔涌,我就嘴唇发麻,舌根发硬,嗓子发疼,全身就像遭到电击一般。难道这就是爱吗?啊,这种感觉,只有你才能给我,你叫我怎么能够不爱你!

俊逸,我现在才体验到,只要你真的爱,你就会觉得这爱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因为你有了爱,你的生命才辉煌起来,你的生命才有声有色,你的生命里才汹涌澎湃着充满激情的海浪,你的心中每天都会升起一轮新的太阳,你的心田才永葆一派生机,你也会觉得你的人生前面永远是一片光明。

俊逸,因为有了你,我才思考了我从未思考过的,我才经历了我从未经历过的,我才感觉了我从未感觉过的。我的人生因为你而充实而丰富,我怎么能够没有你!俊逸,你能给我一句话,一个字吗?

深深爱你的逢时  即日

柏逢时坐在椰树林下,在心里这么反复的想着,写着。他突然觉得,一定要赶快写在纸上,给俊逸寄去。他就急忙往回跑,在路上刚好碰见几个战士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看见,只是目中无人地急步如飞。战士不由得互相询问:老柏有什么急事吗?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神经兮兮地?柏逢时回到屋子里,急忙取笔展纸,把信写好,赶快送到邮局。他发信回来,躺在床上,想象杨俊逸接到信时的情景。她会高兴吗?她会给我回信吗?啊,要是那一天,我接到她的来信,那时我一定要高唱:太阳出来了,哎嗨,太阳出来了。

 

 

俊逸接到柏逢时的来信,在林荫路上正要拆开来看,王克师长正好迎面走来,王师长爽朗地问:

“俊逸,今天上我那儿玩玩吧。”

“我有事。”杨俊逸说。

“你生我的气了?”王师长抱歉地说,“说真的,我早就认识你了。只要有你的节目,我都看。现在我给你道个歉怎么样?从今往后,你叫我干啥我干啥,不叫我干啥,我就不干啥。你看我,还有胆子再干啥!不啦,再也不会干啥,白白惹你生气干个啥?”几句话说得杨俊逸不好意思的笑了。

王克师长是真诚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真心的爱,是会感激的。也许陪王师长几个钟头,也是对他真诚的回报。她同意去王师长家里做客了。从王师长家里回来,才发现柏逢时的信丢了。杨俊逸走后,王师长回来一看,是海南岛来的,他看也没看,就把信撕个粉碎。他下决心要占领杨俊逸爱情这个山头。他会取得胜利。就像他带着战士去攻克碉堡,去抢占山头,去占领一个城市一般,他仍然会攻无不克,他仍然会取得胜利。

王克师长在战争年代,是一员骁将。他带着部队冲锋陷阵,犹如挥舞一把其锋锐爽无比的利剑,过关斩将总是所向披靡。他争强好胜决不示弱。在和平时期,他再也不能统率一支劲旅,在硝烟弥漫里,去攻坚聚歼,去追亡逐北了。坐在汽车上指挥演习,或者看战士龙腾虎跃般的训练,跟真正的战争比,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真正的战争,是再也不会有的了。现在能让他焦躁不安的心灵安静下来的,就是一个家了。以王克师长的地位和荣誉,找一个女人成家,那真是唾手可得,易如反掌。但是,王克师长在许多漂亮的姑娘中,偏偏看上了杨俊逸,他要得到她,为了得到她,他要寻找机会,不,他要创造机会。

一次军文艺宣传来到125师。王克师长设盛宴招待。在宴会上王师长给演员一一敬酒。演员给他敬酒,他从不推辞,总是一饮而尽,并把酒杯朝下,以示滴酒不留。人人都夸王师长酒量,王师长也以此自豪。大丈夫处世自应驰骋疆场,弃身锋刃,或者对酒酣饮,一醉方休。宴会厅里,满是王师长响亮、坦诚、豪气满怀的说笑声。

