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振魁2020-12-09 11:25:45

《公社儿女》马振魁著

第一章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庄稼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苦劳作攒钱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有房子有女人有了家,才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庄稼人才活得有滋有味。春天房檐下吊着准备青黄不接时的干菜,夏天在房顶上看星星避暑热吃瓜果,秋天房檐下挂高粱头苞米穗,冬天屋顶上围着一圈烘熟的大白薯。出多远的门遇上什么困难事,想到家,想到家里的女人孩子,浑身就有了心气。干了多累的农活,疲惫不堪地从地里回来,看到家里屋顶冒出的炊烟,身上就有了蓬勃的生力。有房子女人孩子,就有了庄稼人的家,就有了庄稼院的日子

  大孟营是一个八百口子人二百户人家的村子,靠近华北大平原东部与东北大平原的交接处。村子三排住房东西方向分布,中间夹出两条前后街。一条县级国道把村子分成东西两半。北上十几里地就是京沈线上的火车站,过了铁路是在村里抬头就看得到的九龙山,翻过九龙山就是卢龙县。坐火车向西半天到唐山,向东一小时就是秦皇岛。南下十几里地是分开昌黎和乐亭两县的滦河,滔滔河水东流汇入大海。东面几十里外是渤海湾,向西是华北大平原。从村子向东或向西都是弯弯曲曲的牛车道,将左右前后的村庄串起来。

  村中紧靠道旁西边有个三四十亩水面的湖,庄稼人不称它湖而叫水坑。一个涵洞土桥将水坑一分南北,也把公路与前街十字相连。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从南坑延伸出去,水多时一直向南流向五里外的泄洪大渠。下雨时前后街的脏物随水流入北坑,被涵洞口一张铁丝网拦住而使南坑水面少了一些杂物。那铁丝网也是多年前北坑养鱼时所设,不想却过滤了看得见的脏物而使南坑显得干净一点,让人们夏天有地方‘洗澡’。这里庄稼人说游泳为洗澡,对大人们讲也真是洗澡。庄稼人舍不得也没钱去县里的公共浴池去洗澡,何况还有四十里地的路程。家里的一盆井水也洗不去庄稼人心中那股子燥热全身的汗泥,南坑这汪子水就是村里的公共澡堂了。中午及黄昏前只能看到男人,会有夏日极热的某些晚上由女人专用。小孩子则不分南北坑,不管天气凉热,不管黑夜还是白天,凑成一伙就跳下水去。小一点的孩子学“狗刨”在浅水里乱扑腾,大点的孩子会扎个猛子从深水里抓点什么鱼鲜。

  早年间,坑里长有菱角。水面上春天开始漂浮着绿色的叶片,夏天有白色的小花在绿叶中随着清波时隐时现,秋天长的像牛头一样的一个个菱角落到了坑底。没有谁特意去欣赏它,菱角自生自灭年复一年地存活着。只有玩水的小孩子扎了脚以后,受了提醒顺势再多踩几处,手捧着可爱的菱角拿了上岸去玩。坑底长年累月地淤积有肥沃的黑泥,这黑泥既然能长菱角,自然可以用来肥田。到了隆冬时节,冰面上凿开一个个洞,庄稼人拿了大长柄的铁爪篱从坑底一勺勺把黑泥捞上来,摊在冰面上,第二天将一块块冻得硬梆梆的泥饼子搬上岸放在牛车上运到地里堆起来。每天凿开的冰窟窿口上,只要还没再封冻住,就有许多的鱼儿游来游去。有那心灵手巧的庄稼人就用长竹片安装上几个钩子,伸到冰窟窿里去,伸进伸出几个回合后,再拿出来钩上就会摆动一两尾贪婪新鲜空气而不幸的鱼儿。大多数时候钩上的是一个巴掌大的鲫鱼板,这样大的鲫鱼最是好吃。有时候钩鱼的人运气好,会钩上一条大鲶鱼来,钩鱼的人就会快乐地叨咕一句“鲫鱼头,鲶鱼尾”。看到大鱼被钩上来了,旁边看热闹的人会大叫起来,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把鱼从钩上取下。沾了满手的鱼腥也全不在乎,满足地和钩鱼人分享着鱼获的快乐。

  坑边靠公路一侧长有一人高的各种灌木丛,密密麻麻地像一堵墙横在公路和水面中间,使坑有了些屏蔽。坑的西面沿岸边是几棵老柳树,开春后柳捎上先长出嫩嫩的绿芽,这时的柳枝柔软多汁,小孩子们会折来作柳笛。取一段粗细适当的柳枝,用两手抓住柳枝两头扭转几遍,让皮与木质部分离,慢慢将湿润的木质部从粗的一头抽出得到完整的树皮管。把树皮管的细头压扁削薄作吹口,吹口下方管上割一道豁口,吹时用手将木质部在树皮管内上下抽动,柳笛就呜呜咽咽地响起来了。农历五月初时,柳树长满了白白的柳絮,几场微风弄得柳絮满世界地翻飞飘舞,这时海上收获燕鱼的季节到了。看到柳絮飞舞的庄稼人开始念叨“柳絮飞,燕鱼堆”,这时正当五月节前,村里的贩鱼人就会挨户集资上海边去贩鱼。到了夏天,长长的垂柳枝被风吹着轻抚水面,常常有鱼儿在柳稍下游来游去。也有淘气胆大的孩子抓住垂柳稍用力向水坑中荡去,随势松手让自己鱼跃到水中央。秋天,柳树的叶子慢慢变黄,最后脱落掉到水里,一片片柳叶像一条条小鱼儿在水面漂浮。冬天,柳树的叶子没了,光秃秃的柳枝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早晨,没了叶的垂柳枝上,裹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坠弯了的柳枝拂得到冰封的水面,柳树和冰封的水都在寒冬中等待春天。

  冬天农闲,村里组织人打机井,开春好用柴油机抽水浇地。机井多了,水浇地面积不断增加,地表水位也不断下降。有年春天大旱,坑里水竟蒸发没了,裸漏出黑黑的坑底。生产队发现这是挖黑泥的大好机会,几天的功夫,用牛车把坑底的黑泥拉了个干净,亮出了黑泥下白花花的沙子。坑一直就干着,第一次雷阵雨下来,水很快就被坑底沙子吸干了。随后几次大雨,水慢慢多起来。一直到秋天发大水,坑里水才又满了起来。第二年春天,坑里不再有水生菱角,人们却能透过清亮的水看到坑底的沙及在水中游来游去的鱼。以后每年春天,坑里的水都会被风吹干,那裸漏的白沙坑底就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夏天的多次降雨,补充了坑里的水,秋天发大水则带来不知从哪儿来的鱼。

  村里的耕地分为土地和沙地,沙地多于土地。土地在村周围,大多用来种些高粱苞米或白薯,也因地制宜地种些小麦或旱稻。早些时候没有机井,靠天靠地也靠一辈辈人留下的那点经验吃饭。家禽家畜人粪尿外加青草积肥沟帮浮土河底黑泥,一般年份庄稼人家就饿不着。沙地又称坨子地,是古滦河改道后的老河套,长几十里,宽十几里。站在坨子地中央,要不是灌木林带阻隔,漫漫黄沙无边无际。防风林带是县农林局技术员帮助规划的,这片沙坨子地被分隔成一块块长方条田,其间还有几条大排水沟。冬季树叶落了,狂风刮起坨子地表浮沙,行在其中真有如身处大漠。狂风过后地平坑满,地面再不见一点杂物。开春种地前先在灌木带两边挖沙沟,一尺宽两尺深,即可阻断灌木根系延伸也可防风。庄稼苗出来后,开春刮的黄毛风吹着沙粒子贴地皮滚,到了田边落到沟里,伤不着小苗。一个春天,沟满壕平,里边全是风刮来的浮沙土。浮沙土比较肥,每年掘沟时挖出来,均匀地洒在地里。沙沟是祖宗传下来的水土保持法,一代代人就用这法子在坨子里刨食。坨子地掘沟挖井有时候会冒出个远古人用过的石斧石刀样的东西,经过上万年的地下埋藏沙土打磨,极其滑润好看。可叹没人珍惜,拿在手里看一看,一甩手,扔得远远地。也有挖着金银财宝的时候,有一次挖出一缸铜钱,众人哄抢而分之。村里还传说着另一件奇闻,说是村西头温立业如今过得好,全是沾了外财的光。有一年春天大家在沙坨子挖沟,温立业一锹掘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的黄的是金,白的是银。乘人不备,温立业个大老爷们儿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把罐子裹在衣服底下抱着喊肚子痛,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回了家。从那以后温立业盖房子娶媳妇,日子越过越兴旺,应了“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老话。有大家亲眼所见的实事,又有那口耳相传的故事,就是再苦再累,人们对生活也充满了想象和希望。

