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leyface2021-01-23 10:39:15

                                                               五


红梅一家往保护区去的那天是Lilly跟她有联系的最后一天,此后,Lilly尝试过语音、短信和电子邮件等联系方式,能想到的都试过无数次了,可始终联系不上红梅,比这更要命的事情是Lilly早已联系不到郑通了,刚开战没两天的一个晚上,俩人正通着微信语音,郑通说北京那面遭到猛烈袭击,天安门广场和周围的几个区都毁掉了,幸亏他们公司在五环以外,还照常上班,可电话讲到那里就忽然断掉了,Lilly就再打也打不过去,连信息也发不过去了。战争打了不到一个月,国内所有的联系都断掉了,Lilly本已万分焦急,如今这面又没了红梅的音信,她有一种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感觉。虽然衣食无忧,居住环境很优越也很安全,魏俊仁也时常来看望她、安慰她,并捎来各种刚下船的海产品,但她就像一只与世隔绝的笼中之鸟,在单调冗长的日升和日落之间,孤苦无望地挨着时光。

魏俊仁的生意目前还没有因为战争而受到太大影响,他的海鲜本来也不出口中国,其实,出口中国这一块市场很大,几年前他也曾动过心思,可后来还是选择放弃了,其原因并不是产品和销路的问题,而是恶性的、关乎身家性命的竞争问题。墨西哥这里的生存环境很恶劣,有点儿像旧时的上海滩,一面有国家的法律,一面还有黑道儿的规则,你两头儿都要遵守,特别是黑道儿,要格外小心,很多初来乍到的中国人不知深浅,为此倾家荡产甚至丢了性命。魏俊仁是个小心精细的人,知道自己的斤两,从不贪求,也就不去冒险,他避开像金枪鱼那样的大宗货,养了两只中型渔船,只捕捞和养殖一些紧俏的鲜活海产品,近距离卖到加州,规模虽小但利润可观,不显山不露水的。魏俊仁有美国和墨西哥双重国籍,边境一带混得很熟,两边都有住处,虽然他长年在墨西哥工作和生活,但只要觉得周围不安全,他立刻就可以离开那里回到美国,甚至跑回中国去,多年来,他就像一只机警的水鸟,一面站在水边瞄着下面的鱼,一面防备着四周,随时准备着张开翅膀逃之夭夭。

虽说生意照常做,可战争带给每一个中国人的负面影响魏俊仁自然也躲不过,眼下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他去不了美国,也回不去中国。魏俊仁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同时,他周围的每一个墨西哥人也都看清了这个事实,最早表露出来的就是销售经理,他知道了美国那面华人的遭遇之后,马上就要求涨工资,魏俊仁知道一多半海产品都是销往加州,只好给他每月加了八百比索。此后没多久,员工们又以“夏天太热”为理由,集体要求加工资,魏俊仁没办法,只好给每人每天加了二十比索。

魏俊仁在墨西哥这儿没有什么朋友,活动圈子很小,除了公司的员工之外,认识他的人基本上都是与生意有关的,像一些商贩或政府部门的人,周围的中国人他有意回避,只远距离联系着国内和美国的几个旧相识。魏俊仁应该说是一个较雅致的人,他的爱好之一是画画和写毛笔字,家里到处都挂着他的临摹和创作;他的另一个爱好则是逛窑子,即使是疫情期间也没有太降低他去找小姐的频率,只不过在方式和方法上严加注意,每当有新到的漂亮姑娘时,老板或经理总会打电话通知他,他总是如约而至。与一般俗气的顾客不同的是,他常常花了钱却不干活儿,只单独跟裸体美人儿温醇上个八小时,守着那青春性感的肉体看够了,便觉得十分满足,论起来,这个爱好似乎与他的品性也并不相悖,那完全可以说是对人体美的欣赏和追求。

