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19-11-25 20:52:08

三、红颜若水

一说起克里姆特和席勒,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他们的“色情”画。的确,两位都喜欢女人,爱画女人,当然尤其是裸体女人,也不在乎外界对他们的微词。

在克里姆特的女人画中,有一个重要部分是席勒所没有的,这就是克里姆特创作了相当数量的贵妇肖像画。克里姆特在维也纳的贵族圈里备受青睐,这些作品都是他的订货。为了投其所好,使贵夫人们满意画中自己的形象,克里姆特在这些作品中用写实手法描绘面容,而同时用眼花缭乱的背景作衬托,并使用大量金箔作画,使画中人物显得既雍容华贵,又妩媚多姿。贵夫人系列成为克里姆特艺术生涯中一个十分独特的部分。

克里姆特《阿黛尔·布劳赫-鲍尔肖像》(Adele Bloch-Baue),1907年。

这是克里姆特贵夫人系列的代表作。画家一反用缤纷五彩装点女子长裙的惯用手法,使用全金色,因此这幅画也被称作《黄金女郎》(Lady in Gold)。画中的金梨紋是克里姆特从日本浮世绘学来的技法,将一只手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阿黛尔装点得雍容而娇媚。由于与众不同,画作推出后褒贬不一,阿黛尔本人自然十分喜欢,但评论家们认为太俗艳,讥笑这是“mehr Blech als Bloch”(more brass than Bloch)。在德语中Blech与Bloch是谐音,Blech意思是黄铜,Block是阿黛尔的姓。意思是说这幅肖像中黄铜色比画中人物更突出。由于Blech也有铜钱的意思,因此同时暗讽克里姆特忙不迭地为众多贵族女人们作画捞了不少钱。

阿黛尔何许人也?从这位客户便可知克里姆特当时在奥地利上流社会是何等的风光。阿黛尔是犹太银行家的女儿、中欧最大的糖厂老板的夫人。当年她在维也纳的家中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结识的名人中有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作曲家马勒夫妇、作家茨威格、施尼茨勒等,当然还有不少政要,包括后来出任二战后第一任奥地利总统的卡尔·瑞纳。

然而这幅贵妇画到底值多少钱?作者在九泉之下也想象不到。99年后,2006年这幅画以一亿三千五百万美元的价格在拍卖会上被人买走。

这幅作品作者一方面以写实风格描绘女子的面目,突出焦点,而另一方面衣着和其他部分都用变形的装饰风格作为衬托。这种将自然主义与象征主义的相结合绘画手法前所未见,可以说是克里姆特的一大发明。

克里姆特《伊丽莎白·莱德勒肖像》(Portrait of Elisabeth Lederer),1914-16年。

莱德勒家族是当时维也纳第二大富豪,莱德勒夫妇也是克里姆特的大金主,收藏了十几幅他的作品。1914年,他们的独生女伊丽莎白芳龄二十,他们请克里姆特为她绘制肖像。为了这幅画,克里姆特费尽心思地改来改去,铁杵磨针一磨就是好几年。最后莱德勒夫人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在1916年跑到克里姆特的画室把挂在画架上这幅画强行取走。

画中有趣的是其明显的东方色彩。且不论画中的人物的衣着酷似中国的龙袍,背景画满了与人物似乎毫不相关的东方元素。左边的女人和男人比较接近日本,而右边的武士更像中国京剧里的花脸。克里姆特一个独特的风格就是总在画面的背景上加些与主题无关的小零件,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尽管画上去。后来评论家们不再揣摩克里姆特画中小装饰的含义了,他们知道克里姆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而这幅画的确见证了克里姆特对东方元素的情有独钟,而且证实了他对东方服饰、发式等的深度研究。

五彩缤纷,流光溢彩,画中人花枝招展,青春无敌。然而,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年后这幅画竟然救了画中人一命。

莱德勒家族是犹太裔,1936年伊丽莎白的父亲去世,1938年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纳粹没收了莱德勒家族收藏的艺术品(除了家人的肖像,因为画的是犹太人)。伊丽莎白的母亲流亡到布达佩斯,而伊丽莎白未能逃出维也纳。就在行将被送往犹太集中营之际,伊丽莎白想出了一个主意。她向纳粹当局声称她不是犹太人,因为她的生父是非犹太裔的克里姆特,她还拿出幸免未被没收的《伊丽莎白·莱德勒肖像》作为证据。

