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2019-05-03 13:06:16

有胡含在的时侯,家里扛事的理所应当是男人。那时海伦没出外找工作,她在离家附近的学校找到免费的成人英语培训班ESL提高英语水平。海伦准备再回大学里深造,她将来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至少要坐在办公室里,可以随时喝杯茶。海伦不想像胡含那样干体力活,她也劝过胡含几次,可胡含对再回学校回炉没兴趣。海伦现在推测胡含当时根本就没打算在加拿大长期生活。
胡含和海伦买房子的时侯就没把国内带来的钱全部支付首期,他们尽量从银行贷款,所以海伦在银行有些存款。胡含一走,海伦家的收入为零。银行里的存款海伦是花出一张少一张,况且两个孩子将来上大学都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海伦不得不想办法为家里添点额外收入。她把家里的空闲房间稍微打扫干净,楼上的一间,地下室的两间,然后在中文网站上刊登出租广告。海伦开始坐起收租婆,凭她学理科的脑袋外向的个性,海伦相信自己应付得起。收来的租金刚好可以贴补些交给银行的月供款。
除了银行的月供款,海伦要交水电费、电话费、房产税。即使海伦和儿女们不出去旅游,海伦缩减买时装的钱,每月吃喝也得花钱,开车加汽油也得花钱。海伦不想再动用银行里的存款,她狠下一条心,不再做上大学深造的美梦。海伦得自食其力出外工作。物理海伦是内行,可在大学里当老师她肯定没戏,就连当中学老师她也没资格。
像中国一样,多伦多有很多课外补习班。海伦的主业是物理,她闭上眼睛都能讲明白牛顿三大定律。她想找份给中学生课外补习的工作。她把写好的简历寄出去,盼望着隔天就有回音。她一天去一次信箱,没事就守在电话机旁。信箱里永远没有海伦期待的信件,电话的振铃从来也没响过。
投出去的简历,如石沉大海,海伦渐渐地失去了信心。海伦降低标准想找个办公室前台的工作,她把学历从简历中删减出去。前台是公司的门面,特别是华裔开的公司,前台要求会国语、粤语、英语三种语言。海伦有过一两次面试,可过后都没有下文。
海伦记得末代皇帝溥仪在前苏联囚禁五年后被引渡回中国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在看守所里曾经一鼎之尊的大皇帝也学会了针线活。环境所致生存所迫,该弯腰时且弯腰。海伦叮嘱自己不是大家闺秀,连皇帝都可以被逼得干粗活,她海伦也一定承受得起。无论什么脏话累活,只要能赚钱贴补家用就行。
海伦上午在华人超市买菜回来时在超市门口顺手拿几份免费的中文报刊,她没心事读新闻,直接翻到招工广告版面。海伦发现有用人公司招聘生产线上的工人,时薪八块。她按广告上的号码打过去电话,下午面试,第二天就上班。
孩子是海伦的心头肉,可第二天海伦不能再开车送孩子上学,也不能给孩子送午餐。她得想个办法解决孩子上学和午餐问题。
胡健上高一,胡倩七年级,两人在不同的学校,一个高中一个初中。两个学校在同一条马路上相距不到五百米远。
晚餐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餐桌上。仿佛他们有什么要紧的事,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吃得快,吃完晚饭两人就要走。海伦说:“你们俩都留下一会,我有事情要说。”
两个孩子同时转过头看着对方,他们一脸茫然,都以为对方做错了什么。
海伦又说:“你们两个都是大孩子,现在也应该学会自己管理自己。从明天起,我开始上班工作,不能送你们上学,也不能中午给你们送午餐。我会把早餐、午餐准备好。你们自己吃早餐,自己带午餐。自己走路上学。自己走路回家。”
胡倩被这突然的变化疑惑,她不解地问:“妈,这是为什么?”
海伦说:“你们都大了,能自食其力,妈妈也不能总呆在家里。”
海伦又对着胡健说:“胡健,你已经上高中,算是家里的大人,男人。去你们学校路过胡倩的学校。从明天起,你送妹妹上学,接妹妹放学。”
她又对着女儿说:“胡倩,你放学后在学校等哥哥,见不到哥哥不能离开学校。”
“另外,从明天起起,我会下班很晚,晚饭会吃得晚些。从今天起,你们两个轮流收拾桌子洗碗。胡健,你今天负责刷碗。”
“你们两个听明白没有?”
看到海伦第一次说话这么严肃,两个孩子只好点头。
“你们俩还有什么问题?”海伦像是开新闻发布会,在向记者询问。
俩个孩子又转身对视,彼此甩头耸肩,似乎都想要对方先说话。
胡健的同学王凯的爸爸也在中国,可王凯的爸爸经常回来。
胡健问:“妈,王凯的爸爸在国内开工厂,可王凯的爸爸经常来多伦多看他们。我爸爸什么时侯回来?”