Lilly三口的到来给魏俊仁孤岛式的生活带来了不少内容和责任,越来越强烈的,他有一种照顾家人的感觉,确切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时常惦记着他们。魏俊仁没有孩子,两任老婆都离开了他,所以闲下来的时候,疲惫之中经常会感觉到一点孤独,而每当他到Lilly那儿去坐一坐,聊一聊,心里就特别舒坦。魏俊仁于是经常带一些吃的、喝的过来看Lilly三口,问一问起居和长短,窜亲戚似的在一起待上几小时,有时还留下来一块儿吃顿饭。

独居的时光对于Lilly来讲总是悄然而惊心,空无却煎熬,恍然之间,她到墨西哥已经四个月了。这天下午,Lilly正坐在阳伞下胡乱看着新闻,Sophia和Kevin在沙滩上嬉闹着,就见刘姨一手端着水果盘,一手拿着电话从后门走出来,笑着说道:“俊仁的电话,找你的。Kevin!Sophia!来来来!吃点儿水果先。”

“喂?俊仁呀。”Lilly接过电话,笑着打招呼。

“嫂子你好!”魏俊仁愉快地说道:“这两天公司里有些忙,没时间过去看你们。”

“你忙你的,我们都好得很。”Lilly说道。

“不过再忙,今儿也得早点儿关了门过去。”魏俊仁说道:“今儿是八月十五,咱一块儿热闹热闹。”

“噢?唉!”Lilly叹了口气说道:“俊仁,不瞒你说,我这心里呀......在这儿逃难呢,还什么节不节的。”

“哎,嫂子你别这样说,就算全世界都乱了,咱这块儿方寸之地不暂时还在嘛。”魏俊仁笑着说道:“再说了,你愁也不解决问题呀,对不?咱还是该过节过节,该赏月赏月,好不好?我手头儿还有些事儿,马上就完了,然后我就弄点儿东西过去,叫刘姨给办置一桌,别的都好说,中秋的螃蟹和葡萄酒是万不可少的。”

当晚,就在后院的玻璃面八人长桌子上,刘姨摆了几样炒菜、一盆清蒸龙虾、一盆清蒸蓝蟹、几种时鲜水果和酒水之类的。魏俊仁让刘姨也一起坐下来,五个人五个姓,战乱之际胡乱凑做一家人,临着清风和冷月,伴着破碎的潮声,暂不提伤心和烦恼,且把微笑来掩饰那忧郁的眼眸,在东亚硝烟弥漫之际,在北美族裔剥离之时,在跟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关连的墨西哥海边一所住宅的后院,Lilly一家三口跟两位还不很熟悉的中国人一起将就了一个中秋节晚餐。

饭罢,刘姨收拾了盘碗,给大家泡了一壶普洱茶后就回去了,Kevin和Sophia还不太深谙圆月的滋味,也各自回房间上网去了。魏俊仁喝得面红耳热,没有马上走的意思,手里端着茶杯对眉头不展的Lilly说道:“刚才孩子们在这儿,我怕他们也跟着着急,所以就没深说。国内那面我所有的联系也几乎都断掉了,目今就有两个人还能通上话,都在香港,一个是我以前的连襟,香港本地人,跟咱北方也没什么联系;另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也不认识郑通,不过他老家是北京的,我就托他给打听,可......,嫂子你知道,到处都打不通啊!”

“唉。”Lilly轻声叹了口气,眼睛直直地看着切成两半的心形的草莓,沉默了良久,忽然抬头问道:“哎对了?生活费郑通付到什么时候?”

“什么生活费?”魏俊仁好像糊涂了两秒钟,马上就笑了起来。“嫂子你太见外了!我能要他的钱嘛!你别说现在这种特殊时期,就是太平年间......!”

“那怎么行?”Lilly说着就站起来,转身回到屋里,没一会儿就拿出一个纸口袋放在魏俊仁的前面。“自打到了这儿,什么东西都是你办置的,我也没花过一分钱。来前儿带了这三万美元......”

“啧!嫂子你这是干什么!”魏俊仁赶紧起身,把那个纸口袋拿起来塞到Lilly手中。“实话讲,我压根儿就没想要你们的钱。就我跟郑通的关系,那是钱能算清楚的吗?再说了,咱谁还差这几个钱呐!”