晚会开始,红色大幕徐徐升起。随着节奏明快的冬不拉的伴奏声,杨俊逸着一身维族姑娘的鲜丽红装,从后台一跃而出,如闪电一般照亮人们的眼睛。杨俊逸跳得有时热情奔放,如一团火焰;有时潇洒自如,犹流荡的春风。她本人恰如含露的红杏,出水的芙蓉一样亮丽。这个节目是王克师长亲自点的,而且必须第一个演出。在王克师长眼里,杨俊逸的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投足,都恰到好处,都妙不可言,都沁人心脾。杨俊逸举起双臂,红纱袖中便裸露出一双浑圆修长的玉臂。随着杨俊逸纤细腰肢的旋转,那红裙便如莲叶般舒展,如红霞般飘落,如火焰般跃动燃烧。杨俊逸那一双如秋水般明亮的黑眼睛,随着舞姿顾盼,更是精彩飞扬。王师长不等节目结束,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鼓掌。大家见王师长站起来,也都站起来,大厅里掌声雷动。这一切,杨俊逸都看在眼里,她既感动又快乐。

王师长还特意为文艺宣传队,安排了一次野游打猎。离师部十多里地的九龙山,山峻树茂,景色秀丽。王师长安排了十多辆卡车,王师长跟杨俊逸坐在一辆车上。他说还是坐在卡车上,视野开阔,前后左右风景任由你看,比坐在车里好多了。一路上,王师长不是提议这个唱歌,就是逗那个说笑话。反正哪里有他,哪里就热闹,就有笑声,就有快活。有人反过来将了王师长一军,大家就一起鼓掌。王师长说:“让我唱歌?哎呀,我唱歌怕跟驴叫差不多。要不,就干脆学个驴叫怎么样?”大家一听却相视笑而不语。王克师长真的哼啊哈啊地极响亮地叫起来,学得也真像。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王克师长说从小在农村里,见什么就学什么。见驴学驴叫,见狗学狗叫,学鸡叫,学乌鸦叫,反正没事,玩儿嘛。大家就让王师长学狗叫。他就学大狗叫,小狗叫,狗咬架叫,无不惟妙惟肖。他不拿官架子,他随和,豪爽、热情。大家在无形之中也就信任他,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头儿,他感慨地对大家说:

“我小的时候就是娃娃头。有一次,我领着几个娃娃到槐树林去捋槐叶,你们知道不?槐叶可是个好东西。能喂猪喂羊,还能沤肥。谁知道,我拿镰刀一砍,就那么巧,刚好砍在一个大马蜂窝上。只听嗡的一声,全是马蜂。我大声喊,不好,马蜂,快跑!大家从槐树林里钻着往外跑。我一看,不行,急忙喊趴下。我抱着头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手上蛰了两下。有几个吓得只是往外钻,树枝儿挡住又跑不快,马蜂绕着头只是个蛰。回到家里脸全肿起来,像气球一般。家里人心疼得不的了,就跑到我家里问个缘由。我爸见人都到家里来问我,以为我又闯了什么祸,不分青红皂白,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朝我连踢带打。一边打,一边还骂:就你一天浪得欢!我叫你浪!我叫你浪!我妈心疼我,就一个劲地嚷:跑呀,你跑呀,好我的娃,你跑呀!我偏不跑,我看着你打,你有劲,你就只管打。我爸打得气喘吁吁,还瞪着眼睛看我。我妈这才骂我爸:死鬼,就不是娃的错,你只管打娃做啥?我爸说,我就是要打!还打的轻!这回没错,打以后的错。结果我的脸没叫马蜂蛰肿, 反叫爸巴掌打肿了。”  

王克师长讲述他的故事,人们心里直想笑,却又不好意思。杨俊逸用手挡着嘴笑,不断用眼睛看王师长。王克师长十分高兴。他又接着说:“我爸动不动就打我,后来我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解放后,我爸来了一回。回去对村里人说,他克娃子,小的时候,捣蛋的很哩,没少挨打,想不到跟上毛主席打天下,现在也是秦琼、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一般的大功臣。现在出门坐汽车,住洋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一样不好,你早上想拉,得坐在那白白的瓷桶儿上,万万不如咱野地里那埝根儿,心里自在。你坐在那上面,心里干急,就是拉不下。”王克师长说到最后,看到一些女演员不好意思,就立即打住,转移话题。正在这时,一只乌鸦从头上飞过,王克师长掏出手枪,手起枪响,乌鸦栽在前面的田野里。人们急忙一叠声地喊:“停车,停车。”王克师长摆摆手说:“停什么?谁吃乌鸦肉。”

