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_19962020-11-06 00:16:25

作者:王小我

05. 阿城与侯孝贤

当时他和荣念曾看完《童年往事》,适逢正在筹拍《孩子王》的陈凯歌过来。不管是改编他的小说,或是他自己编剧,阿城一向有“电影是导演的”电影观,绝不干扰。这回他没忍住,以《童年往事》暗示陈凯歌。陈凯歌有主见,没听。“凯歌到底强悍,不受影响,拍成自己样式的电影。”

一部《童年往事》,把阿城看成了侯孝贤的粉丝。1986年夏天,阿城在香港。友人跟他说,侯孝贤这两天也在,要不要见见?阿城说,快走。

到了晚上,与侯孝贤见上面,握手,侯孝贤一开口,阿城听出了这是《童年往事》的画外音原声。侯孝贤个子小,但在粉丝阿城眼里,形象却很高大:我晓得民间镇得住场面的常常是小个子。

 

侯孝贤在见阿城之前,就看了轰动台湾文坛的《棋王树王孩子王》。一见阿城,他即说想拍《孩子王》。阿城先是一惊,继之大喜,继而无奈——陈凯歌正在拍了。

侯孝贤长阿城两岁,是同代人。少年时代过得也像,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学。阿城靠旧书店和琉璃厂的古玩字画完成自我教育,日后在十余年的插队生活中历练人事;少年侯孝贤,在电影院和到城隍庙口看小说,度过大部分逃学的日子,和庙口的角头混大成人。

闯荡社会初期,阿城有一段时间,感觉北京在某种意义上仍然不属于他。朱伟说,跟他一起搞画展的人,一个个都出了名,就他还是个高水平的组织者。

而在台湾电影新浪潮一拨人中,编剧小野和吴念真,独立影评人焦雄屏和陈国富,以及新导演杨德昌和万仁,都有过海外学电影的经历,唯独侯孝贤始终土生土长。大家聚在一起讨论电影,侯孝贤常常听得目瞪口呆,像个电影教育的补习生。

相似的成长过程,隔海呼应,让两人在1986年那个香港之夜,一见如故。侯孝贤说,不需要经常见面却能够深厚信任彼此的朋友,在中国我有两个,一个是田壮壮,一个是阿城。

阿城事后回想和侯孝贤的交往,惊觉每回见面,侯孝贤都没怎么说话,自己尽在聒噪,不禁臊的慌:悔得躲在床上学曾子三省吾身揪头发。

拍不了阿城的小说,侯孝贤就拉着他来帮自己做电影。本来第一个活儿,是拍《郑成功传》。

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平户人,他在这里长到六岁。平户市市长想用这个电影,开发当地观光旅游事业,于是找到侯孝贤导演,侯孝贤找来阿城编剧。

侯孝贤和阿城都是白羊座。侯孝贤说,个性上我们一旦想钻研一件事情,非要搞到彻底懂不行。于是他们赴日本平户搜集资料,边看历史材料边聊,一顿聊,他们聊出新大陆——发现郑成功他爸郑芝龙更有意思。

由郑芝龙引到他念太学的南京,由南京引到秦淮河,由秦淮河引到令郑芝龙流连忘返、大志全无的青楼文化,最后在韩邦庆著写、张爱玲翻译的《海上花列传》里,这条引线被点燃。侯孝贤越看越喜欢,决意拍这部。

另一头,阿城给写了郑成功剧本交差。此时他已修炼至指哪儿打哪儿的精确境界:投资不够时只有陆战,投资够了,再加海战。后来平户市市长死了,这事儿陆海两空。

在《海上花》剧组,阿城担任美术指导。他第一个要务,是采买道具。阿城上街买道具的阵仗,蔚为壮观:美术、摄影、剧务,整个剧组跟在他后头,南京上海无所不到,古董的来历他无所不知,“经他一说每样古物都有生命有故事”。最后,运回台湾整整两货柜的道具。落地搭景,阿城再给讲解以前人的状态是什么样。

美术指导阿城的第二个要务是,在剧组老实呆着——侯孝贤随时要来问他问题。

有一天,他正在剧组看书,侯孝贤叫人找他到现场,对他说,这个雪花不对,飘得太假。阿城凑到监视器前一瞧,答一声,知道了。转身爬到顶棚,跟撒雪花的人说,把纸片揪一揪,松一点。雪花飘落的速度慢下来,侯孝贤看了点头。阿城回去继续看书。

 

还有一次,要透过玻璃窗拍内景,电灯、煤油灯轮番试验,侯孝贤对打光还是不满意:太硬了。来问阿城。阿城脑筋一转,说,拎桶水来。他往窗玻璃上刷了一层水,再到监视器前看,光柔了下来,有点油乎乎了。阿城一出手,侯孝贤只有两个字可说:对了。