“不行不行!一码归一码。”Lilly又把钱放到魏俊仁的茶杯旁。“白吃白住,还有佣人伺候着,天下哪儿有这个道理?”

“嫂子,我不管天下是什么道理,我就认我的理儿。”魏俊仁又要把钱往Lilly手里塞,Lilly急忙掣手往回躲闪,没办法,魏俊仁只好把钱放到Lilly那一侧的桌子上。“嫂子你别这么叫真儿,坐下来听我说。咱俩时间短,你还不怎么了解我,我活这么大最注重的就是感情,那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呀!像我跟郑通这种光屁股朋友,跟亲兄弟也差不多了,我父母都没了,周围也没个亲人,真是拿你像亲嫂子一样,你怎么还能跟我算钱呢?”

“俊仁,亲是亲,财是财,我不能白待在这儿,你也得照顾一下我的心情吧?”Lilly把钱推到魏俊仁的面前,慢慢坐下来,眼里闪着泪光说道:“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三万块钱肯定不够。你这样照顾我们,这份情谊已经世间难找了,我怎么还能再让你破费呢?你不管怎么打折、怎么抵消,总要让我负担一些,我才住得心安呐。”

魏俊仁叹了口气,也回身坐下来,看着眼前的纸口袋摇了一回头,又缓缓把钱推给了Lilly,动情地说道:“嫂子,你就让我跟郑通俩算吧,那样儿,大家心里头还都有个盼头儿。”

Lilly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抽出两张纸巾捂住泪眼,单薄的身影在满月下显得那么凄楚和孤独。魏俊仁默默地喝着茶,看Lilly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说道:“看这两天的新闻了没?以日本为主的多国部队已经拿下了北朝鲜,正在鸭绿江一带跟中国军队激战呢,扬言要先攻占东三省,然后就是北京,最终彻底推翻中共的统治。些兔崽子们!”

“唉,可怎么办呀?”Lilly试着眼泪说道:“中国腹背受敌,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橘色的灯光从后面照在Lilly高挽起的发髻和娇弱的削肩上,虚散着恍惚和忧伤。魏俊仁很得意自己的表现,也很享受这个充满人情味的凄美的中秋之夜,他看着Lilly,指尖在茶杯光滑的把手上轻轻摩擦着,说道:“我看新闻上说,虽然大部分机场、设施和军用卫星已被摧毁,可中国的军事力量仍然很强悍,他们呐,打不进去!一位苏联的军事专家分析说,中国军方的主力基本没有受到损伤,各种特种兵部队都在山洞里猫着呐,什么导弹、通讯雷达设备的,都藏在里面,就连飞机都是折叠翼垂直起降的,根本就不需要机场,也不需要北斗系统制导,就靠雷达就行,虽然比不上他们先进,但架不住咱数量多呀!他们那几艘航母能有多少飞机?根本没有绝对制空权!”

“真的?”Lilly似懂非懂地看着魏俊仁,她很愿意听到这些,好像只要中国打赢了,她就很快能找到郑通一样。

“我也不很懂,不过,人家分析得头头是道儿,我信。他们说,中国所有的武器不完全依赖北斗系统,而采用什么......激光雷达制导,这种以防御为目的的军事储备被证明是正确的,对近距离的进攻也切实有效,照样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魏俊仁见Lilly的眉头有所舒展,表情也亮了许多,越觉得来劲儿,便接着说道:“中国还有一样杀手锏,以前没人知道,这关键的时候才露出来了。”