  这坨子真是宝地,地表一锹下就是甘甜的地下水。庄稼人把家禽家畜人粪尿都施在土地里,只有冬天掏的坑底黑泥冻成一块块后,在开春化冻前运到坨子,一堆堆等距离放好。春天谷雨前后总会下场雨的,雨后就是播种花生的时候了。化了冻的河底黑泥就是花生的底肥。春天一颗花生也沾不上两把黑土,一年中全靠坨子地本身的养分,秋天地下结出一嘟噜噜的落花生。同样的落花生种,坨子地的花生比土地的花生水分少,出的油多。除了花生,坨子地里也栽白薯。栽白薯需要水,坨子地头事先挖出一人深十步宽的圆坑,一袋烟的工夫就蓄上半坑清亮亮的水。载完白薯,有的平了种上红小豆,有的留下给放牛娃饮牛及戏水用。坨子地出的白薯淀粉多,吃起来象栗子,噎人。庄稼人用它磨淀粉,漏粉条。粉条大部份换了现钱过日子,余下的过年节时用肥猪肉炖着吃。香香的猪油炖出粉条比肉还香,吃不动肥肉的小孩子,也吃得满嘴流油。

  虽不似江南的鱼米之乡,好年景大多数庄稼人也还过得去。离海边也就五十多里,位於渤海湾弧形海岸线的中间段。每到农历五月节前几天,鲜美的海鱼也会由认识海边渔民的前街大叔贺惠从渔船上以低价买入,运回卖给村里人家。到了五月节那天,早上去赶集的男人中午回来,看到自家房顶烟囱上冒出的袅袅轻烟,闻到满村飘荡的鱼香肉气,脚步一下变得轻快起来。过了这个季节,想鱼吃的时候,就会冒出一句:“柳絮飞,燕鱼堆”。怀着明年的祈望,身上生出额外的力气,庄稼活干得更利索了。这燕鱼也着实好吃,厚厚白白的蒜瓣肉,几根大刺。收拾干净了放入热油锅,鱼皮的腥气经油煎炸,变成扑鼻的香味。放点随手模到的大葱蒜瓣花椒,盖上高粱桔子编的锅盖,灶下塞上几小枝去年省下的棉杆,小小的火慢炖着。不用一袋烟的功夫,香味弥漫得满屋都是,让你心情好的每个骨节都觉得舒坦。淘气馋嘴的孩子悄悄地掀开锅盖,想偷吃点什么,当妈的也只是轻喝一声或全当没看见。有一年,后头大哥马震天买了一条三斤重的燕鱼,有人喊他,便随手把鱼放在地下的饭桌上。出去和人说个话的工夫回来,鱼不见了。询问后头大嫂,说是看到一只猫的影子,不知道后头大哥买了鱼,就没咋在意。再买是没有了,因为前街大叔个人没钱购鱼贩鱼,本钱是各家各户的定金。后头大哥家这个五月节没鱼炖了,吃饭时桌上还摆着一个鱼碗。里面盛的是前后左右各本家送来的鱼段,比自家被猫拖去的鱼肉也不少,且口味多样。没了鱼还能吃上鱼,吃上鱼还是不如自家有鱼。要的是那收拾鱼炖鱼的好心情,小孩子更喜欢那一份家里做鱼的热闹。自此以后,村里各家拿到自家分得的鱼或肉后,总是用瓦盔扣上,再压上一块石头。

  逢节过年,生产队要杀猪,给各家分肉。公社规定逢节每人半斤过年二斤,按这个规定一年两节每人总共可以吃三斤肉。听起来不少了,后来城里每人每月也只发半斤肉票。有了规定,你还得有猪杀,杀了猪社员还得有钱才吃得起肉。大孟营还行,逢节时队长从饲养处选头肥猪杀了分肉,过年时大家从饲养处到社员家,挨圈挑选大肥猪。为了积肥,生产队饲养处圈着不少的猪,小猪几十口,大猪十几头。队里的猪圈虽然不如各家盖得讲究,却也是一模一样的结构。上砖下石砌一个长方形的池子,地上三尺地下两尺。池子靠北五分之二处上方再砌一人高的墙然后盖上顶。池子底下也用大石头隔开,有顶部分的地面高出没顶部分的地面一尺半深,隔成了猪炕和粪池。猪炕的东面或西面是齐胸高的一扇结实的木头门,里面放一个石刻的猪食槽子。大多数的猪们都会池里拉撒,炕上吃睡。雨雪落在粪池里,定期撒入土、农家垃圾、或青草,任猪去踩踏而自然发酵成肥。待宰的猪早几个月前就单独喂养加料上膘,平日里让人们品头论足,也不知被众人说笑中吃掉了几回。猪头猪尾猪脚内脏包括猪血,过节前也被大家讨论过怎么收拾怎么作怎么吃。一年里也就是五月节八月节农历年庄稼人才能吃上点肉,猪当然是越肥越好,大膘肉吃起来才香。炖肉前还可炼出点猪油,以后家里来客人了,自家后院摘的青菜用点猪油一炒,不就有了点荤味?杀猪通常是在过节的前一晚,为的是既新鲜又来得及分到每家每户。猪头猪脚猪下水早已抓了阄,抓到的人家为自己的好运气而喜气洋洋。一个猪头分俩半,便宜又实惠,庄稼人最喜欢。抓到猪血的人家,早有小孩端着放了清水和盐的盆准备着。后街三哥孟庆虎就是大孟营的屠夫,虽不是专门干这一行,却备有全套的家伙儿。饲养处煮猪食的大锅里烧热了水,几个力气无处使的壮小伙子闯进猪圈,七手八脚抓住猪横着用力,一把摁倒,抬到杀猪案子上捆了前后猪脚。后街三哥左手按住猪拱嘴,右手从猪脖腔一刀子下去,从猪心处一股血喷出落入盆中,端盆的小孩子不断拿小棍轻搅着。猪狂吼几声后,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猪血流尽后,后街三哥用刀子在猪后脚踝处割一小口子,拿了一根油亮亮的铁通条,长长的铁通条插进猪身肉皮与瘦肉间的油膘中将猪身四处捅遍。一只大手掐住割口,一口口气从割口吹入。旁边有人拿木棍按气的走向敲打着猪身,一袋烟的工夫,猪被吹得滚圆。拿根小细绳系好割口,几个人抬到大锅台上。后街三哥用手试试水的热度,将猪徐徐推入锅中,翻转着猪身,并用瓢舀热水浇去。猪烫得差不多时,一把刮毛刀上下翻飞,再一袋烟的工夫,一只白白净净的没毛猪出了锅,头朝下挂在了牛栏的房梁上。卸下猪头,均匀分成两份,两家人欢欢喜喜地抱回家去了。从猪屁股处沿着肚皮快刀划下,即要割透,又不要划破肠子。地上早已放好一个矬缸,猪下水被一一拽下放入缸内,被抓到阄的人认走。猪身子放到案板上被切成几大块,后街三哥顺手割下块里脊肉,自有人拿了去做宵夜饭。白面油饼,炒里脊肉,后街三哥和三两个帮忙的人相让着吃完了,开始分肉。分肉可不是件简单事,一口猪,四十户人家分,二百口子人哪。虽然杀的是最大最肥的猪,去了下水,剩下连骨头带皮也就一百多斤。谁都想要带肥膘的部位,缺油少盐的庄稼人要的是实惠。炖好了的肉端到桌上,馋急了的孩子,一筷子夹住块滴着油的肥膘肉,爹妈看着就解了一年的馋。

