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gora亦虹2021-03-18 09:09:17

胶东半岛有个不大出名的县,叫做栖霞。辛茹便出生在栖霞东部的一个村子里。这村子的人家多半姓柳。柳家的祖上,是雍正年间有名的昆剧小生柳青莲。

那年柳青莲惹上人命官司,命悬一线。狱卒张范中是个戏迷,他冒险救出柳青莲,又去给戏班青衣六月香送信儿,告诉她柳青莲将在莱州顺来客栈等她六天——柳青莲的人命官司,就是为六月香惹出来的。

箱主柳成林护送六月香到了莱州,同行的还有戏班的花旦任小青。

柳成林、六月香和任小青在两间僻静的客房歇息了两日,然后与柳青莲一起东行。

走了两天,他们远远看到一座大山。再走近些,他们看见被黑松和红松覆盖的山脉,还有三个凌空而起、攒聚如笔的锐峰。那时清明已过,高大粗壮的松树饱饮了一个冬天的雪水,虬劲苍翠。泉水自高处流下,汇成潺潺小溪。美丽的山樱桃花、锦带花和杜鹃花开遍了山野。

六月香和任小青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

柳成林和柳青莲决定在此安顿下来。他们在山脚下转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村子。

不用说,到这胶东屋脊躲祸避灾的,不会只有他们一拨。这田里村的顾姓人家,便是明正德年间逃来的。

柳成林让柳青莲陪六月香和任小青在村头等着,自己进村去找族长。

他相貌清正,谦恭有礼,一望便是见过世面的正派人。

顾氏族长一边喊人收拾村头几间闲置的草房,一边告诉柳成林,后面这座大山名叫牙山,三个锐峰,便是大牙,二牙和三牙。

柳成林离开京城时把现金和细软全带在身上,所以手头有些余钱。他四处撒目,终于在二牙往南两三里处,找到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地方。他请人帮忙,把树砍了,把草除了,把地整了,然后在靠近边缘的地方,盖起了几间石头房子。

柳成林和柳青莲在山脚下找到一个有粘土的地方,有空便去挖点,填到空地的低凹处和边缘上。

方圆几十里,从来没有这么大一块平地,被人这样白白地搁着,既不盖房也不耕种的。

柳家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不肯让人叫那儿柳家泊柳家庄。附近村子的住户倒也不以为忤——这地角儿虽然偏僻,这儿的人,头脑却并未因此变得简单。就说顾家吧,十几代下来,不也还是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田里”吗?

既然柳家有这么大一块泊子地,就叫这儿大泊子吧。

柳青莲和柳成林雇了王姓弟兄在附近开垦田地,种菜种粮。农忙的时候,他们自己也下地,学着干农活。过了几年,柳青莲和柳成林都有了娃娃。农闲的时候,只要不是太冷,他们就在那块平地上教孩子们翻跟头,吊嗓子。

大家这才明白,柳青莲原来是唱戏的。

后来,柳成林在空地的北头搭了个台子。渐渐地,这里成了人们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富裕人家庆寿娶亲,有时也会请他们演上几出。

从传统来讲,乡绅富户跟戏子结亲有辱门风。可是,总有拗不过儿子的富贵人家,娶进柳家的女儿做媳妇。她们倒也不教公公婆婆后悔。戏文是从小熟记的,照着戏里的道理为人行事,就不失大格。她们还懂得福泽娘家。只要一个姑姑有了好去处,侄子们就不愁没钱上进。

在这方面,辛茹的姑姑柳婵走得就更远。她不但嫁进中疃大户千香王家,并且在辛茹的妈妈难产死后,将辛茹收为养女。

柳婵的丈夫王君安,在山东医学专科学校教英文。王君安待辛茹如同己出,却始终没给辛茹改姓。

 

1934年八月底,王君安在山东省立剧院院长王泊生家遇到了老舍和马运祥。

老舍是齐鲁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发表过几部小说。这年六月,他辞掉教职,打算专心写作。可是去了趟上海,跟朋友和出版商聊了聊,他心上又打起鼓来。听说青岛新成立的山东大学仍有空缺,他便准备去山大教书。

老舍到王泊生家,一是向他辞行,二是将马运祥介绍给他。马运祥从南京来到济南,即将填补老舍在齐鲁大学空出来的位置。马运祥参加过上海剧艺社,主编过《戏剧》双月刊,出版过戏剧专著,是戏剧界的名人。王泊生当即邀请马运祥到山东省立剧院兼职,讲授《戏剧概论》。

王君安与马运祥一见如故。

齐鲁大学有个学生剧社,名字便叫齐鲁剧社。马运祥应邀导演曹禺的新作《雷雨》,王君安常带辛茹去看他们排练。有一天,演四凤的女生突然肚子痛,B角又不在场,马运祥一眼看见辛茹,便让她临时顶上。没想到,辛茹演得如此出彩,排练了不到半个小时,马运祥便兴奋地宣布:四凤这个角色非辛茹莫属。

马运祥说,辛茹的表演天赋实在难得。

王君安佯装镇定,内心却充满狂喜。戏剧是他一生的爱,却也是他一生的痛。他从小喜欢学戏,有事没事都往大泊子跑。为此,母亲没少对他唬过脸。留学的时候他参加留学生文艺团体,改编过一个英国话剧,自任男主角,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回国后他没有再上舞台。他知道,如果他抛头露面,成为戏子,家人会因此蒙羞。如果他铁定成功,别人说什么就随它去了,可是他没有把握,不敢破釜沉舟。他找了个清闲的教职,大半时间都花在剧本创作上了。他写的剧本,有几个反响也还不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总是欠那么一点点火候。

他对自己暗暗失望,同时也对曹禺由衷地佩服——那就是才华啊!