“噢?是什么?”Lilly好奇地问道,潮湿的眼睛在昏暗中摇曳着希望的微光。

“是核潜艇。”魏俊仁看着Lilly扬起的神情,忽然有一种要作画的欲望,觉得这明月、爽夜和灯下的美人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创造题材。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更正道:“应该说是核潜艇的数量和技术。以前,外头知道的中国那十几艘?切!几十艘呐!而且啊,中国的新一代核潜艇听说装有两套推进技术:螺旋桨模式和吐水模式。螺旋桨模式速度快,但容易被雷达看见。这吐水模式就不一样了,怎么弄的咱就不知道了,我的理解就是把水从前面慢慢儿吸进来,再悄悄儿从后面推出去。这个功能可不得了啊!要领是慢,它要的就是慢,这慢是必须的,它一定得这个这个这个......慢,对吧?就像水底下的流子一样,或者像一条大鱼在游动,总之这样一来,超声波就看不见它了!你想啊嫂子,几十艘核潜艇藏在海底,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晃悠,还发现不了!每艘带十几个核弹头,且不说核弹,就普通弹头吧,吓人不?这就是为什么有三艘航母被炸沉的原因,还有美国在亚洲的军事基地和东岸、西岸的那几次袭击,都是近距离打的,拦截系统根本没反应都!人家分析说,这都是这种幽灵一样的核潜艇干的。”

Lilly的心情渐渐敞亮起来,事实上,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愉快了,她抬头仰望着明月,遥想着远在天边的亲人,忽又想起了珍珍和红梅,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呢?

红梅一家自从到了保护区之后就和外界断了联系,他们对时局的了解仅仅局限在小区那台电视机的新闻之中。每天晚上,光明和红梅就跟其他的中国人一起挤在电视机前观看有限的几个新闻频道,了解战争和疫情进行的情况,同周围的人评论一番,叹息一番,直到12点断了供电,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家,赶斜角躺在头高脚低的狭窄的房间地上。

16区的新冠疫情控制得非常好,应该说没有。这并不是因为设备有多先进,事实上,除了洗手液之外,保护区不提供任何预防和检验新冠病毒的设施。全区设有一个隔离区,十间简易房,就在临时医院的后身,只刚开始的时候住过几个发烧头疼的人,后来陆续都好了,可能只是普通的感冒。

红梅家跟其他所有中国人家庭一样,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一次性口罩,可很快就都用完了,大家去办公室要求办理邮购,却迟迟发不来货,眼看着没了希望,他们只好用棉布自己做口罩,需要的时候临时戴一戴。后来,大家逐渐不怎么戴口罩了,因为他们看明白一件事情,干热的保护区是与世隔绝的,只要把新到的食物和用品处理好了,整个区就是安全的。

安顿下来不久,光明就报名作了保护区的临时医生,茜茜也报名作了临时护士,保护区里面的中国人医生并不是太多,所以光明每星期可以排上三天班,可原本是护士的和医学院的孩子们就太多了,所以茜茜只申请到了一个半天的工作。保护区的临时医院有点像内国的私人诊所,有一个合着药房的医生办公室,一个急救室,八张床位和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常见的头疼脑热和外伤之类的小问题这里都可以应付,脓肿和骨折这样的小手术也做得,再大的手术就得转走了。

在保护区里,各个单元的一日三餐都是像小林最初建议的那样,大家不约而同,可能都觉得这是最容易也是最有意义的吃法。在光明他们这十户人家里,小林两口子逐渐几乎全部承担了做饭的工作,当然,其他人有时间都会过来帮他们,虽然伙食简单,可大家说说笑笑地做,热热闹闹地吃,过得跟一个大家庭似的。

刚到保护区的时候,天气虽不太热,可白天也是出不去人的,太阳在保护区这儿最不受人待见,它总是火辣辣地盯着这片沙漠的每一寸皮肤使劲儿地烘烤,整个保护区连一片树荫也没有,人们就只好挤在狭小的简易房中,坐着不是,躺着更不是。等到了仲夏,最热的时候户外气温竟高达120℉,地面就像大火炉一样,而简易房内也应该有100℉,恰似一个个蒸笼,仿佛要把这群中国人的肉体和灵魂都全部蒸干。

茜茜和妮妮哪儿受过这个?汗不住地淌,头发和衣服全天都湿漉漉地粘在身上,不住地抱怨道:“受不了了!要热死人的!这里真是像地狱一样!”

光明便劝解她们道:“比起战场上的人来讲,我们要好过多了,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围追堵截。你们要学会忍耐,要把心态放平,所谓‘心静自然凉’。出汗是正常的,没那么可怕,不要烦躁,你们只要喝足了水,静静地待着,让身体去自动调节它的温度,脑子里再想点儿能让你安静下来的事情......”