  年年节节都要分肉,每次分肉都要打架,杀猪的人要有杀人的势,镇得住众人才能全身而退。就是那猪八戒下凡,用尽三十六般变化,也难将自己分成家家满意的四十份。祖宗传下的法,一代代用下来,抓阄。按阄的序号,应分得几斤几两,夜里事先按阄剁好,马莲草系好。天一亮,通知家家户户来拿肉。也不用通知,大人不急孩子还急哪。拿到自家分的肉后,总是有哭的有笑的。厚道点的,嘟囔着走了。泼辣女人白玉秀,一点亏吃不得,分得好肥膘肉,还要嘟囔几句。有回分的多了点骨头,就连哭带骂,指桑骂槐说后街三哥黑了心。后街三哥也不分辨,拎着自家的肉,叫了声“兄弟媳妇”和哭骂着的白玉秀换。白玉秀透过双泪眼,看到的是红多白少带骨头的肉,心里气消了一大半。停了眼泪给后街三哥陪个不是,急急地走回家去。后街三哥追上去,将另只手拎的一挂小肠,硬塞给白玉秀回身就走。乡下惯例,猪小肠是杀猪人的报酬。小肠可做一道好菜,或走十五里地,卖给九龙山上的加工厂,得七毛钱。庄稼人好占小便宜,但不白拿人家的东西。白玉秀回了家,搜鸡窝抠绿豆罐,凑上五六个鸡蛋,吩咐自己男人贺用力用前襟兜着送给后街三哥家。过庄户日子,少不了你来我往。一天十分工,好年景,值三毛多钱。五六个鸡蛋,到供销社可以换回二斤咸盐或一斤灯油。好日子歹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下去。

  不是年节也有吃肉的时候,不过那都是病死或老死的牛马牲畜。如果是队里养的牛或马或驴,只要不是口蹄疫症状而死,则按人头将死牲口肉分下去,然后几乎家家户户包饺子或包子。如死的是大牲口,成年社员们会叹口气,生产队又要筹钱买牲口了,小孩子们不管这些,有肉吃就是好日子。如果某个人家养的半大猪病死了,那对这户人家是很大的损失。不管猪是因何病而死,一个队的人会自觉地到这家送上一元钱,拎走用马莲系的一小块肉,为死猪的人家凑本钱再买头小猪。有那非常困难的人家来了,死猪的人家死活不收那一元钱,却找出一小块好看点的肉让拿回家去给孩子吃。这种情况下常常是你给我让半天,死了猪的人家因了众人的关怀而减轻了破财的懊恼。有时那猪是因囊虫病而死的,有的人家会把肉买回家挖坑埋了,也有胆大的会多煮个时辰把这痘猪肉给馋嘴的孩子吃了。庄稼人过日子,求人的时候多,哪敢随便得罪人,不定啥事就用着人家。平时多烧香,有急事了才能得到众人的帮助。

  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有平地有洼地,却没有一块废地。平地上,可种高粱,可种苞米,可种大麦小麦。洼地由于水分大,沙地可种稗子,土地可种旱稻。稗子在低洼沙土地里可以长得高大茂密,人站在长成的稗子地里面一下子就被淹没了。稗子米非常好吃,稗子草是很好的牲口饲料。冬天做早饭,熬上锅黏乎乎的稗子米菜粥,好吃又暖和。但稗子产量很低,收获牲口饲料是主要种植目的。旱稻外观和水稻近似,却不需灌水。春天地里水分大,半干不湿的播下种,干旱的季节也不管它。旱稻磨出的叫粳米,比水稻磨出的大米作饭耐饥。来客人了,煮上一盔子粳米粥,摊上几个鸡蛋,烙上几块白面饼。粳米白面都是临时碾来的,油是自家花生过年时换的,蛋也许刚从鸡窝里掏出来,拿在手里温温的。好吃的饭食外带着庄稼人的实诚,“当家的”陪着客人吃,“家里的”忙里忙外,一块块新烙的冒着油气的饼端上炕桌。这个时候小孩子不能进屋的,吃点剩饭,割猪草、喂羊、收拾农具,别误了干活。家有老人的,虽不在一起过,得先给老人送去一份。孩子少的人家,当妈的会给孩子留点。孩子多的人家,孩子们都有自知之明,该干啥干啥,不作那非分之想。有剩下的,当妈的也不会吃的,给哪个身体弱的孩子留着。结婚了的女人特别关爱丈夫,男人地里屋里,费力着哪。当家的男人,是院里长的那棵大树,风天雨时毒太阳,遮挡着全家老小。庄稼院的女人,有了男人就有了主心骨。有丈夫撑门立户的,家里少了忧愁烦恼,外面断了是是非非。再苦再难的日子,只要男人不倒,天就塌不下来。再大的事,有男人去奔走,女人和孩子都会安下心来,把一个个日子过下去。男人女人一辈子任劳任怨地做着,小孩会走路就帮家里干着,一家男女老少没个闲人。男人心疼着女人,女人照料着孩子,孩子娱乐着老人,老人院里院外忙活。庄稼院里无闲人,家家都是日没出而作,日落后还忙。

  庄稼人会种菜却没菜吃,菜地要好地好水好肥外加好功夫,各家和队里都舍不得拿长粮食的好地来种菜。菜不禁饿吃了不当事,作菜又费油盐酱醋,有了菜好下饭又费粮食。民以“食”为天,“食”是能吃饱肚子抗饿的东西,菜不在“食”之列。要种也是能代粮的菜,还要地闲了,生产队夏收后留出几亩地,头伏种上圆萝卜,二伏种上大白菜。萝卜比较省事,一行行种在垄背上,出了苗长大点后间苗,留出合适的株距,就等秋后“踢”萝卜了。收萝卜是“踢”而不是拔,圆圆的大萝卜多一半长出了地面,用脚一踢就滚出来了。秋天在地里干活,渴了或饿了,乘人不备偷着拔个水灵灵的大圆萝卜吃,就能多顶一阵子。小孩子经常被人看见抓住,也不算个啥事。圆萝卜产量高耐存放不值钱,秋后每家分很多,挖个大土坑放进去,上头架上两根木棍再铺点庄稼拮杆,盖上土留个小口。一个大冬天,人也吃猪也吃,方便得很。家家都用大水缸腌渍上满满一缸的萝卜作为全年的咸菜,这咸菜可是一年四季不能断的。买盐腌渍萝卜可是各家秋收后的一大花销,只要你明年还要吃饭,你就不能不腌渍咸菜。看你人多人少,人口多的人家一天要一个咸萝卜,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咸萝卜是不可少的。吃不完的咸萝卜,讲究的人家晒干了放到酱缸里以后吃。种大白菜比种圆萝卜费事,凡费事的东西就好吃。大白菜二伏种,这时候闲地多,家里队里都种。地要好离家又近,翻了地把土耙得细细地,大白菜仔小和土混一混就不容易洒多了。混了土的白菜仔洒在土表,边洒边踩,再用耙子耙平。一星期后,大白菜仔发芽拱出地表。长到两三寸高,就可间苗了。间下的苗可以移栽到事先整好的地里,也可以拿回家作菜吃。再长两个星期,就需要施肥。每棵大白菜边上用锄头挖一小坑,挑来一担人粪尿,每棵大白菜分一小勺。人粪尿可是庄稼人最喜欢的肥料,上地有劲,不小心沾上菜叶要用水冲掉,否则会把菜叶烧黄。施完肥后,马上大水漫灌一遍,大白菜眼看着长,几遍大水后大白菜就长出菜心包拢起来。家里种的大白菜,可以把最外层白菜叶子摘来作菜吃,秋天仍可长成包心菜。秋天收白菜时,擗掉外面老菜帮扔在地里,剩下的就是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大白菜是庄稼人家的家常菜,也可作成佳肴端上大雅之堂。大白菜水分大,家家挖个两到三米宽一人高的地窖,上头搭上盖复上土,留个小口可供一人出入。一个冬天,好天气早上揭开口通风,晚上盖好防冻。每个月把码在地窖里的大白菜倒腾一遍,快要烂的拿出来吃掉,好的大白菜再码好。家家都要再腌渍上一大缸酸菜冬天吃,即是换着花样吃,也是储存大白菜的另种办法。刷净了大缸,烧一锅热水,将一棵棵大白菜过热水,放缸里码实,略加些盐添满清水,上头压块大石头。当大石头和缸沿平齐时,酸味出来了菜就可以吃了。如果还有多余的白菜,或收获了没菜心的白菜,可将白菜顺帮中间擗开架在绳上,让太阳晒秋风吹成干白菜,储存起来到春天缺粮少菜时添肚子。秋天冬天有菜吃了,春天只有干白菜,平时被人看不上的扔在一边的干白菜就是能救人命的“瓜菜代”粮了。华北农村一年有两个青黄不接的季节,一是春夏之交,一是夏秋之交。过了冬,小麦返青,生长旺盛,满眼望去,地里没有任何可以收获的农作物。庄稼人“闲”了一冬,该出力播种下一年的希望时,却也是一年中第一个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季节。公社会拨下一批救济粮,最困难人家会分到一些。没分到的人家多,报怨是没用的,家家院子的边边角角,都种上豆角葫芦各种菜瓜。有两样菜是家家户户都要种的,一是韭菜二是莴苣,两种菜都可以在生长季节重复收获。韭菜可生吃可熟食,莴苣则可以随时摘取外层的叶子,洗洗沾自家做的大酱生食。夏收前,最没粮吃的时候,其它瓜菜也许就长大了,能摘来糊弄一下肚子了。夏收后,各式各样的瓜菜全下来了,这是一年里庄稼人吃菜种类最丰富的时候。完了夏,麦子吃完了,遍地青纱帐,秋收却仍不可及,这是一年里第二个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季节。没别的法,只好挖自留地的白薯。谁都知道白薯这时正长着呢,现在收与秋后收产量差了一半。心里不情愿去挖,可肚子不答应。