这件事后来被认为是伊丽莎白自己编造的谎言,但当时克里姆特已经去世二十多年,死无对证,而且听起来不无可能,因为在维也纳城里克里姆特是公认的花花公子,虽然终身未婚,但据称得到确认的私生子就达十四人。为了救女儿,伊丽莎白的母亲赛琳娜也心甘情愿地签署了一份誓词,公开坦白自己的确曾婚内出轨,与克里姆特暗通款曲,生下私生女伊丽莎白。纳粹政权于是采纳了母女的说词,认定伊丽莎白不是犹太人。因此她免于被送进集中营,继续留在维也纳的家中,直至1944年去世。

克里姆特曾被批评过度热衷于维也纳的声色犬马,而在作品丝毫未显示他对动荡时局的关心。要知道奥地利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庞大而悠久的奥匈帝国也就在炮火中轰然崩塌。《伊丽莎白·莱德勒肖像》这幅画的创作时期正是一战硝烟弥漫之际,而画中全无现实的阴影,给观众的印象仍是荣华富贵,歌舞升平。而反观席勒虽然也忘情于女色,陶醉于自我,但毕竟在作品中多少可以看到社会现实的痕迹,例如多幅在狱中的画作以及俄国战俘的速写。


席勒《带皮帽的俄国战俘》(Russian Prisoner of War with Fur Hat),1915年。

关于克里姆特在作品中不表现社会实际这一点,我们需要以更宽的视角去理解。

维也纳是个极具欧洲文化底蕴的城市,而非周围大国的大都市那样的政治中心。克里姆特所主导的维也纳分离主义不仅是不甘与欧洲大国的主流文化随波逐流的艺术态度,也反映了在欧洲强权势力夹缝间独善其身的政治姿态。维也纳人有丰富的艺术与音乐逃避现实。现实越是残酷,维也纳人越是忘情于艺术之间。其实,整个欧洲当时普遍都有这种心态,所谓“Fin de Siècle”(“世纪末”)这一特有名词就是指当时欧洲以颓废为基调的艺术风潮。

克里姆特虽然没有在作品中画出战场上的硝烟,但还是表露出对人类命运的悲观情绪和人文关怀,这在我们上一集做过详细讨论。这一心态更使克里姆特,也包括席勒,更醉心于风情,而对社会现实不见不烦。

另外,《伊丽莎白·莱德勒肖像》中的东方元素也表现了艺术家珍视全人类的文化精粹的世界观。在整个欧洲乱打一锅粥之际,克里姆特在画中用看似与主题毫无关联的东方小道具有意无意地点出人类用文明抵御野蛮的证据,让人文的目光给予纷乱不堪的生命有温度的表述方式。


席勒《伊丽莎白·莱德勒》(Elisabeth Lederer),1912年。

席勒也与莱德勒家族相识。虽然他攀不上像克里姆特那样的大订单,但他与伊丽莎白年龄相仿,曾作为私人朋友给女孩画过日常写生。上面这幅素描比克里姆特的肖像画出现得更早,同样画出了伊丽莎白的大眼睛。

席勒不但画过伊丽莎白,与她的弟弟厄里克交情也不错,为男孩画过多张精彩的肖像。我在《克里姆特席勒百年祭(一)双壁生辉》中做过介绍。

克里姆特和席勒以“色情”画著称,因为他们为“色情”下了新的定义。在他们之前,自远古壁画开始,人们就热衷于画裸体,但传统上画家与观众都是以旁观的角度去欣赏女性。而在克里姆特和席勒看来,性爱是一种比道德更原始的力量。在他们的作品中,女人是完成了性觉醒的生灵,她们如同男人一样有性爱的需求、快感和焦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天赋的生理和心理本能,大大方方地与男人平等做人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艺术就是抵抗现实的一种方式和力量。克里姆特和席勒用他们“色情”的肢体语言表述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以此回归自我,弘扬自由。那些性感可爱的生灵,释放天性,无拘无束,就是真的见证、美的象征、善的寄托。

