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gora亦虹2021-03-18 09:04:45

野人山 (上)

 

 

In Memory of Those Who Suffered under Communism

献给共产主义受难者  

 

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对实名历史人物的描写,基于作者对相关文史资料的查考与分析。其他人物,均为虚构。

 

说明:参考资料将在成书时列出

 

 

野人山  1

这天逛完书店,辛茹抱着一摞书,跳上公共汽车。

人很多,过了两站才挨上座位。

她把书在腿上摞好,将当天的报纸放在顶上。

车身晃得厉害。她若无其事,只管浏览新闻。

重庆就是这样。连空袭都不再令人动容。

汽车突然刹住了。辛茹的身子往前一冲,头就撞到前面座位的后靠背上。她的书从报纸下面溜了出去,有两本落在脚前,还有几本掉到旁边去了。

有人俯下身,把旁边的书捡起来,递给她。

辛茹接过书,抬头往上看。还没看见人,就听对方说:“不客气”。

辛茹哭笑不得。还有这样的人,不等人家道出谢字,自己倒先说起不客气来了。

他的口气略带调侃,还有一点自来熟的味道。

辛茹心里是感谢的,听他这样说话,却不舒服起来。不过,人家都说不客气了,她总得道声谢谢。

谁让司机刹车刹得那样急呢?

这时她看清了帮她捡书的人——难怪她使劲仰头才看得见,原来是个大个子。黄头发,深眼窝。

辛茹吃了一惊:这人怎么讲一口地道的北方话?不看长相,还真想不到他是个外国人。

这样一走神,她就忘了说谢谢。

外国人笑着说:“碰疼了吧?”

辛茹说:“还好。”

她把报纸折叠起来,将书重新摞好。她感觉出他在看她,于是目不斜视。到了两路口,她道声再见,快步下车走回宿舍。

过了两天,辛茹去两路口搭车,外国人正巧站在车牌附近。

辛茹有点不快——这也太巧了吧?

这时公共汽车来了,她赶紧跳了上去。

过了几天,在同一趟公共汽车上,辛茹又遇见了他。这一次,他干脆跟着辛茹下了车,快走两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你好,我叫约翰•加尔维。请问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辛茹不高兴了:“你这样跟着我,就为了一个谢字吗?好,我现在就说:谢谢你帮我把书捡起来。”

“小姐您误会了。我也住在这附近,常坐这趟车。小姐,我可以跟您交个朋友吗?”

“我又不认识你,怎么会跟你交朋友!”

“我们已经认识了嘛!我只是不知道您的名字——您可以告诉我吗?”

“想知道我的名字?”辛茹甩甩头发,白了他一眼:“买票去!”

“什么票?”

“《荆轲》”

“在哪儿?”

“国泰剧院!”

第二天晚上幕间休息时,剧务交给辛茹一张卡片。

演出结束了,约翰到后台去找辛茹。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捧鲜花。

给辛茹送花的太多了,她并不稀罕。倒是约翰略带腼腆的神情,令她不禁莞尔。

约翰出生在山东黄县,14岁才离开芝罘传教士子女学校回美国读书。大学毕业后他进入外交部,目前是盟军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部政治顾问。

走出剧场,约翰说,他想请辛茹吃饭。

辛茹明白约翰指的是正餐,可她对约翰已经有了亲切感,一放松,性格中调皮的那一面就跳了出来:“吃饭?这时吃的东西可不叫饭。那叫夜宵。”

“是宵夜吧?”

胶东没有晚饭后加餐的习惯。在上海,他听说过“宵夜”这个词。

“不,夜宵”,辛茹坚持道。

“那,那我们就去吃夜宵好吗?”

辛茹笑了。

她正想去美国进修,多了解点情况,总归没有坏处。

在一般中国人眼里,辛茹的美丽不足为奇,因为她不够白净,不够典雅。但是中国人理想中雪白的肌肤,在西方男人看来,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优点。传统的中国古典美女,对他们来说,有点儿像浅粉色的芍药,美则美矣,跟那迸发着生命激情的红玫瑰,却不能相提并论。辛茹的眼睛稍稍有点突出,但她眉骨很高,眼睛上挑,从侧面的某个角度看,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

约翰觉得她的美丽空灵而奇异,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非常开心:这样美丽的女演员,该是多少人心中的偶像啊!她是不会随便跟一个男人去吃东西的,哪怕请她去吃法国大餐。

他有点飘飘然。

他俩都没有想到,他们会谈得如此开心。

约翰上高中时回到肯塔基州的路易维尔,跟祖父生活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他无法融入同龄人的小社会。他觉得同学的思维模式和情感表达方式难以理解,他们则觉得他土里土气,想法怪怪的。

上大学的时候,他跟六岁随父母从哥伦比亚移民美国的苏菲亚约会过。

苏菲亚的父母勉强能说英语。刚到美国时,他们误会了别人的意思,稀里糊涂地让女儿去考一家昂贵的私立学校。苏菲亚考上以后,父母才知道他们上不起。校长面试的时候见过苏菲亚,喜欢她的聪明灵秀,于是给一位富有的学生家长写信,问他肯不肯赞助这个女孩。九年后,受经济危机的影响,赞助人申请破产保护,苏菲亚的学费没了着落。她是个出色的学生,校长让她先上着。直到快要毕业了,她的学费,才由一位董事会成员付上。

