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北边住的时候,S仅关照我们一家及家畜。搬到南局宅后,它自觉地承担一条街道、二十多户、近百人的监护工作。邻居的大伯、大娘像对待人一般与它讲话。小孩子们也敢摸它,抱抱它。它也接受这些善意和信任。
一九五零年冬,朝鲜战争爆发了。解放战争打了四年,刚消停一会儿又要打仗了。这美国佬就是不叫中国人喘口气。
一九五二年三月,又听说美国人用细菌战了。将苍蝇等昆虫撒到中国许多省。至于洒没洒到黑龙江省没有报导。不过黑龙江省已开始防细菌战了。
若将国家机器、各省市县领导比作一金字塔形的结构,老百姓与金字塔尖上那块石头几乎没啥直接关系。真有点你“管不着”的庆幸。街区、居民委员会的干部相当于金字塔最下层那片石头中的一块,甚至算不上石头,几乎就是石头下的沙粒。但他们可是老百姓的直接领导。其认真的工作作风胜过其上层任何一块石头。他们没有上班制,但二十四小时办公,几乎没有工资,但什么事都管。老百姓烦他们又需要他们,真是又恨又爱,故起个名字叫“小脚侦缉队”。(因多为家庭妇女担任)
在反细菌战的斗争中,“小脚侦缉队”领导在家的老人、妇女、小孩,人手一瓶一镊子,在厕所周围的土层下半尺多深的土中镊出许多虫卵,有人小声说:“这不会是美国佬洒下的吧?”
一日又说细菌会落在狗身上,因此将狗都驱赶到农村去!美国佬就是有技术,怎么这般巧,专洒到狗身上,不洒给猪、马、牛、羊……。又专洒到城市不洒到农村……。
纠纷不清。我们无奈,只好将S送往八里岗子——离我家最近的农村的一个远方亲戚家。他们家开木匠铺,自家三个男人还雇了三个徒弟。
一日哥哥牵着S去八里岗子,用绳子拴在他家。
过了两日,我半夜在睡梦中听见S在门外哭泣,我推醒哥哥,开门一看,S就扑过来,满身是浮萍、水草……。它是抄近路,斜穿一大片湿地游泳过来的。脖子上还有半截绳索,显然是咬断的。我边给它擦身,它边“哭”,边用前爪拍打我们, 在说:“为什么不要我!!!”它用鼻子、用爪子、用头在说话。我流泪抚摸它,如何能说清楚我们这近乎是背叛的行为。我们从来“说”什么双方都懂,就这件事说不清,背叛的行为对一个忠诚者的打击和伤害是巨大的、致命的!
天亮了,妈妈和爷爷给它很多好吃的,显然它两天没有进食了。爷爷用手抚摸它的头,双方都心痛。
之后还是哥哥将它送走。
又过两天,四妹下学去八里岗子看S。哭着跑回家,说S的皮被剥下来搭在墙上……。哥哥与四妹急忙奔向八里岗。抱着一团有体温有血迹的狗皮流着泪回来了。据他们的伙计们说它日夜嚎叫,见人就咬,疯啦……。我们判断是被他们打死,吃肉了。
我们全家围着狗皮痛哭不已。
妈妈对爷爷说:“找点芒硝揉搓一下,熟一张狗皮褥子给你搂着吧!”爷爷一把抱过狗皮抚摸着说:“别揉搓啦!痛死它啦!小狗啊!”有皱纹的脸上淌下两行泪。我第一次看见爷爷流泪。一位饱经风霜与困苦的山东汉子,一生也没流过泪啊!现今竟为了一只不会说话的狗流下痛心的泪。
爷爷将狗皮贴在仓房的北墙上,不知怎么处理的,毛色、光泽犹如活着时一样。常见爷爷在仓房中休息抽烟,还念念叨叨。
回想我们几个大孩子有的工作、有的上学,经常陪爷爷的只有S,爷爷在南边水泡子开小片荒地,逐年扩大,每天早晨都见爷爷从南边回来,挑担青菜,各家常来拿点吃个新鲜。秋天一车车的玉米、向日葵……,一条街上的婶婶大娘,都来帮忙卸车,中午煮玉米的香味飘出好远。这一切活动都是S陪着、看着。S与爷爷形影不离。
如果下午S先回来,小孩们就知道爷爷在后面推玉米,急忙去迎爷爷帮推车。
如果中午S一个回来,就是告诉爷爷不回来,要家里送饭到地里。
今日这一和谐的景象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驼背老人孤单的身影,走在这熟悉的老路上。
一九六一年,一个饥饿的年代,爷爷走了,他们会在天堂相遇的。善良的精灵都在天堂相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