  庄稼人嗓子眼粗,能抗饿的高粱米就是细粮,煮粥做干饭都行。家境好点的人家,也不舍得天天吃高粱米粥。也真吃不起,一斤高粱米能换一斤半白薯干呢,“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冬天农闲,一天两顿饭。天天吃窑藏的白薯,每天下午蒸上一大锅,作了饭也烧了炕。二天早上,熬点白菜萝卜接着吃,剩下的放到房顶冻上。过下来的两天,冻白薯热热,熬点白菜萝卜就着吃。吃上两天腻了,下午再蒸上一大锅新的,二天早上,熬点白菜萝卜接着吃,剩下的放到房顶冻上。过下来的两天,又是冻白薯热热,再熬点白菜萝卜就着吃。过日子就象推碾子转磨盘,一圈圈没个完。熬吧,熬到腊月,就有希望吃点米面做的饭了。开春后农活忙了,一天三顿饭。白薯没了,吃秋天生白薯切片晒干的薯干。白薯干用石碾子压成碎块,筛出粗的搀点高粱米或苞米碴子早上做粥,箩出细的中午做白薯干面贴饼子,晚上就弄点稀的随便凑合一下。白薯放在地窑里,时间长了,淀粉就分解成糖份。再面再干的白薯窑藏到最后,蒸熟了也是稀瓤的甜白薯。好吃倒是好吃,不禁饿。为了避免淀粉分解成糖份,可在地下挖个一米深坑埋藏。一米深坑放上半米深的白薯,上覆草帘,草帘上先铺一层沙子,然后用土埋上。虽说“地冻三尺”,白薯只要埋半米深就防冻。这样的白薯可以保鲜很长时间,到夏天都没问题。只是谁家有多余的白薯存那么长的时间呢?一般人家也就是埋上两大筐贪图过了年还能吃上点新鲜白薯。冬天放在房顶上的熟白薯,如果一个冬天没吃完,开春干风吹过,没了水分。早冬放到房顶的干瓤熟白薯,淀粉多糖份少,熟白薯干硬硬干干的。晚冬放到房顶的稀瓤熟白薯,糖份多淀粉少,熟白薯干筋筋甜甜的。这东西好吃又耐饥,带两块去地里,干活饿了,掏出咬上一口够嚼半天。大人其实舍不得吃,留给小孩子当零食。也就是好过点的人家有这东西,穷人家一个冬天早把白薯吃了个净,哪有熟白薯干留到开春。青黄不接时,大人食不果腹,小孩子吃不饱肚。

  庄稼人不懒惰,爱占小便宜,更佩服那些有本事空手套白狼的人。城里人天天喊着学雷锋,庄稼人做梦都想着自己能碰着学雷锋的人。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庄稼人管那叫傻瓜,叫败家子儿。自己不作也不教育孩子作那傻事,不偷不抢虽是本分,能把公家的东西搬到自己家更好。走在路上最好能捡着哪个陌生人的钱包,庄稼人心软,见不得自己所认识的人丢了钱的痛苦,陌生人就算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多是谁谁谁认识谁谁谁,有本事从公家一分钱买回一元钱的东西。不要怪庄稼人觉悟低,都是穷的过。庄稼人穷,有的人家真是家徒四壁。不过很多人家都有些值钱的古物,明清时作的家具门窗,妈妈出嫁带来的经姥姥手传不知哪个朝代烧的青花磁瓶,也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洗脸铜盆。老婆婆腕上的手镯,老汉烟锅上的玉石嘴,小孩子戴过的长命锁,没人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大多数人家都有那么一两件。这些东西能经过多次战乱天灾而保存下来,全是因为庄稼人爱财惜物,什么都不敢随意丢弃。一个吃饭碗或瓦盆摔坏了都舍不得扔,等那走街串村的手艺人来了给钜上钯住继续用上不知多少年。有一年国家急需外汇,从农村用二十元人民币收一件青花磁瓶,出口高价卖给那傻瓜外国人。不要说庄稼人不懂文物的价值,那几年城里人还不是把几百年的瓷器上千年的铜佛都砸了?二十元人民币可买一百斤高粱米,要青花磁瓶还是要高粱米?不要脑子想,肚子都知道答案。虽然公家“高价”收走了不少宝贝儿,有些人家还是不割舍卖掉祖传的那点东西。但凡口袋里还有点粮食,庄稼人不轻易出售祖上几辈人用过的器物。先人的心血啊,先人传下的东西呀,几辈辈人经过手的,多珍贵呀!再有一点法子,也不敢辱没了先人祖宗。

  开春时,家家都要做上一大缸酱。锅里加适量的水,把黄豆煮熟煮烂捞出,就热用刀翻来复去地剁,让豆瓣分开再剁碎,就着黏热劲做出几大块豆坯子,放到阴凉处风干发酵。几个星期后,等豆坯子长出白毛,再掰碎放在太阳下晒,边晒边用手把大块掰小,小块弄碎。然后把发酵晒好的原料放入刚吃完渍酸菜已刷干净的一口半大缸内,加水加盐加上一应的佐料,缸口用一块白布蒙了,绳子扎好缸口,放在太阳地里发酵。一个四寸见方的小木板中间凿个圆洞,一根三尺长的圆棍一头固定在圆洞里。每天使这专用的酱杷子从上到下地兜来推去,让酱均匀发酵。一个月后,缸里酱不再冒泡时,酱已发酵好可以食用了。这缸酱要一直吃到晚秋,如果吃不完,剩下的大酱可用来腌渍鸭蛋或酱咸萝卜,这都是富裕人家的事了。穷人家每天定量三小碗酱,顿顿用它来沾生菜沾大葱沾韭菜,或直接用来下饭,每年不到完秋就吃光了。自家大酱吃完了,缸刷干净准备晚秋渍酸菜。特别想吃酱时,到邻居家或叔伯家或哥弟家要碗酱是常有的事。

  天天吃白薯或白薯干面做的贴饼子白薯干碴子粥,就着咸萝卜或大酱,吃得烧心吐酸水,却从不敢报怨。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能吃到嘴里的都算是“细粮”了。收了麦子,光景差的人家开始吃白面,光景好的人家还吃白薯干面。为啥,穷人家饿狠了,粮食到手,得先吃它几顿饱饭,缓缓劲。富裕点的人家,细水长流,有上年剩余的白薯干,不急着吃新粮。穷的愈穷,富的愈富,就是这么个道理。