有记者问侯孝贤,说阿城会不会被你问倒?这个问题把侯孝贤问倒了。他想了想,说,他不是被问倒,而是他可能也没办法一时三刻说得很清楚。

《海上花》是改编剧,有韩邦庆的原著和张爱玲的翻译做底子,用侯孝贤的话说,对白直接摘下来就好。阿城在编剧方面,无可发挥。

直到2015年的《刺客聂隐娘》,阿城才首次以编剧的身份,参与侯孝贤电影。

侯孝贤一直想拍唐传奇,十多年前就拉着阿城聊。2005年,他下了决心。阿城向来不挑题材,他说,一个很糟糕的故事也可以处理的很好啊。

《聂隐娘》编剧有三人,阿城之外,御用编剧朱天文不可少,另一个是朱天文的外甥谢海盟。

说起来,朱氏一门,几乎都是作家,都是阿城的粉丝。朱天文第一次看到阿城作品的时候,叫了出来:哇!惊为天人,怎么可能呢!在1986年那个香港之夜,阿城送了侯孝贤一本签名书,朱天文见到,又是惊声尖叫:哇,阿城的笔迹!

还是在1986年,侯孝贤去看望正在坐月子的朱天心(朱天文妹妹),带给她一份影印的《棋王》解闷。朱天心受到“闷头一棍”,读到眼泪掉下来: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写出这样的作品,我从此不用写了,放心当妈去吧。

朱天心的丈夫唐诺须眉不让巾帼,撰长文述阿城,开篇道,如果我说,小说家阿城是我个人认识的人中,感觉最像孔子的人,这样的讲法会不曾太刺激了一点?

同阿城一道开《聂隐娘》编剧会议,谢海盟事后写了本《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直叹阿城的精彩,侯孝贤也拍不出。

阿城也与朱家交好。他惜墨,但逢朱家人出书,必慷慨作序。阿城说,朱家一门两代三人都是好作家。我有时在朱家坐着,看着他们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

 

如此一来,《聂隐娘》编剧团,成了阿城粉丝后援会,渐而也成了“抵抗侯孝贤不用阿城好点子联盟会。”

开编剧会,阿城不能常到台湾,先写出一版剧本,表达意见。谢海盟说,阿城的剧本与侯孝贤的剧本,基本没有重叠之处。

电影是导演的,要按导演意思来。阿城大加削删,修改版还特意添上说明:我唯有忍痛放弃大量桥段,然而删改至此,我想这些也已不是你要的东西。侯孝贤没让阿城失望,改后的情节,几乎没有采纳。

唯一一次开会,全员到齐,阿城和侯孝贤两个白羊座,羊角互抵。阿城看不上磨镜少年这号人物,话里带出一个小刺:他(妻夫木聪饰演磨镜少年)在日本红,你有票房考量,这我晓得。

中间侯孝贤离席上厕所,阿城轻松起来,拿出自己的真正构想:聂隐娘是一个生活在现代台北市的暴力萝莉,同千年前的刺客一般厉害,没有独门兵器,出门杀人,随取随用。说到开怀处,阿城指尖叩打桌面,怂恿朱天文:你要跟导演说!要跟他说啊!

 

侯孝贤一回来,如阿城所描述的现代聂隐娘,一击毙命,全部推翻。

半年后,在日本京都紧张拍摄时,侯孝贤被美术组气得抓耳挠腮,不住懊悔:当初阿城说要拍现代版聂隐娘,你们怎么不说服我?要是拍了,也没现在这些麻烦!

侯孝贤拍出的成片,情节推进缓慢,极为考验观众耐心。但听阿城聊,单一个隐娘刺杀大僚不成的开场设计,听得满座两眼放光。谢海盟说,那真是精彩绝伦,让人血脉贲张,“好莱坞电影什么的哪里比得上!”

后来朱天文在南港公司剪辑室看初剪,对侯孝贤劈头盖脸一顿批评:冷到不行!阿城讲得那么精彩的一大堆东西,根本一样都没拍出来!

侯孝贤心虚,辩解道,阿城说得实在太精彩,以手边有限的资源根本执行不出来。

阿城虽为编剧,但其实更像顾问。“年初的时候侯导还打电话来问古代全城戒严的细节。”

阿城甚至觉得,不该有剧本这种东西。早年《芙蓉镇》改编座谈会上,他便直言,从我个人来说,我是否定文学剧本的,其实电影说来说去就是导演的艺术,《芙蓉镇》就是老谢的艺术。

王家卫拍《2046》,找阿城给他写个剧本。阿城一口回绝:你是不需要剧本的,你不要在这儿搞,你干脆把你电影里编剧这一栏去掉。

听说王家卫正在拍《繁花》,阿城铁口直断:老金(《繁花》原著作者金宇澄)最后一定会气死。这一类不需要电影剧本的导演千万别认真。

谢海盟说,阿城对我们这部剧本的贡献,不在故事情节人物设定等表面处,而在更深一层的概念与想法,为整部电影打桩立竿。

侯孝贤说,《聂隐娘》本来是个很短的唐传奇故事,但我要架构出一个有时代根据的武侠世界,我就找阿城在剧本上讨论,为整个历史找出故事结构。这方面他帮上很大的忙。

帮了这么大的忙,侯孝贤却对阿城“招待不周”——在台湾居留期间,侯孝贤安排他住在木栅的安静山边。

阿城事后说,下回能不能就让我住永和豆浆店楼上?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