“就像做瑜伽那样?”妮妮问,红红的脸上都是汗。

“对,就是那样。”红梅在一旁笑着说道:“这种温度差不多是人体可承受的极限温度,可能会中暑,所以你们要多喝水,学会调节情绪,保持安静,就应该会没事的。”

第一个暑期过后,16区就有三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人因中暑而死去。

夜晚是保护区的黄金时间。每到傍晚,人们就开始活动了,耳边就会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的说笑声。后来,那是光明家住进来的十几天后,一天傍晚,当太阳拖着燃烧殆尽的云霞刚刚降落到西山顶的时候,光明一家人,确切地说是周围几百家人,都听见一个悠扬的小提琴声传进耳朵里,那绝对是真人在现场演奏,前面调了几声琴弦,中间嫌拉得不好还回了几句。琴手演奏的是《梁祝》,从头到尾差不多半个小时,手法娴熟,激情四射,悲则哀婉凄楚,喜则纵欲激昂。那是光明和红梅听过的最美妙的小提琴独奏,完全听不到沮丧和颓废,不带任何落魄与苟且,在这片贫瘠的沙漠上,在这群流离失所的中国人中间,在这个残阳如血的时刻,那唯美唯幻的旋律从琴手的指尖流淌出来,带着对生活的渴望,带着对艺术和真理的追求,飘荡在低矮拥挤、简陋不堪的保护区上空,圣水甘露般滋润着每一个人几近干枯的心田。

“真好听!”妮妮听得入神,忍不住说道:“可惜没有钢琴,我多想摸一摸那些琴键啊!”

红梅看着稚嫩的女儿,胸口觉得堵得慌,心说那怎么可能呢?

小提琴曲结束不久,远处又传来了萨克斯管吹奏的曲子,后来,不同的方向又出现了长笛的声音,然后又有一把二胡掺进来,这些短乐器你一首、我一首地演奏着,《回家》、《友谊地久天长》、《我的祖国》、《庆丰收》、《彩云追月》、《月亮代表我的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乐手们尽情演奏着,逐渐由独奏变成了协奏,音乐声此起彼伏,清馨悦耳,人们都住了脚,不再说话,或站在门边,或坐在台阶上,一曲接一曲地听,一阵高过一阵地鼓掌叫好。荒漠既是舞台,陋室土街变成了音乐厅,人们看不见乐师们,只感觉那些天籁之音从星月间传过来,飘渺空旷,清雅脱俗,让人忘了自己身陷囹囤,忘了忧愁和烦恼。这真是一场奇妙的音乐会。

那天之后,演奏音乐逐渐形成了惯例,带乐器来的人都聚到了一起,没带乐器的高手们也凑过来解馋,这里面什么人都有,教授、工程师、学生、指挥、专业演奏的、业余作曲的等等,由于人太多,只好按片儿分成了东、西两个乐队,大家分头切磋演练,从此,16区每天晚上都同时有两场质量很高的音乐会。

16区里有三个白人和一个黑人,都是自愿住进来的华人家属,由于种族的原因,他们可以申请出入保护区,他们于是就成了16区的货运代理,当然也是免费的,这可给大家帮了大忙了,今儿张家和王家找他们帮忙带这个进来,明儿李家和赵家要他们帮忙捎那个回来。把门的军人们见拉的都是些生活用品,也没话好说,心想只要华人们不出去、不闹事儿,里面就随他们折腾。结果,东西越拉越多,品种越来越丰富,各种吃的、用的、玩的,甚至连花草和树苗都运进来了。东西和钱都不成问题,中国人有钱的很多。拉东西的车也由小变大,没几天,以前干运输公司的华人就让他们把小型卡车开来了。