  白薯干也可粗粮细作,秋天的新鲜白薯切片,放到一个大缸里加水泡上。过些时日,水起了泡,拿出白薯干凉干。吃时碾成细面,加热水和成面团,一半面团擀成面条,另一半面团做成花卷,用薄面代替油再均匀撒点盐,一起上锅蒸。再做一锅汤,盛到大碗里,抓把蒸熟的白薯干面条泡入汤里,筷子扒拉着大口吃。吃饱了面条,拿上个有点盐的花卷把肚子塞得结结实实。吃饱了,多重的活儿都不在话下。白薯也可算经济作物,当家过日子,哪不要钱?女儿出嫁,儿子娶媳妇,更比平时花得多。嫁女儿还好说,通常是公婆家破费大,自家也就是给女儿两块花布作件新衣。娶媳妇是除了盖房外,第二大花销。实际上盖房子也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钱从哪儿来?“三步转一圈,磨眼找媳妇”,磨白薯时,大人走三大步,石磨正好转了一圈儿。白薯洗净,放到木槽子里,用把铁锹上上下下把白薯切碎。一大家子里总有那么三两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叫过来就顶替了一头小毛驴,推着或拉着磨棍。几百斤的石磨,两三个六七岁的孩子弄得动么?三个孩子有分工,两个孩子绑根绳在前面拉磨棍,另一个孩子在后面拄着磨棍推。大人帮着转动起来,磨眼里添上碎白薯,磨盘房顶上吊斗长流水。待到磨出了浆,两扇磨盘之间就好似加了润滑剂,就着惯力三个孩子推拉着石磨转了起来。时间长了,看着磨盘转慢了,三个孩子累了推拉不动了,大人放下手里活,帮着走上几圈。大人这时不光是助力,更是从心理上安慰一下小孩子,让他们有个盼头。这活都是用晚饭后的时间做,不把这百来斤白薯磨完,三个孩子甭想睡觉。六七岁的男孩子,虽然平日吃得并不好,但呼吸了乡间的新鲜空气,从会走路就开始干活锻炼出庄稼人的好体质,身体皮实得很。三个六七岁的男孩子,除了不用被人蒙了眼睛转圈圈,就似个小毛驴见天晚上拉石磨。累加上困,三个孩子只能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地走着永远也到不了头的磨道。三个男孩子是叔伯兄弟,一个爷爷的孙子。要不庄稼人咋喜欢男孩儿呢,养到六七岁就可当小毛驴使了。自家的“小毛驴”自己心疼,外人的“小毛驴”没谁会借你用。当叔当伯的兜里揣着几把带皮的瘪花生,那是秋后收花生,留在秧子上喂牲口的,大人们顺手摘下来给自家孩子吃。花生皮还没长成,摺皱的就像晒干了的碎咸菜粒,皮筋筋的可以吃,剥开皮里面有个瓜子仁大的瘪花生仔儿。自家的“小毛驴”,心疼啊,一个孩子两把瘪花生。三个孩子揉着眼睛,连皮嚼着咽了,各回到自家炕上手里还攥着把瘪花生睡过去了。

  大人还不能睡,磨出的白薯浆用一块家织布,两根光滑圆棍交叉系上四角作吊兜挂在地缸上方的梁上,用来过滤白薯渣滓。再用两根光滑圆棍,一端用绳绑住,夹住吊兜,两手各握没绑的两端,反复滚动挤压,榨出最后一滴白浆。白浆在一口地缸里发酵,第一缸时间长些,以后有了引子,两袋烟的工夫浆就澄清了。舀去上头的清水作下次的引子,中间半浮半沉的东西撇到一个盆里,底下就是坐得实实的白淀粉了。白淀粉再放到那个吊兜里,漓水成一大硬坨,拿出晒干。那中间半浮半沉的东西是含有淀粉的一种混合物,里面一定是含有很多白薯的精华,倒在大锅里熬成凉粉是真好吃。这凉粉有点黑但很有劲道,因发酵过生出一种很难得的天然酸味,不等放凉切成块再放点盐和蒜,哪里找得到这种美味!还可以和大白菜炒着吃,咋搅和也不碎。“小毛驴”们一个个吃得滚瓜肚儿圆,早忘了昨晚磨道上的艰辛了。淀粉耐放,几年也不坏。到用钱的时候,漏成粉条,去赶九龙山的集,国道上过往的司机们都要停下买些价廉物美的农产品带回家,粉条好卖得很。漏粉条是全家人的事,叔伯子侄姑嫂妯娌聚到一起。漏粉条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有的人家要请人帮忙。用白钒淀粉熬一盆芡,就热倒入放在凳子上的矬缸里,三或四个男人洗了胳膊手,各站一面就着热往芡里揣干淀粉,注意不要烫伤自己。三四只粗壮有力的胳膊,五指并拢地沿盆壁伸进淀粉盆中揣上揉下一袋烟工夫,做好了软软柔柔的淀粉面团。锅里烧开了水,一个人拿个带眼的瓢,抓块淀粉面团放瓢里,一手端着瓢,一手用手掌磕打瓢帮。生粉条从瓢眼中流下掉入水翻滚着的锅中,瓢底上几个眼,锅里就几根长长的粉条。瓢底上几个眼的形状大小决定了粉条的宽窄粗细。粉条大约一米多长,煮熟后用一大筷子和笊篱捞起放入一个盛满凉水的大盆里,女人们一根根顺好挂在类似衣架的粉帐子上。断了的粉条不是很多,但足够干活的人们吃的。不用油盐酱醋,从大盆里捞出一把,放到嘴里。筋筋的,滑滑的,没有和肉一起炖的香,却也新鲜好吃。小孩子负责把一个个粉帐子端着挂到外面早已拴好的绳架子上。第二天人们还要不停地用手分开沾连在一起的粉条,有时需要用水轻轻冲洗。这样晒上一天就几成干了,端回屋里再凉上几天,就可将粉条从架子上取下码垛在放粮食屋的炕角落里,盖上麻袋片准备去集上换钱用了。这是做宽粉条和圆粉条的过程,细粉条也是类似的做法,但要寒冷的冬天才能做。细粉煮熟出锅放入水盆里,把黏糊在一起的细粉顺好挂上后拿到外面冻上,冻透后放到水井里泡。家里的水缸不够大,除了公用的水井,冬天找不到有干净水又不上冻的地方。井是公用的,粉条很干净,不影响大家吃水。等到细粉里的水出来在外面结成厚厚的冰,取出轻轻敲掉那层冰,每一根细粉都不再互相沾连。挂到外面早已拴好的绳架子上再晒上一两天就成了。宽粉条和圆粉条过年节时和肉炖着吃,或平时接待人时和菜炖着吃。细粉一般不用来炖肉,过年时从缸里捞棵酸菜,菜帮部分片一刀弄薄,然后切成细丝放锅里炒。出了味加水和切得薄薄的肥膘肉,开了几回锅后,再入细粉煮熟,冒着热气香喷喷的酸菜粉条汆白肉就可出锅了。北风呼啸的冬日,一家人坐在热炕头上,炕桌上一大盆热乎乎的猪肉酸菜细粉条。只有过年时才有的好嚼过,手里端着一大碗高粱米干饭,扒拉一大口饭夹上一大筷子粉条菜,让人吃得找不着北。细粉条做起来麻烦做的人家也少,价钱卖得略高一点,冬天时也比宽粉条和圆粉条好卖得多。五斤白薯算一斤口粮,让白薯在磨盘里转上几大圈,五斤白薯也许就换回了二斤粮食,还赚下可喂猪或青黄不接时人可以吃的白薯渣滓。用全家人的时间全身的力气,还不就是为了多倒换点养家糊口的粮食,或攒下盖房子娶媳妇嫁闺女的钱!