在那所私立中学,不用说,苏菲亚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约翰从众多女生中一下子就认出了苏菲亚。他们很有共鸣,因为都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人。俩人恋爱一年半,有过很多美好的时光。可是上大三的时候,一位富家子弟热烈追求苏菲亚,苏菲亚跟约翰渐行渐远。

弟弟奈德回美国读书的时候,约翰已经进入外交界。有一年冬天,约翰回路易维尔过圣诞节,遇见了奈德的同学南希。

跟她的大部分同学一样,南希从未去过肯塔基和印第安纳南部以外的地方。奈德的异域经验让她感到好奇。奈德瘦瘦的,个子也不高,但他双目炯炯有神,态度亲切自然,南希很喜欢他。

然而奈德准备进神学院,毕业后要去中国传道。她可不要跟奈德的母亲一样,在偏僻的异乡耗费自己的生命。

奈德也没有爱上南希。他理想中的女孩子,是妈妈那样坚毅勇敢的基督徒。她会愿意跟他去天涯海角,一起撒播福音的种子。

南希被这位身材挺拔、风度翩翩的外交官迷住了,高中一毕业就跟约翰结了婚。不久,约翰被派往美国驻上海领事馆。半年之后,南希前往上海。

南希给父母的信明朗欢快。在上海,她过得很开心。

过了一年半,约翰被调到中国领事馆昆明联络处。昆明联络处的住处十分简陋。更糟糕的是,他们连个像样的西餐厨师都找不到。

南希要约翰打报告调离昆明,约翰不肯。争执了一阵子,南希干脆撇下约翰,回美国念书去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约翰被调到重庆。

自从见到辛茹,约翰就觉得奇怪:他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说出自己的感觉,辛茹说:“说不定你看过我的演出。”

约翰说没有。

“剧照?”

没有。真的没有。

他爱南希。可是跟南希在一起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还是空的。她比他小那么多,生活经历又完全不同,他不指望她像苏菲亚那样理解他。

在欢声笑语的宴会上,他不止一次感到孤独。

小的时候在胶东,听着松林被海风吹得呜呜作响,他就有这种感觉。

有时候,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缺乏信仰的力量——为什么他不能像自己的父亲,把整个生命放在祭坛上?

还有奈德。他充实得简直让他嫉妒。

跟辛茹在一起,他孤独的感觉消失了。

如果熟悉精神分析,约翰便会意识到,辛茹之所以如此吸引他,是因为她长得像他小时候的保姆玉贞。

玉贞带他的时候还没出嫁,很喜欢他也很疼爱他。他四岁的时候,七岁的姐姐病了,发烧、咳嗽、吞咽困难。不久,姐姐身上起了红斑,喘气都困难。父母轮流看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跟死亡搏斗。

他们怕约翰传染上,白天晚上都让玉贞带着他。

姐姐被疾病折磨得无法休息。她疼得厉害,喘不上气,可是她说,如果耶稣招她去,她并不害怕。他虽然也信耶稣,却吓得睡不着觉。

不,他不要姐姐死掉,哪怕死后会去天堂。

十几天后,姐姐被放在一个木匣子里,身上盖着一块白色的法兰绒。她被爸爸妈妈送到蓬莱,安葬在一个朝海的小山坡上。

那里有死在蓬莱的传教士们,还有传教士们死去的孩子。

姐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一生下来就有她。她喜欢抚摸着他的小脸对他微笑,她喜欢坐下来抱着他,她喜欢跟他一起祷告。出门的时候,她总是拉着他的小手。

他对上帝发怒了。他怎么可以把约翰的姐姐带走!难道他不知道,没有姐姐,约翰会多么孤独多么伤心?

他太小,还不能理解自己。悲痛的波涛和错愕的感觉在他心中轮流交替。

他几乎要被吞噬了。

最糟糕的是,他尚未学会表达自己。妈妈压根儿不知道,这小小的人儿,有着那样深切的焦虑、无助和挣扎。

那些日子,他常常藏在玉贞的怀里。她温热的身体让他感到安全。

他还是个孩子,怎能明白妈妈的痛苦?那个时候,妈妈常常为姐姐流泪,也常常为约翰担心。她怕约翰生病,怕他跟姐姐一样离开她。有一天晚上她十分软弱,她觉得自己非得带约翰回美国不可了。这时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那是她的母会欧文牧师的声音:“艾伦,你照顾神所宝贝的,神会照顾你的宝贝儿。”

彷佛神亲手抹去了她的泪水,她得到了安慰,能够继续工作了。

约翰的妈妈在学校里被中国孩子环绕着。放了学,他们居然还到家里来找她。

妈妈认为他们跟约翰都需要关爱。他们都是神所宝贝的。

他已经失去了姐姐,他不要再失去妈妈。他在心里悲伤地呼唤她,可是她听不见。他不肯洗脸,不肯吃饭,他尖叫、哭闹,乱踢乱咬。哦,他要妈妈。他要妈妈陪伴约翰。他要妈妈把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爱都给约翰。

只给约翰一个人!

父母不知道约翰是在下意识地寻求关注。他闹,他们就处罚他。

他终于灰了心。

大人认为他们的管教起了作用:约翰变成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孩子。

奈德出世以后,妈妈就更忙了。

只有玉贞是他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需要,她就会出现。她亲切关怀的眼神安慰着他的心,她柔软温暖的怀抱是他的港湾。

玉贞离开他家的时候,他并不特别难过。每次回家探亲之前,玉贞都逗他,说她不再回来了。

她不是每次都回来了吗?

她抱着他,搂了又搂,亲了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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