通过这几个外族人,16区的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第一件事儿就是每家都配上了电风扇,然后就是其他的东西,什么烟酒糖茶,什么工具、电器、木料、装饰,什么电子钢琴、架子鼓和卡拉OK音响,这些电子设备也都不用现花钱买,去家里拉就可以。一些懂木工的人便开始为各家搭起了凉棚,矫正了倾斜的房子,制作了桌子和座椅,总之你想要什么,那些能工巧匠们都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家家都装饰起来了,门前也都有了花草,于是,16区变样了,由原来简单枯燥沙漠集中营变成了生活气氛浓郁的城市。

一天,光明家隔壁的老戴对老伴说:“咱俩老了,又没有其它的技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孩子们补习汉语吧。”

“这个主意不错。”老伴点了一回头,又迟疑道:“可一没教科书,二没黑板,怎么上课呢?”

“真正想学习的孩子,什么样的条件都能将就。”老戴说道:“你不是知道古代有‘画荻教子’的故事?还有革命年间陕北抗日红军大学,那就是在窑洞里,也是什么也没有,连笔记本都是用敌人的传单订的。”

“也是。可用什么教材呢?”老伴问。

“教材嘛,托他们出去找找看。”老戴想了想,又说道:“我不是带了几本书吗?四大名著和唐诗宋词什么的,我看,拿《西游记》作教材就挺好,语言精美,趣味性很强,那些故事孩子们也熟悉,比什么教材都好。另外,再捡一些简单的诗词教给他们。”

于是,戴校长老两口儿就办起了中文讲习班,老伴儿教初级班,老戴教高级班,每节课把《西游记》复印几页发给大家,逐字逐句讲解,循序渐进。这个中文补习班越办越大,不单孩子们喜欢,就连在中国长大的成人们也喜欢,大家平时都忙,知道故事情节的人多,但真正读过原著的人少,现在这么一细嚼慢咽,才发现这部名著语言和结构的妙处,远不止那些打妖捉怪的事情。

中文补习班之后,保护区相继出现了音乐,美术、围棋等补习班,还自发组成了几支球队。紧接着,各种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历史、写作等美国标准学校的课程就都开出来了,而且很快就达到统一化和标准化的程度,形成了学校的规模。最终,16区的家长们集体商议,按片儿共划分出6个学区,每区各设一套管理机构,统一规则和作息时间,校名也好叫,就叫一小、四中或六高之类。每所学校都有三千多学生,课程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十二年级,老师并不都是科班出身,干什么的都有,学生是清一水儿的中国孩子。由于条件有限,没有办法加建校舍,聪明的人们就把连体房的隔墙都打通,变成活动墙,白天打开来作教室,晚上则隔开了睡觉。教室里唯一的设施是一个挂在墙上的白色写字板,孩子们都各自带着小板凳,坐在地上上课。老戴作了四号学校的校长,他跟16区其它学校的校长们一起到区管理办公室协商,要求购买教材、纸笔和打印机等教学用品,得到了批准,到八月初的时候,各个学校基本准备就绪,都陆续开课了。自此,16区有了新的作息时间和社会秩序,大人和孩子们都有了忙碌,也有了生活的动力,Arizona的这一片沙漠终于不再荒芜,有了自美国开国以来第一个充满知识和活力的文明城市。

Arizona的9月,虽然白天还是非常炎热,但早晚已经凉爽下来,16区的人们熬过了第一酷暑,踯躅在低矮拥挤的灰色简易房头,看着周围新生的纤弱而稀疏的花草,怀着对远方家乡的惦念,担心着祖国的命运和前途,迎来了第一个中国传统节日:中秋节。

六个校长都是德高望重的人,自然就成了16区的核心人物,虽然中秋节的气氛跟软禁在Arizona沙漠地带的这群中国人似乎有点儿挨不上,但大家还是觉得应该举办一个中秋晚会,只为了弘扬士气,抵御消沉。于是,工人们在东西两处的篮球场分别搭起了两个一米多高的露天舞台,连了电线,安上简易的照明设施,两个乐队开始各自集中排练,同时也征集节目,16区准备在中秋之夜同时上演两场不同曲目但中心一致的中秋晚会。