  光有粮还吃不到嘴,没有电,磨米磨面全靠石头碾子和磨盘。吃完了这顿,就得准备下顿饭的米或面。生活富裕的人家也许备有自家的碾子和磨盘,大多数人家用公用的石头碾子。半数的石头碾子都安装在碾房里,下雨天也得吃饭不是。自然每个碾台都会有人排队,等的人或帮着推着那沉重的石碌碌,或用个笤埽疙瘩帮着将滚到碾台边的米或面扫回石碌底下。干这活的多是女人,女人在一起话多,碾台就是村里的新闻台,各家的大事小情通过碾台滚动播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全村,一代代人住下来,谁不愿意有个好名声。这碾台就是村里的公关台,除了解决物资生活的需求,也丰富着人们的精神生活,并在某种程度上有制约人们行为举止的功能。碾房有时被大胆男女作为幽会的地方,在村里找个隐秘的角落不容易。开春万物生发,是阴阳交合的好季节。夜深人净应了天时人和地却不利,春天的旷野无遮无盖,地湿风冷败人的兴头。碾房就是第一选择,虽然几年也不被发现一次,但深夜上碾房的人总要把步子踏得响一些,万一有什么男女在那偷情,听到脚步声也好有个准备。偷情的不愿意被人看见,看见别人在偷情也是晦气。真的发生这种事,偷情的人要给看见的人一点财物,一是封口,二是给人家的晦气一点补偿。其实这种事情只要发生了,藏是藏不住的。深夜上碾房磨米磨面的人往往是结了婚的男女,回家自然要说给枕边人,兴奋之余用这现成的佐料,也要做上几个回合。一个人知道了,就是两个人知道了,两个人知道了,就是全村人知道了。什么秘密在庄稼院也藏不住,消息经过“无线传播”很快家喻户晓,有时竟成全了一桩好事。

   碾房干净无风,常被用来磨大宗的米面。活多就得用畜力,毛驴适合干这活。磨道或碾道都很窄,碾房也很低矮,放不下大牲口。一头毛驴上了套,被蒙上了双眼,看不见也不馋嘴,转上半天头不晕。一个人追着驴屁股围着碾台转,另一个人用簸箕簸糠或用细箩筛面。有了粮食,没力气推碾子,饭也吃不到嘴里。石头碾子费力气,碾出的米粮比机器磨的好吃。就说城里人吃腻了的苞米面粗粮,你到庄稼院来尝尝。先把苞米泡在水里,浸透后滤去水分,在碾子上碾碎。也不用箩,就用笤帚疙瘩把粗细分开,将粗的再碾细些,连皮带面湿呼呼地端回家。略加点点水和苏打粉,也可以放点盐或葱花,把碾碎的粗苞米面揉在一起。从自家菜园里随手摘点乱七八遭的菜,随便放点油盐酱略炒几下,锅里加水灶下添材。开锅后,两手抓块苞米面,啪啪拍个扁饼子,用点力贴在菜汤上热锅沿边,完后盖上高粱秫桔编的锅盖。大火烧上五分钟,添上两根细材,让小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一会儿工夫苞米面饼子的香气飘出屋漫出院满村地跑。时候到了,轻轻掀开锅盖,一阵香热气呼地喷上脸来。朦胧过后,看到的是一圈沾着油花的苞米面饼子。如是黄苞米,饼子像黄金块,要是白苞米,饼子似白扁桃。右手拿铁铲子用点力,左手接住放进柳条去皮编的白色略黄的饽饽筐里。饼子上头香软还沾着点油花,靠锅那面是看着焦黄咬上一口酥脆。女主妇拍饼子时留下的几个手指印在水热油汽的作用下变成了美丽的梅花状,这样的饼子你舍得吃?庄稼人是舍不得的,这样子长吃下去,再大的家当也吃穷了。

  最怕的还是那连阴雨天,庄稼人从开春忙到晚秋,也就阴雨天能在家歇歇。说歇歇也不对,不能下地,家里也是一大堆活等着阴雨天来干。可什么事也赶不上吃饭急,偏偏连阴雨天吃饭就是大问题。一是露天碾台不能用了,大家排队去有限的几处碾房去碾米面。既是阴雨天不能下地,家家都想借着在家闲着的时候多碾些米面出来。人多活多碾房少,人聚一堆闲话多惹事多。可把米面碾好回家,连天阴雨的日子没了干柴引火做饭,各家灶房都是浓烟滚滚。等天黑饭才做好,做饭的女人都红着眼被烟熏得满脸灰。

  一年里不忙的时候,晚饭后男人们可以去要好的人家串个门,而妇女们一般在家纳鞋底缝衣裤或纺棉花。几个要好的男人有时会凑点钱或物,在一起小吃一顿,称为“打平伙儿”。“打平伙儿”一般是在晚秋后,几个人凑点钱,买来谁家的一只羊。在生产队饲养处杀羊剥皮清理下水,羊杂碎放锅里煮,羊肉按人分成若干份。在生产队饲养处“打平伙儿” 的好处是可以不受家庭妇女及小孩子们的干扰,而且可能有其他人陆续地加入而减少每个人“打平伙儿” 的花费。农村虽然通了电,电线是工业品优先供应城市和厂矿,庄稼人有钱也买不到电线,大多数人家还是点煤油灯。饲养处是生产队重地,一晚上都灯明火亮,干点啥也方便。“打平伙儿”开放公平不排外,见者有份,是沿袭人类古时狩猎时的传统。男人们在一起喝着劣等白薯干酒,大口吃着羊杂碎,酒足肉饱后再来碗羊乳般的杂碎汤。喝完就着油嘴来上一锅烟,喷云吐雾高谈阔论,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再窝囊的庄稼人这时也能感觉到人生的快意。夜很深了,各家各户的煤油灯全息了,只有饲养处的电灯光还亮着,“打平伙儿”的人们这才拎着自己那份羊肉东倒西歪地散了。回到家,肉放菜板上用盔盆盖上再压块石头,不要让什么野物叼了去。摸黑上了炕,就着醺醺酒意搂着女人或拢着孩子酣酣地睡了。女人总是第一个起来的,知道自家男人昨晚和人“打平伙儿”,见了羊肉也不惊奇,拾掇好放个地方。秋后不缺粮食,做晚饭时,女人和上一团白面,羊肉剁了,再拿两棵白菜剁成馅,精精细细地包上两大屉饺子。饺子熟了,老人不在一起过的,先捡上一碗自己亲自送过去。回来后孩子们闻到味已等不及了,男人孩子们坐在炕里,大眼小眼地望着你。女人把一碗碗的饺子从锅里端到桌上,全家都开始吃了,自己才慢慢地吃起来。

  大人们为吃的起早贪黑地做,小孩子也不闲着,庄稼院的孩子会走路就开始干活了。家里猪羊吃的野菜青草,都是小孩子们一小篮一小筐弄回家的。小孩子天性是要玩的,女孩儿有女孩儿的玩法,搭帮结伙凑一起就是快乐。男孩子嘴馋,干活时多要为自己饿着的肚子找点吃的。

  春天时,兜里揣着付老鼠夹子,到麦田里看准鸟儿的行踪,把夹子支上,用条蚯蚓诱饵,放在鸟儿看得到的地方。自己拿把镰刀或小锄去找野菜或青草,心里等着鸟儿上当。筐子半满时,去设伏点看看,没有猎物则耐心等待。筐子满了,回家的路上,男孩子一般手里会拎着老鼠夹子上仍旧扑腾着的鸟。回到家放下筐子,舀瓢水和上一小块泥巴,把鸟包在里面。这时一般是作饭时间,让妈妈帮着放到灶里火边。当妈的都很配合,爹妈没能力给孩子吃肉,天可怜见,小孩子自己抓个鸟儿回来,可别烤焦喽。火候恰到好处时,当妈的用铲子拿出那块泥疙瘩,略凉些,叫来孩子。小孩子拿着那块热乎乎的泥疙瘩,还有些烫,左手倒右手地捧到院子里。轻轻一摔,泥疙瘩碎了,里头那口叫化子肉的香气一下子熏了小孩子一鼻子。不需佐料,也不用谦让,一口两口,那块鸟肉添了小孩子的牙缝。

