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秋天到处是硕果累累的 Pecan Tree (山核桃树)
过了中秋节后没两天,文芳姐和她大弟就要带我回镇江走嘠了(镇江扬州方言,回家了)。那天一大早,天还没得亮,阿妈,文芳姐还有小妹姐就起来擀面条作早茶(早饭)。文芳姐在灶前烧火,水开了,阿妈,小妹姐也擀好了面条,小妹姐接替文芳姐烧火,阿妈就下面条,煮水扑蛋。文芳姐站起身到屋里,叫醒我,帮我穿衣,洗漱,扎独角小辫儿。
等我跟着文芳姐到了堂屋里,阿妈和小妹姐在那条矮长桌上已经给每个人摆好了一大碗面条,虽说我的面碗比大人的小很多,也比我的脸大。面条上卧着雪白,鲜黄的水扑蛋,还飘着香喷喷的猪油星子和绿葱花儿。等到全家人坐好后,阿妈就讲“面条细细长,仔蛋(鸡蛋)滚滚圆,慢慢行路上,常常走嘠来”(回家来)。阿爹,阿锅锅(二哥哥),小妹姐一边切面(镇江扬州方言,吃面)一面对文芳姐,大锅锅还有我再三讲“常常走嘠来噢”。
面条是五月新麦面粉擀的,所以特别好吃吧,我吸溜呼噜地吃得满头大汗。阿爹,阿锅锅,小妹姐吃完面条,要下田去了。临出门前,阿锅锅把我抱起来,对我说下次再走嘠来,带我去骑大宝子家的大水牛,还讲水牛力气大,驮得动几个霞子呢。阿锅锅放下我后,阿爹过来拍拍我的头,又再次叮嘱我“小霞子要多切 (吃),长得快”, 小妹姐却红了眼圈,递给我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包袱,原来阿妈和小妹姐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煮熟的鸡蛋,还有摊好的葱油鸡蛋饼,炒好的瓜子花生一一打好在布包袱里,她要我拿好了,说给我们路上切的。。不知咋回事儿,突然我的喉咙发紧,胸腔里升起一股奇怪的酸酸味道,一下子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从眼睛里落下来了。我一把冲过去,抱紧小妹姐的腿,哽哽咽咽地说,“我不要走嘠(家),不要。。要住小妹姐嘠”。文芳姐过来,拉起我的 小手说“小溪乖,不要误了阿爹,阿锅锅(二哥哥),小妹姐下田作活”。看我还撅着嘴,不放手。文芳姐又讲,“大人要下田了,上班要迟到了。”听到文芳姐吐出‘庄严’的“上班”两字,我立马松手,乖乖退到文芳姐身旁,扬起小手,和正出门的三个大人抽抽泣泣说着“再会”,阿爹,阿锅锅(二哥哥),小妹姐走出院门前,又都回过头来笑着对我挥挥手。
我从小就知道父母上班很重要,记得我家住镇江时,我爸在南京工作,他每隔一个周末就坐火车从南京回家来看我们。爸星期天坐晚班车回南京,离家前,我和姐都楼着他的脖子撒娇,不让他走。爸就说他第二天一早要上班呢。我和姐就只好马上乖乖地松开手,对爸扬起手来说再会。知道他不久就又回家来了,没一会儿我就自己玩去了。那个年代,大人都很注意给小孩上规矩的。后来国内再下两代的孩子里,看过不少孩子,小时候就被宠溺得没样子,大概是因为家里就一个孩子,太精贵了,不舍得管教吧。当然也见过很多小留在国外待了一两年后就很快成熟成长,懂得发奋努力和责任心。
阿妈倚着院门,送我们出门走嘠(家)了。大锅锅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我抱着小妹姐交给我的布包袱坐在大锅锅挑的后箩筐里,文芳姐拎着两只,用草绳绑了翅膀 和鸡爪的活鸡走在后面。大锅锅的担子比我们来时,要重得多了。因为前箩筐里还挑了阿妈给我家带的新鲜鸡蛋,鸭蛋,茭白,老菱角,芋苗籽,嫩藕,红苋菜等等。我坐的后箩筐里还有一大捧扎好的陆安什(绿颜色)的嫩莲蓬。是查晚(昨晚),大宝子到荷塘特别採了,送来给我的。他嘱咐我不要再切了,带回嘠(家)给我嘎姐还有城里的霞子们切地。我那两天真是吃足了我这一辈子最爱吃的嫩莲蓬籽籽啦。后来搬到南京,总觉得玄武湖的莲蓬籽再也比不上大宝子他们从那个岸边有棵大柳树,树稍上有个大月亮的荷塘里,採来的莲蓬籽好吃。
村子里的大人抗着农具走在去下田的路上,看到我们,就纷纷停了步,对我们招手叫着“常常走嘠来噢”。村子里的霞子们由大宝子带领着,跟着我们踢踢踏踏地跑出村子很远。直到文芳姐,和大锅锅再三要他们走嘠,他们才停下来,对着我们不断地挥手。直到我们走出了很远,我坐在颤颤悠悠的箩筐里,不断地往后回头,还能看见他们小小的,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于是我的胸腔到喉咙这一段就又有了那股酸酸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依依不舍吧。大概我那小小的心灵里,已经感应到了这一别,便是天长地久了。。
秋天傍晚,安静祥和的德州平常人家后院
至今,我还没有再回去过扬州乡下文芳姐嘠(家),至于阿锅锅说的骑大宝子家的水牛,等到我下放当知青后,在当年那个很穷,吃不饱饭的江南村庄里,倒是有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骑”(打了引号)水牛的体验。