到了山里以后,那迷人的景色,真让人心旷神怡。王克师长总跟杨俊逸在一起。碰到可猎的目标,王克师长总是弹无虚发。当人们把那些毛色绚丽的雏鸡拿来夸耀,杨俊逸看见那带血的动物,心里很是怜悯和同情。她觉得它们的死,好像都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它们才遭到了这悲惨的命运。

 

 

柏逢时每天都盼望着杨俊逸能给她来信。邮局每天送信来,他总急急地把厚厚的一摞摞信,从上到下一封封地察看。尽管每次都让他失望,他早想唱的那“太阳出来了,嗬,太阳出来了”,到底也没有机会唱出来。他尽管失望和痛苦,却仍然耐不住继续给杨俊逸写信。

俊逸:

星期日早上真让人寂寞无聊。有人借星期日蒙头大睡,有人去游集逛街。而我心里只想你。早上五点多我就醒来了。洗罢,我就躺在床上,拿本书,可那又怎么能看进去呢?我就把书搁在胸口上想你。我想你潇洒的舞姿,像蝴蝶,真动人,你!我在心里,像放电影一般,把这画面一直放到十点。勉强吃一点儿,就又躺在床上,就又把书搁在胸口上。这样别人来叫我,我就推辞说我要看书。我把想你当成是最大的快乐。你知道世界上有一张名画叫《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画的,人们欣赏称赞蒙娜丽莎那神秘的微笑。可是,我心目中的蒙娜丽莎是低着头,用手拧着辫梢儿,甜柔而羞涩地微笑着的你呀。你那明媚逗人的大眼睛,你那神态风采,谁又能画出来呢?难道圣手如达·芬奇能画出来吗?不能。谁也画不出来。只有我,只有我的心。我就这么在心里描着你,恭恭敬敬,如奉神明地描。我自个儿描,自个儿看,我怎么也描不完,我怎么也看不够。俊逸,我因思念你而处于如梦一般地迷离恍惚之中。你的甜脆的声音,你的善解人意的话语,你的俊俏的面容,你的聪颖的见地;还有,你那时娇时嗔,既恼且柔,若即若离,亦庄亦谐的迷人风姿,总是萦绕在我的心里,让我既忧伤又快乐。

俊逸,我想你。可是再想也是空想。为了排遣苦闷,我就一个人到小镇上去。我悲伤地独行。啊,一个卖椰子的姑娘像你,我站在那里远远瞧着,好久好久,不忍离去。可是那毕竟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我烦恼地走到海边,坐在岩石上,望着迷茫无际的大海,望着无精打采的白云,望着让人窒息和伤心的太阳,我真不知道把我的心往那儿放啊。现在我的心是荒凉的沙漠,是空旷的荒原,是冰冷的雪山冰川。爱,原来是如此痛苦。可是我想,唯有你爱的深,你才有大痛苦;唯有这大痛苦,你才能了解这爱的价值与意义。爱是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没有痛苦的爱不是真爱!没有痛苦的人生就不是真正的人生了。俊逸,我爱你,即使得不到你,我也无怨无悔。在我这一生里,我心里因为有了你,因为我深深地爱过你,我也算是无愧于此生一行了。你将永远是我心里的一颗明星。照亮我人生之途,并催我奋进前行。

深爱你的  逢时  即日

杨俊逸下连队演出,柏逢时的来信放在信箱里,时间长了,竟然丢失了。王克师长追求杨俊逸这事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了。人们都认为这桩婚事很好。英雄美人,正好一对儿。王克师长也慢慢认为杨俊逸是他的了。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就把杨俊逸抱在怀里要吻。杨俊逸不忍拒绝他,也就半推半就地让王克师长吻了她。王克师长嘴里浓烈的烟味和酒味逼得杨俊逸透过不气来。被王克师长吻罢,她心里好久的不愉快。这时柏逢时的信来了,杨俊逸急忙拆开看:

俊逸:

二十世纪伟大画家毕卡索,一次走进雅克琳工作的商店,一眼就对她的容貌发生深刻印象。她很像拉克洛瓦的《阿尔及尔妇女》中的一位。这幅画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毕卡索的心头。更让毕卡索心神不宁的是,他四十年代画了一些妇女,其特征竟然跟雅克琳一摸一样。你说这不奇特吗?曹学芹写贾宝玉和林黛玉初次相见,两个人也都认为在哪里见过。看来一见钟情有它的神秘的原因。这原因也许就深藏在你遗传的基因里。人们依照它去恋爱去交友,常常把它叫做缘分和命里注定的。啊,尽管世上女人如过江之鲫,但是,某一天,只有那一个人,才能如绚烂的彩虹,明艳的鲜花,柔丽的秋水,耀眼的太阳,走进你的心里。你只能爱这一个,而不会爱那一个。她早已经根植于你的情感的世界里了。你只能爱她,你必须爱她,她是你唯一要爱的。啊,俊逸,你就是我在不断寻找的那个唯一的她啊。

俊逸,你还记得我们初次偶然相遇吗?你的眼睛像朝霞一样明亮而又变幻着光彩。你的声音犹如小提琴上美妙的音符,常常温柔甜脆地跳在我的心里。我怎么能够忘记你,我怎么能够不想你。

你曾对我说过,你出身书香门第。可是你渴望过新的生活,你向往自由。我也跟你一样,是为了自由而参加革命的。我喜欢读书。自从遇见你以后,我再也无法静心读书了。可是,你不正是一部值得我终生去阅读、去理解、去发现的书吗?我愿倾我一生之心来读你。我相信,你这部书一定会不断地给我以智慧,给我以灵感,给我以勇气,给我以力量,也给我以快乐以幸福。俊逸,我爱你,我心里除了你,不可能再有别的人了。

我永远记着那个周末。那天,天气十分闷热。你的同伴,有的打扑克,有的看电影。可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蚊子的嗡嗡声里,在窒闷燥热的宿舍里,读着《简爱》。一个人不觉得蚊虫叮咬,不觉得空气滞热,不觉得孤单寂寞,以专心阅读来充实自己时间的人,一定是一个有追求有理想的人。俊逸,你的形象,就是这样色彩鲜明得无与伦比地,烙印在我的心头,镌刻在我的心里。我怎么会忘记你?我又怎能不永远记着你,日日夜夜地记着你呢?

深爱你的逢时  即日

杨俊逸读完柏逢时的来信,突然觉得自己找回了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她奇怪,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竟然把它丢置一旁,全然不顾。杨俊逸把信贴在胸前,潸然泪下。是的,只有柏逢时才深入到她的内心世界。他们之间才真正会有思想感情的交流。王克师长英俊雄阔堪称英杰,然而只有柏逢时才是自己真正能够去爱的人。

 

 

柏逢时从未接过杨俊逸一封回信。他想念俊逸,他想得到她,可是得不到她。晚上净做恶梦。有时竟然分不清醒时梦中。……沟  狼   跑  跑   跑 爬  一个人  没有脸  拿着枪  对着头  枪响  头裂了  头裂了  死了  跑  跑 悬崖  往上爬   怕  掉下来   不能落地    悬在半空中    落到地上    蛇  蛇  跑  跑 跑 鞋掉了  跑  石块  跑  荆棘  跑  河  游  游 淹死了   啊  俊逸  伸出手  手贴在脸上   多柔多软多嫩多绵多滑多细多白   好美丽,醒来,睁开双眼,什么也没有。他只觉得脸上还有俊逸那手柔滑细腻的感觉。他空虚失落地躺在床上,头脑晕胀。……病  癌  哭   哭   哭  死了  医院   太平间   棺材  闷  闷   闷  姑娘揭开棺盖  手拉他  起来 啊  俊逸  一双眼睛   含情脉脉……柏逢时醒来,那一双眼睛在哪里?他咬着被头哭了。……沙漠  太阳  渴  渴  渴  沙  沙  沙  没有路  渴  水  水  水  下雨了  伸出舌尖 滴不到舌头上  急  急  一个舌头伸过来   甜   润   甜  润  啊,俊逸,是俊逸的舌头,她在那里?她在那里?柏逢时睁开眼,只感到疲劳,只感到不尽兴的甜蜜,只感到没有俊逸空落落的伤心和痛苦。柏逢时不愿再受噩梦折磨,他穿好衣服,一个人走到屋外,望着东方。海天相接处,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弧线。弧线上好像涂上了一笔浅浅的红色,那红色好像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