  夏天庄稼长起来了,四面是青纱帐,鸟儿是不好抓了。田边地脚被牛羊啃去头的高粱和苞米,桔杆水分充足,汁液中光合作用产生的那点糖份就足以让小孩子嚼上一阵。再往后,苞米由于黑粉菌长得黑黑的病穗,是饿肚子小孩儿的最爱。发现一个馒头样的黑穗儿,一下子掰下来,剥了半裹着的苞米穗外皮,一口咬下去,口感好极了,略有甜味面面的。青纱帐里钻出的小孩子,嘴边黑黑的,不用问,苞米黑粉病穗添了小肚子。别跟小孩子说什么不应该,饿肚子的小孩儿巴不得苞米全变成黑粉穗。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地上地下的一切动物似乎都不用为吃饱肚子发愁。小孩子兜里只要有火柴,哪儿找不到一口吃的呢。赶着自家或队里的猪,到花生地或白薯地里去拱食。猪的嗅觉比人强多了,东嗅嗅、西拱拱,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眼快的小孩子,在猪拱出花生或大块白薯还没来得及吃时,一脚将猪拱出的东西踢开抢走。猪不满意地哼哼两声,不屑与小屁孩儿一般见识,头也不抬地继续寻找地下埋藏的食物。小孩子们则凑到一起,在沟边作个野灶,中间横插上几支小树枝,上头放上打劫来的东西,用沙土埋上。下面堆上拾来的一团乱蓬蓬茅草,一根火柴点着,烘地一下野烟飞腾,一会儿的功夫烟消火灭,东西熟了,味道是说不出来的好。一个秋天下来猪肥了,小孩子脸上也透着健康的肤色。

  冬天大地冻成一片,地里除了没晒化的积雪可以入口,外面再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小孩子们会在生产队饲养处周围转悠,赶上队里牛车拉着榨油后喂牲畜用的花生饼,乘人不备用石头敲下一小块,就有了一天享不尽的美味。老式榨油剩下的花生饼象石头一样硬,极耐嚼。桃核大的一块花生饼,放在嘴里噙软了外层,用牙齿和舌头一点点弄下来,连沙子带饼渣吞下去,那种快乐只有挨过饿的小孩子才能享受到。

  “昼出耘田夜织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宋朝范成大的“田家”一诗没有几个庄稼人知道,田家的生活却由庄稼院的男女老少千百年地传承下来。墙边地角畦头篱笆根下,大人照顾不到的地方,都有小儿女们种上一棵棵向日葵或者葱姜蒜。孩子们对“自留地”的照看比大人们精心几倍,拔草上肥浇水,开春不起眼的小嫩芽,在阳光雨露滋润下也茁壮成长。那点点收获也许在平日的菜锅里闻得到,或等到过年时,爹妈炒完花生的热锅里,就着余热烫熟的葵花仔,用来招待拜年的人。庄稼人家都生养多个孩子,没有哪个孩子被爹妈格外宠爱,吃的是一口大锅贴的饼子熬的稀粥烂菜。村庄儿女一年到头地忙碌著,苦着乐着活在永远干不完活的庄稼院。

  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夏日锄草,冬日积肥。一个个小村庄,一个个半封闭的社会。主要生活自给自足,少数需要以物易物。逢五是小集,遇十赶大集,集日是庄稼人的聚会,集日是互通有无的乡场。用自家的粮食瓜果菜换回铁匠的刀锄镰他人的筐箩簸箕。男人背着口袋或推着独轮车,女人走着或坐在驴车上,小孩子牵着羊或赶着猪。人们一路说着盘算着,猪羊们一路叫着闹着。人群里有挑着菜担子的老先生孟兆愚,有背着粮口袋的后街三哥孟庆虎,还有牵着小孩子手的西头大哥温士欢。前街大叔贺惠和后头大哥马震天空着两手,说着笑着准备去集上检点什么便宜洋落。贺用力和白玉秀两口子则一路盘算着,买个羊羔还是猪仔抱回家。人流从一个个小村庄出来,向集市中心汇聚。太阳一秆子高时,集市各处已是声涛汹涌,车水人龙,走路要擦肩摩踵了。东头煮狗肉的香气西头就闻得到,西头叫卖切糕的声音淹没在集市喧嚣的声浪里,油锅炸黏糕的味道却飘得满街都是。从东到西摆满了卖粮卖菜仔卖烟叶卖箩筐卖各种蔬菜的摊子。南面是家畜市场,猪羊鸡鸭鹅兔,人们挑来检去,讨价还价。北面则是大牲口交易区,驴欢马叫牛反刍,经纪人互相在袖子里掐指头。再减省的大人在集市上也会给跟自己来的小孩子称上半斤卤狗肉或买上两个夹肉烧饼。孩子两只小手抓着食物大口舔食的样子,让为父为母的内心溢满了疼爱与满足。赶集的大人往往饿着肚子,省下的钱也许买捆什么便宜菜背回家。日到中午,集市散去,人们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家畜牲口则跟着新主人回家。小孩子虽没了来时的兴头,却惦算着下次和爹妈赶集的理由。大人们则叹粮食太贱,丰收年景庄稼人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大平原上散落的各个村子,家家户户一代一代就这样过着。有人家吵吵闹闹地过了一生,也有人家和和气气地过了一辈子。一年又一年,活着让人痛苦,活着也让人快乐,活着人就有个念想,都想要个家。穷困人家经常断顿的那锅乱菜稀粥暖人的心窝子,富裕人家每日不变的粗茶淡饭让一家人永远也吃不够,贫家富户都有让人惦记的好处。多子多孙的人家,屋里屋外透着热闹,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家里还有个热炕头。有土地有力气,有风调雨顺,春天犁开大地洒下去种子,夏天顶着烈日除草就着阴雨施肥,就有了秋天的收获与寒冬腊月的节庆。不管人在哪里,“东方还是西方,家都是最好的地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家是有炊烟冒出的房屋,家是有女人操持的里里外外,家是有儿女老人的炕头,家是有井有水的地方。家里有房子院子,前院养鸡鸭养猪羊,后院种葱韭种瓜豆。家里常有邻里纠纷也离不开乡邻互助,十里八村没见过一面的人,出门在外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走在大路上远远望去,田野上庄稼高高低低起伏,流云下绿浪层层叠叠涌来,远处雾朦朦地散布着几个海市蜃楼般的村落。每个村庄里都隐约可见的一座座青砖灰顶房屋被厚绿的树冠遮盖着,浓荫密处就似那“桃花源里”的水井人家了。