克里姆特《处女》(The Virgin),1913年。

在经历了二十世纪头十年的黄金时期之后,克里姆特感觉过度使用金箔作画太死板,不易表达丰富的感情。受到蒙克、马蒂斯等野兽派以鲜艳的颜色宣泄情绪的启发,克里姆特开始大量使用未经调和的明快颜色作画,上面这幅《处女》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这些令人眼前一亮的万花筒般的缤纷色彩,与外界弥漫的一战硝烟形成强烈对比。

《处女》的英文标题“The Virgin”和德文标题“Die Jungfrau ”都是单数名词,也就是说克里姆特画的不是一群裸睡少女,而是一个女孩不同的睡眠状态 - 有的熟睡,有的浅眠,有的睡眼朦胧,有的心有所思而难以合眼。女孩的裸睡,画家无疑是暗示她正做着一个湿漉漉的春梦,而从各种不同的睡姿来判断,可以想象少女的梦中是何等翻江倒海的场面。在这幅作品的素描底稿中,有少女张开双腿将隐私部位暴露。而最后的油画完成稿则含蓄一些。我们在画中看到五颜六色的花被宛如争奇斗艳的花坛,而春梦正酣的少女所醉卧的花丛却是未曾被男人污染的处女地。

克里姆特多次在大型作品中描绘一群女孩裸身相拥,宛如一场场性爱的狂欢,而很少有男人现身其中。即便有,也是陪衬的角色。在他看来,女人才是性爱的动源、生命的主宰。克里姆特极少画男裸体,他不认为裸男与裸女一样好看,一群光溜溜的男人更无趣。即便是席勒,除了画自己的裸体之外,也似乎没有其他裸男作品。事实上,在西方绘画史上,一群裸女的作品屡见不鲜,而一群裸男则不多见,除非是描绘战场的残酷场面或海难的情景(例如德拉克洛瓦的《梅杜萨之筏》)。

克里姆特《新娘》(The Bride),1918年。

《新娘》是克里姆特未完成的作品,是人们在克里姆特去世后在他的画室中的画架上发现的。克里姆特有心为先前的《处女》创作一幅姐妹篇。纯洁的少女从春梦中醒来,如今嫁人了。

还是鲜艳的花被,还是一群裸睡的女孩。不同的是这回多了一个男人。由于是稀有物种,这个似乎有些秃顶的男人在画面中反倒相当突出。他显然是新郎。而新娘是谁?应该是在中间头靠在男人肩上的蓝衣女子。但她却被右边没有画完的袒胸女孩抢去了风头。新婚之夜明明是夫妻二人最隐私的时刻,却为何有一大堆陪睡的?这实在让人想不明白。不过克里姆特向来就是喜欢什么就画什么,没人问为什么。

克里姆特还没有把右边的女子的头部画出来就去世了。她看上去好像用被单将头盖住,这反而使下面裸露的胴体更为突出。只见她双腿张开,私部若隐若现,也是在做着一场湿漉漉的春梦吧?是代替新娘做的梦,还是羡慕新娘而做的梦?克里姆特的这幅未完成作品就像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一样,成为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克里姆特至死还在画着他的女人们,画着的她们的风情万种。

我们不妨用传统的裸体画与克里姆特和席勒的裸体画作比较。

乔尔乔(Giorgione)《熟睡的维纳斯》(Sleeping Venus),约1510年。

在传统绘画中爱神维纳斯层出不穷,画家如果想画裸体,维纳斯是信手拈来的题材。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乔尔乔的这幅名作是典型代表。画中维纳斯玉体横陈,一只手放在隐秘部位。有人会说她这是在手淫,但更多的是遮羞,这是传统绘画中的惯用手法 。

克里姆特《朝右的卧姿裸女》(Reclining Nude Facing Right),1913年。


席勒《穿靴子的裸女》(Nude With Boots), 1918年。

传统绘画对女人的性欲是忌讳的,至少是含蓄的,而克里姆特和席勒对此则毫不遮掩,无所禁忌。上面两幅画直接了当地表现女子在手淫,而且正在消魂时刻。二人如此的大胆之作,考验了现代观众的承受度,也预告了二十世纪现代绘画史的开启。

如果我们将二人的素描作品相比较,还是可以看到很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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