胡倩附和道:“妈,我也想知道,我爸爸答应过我给我带南宁芒果干。”
海伦脑子快速地旋转,她得给孩子们一个经得住推敲的答案,不能出现破绽。海伦拿起桌子上的水,缓慢喝一口,她使劲咽下嗓子。说:“加拿大工作竞争激烈,你爸爸的工作机遇在中国。现在爸爸在创业期,当然会很繁忙。如果他的工作稳定了,不那么忙,他也会回来看你们。”
胡倩:“妈,艾米丽的爸爸妈妈离婚。艾米丽和妈妈住一起,艾米丽的爸爸每星期都来看她。”
海伦:“胡倩,你爸爸在中国。横跨半个地球。很遥远。不是在多伦多,说开车过来就开车过来。
按常理,爸爸即便工作繁忙,即便在中国,也该回家里看他们。两个孩子对母亲的解释并不满意。胡倩还想追问,胡健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胡倩。
胡健:“我明天要考试。你替我洗碗。”
胡倩:“妈妈说今天你洗碗,明天才轮到我。”
胡健打断了胡倩的思路,她没再进一步地追问。从那以后两个孩子再也没问父亲的事。
胡倩把碗推给胡健。胡健把碗筷放入水池里,弄出很大的声响。

化妆品工厂坐落在市中心。市中心寸土寸金,停车费高得离谱比公交车票要贵几倍。海伦乘公交车转了一次车,路上花费一个多小时来到工厂。多伦多的公交车费按行车方向算,只要不坐回头车,无论目的地多远换几趟车都是一个价钱,所以坐车比开车划算得多。如果要是乘地铁,还免得遇到堵车这种烦心事。
工厂人事部的女人领海伦和其他新报到的工人进入休息室。海伦脱下高跟鞋,换上背包里的运动鞋,戴上塑料帽子遮住头发。过了一会儿,一位管理人员带领她们走进厂房。厂房里传来柔和的流行音乐声。海伦不知道乐曲的名字,但听起来悦耳。海伦心里想,一面听音乐一面干活,环境还是蛮惬意舒缓的。
海伦来到洗发液生产线,被分配到第一道工序。一位黑人大妈告诉海伦只要把箱子里的空瓶子放进生产线上流动的小卡槽中即可。她给海伦示范了一次,然后站在海伦的后面。
黑人大妈在海伦背后对新来的海伦好奇。海伦这凸凹有致的身材比她瘦几圈。海伦身着白色GUESS短衫,蓝色LEVI'S牛仔裤,都是名牌。黑人大妈从海伦后脑勺一直上下打量到海伦脚后跟,心想这一身精致的打扮干嘛要来她们这里打工。黑人大妈一眼发现海伦穿的NIKE白色运动鞋。黑人大妈仿佛发现了宝藏,嘿嘿心里一个哑笑,她转身扭着肥胖的屁股走向生产线上方的工作亭,和里面的人嘀咕几句。
海伦刚放入不到一箱子的瓶子就被穿着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印度人叫住。那人指着海伦的鞋说:“把你脚伸出来。”
海伦一脸懵逼,她不明白印度人为什么要看自己的脚。海伦听说过职场里面有龌蹉的男上司借机占女人的便宜,不过性骚扰也不会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明目张胆吧,更不该会怪癖到对她的脚有好什么奇心。海伦像小学生犯了错误一样站在老师面前,她浑身像是被刺扎了一样,一点也不自在,不知所措地把脚伸出来。
印度人说:“你这是运动鞋不符合安全要求。工厂规定运动鞋不能上生产线。你必须换上安全鞋。”
海伦怯生地问:“我这鞋有问题吗?不可以吗?”