  三凤家就在水井边。

  三凤家姓孟,三凤大名青梅,祖上几代都是本分人。三凤的爷爷早年创下一份家业,几十亩旱涝保收的土地,养头牛,拴挂车。自家土地自家种,土改时评为中农,后来又调整为下中农。三凤爹继承了祖上的秉性,安心务农。公社化后,土地牲口农具交公,每日听钟上工,日落归家。余下的时间,精细地侍弄自家的几分自留地。三凤爹为人正派,庄稼活做得地道,也不贪人家小便宜,往往还能帮衬一下左邻右舍,在村子里人缘极好。赶集上店算盘打得精细,春天卖粮食买小猪小羊,秋天买粮食卖肥猪肥羊,一倒手差价上就多了进项,日子过得滴水不漏。三凤妈是个能干的女人,养了四个孩子,头两个是女儿,第三个是儿子,最后生下三凤就收了怀。家里院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庄稼院的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开春时,煮上一锅黄豆,熟烂后做成几大块豆坯子晒干凉透。放在阴凉处发出白毛,捣碎晒干放入缸内,加入大料发酵。一春一夏,这缸酱就是下饭的佐料。夏天将没吃完的头年腌渍的咸萝卜放进酱缸,秋天拿出风干。狗头大的萝卜经过盐腌酱浸风干后,成了拳头大个硬疙瘩。这种咸疙瘩,外表一层白盐末,放多少年都不坏。吃时刮掉盐末,漏出黑黑的酱萝卜,快刀切成细丝儿。放在碗里倒点清水,浸出黑亮的酱油,几滴香油一拌,筷子夹上两根放在嘴里,嚼得出山珍海味。三凤家住前街南排,两进的院子,前后的南北房,人住临街的北正房。不临街的南房,单干时,靠东一间停大车,两扇大门白天开着,傍晚关上,大车顶得严严实实。另外两间南房储存一年的收获,一把大铁锁,三凤妈管着钥匙。入社后,一头奶羊拴在原来停大车的地方。中间院里有两间东厢房,院里养着几只鸡,养条黄狗看守家门。北正房与村街之间靠东边修了一个猪圈,养着一头老母猪,每年春天下窝小猪。如果当年粮贱,小猪好卖,两个月后就可拿到一笔整钱。如果当年粮贵,贱价卖出几只,剩下的小猪自己养着,年底卖给供销社,也是一笔整钱。北正房与村街之间靠西是一片菜园,一年三季收获不断。由于靠井边,三根木柱搭个架子,一根粗竹竿中间固定在横梁上可以上下活动。粗竹竿一头绑块重量适中的石头,一头拴根一把握得住的棍子,棍子头上挂个柳条编的水斗。饷午饭后一袋烟的工夫,三凤爹就可把自家菜园大水漫灌一遍。女儿像妈,三凤打小就透着清秀利索,学校里功课好,又做一手好针线活。十三四岁就看人做活学会了浆缝补洗,和姐姐一起帮妈操持家务。平日把自己的鞋袜衣裤料理得细致得当,出去见人体面又好看。喜欢读书不好多话,姑娘们凑在一起唧唧喳喳,三凤只是笑模样地看着人家。有那快出嫁的姐妹们往往是向三凤讨个主意,小到衣服布料,大到未来夫婿品行,和三凤说说心才定下。女孩儿的处世全靠天生,教是学不来的,七分的容貌还靠那三分惠心去表达。再好看的女儿家,没脑子就像地里疯长的狗尾巴花。村里女孩子多被爹妈看作赔钱货,养大了早晚是别人家的媳妇。三凤却得天独厚,爹妈宠爱兄姐关照,自己也求上进,新集高中毕业,成为村里最有学问的姑娘。三凤家成份虽是下中农,却是中农的家底子,这样的日子,哪个庄稼人不眼馋。可孟家是大姓,三凤家人缘又好,平日村里谁借个农具或零花钱,三凤爷爷尽量满足人家。再说三凤二叔在外当兵,家中财产也当分一份。按理说,这样殷实的庄稼户不会有子弟当兵。早年间国民党抓丁征税,共产党征兵开会。干部领着村里的积极分子,把适龄男人一拨拨召到一间屋里。北方农村烧火炕,炕用土坯立着排出风道,风道上用土坯平着封好,抹上半寸厚的伴了麦桔的黄泥。大火烧上一天一夜,就可铺上秫秸皮编的席子睡觉了。干部们在地下或站或蹲或抬头讲着,适龄当兵的人在炕上坐着低头听着,外屋灶坑口有人不断添材烧着火。不想当兵的坐着不要动,动一下就表示你自愿当兵,积极分子拉上你戴大红花。坐炕头的人会热得先动,拉下来戴红花,炕稍的人往炕头挪。三凤她二叔没抗住热炕头,那炕烧得烫屁股,没谁抗得住热而不动一下,就这样被自愿当了兵。三凤爷当时气得大骂:“民主政权,自愿当兵,都是他妈的挂羊头卖狗肉。” 老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凤二叔当了兵,家里一下少了个壮劳力。那时平津战事已完,国民党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三凤二叔随着部队一路南下,不伤胳膊不少腿,打到了海南岛。过了些许年,在南方某部队当了副团长。给家里带来的最大好处是三凤家每年门楣上都被糊上“光荣军属”四个大字。村里叫人有套规矩,男人不到十八叫小名,过了十八叫大名,过了六十,用个“老”字取代排的辈份字。三凤过了世的爷爷孟兆雄,过了六十,就成了孟老雄。结了婚的女人随夫叫,三凤过了世的奶奶娘家姓李,生前官名孟李氏。三凤的爹叫孟宪庥,三凤的妈过门就成了“宪庥家的”。自家叫又有所不同,大姐小名叫大凤,爷爷奶奶盼着抱孙子,头胎却等来个丫头。爹妈心头肉般的大凤,在爷爷奶奶眼里就是个“大丫头”,孟宪庥两口子就成了孟老雄和孟李氏嘴里的丫头爹和丫头妈。二胎还是个丫头,二凤被爷爷奶奶叫“二丫头”。“丫头爹和丫头妈”后来生下个儿子,这才遂了爷爷奶奶的意。大凤二凤嫁了人后,儿子孟庆涛在外当公家人,就三凤跟着爹妈过。三凤长得好手又巧,人见人爱,是个丫头却成了“三凤儿”。村里人破了规矩,孟宪庥被叫成了三凤爹,“宪庥家的”则被叫成了三凤妈。

  孟庆涛能在外工作是沾了二叔的光,二叔的一个战友转业到县城当了个什么局的书记,找个机会把孟庆涛借调出去当了两年蹲点农村的工作组队员,一来二去就成了公家人。家里一下少了个壮劳力,可三凤爹还在壮年,家里家外那些活都忙得过来。既使再忙再累,当爹的为了儿子的前程也心甘情愿。

  村里有四口井,均匀分布在东西两头及村中各四分之一处。挑水是男人的活,也有女人去挑水。如果看到女人挑水,男人再忙也要帮女人从井里摆上水来。庄稼人不用铁皮水桶,工业文明还未侵入到乡村,一切用物都是当地自产自用。庄稼人用木制水桶,叫水筲,底和帮用刨光的木板拼接得严实合缝,外面再用两道铁箍。一对好水筲结实密不漏水,用完放在背阴处,只要有潮气水筲就不会开裂。水筲重,一般半大孩子担不动,一付空水筲压在肩上就沉掂掂地。担水是力气活,用扁担吊下井去,抓住扁担双手一摆,筲一歪,水流到筲内。再把满筲的水拔上来,可要一把子力气,要不担水是各家大老爷们儿的活呐。刚能挺起扁担的半大孩子或女人挑着满筲的水一溜歪斜地回到家,难过那大门槛,弄不好水泼出来,湿了地也湿了鞋。冬天挑水就更难了,井台边从里向外结成了滑溜的冰坡。一个不小心,水泼了,鞋湿了,甚至衣裤都湿了。有一年,三凤爹闪了腰,不能挑水。三凤哥不在家,水井虽近,吃水却成了问题。和三凤住对门的二河不忍看三凤受累,头天晚上先将三凤家的缸挑满了水,早起再给自家挑。伤筋动骨一百天,三凤爹过了三个月才见好,二河就替三凤家挑了三个月的水。三凤妈心里不落忍,隔三差五煮个红皮鸡蛋塞给二河。庄稼人没来钱的营生,鸡屁股就是庄稼人的活动银行。鸡蛋用来换个针头线脑外带一日不可或缺的盐。庄稼院也没啥好吃的,鸡蛋常常用来答对人情,鸡蛋用来招待客人,鸡蛋更是坐月子女人必需的营养。要不咋说“老太太三件宝,闺女外孙老母鸡”呢。老母鸡可是家家的宝,谁要是和什么人闹别扭,就拿砖头砸人家的鸡。

   二河家和三凤家隔街相望。

  二河家姓贺,二河大名用诚,家住前街北排,是二进的院子。二河原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三岁上得急病没了。那年头医疗条件差,庄稼院死个把小孩子不算啥事,拿片破席头裹了用个筐子背到坟岗子上埋了。二河爹妈住前头正房的东屋,奶奶住西屋,二河自己夏天睡前面东厢房,冬天则和奶奶一起睡西正房。东厢房实际是两间,外间放一台大石磨,里间有炕夏天可睡人,其它时候储存猪羊饲料。石磨主要是秋天用来磨白薯出淀粉,庄稼人叫粉面子,用来漏粉条。磨白薯出淀粉漏粉条是多数庄稼人的最主要家庭副业生产。公社规定五斤白薯算一斤粮食,白薯高产耐寒耐旱又耐吃。一斤小麦不够一个农民吃一顿,五斤白薯一天吃不完。二河家每年会磨五十来斤粉面子,剩下的渣子,丰年留着喂猪,灾年人吃。土地不产废物,一样东西百样用法。二河爹不在集市上倒腾,更喜欢把自家土地的出产转换成有高附加值的东西出售。土改前,在地里刨土烧砖,土改后磨白薯出淀粉漏粉条,不起眼的东西,倒腾上几个回合,就成了值钱的物产。

  东厢房的西面是空地,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