那年我十六岁,是个五月天,在水田里插秧,蚂蝗咬,腰酸背又痛,好不容易熬到收工了,挺挺好像要断的腰背,转转肿涨的脑瓜子,就看见田埂上蹦蹦跳跳,跑来几个放牛娃。他们跳进水田旁边,那一大片刚刚还在翻耕,耙土的旱地里(打整好了,就灌水,上肥,插秧),每个孩子手里都拿着一个长长的,里面包着黄豆,外面裹着青草,扎得紧实的料包先递到自己要放的那头,刚刚除下木轭的水 牛嘴边。水牛的体型的确比黄牛大得多,头上还有两只威风凛凛的大水牛角。我看着它们把递到嘴边的料包,三口并两口嚼进嘴里,吞下去,再慢条斯理地返咀着。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那村庄的水牛在地里,干完了活,一 卸下木轭就被喂料包,是因为怕水牛干了长时间重活,又累又饿腿软得爬不上田埂来,去吃青草了。其实那个年月里,我插队的江南乡下也没什么青草用来放牛,开春缺烧草,田埂山坡上刚冒点儿绿,就被农人打草皮打光,晒干填灶膛了。
我从田埂上了稍宽的平坦村道,队长家的那个十岁多点儿,叫小娥的能干女儿就第一个骑着那头最大最壮(?)的大水牛从我后面赶上来。她刚才见我对着水牛望呆,就好心地邀请我,说“小溪姐姐来骑大水牛吧”,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文芳姐家骑那头壮健黄牛的事儿,又想起阿锅锅讲过‘水牛力气大,驮得动几个霞子’的话,就头脑一热说“好啊”。我助跑了几步,想用中学体育课里上鞍马的姿势撑上牛背。没想到,我真是太高估了我的体育技能啦,待我两手触到牛背一瞬间,两臂根本没力气把身体撑起里来,双腿也发软,还哪能腾跳?(大概也是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饿了),于是乎,身体只是向牛身上一扑,就头朝下,像一长挂面口袋,横搭在牛背上了。只觉得大水牛全身猛一颤抖,歪歪斜斜地趔趄了好几步。同时我也感觉到这头大水牛看着壮,其实真是太瘦了,就剰一副大骨架子。它每挪一步,身上的某片骨头就像一片刀似地隆起来,咯得我身体和牛背接触的那个部分生疼,不由地“哎吆”叫出了声。放牛娃都是踩着牛胯骨上牛背,难怪还都垫着个草垫子坐在牛背上。还没等小娥下指令让它站住,大水牛已经很通人性地,喘着粗气,四腿哆哆嗦嗦,尽力站稳了,让我赶紧出溜下了牛背。我下了牛背,看着大水牛大汗淋漓,眼睛血红,我真是后悔刚才的鲁莽,我那一跳真差点儿压伤了它。我心痛地拍拍这头骨瘦如柴的大水牛,它转过头来,用它粗糙的大舌头舔舔我的手臂,然后咂吧咂吧牛嘴巴,大概是舔到了我手臂上带盐份的汗水,有点儿咸味吧。
那年头人吃不饱,牛更吃不饱,饲养员, 放牛的孩子都会偷吃牛的黄豆料,后来生产队长想出个妙计,让个老地主当饲养员。老地主其实是个善良,勤劳的种田好把式,解放前,省吃俭用地,就为省下钱来置些地,结果害了自己和家人(村里的富农,中农大都是勤劳致富,解放前有个大户的高姓人家,却是家风败坏,几兄弟都好吃懒做,又染上了鸦片,把祖产统统败光了,土改时都成了贫农了)。
队长想着老地主有个四类分子大帽子压着,叫他偷,也不敢偷啊,再说了老地主也知道怎么心疼,伺候牛们,。队长又让老地主每天下工放牛前,都把牛料包扎紧实了,再发给放牛娃们,然后规定放牛娃们必须当着用牛耕田的农人面前,先把料包喂牛吃了,才能牵牛离开,去放吃青草。放牛娃也就少有机会吃到野火熏黄豆了,这样总算保住辛苦劳作的牛们能吃到了它们用血汗挣来的那份黄豆料包,但都还是廋得很。在那个饥肠辘辘的时代,为人奉献一辈子的牛若是生了病或年老了,死前是一定被宰杀吃掉的,见过牛最后的哭,大颗大颗的牛眼泪流出来。所以读了点点动人心扉的博文《牛铃之声》---,我就想起那头差点被我压垮的大水牛,不禁心痛地,泪流满面。真是感慨那个虚假浮夸欺骗,饿死人的大锅饭,公有制时代终于远去,希望永远再不复返。
真不好意思,我这人从小写作文,就有个走题的老毛病,这不一扯上‘骑牛’题又跑远了。下篇再接着续我和文芳姐从扬州乡下,回到镇江后,家里的故事。。。
下过了秋雨,凉快了,小区和后院的野花儿又生气勃勃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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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QR6ytrVRkM&t=132s
Beethoven's Silence - (Extended)
小溪随拍,与文章无关(无任何摄影技巧含量,只为自己记录存档~上帝创造大自然和生命的神奇,和自己心怡喜爱的瞬间 )以下是
1508年至1512年之间,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意大利语:Volta della Cappella Sistina)绘制的圣经故事壁画(包括整个堂顶),也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基石。当年人贴人走过西斯廷教堂,只能匆匆一瞥惊鸿艳影。这是后来在拍摄原画真迹的摄影展里,才有机会细赏,也允许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