他在这方面的自卑,一直没有人知道。假如他说了,柳婵能理解吗?她的表演也欠那么一点点火候,可是她并不在意,婚后不再演出,也看不出她有什么遗憾。至于他的朋友,他们觉得他赛似神仙:富足、清心、家有贤妻,他还想怎么样?

现在,他在女儿身上发现了大艺术家的潜质,他意识到,他瑰丽的梦想,很可能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他想起辛茹的远祖柳青莲,想起自己的外祖母,他意识到,辛茹的天赋和精神气质跟他们一脉相承。一股太古洪荒气息扑面而来,他的眼前出现了沉沉大漠,还有奔腾的长河……血缘是多么玄妙的东西,生命又有着多少奥秘!他感谢柳婵,没有她,他怎会有这么好的女儿?他感谢命运,因为它让两条完全可以错过的河流,在辛茹这里汇聚。

 

王君安的二姐念慈嫁到了田里顾家。她的丈夫顾成蹊小时候有神童之称,后来却从齐鲁大学肄业,做了一个商人。

顾氏夫妇只得一子,名叫宝璠。 辛茹上初中那年,宝璠离开济南,到北平上大学去了。

顾太太嫌家里冷清,便撺掇丈夫将三弟成彬家眉眼最像宝璠的那个男孩要了过来。

这孩子名叫宝桐。他在牙山前怀长到九岁,然后随母亲到黄县与父亲团聚。黄县在胶东半岛西北部,东临烟台,南近青岛,北与大连、天津和秦皇岛隔海相望。黄县紫外线强,海风也大,宝桐常跟哥哥弟弟在外面疯玩,没过多久,小脸儿就变得黑红黑红。他比辛茹大几个月,看起来比辛茹还矮一点。

过了两年,宝桐辛茹都上了省立一中。这时宝桐已经蹿了个儿,长成了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辛茹数学不好,一上初中,王君安就开始给她补课。到了高中,王君安力有不逮,打算给辛茹请个家教。柳婵不放心外人,便跟顾太太商量,请宝桐帮帮辛茹。

顾太太大方地替宝桐做了主,一口应承下来。

宝桐给辛茹指导数学和物理作业,还为她讲解概念,教她分析问题。顾太太看他们处得很好,十分高兴,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俩人坐在二进院的柳树下,把头凑在了一起。

他们在读一本书。

顾太太觉得,宝桐的表情不太对劲儿。

看在弟弟的份上,顾太太对辛茹一直很好。不过她从未忘记,辛茹不过是个养女。她觉得辛茹眉毛太浓,嘴巴太大,脖子太长,笑声太响,认为她根本配不上聪明懂事,一表人才的宝桐。

宝桐却没想那么远。他甚至没有打算追求辛茹。在他眼里,辛茹就像安徒生童话里那只飞向温暖国度的鸟儿,她的身姿高贵优雅,她的颈项柔软美丽,她的翅膀强健有力。而他自己,不过是一只笨拙的鸭子——连那只丑小鸭都不如,因为他不是从天鹅蛋里孵出来的。

他觉得,能天天看到她,听她说话,就已经很好了。

 

1937年7月7日,日本华北驻屯军1联队3大队8中队开往宛平卢沟桥,进行夜间军事演习。

日本在北京至山海关之间驻军,是从1901年《辛丑各国条约》签订后开始的。

演习即将结束的时候,在河畔龙王庙方向响起了枪声。一点名,二等兵志村菊次郎不见了。

“一定是被附近的中国军人干掉了!” 大队长清水节郎带领部下跑到宛平城门,要求进城搜查凶手。

驻守宛平的29军37师219团1营营长金振中非常气愤:“日本人真是欺人太甚!1931年,他们挑起九一八事变,占领中国东北;1932年,他们攻击上海闸北区,轰炸上海;1936年,他们制造事端,不断增兵,策动“华北自治”。他们的目标,不就是占领整个中国吗?”

金振中拒绝了清水节郎的要求。

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给中华民国政府冀察当局打去电话,要求立即准许华北驻屯军入城搜查。

冀察当局表示:时值深夜,日兵入城恐引起地方不安。

松井太久郎声称,若中方不允许,日军将以武力强行进城搜查。

上头正在电话里交涉着,志村菊次郎归队了。

志村菊次郎说:演习中他很不舒服,便跑到一边拉肚子去了。返回时在黑暗中走错了方向,延误了归队时间。

 

日本方面隐瞒了志村菊次郎归队的消息。

龙王庙方向的枪声也成了一个谜。

 

就在这一天,中日冲突迅速升级,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志村菊次郎被悄悄送回日本。

几年后,志村菊次郎被再度征兵,送上缅甸战场。

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兵,死在中国远征军的枪口之下。

志村菊次郎至死也不明白,他在日本侵华战争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在庞大的帐幕里,魔鬼一直在吼叫。没有志村菊次郎,它迟早也要出来。可是,历史是多么讽刺,它偏偏让帐幕在这里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