印度人拽起裤腿,指着脚上的鞋说道:“不行,要有这样的CSA安全标志才算是安全鞋。”
海伦忽然想起中介叮嘱过她别忘记穿安全鞋的事,海伦当时还以为说的是平底鞋。
海伦想让印度人通融一下,说道:“我今天下班回家马上就去商店里买。”
印度人表情更加严肃,有些不耐烦,他手指大门,坚定得没有一点让步的余地。“不行。没有安全鞋不能工作。你现在就得离开厂房。”
看到印度人像个木头疙瘩一样没有人情味,海伦只得闷闷不乐地返回家里。
后来海伦才明白,CSA是加拿大标准协会,鞋上有CSA安全标志才能证明鞋是符合安全标准的。穿安全鞋工作是在工厂工作的最低要求。既为保护员工安全也为保护工厂利益。如果真的由于员工没有穿安全鞋而出事故,政府驻场调查,工厂会有大麻烦。
安全鞋的头部是铁制成的,非常坚硬,可防止重物撞击。安全鞋的价格从40元到200元不等,越贵穿着越舒服,样式越好看。海伦花40加元在沃尔玛买双安全鞋。这工钱还没赚到,海伦倒是先赔进去40块。如果算上交给加拿大政府的税,这40块钱等于海伦一天的工资。
生产线在不停地运转,海伦坐在那里胳膊机械般地摆动,拿出箱子里的瓶子放到卡槽里,生怕哪个卡槽轮空。一只胳膊来回摆渡一个小时下来海伦便有些受不了,她改变策略,一只手从箱子里拿瓶子传递给另一只手,然后另一只再把瓶子放入卡槽里。
厂房里的音乐声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悦耳动听。海伦盼望音乐就像磁带快进一样让时间走得快点。她盼望早点下班,早点回家,早点看到胡倩和胡健在家里。
两小时过后,生产线不再转动,海伦看到其他人停下来,她也停住手站起身。海伦双手五指交叉胳膊向天空高举,深深地抻个懒腰。她终于盼到喘息的机会。
原来安省劳工法有规定,生产线上的工人工作两小时后必须有十五钟休息。
第一天上班,海伦工作不敢怠慢,她用力太实在。一天工作八小时,她腰酸胳膊疼,回到家就倒在床上再也不愿意动弹。她这时想起胡含在蘑菇农场采蘑菇。虽然蘑菇长在暖房里不像生产线一样运转,但运转的是胡含的两条腿,而且胳膊也要像她在生产线上一样地甩动。她仿佛现在可以理解胡含,理解胡含为什么要逃离。
过了一个星期,海伦才注意到生产线上还有其它工种。海伦干的是生产线上的第一道工序,叫放瓶工,接下来的工序是要把灌满液体的瓶子拧上盖子,叫瓶盖工,最后一道工序叫收瓶工,是把封装好的瓶子装进纸箱里。生产线上三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外加一位自由人补漏,看谁忙不开帮谁干。在这三道工序中,放瓶工最累,补漏的自由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帮放瓶工。海伦刚开始工作没找到窍门,不知道偷懒只知道傻干。海伦第一天上班的那个黑人大妈那天就是补漏的自由人。海伦那天干得麻利,黑人大妈帮不上手,所以大妈只能站在海伦在身后仔细打量海伦的身材,琢磨海伦的穿戴。海伦那天穿的是LEVI牛仔裤,一条近百元,结果被大妈研究得结论是海伦没穿安全鞋。
化妆品厂的工作简单没有技能,员工流动性大,海伦干了一个星期,又来位新工人被安排在海伦的位置,海伦自然而然地被分配在瓶盖工。再过两个星期,海伦和工头熟悉了,便要求在最轻松的第三道工序干。
生产线上的工作单调而枯燥。扭瓶盖的斯里兰卡大妈坐在那里不断地前后晃头,斯里兰卡大妈胳膊不稳碰倒一只瓶子,一排装满洗发液的瓶子就像直立的骰牌一样轰然倒下,一股股粘乎乎的白色液体撒满生产线的传送带上。斯里兰卡大妈忽然从椅子上窜起来大声喊叫,海伦也从凳子上腾地站起来。海伦没有跟着喊叫,她傻愣愣地看着工头从远处急急忙忙跑过来。工头一面大骂斯里兰卡大妈愚蠢傻逼,一面赶紧关闭生产线。许多人停下手,幸灾乐祸地看着工头和斯里兰卡大妈把那些倒下的洗发液扔进大黑桶里。斯里兰卡大妈一面仍一面不停地道歉,工头当是没听见还是一个劲地骂。
生产线上的洗发液很快被清理干净,生产线又恢复正常。海伦看下手机,生产线停顿二十分钟,她算偷懒了二十分钟,不过海伦感觉这一切过得飞快好像才几分钟。她期望生产线一直停在那里,一直停到她下班。
海伦发现自己的胳膊摆动得频率加快。原来狡诈的工头要完成当天的定额,他必须把失去的产品和时间抢回来,不然工头会挨上司的骂。
第二天,海伦再没看见那位斯里兰卡大妈。看来斯里兰卡大妈是被工头无情地解雇了。有人说那位斯里兰卡大妈有四个孩子,下了班她还要去写字楼搞清洁。
海伦感叹,比自己苦的人大有人在。

海伦的人事关系在中介公司,每周发工资的日子是海伦最快乐的一天。但海伦既没有医疗保险也没有公司年假,只是工资条上会多出5%的假期钱算是对安省11天法定假日的补偿。海伦住院看医生不花钱,可海伦如果要买药就得自己掏腰包,看牙医也得自己花钱,更没资格享受免费的针灸和按摩。
化妆品工厂聚集了一群目不识丁的老大妈,大伙在一起工作,但彼此之间却有几步远的距离。大妈们对厂房里的音乐已经麻木,她们更喜欢用聊天的方式转移注意力缓解神经的劳累。她们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喧哗,蹩脚的英文海伦难能听懂,她只能分辨出那些单字的脏话。
海伦木偶般地挥动手臂,她没心情加入她们,心里默数她包装了几只盒子,直到自己都忘记数到哪里。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混到这般地步。
工间休息,海伦隔着休息室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景色,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路面一群鸽子抬头看海伦。海伦一挥手,鸽子展开翅膀。
天空旷,云游荡,鸽子在飞翔。海伦渴望那样的胸怀,那样的飘逸,那样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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