听戴校长说了这个消息,光明高兴地回家对红梅说道:“16区人才济济,晚会一定很好看,可惜我当班,你带孩子们去看吧。”

“嗯,我也听说了,肯定不错。”红梅笑着说道:“不过,我想我也是看不了现场的,场地太小了,还是让孩子们去吧,让她们带上摄像机,过后我跟你一起看录像。”

中秋节这天晚上,红梅家附近的舞台周围果然挤满了人,人们一个挨一个,从舞台四边一直挤到路口,有些年轻人甚至爬到房子顶上,尽管如此,现场能看见演出的总共也还不到两千人,很多人只好聚在外围,准备听一听就心满意足了。戴校长于是跟几个组织的人商议,想把演出从原定的一个星期延长到一个月,跟演员们一说,大家也都十分愿意,就由主持人跟观众们讲了,说为了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到实况,保证每天晚上有一场演出,一直演三十天,需要的话还可以加演。如此以来,人群才逐渐散去。

演出是由一首钢琴协奏曲《黄河颂》开始的,整个乐队全班亮相,连指挥在内男女共三十八人,清一色白上衣,下面是黑裤或黑长裙,除了竖琴之外,其它管、弦、鼓、琴等一应俱全,钢琴是用雅马哈电子键盘来代替的,弹奏者是一位清瘦的年轻女人,报幕员说她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演奏专业的博士生,手法娴熟,落落大方,同其他乐手们一起把一曲《黄河颂》演奏得激情奔放,气势磅礴,给现场的每一个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把晚会的气氛一下子就提升了起来。

接下来,晚会献出了一系列高水平的节目,由于灯光和场地等限制,没有舞蹈表演,都是器乐和演唱,有小提琴协奏曲《化蝶》、大提琴独奏曲《天鹅湖》、二胡曲《二泉映月》、琵琶曲《十面埋伏》,有美声的《我爱你中国》、《我像雪花天上来》、《长江之歌》、《爱情湖》、《一抹夕阳》、《美丽家园》、《雪绒花》,有民族和通俗的《我的祖国》、《绒花》、《乡恋》、《十五的月亮》、《故乡的云》、《龙的传人》、《三百六十五里路》、《小村之恋》、《草原之夜》、《天路》等等,大都是人们熟悉的怀旧金曲,带着浓郁的对祖国的眷恋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陶醉其中。晚会的气氛十分热烈,掌声和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位明星大腕的专场,尤其到最后,一位来自北京名叫李俊的业余歌手把气氛推到了高点,他戴着眼镜,一副学者的模样,怀抱着吉他演唱了他自己创作的《16区的中秋》,唱道是:

“月明星稀,风爽夜浓。

Arizona的沙漠里,16区的中秋。

硝烟凝成残云,弥漫在我们眼底,

战火胜过烈日,遥灼着我们心头。

我们身陷囹圄,我们满眼乡愁,

痛心那长城迸瓦砾,怎禁得黄河带血流。

我们背井离乡,我们扶老携幼,

逃遁在这地角天涯,苟活在这野岭荒丘。

看不见怒潮卷雪,听不到哀鸿啼空,

踌躇在他乡的日夜,枉度这异地的春秋,

我们失去了自由。

 

月明星稀,风爽夜浓。

Arizona的沙漠里,16区的中秋。

心中牢记着的,是父亲的期待,

脑海里时现的,是母亲在等候。

琴弦上颤动着,五千年沧桑的记忆,

风暴再次袭来,撕裂我暗哑的歌喉。

漫天灿烂的星星啊,有我万千的心愿,

美满晶莹的明月啊,是你翘望的眼眸。

亲爱的你可还安在?慌恐的我蒙辱含羞。

我曾说我不得不走,到如今却梦想着回头,

何时再牵你的手?

 

月明星稀,风爽夜浓。

Arizona的沙漠里,16区的中秋。

梦里面依稀是那棵,老家门前的垂柳,

醒来眼前总浮现着,故乡旧居的阁楼。

思念那红墙和飞檐,思念那春耕与秋收。

难忘那永定河边的丰骨,和那伤痕累累的卢沟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