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城2009-01-07 13:56:53
第一篇 起

  第一节

  1873年乘乌篷船离开铜镇去西洋拜师求学的那个人,是江南有名的大盐商容氏家族的第七代传人中的最小,名叫容自来,到了西洋后,改名叫约翰。黎黎。

  后来的人都说,容家人身上世袭的潮湿的盐碱味就是从这个小子手头开始剥落变味的,变成了干爽清洁的书香味,还有一腔救国爱国的君子意气。这当然跟他的西洋之行是分不开的。但容家人当初推举他去西洋求学的根本目的,不是想要他来改变家族的味道,而仅仅是为了给容家老奶奶多一个延长寿命的手段。老奶奶年轻时是一把生儿育女的好手,几十年间给容家添了九男七女,而且个个长大成人,事业有成,为容家的兴旺发达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她在容家无上的地位奠定了坚实基础。她的寿命因为儿孙们的拥戴而被一再延长,但活得并不轻松,尤其是在夜里,各种纷繁复杂的梦常常纠缠得她像小姑娘一样惊声怪叫,到了大白天还心有余悸的。噩梦折磨着她,满堂的儿孙和成堆的白花花的银子成了她噩梦里的装卸物,芳香的烛火时常被她尖厉的叫声惊得颤颤悠悠。每天早上,容家大宅院里总会请进一两个前来给老人家释梦的智识人士,时间长了,彼此间的水平高低也显山露水出来了。

  在众多释梦者中,老奶奶最信服一个刚从西洋漂泊到铜镇的小年轻。他不但能正确无误地释读出老人家梦中经历的各种明证暗示,有时候还能预见,甚至重新设置老人梦中的人物是非。只是年轻轻的样子似乎决定他的功夫也是轻飘飘的,用老人们的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相比,释梦的功夫还算到门,但易梦之术疏漏颇多,行使起来有点鬼画符的意思,撞对就对了,撞不对就撞不对了。具体说,对前半夜的梦还能勉强应付,对后半夜的梦,包括梦中之梦,简直束手无策。他自己也说,他没专门向老祖父学习这门技术,只是靠耳闻目睹有意无意地学了一点,学得业余,水平也是业余的。老奶奶打开一面假墙,露出一墙壁的银子,恳求他把老祖父请来,得到的回答是不可能的。因为,一方面他祖父有足够的钱财,对金银财宝早已不感兴趣,二方面他祖父也是一把高寿,远渡重洋的事情想一想都可能把他吓死。不过,西洋人还是给老奶奶指明了一条行得通的路走,就是:派人专程去学。

  在真人不能屈尊亲临的情况之下,这几乎是惟一的出路。



  耄耋之年的大师看远来的异域人,目光像两枝利箭,足以把飞鸟击落,似乎很愿意在传教的末路途中收受这个异域人为徒。但后者想的是,既然奶奶已死,学得功夫也是枉然,所以只是领了情,心里是准备择日就走的。可就在等待走的期间,他在大师所在的校园里结识了一位同乡,同乡带他听了几堂课,他走的意图就没了,因为他发现这里值得他学的东西有很多。他留下来,和同乡一道,白天跟一个斯拉夫人和一个土耳其人学习几何学、算术和方程式,到晚上又在一位巴赫的隔代弟子门下旁听音乐。因为学得痴心,时间过得飞快,当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家时,已有七个春秋如风一般飘走。1880年浅秋时节,容自来随异国的几十筐刚下树的葡萄一道踏上了返乡之途,到家已是天寒地冻,葡萄都已经在船舱里酿成成桶的酒了。

  用铜镇人的话说,七年时间里容家什么都没变,容家还是容家,盐商还是盐商,人丁兴旺还是人丁兴旺,财源滚滚还是财源滚滚。惟一变的是他这个西洋归来的小儿子——如今也不小了,他不但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姓氏:黎黎,约翰。

  黎黎,而且,还多了不少古怪的毛病,比如头上的辫子没了,身上的长袍变成了马甲,喜欢喝血一样红的酒,说的话里时常夹杂着鸟一样的语言,等等。更古怪的是他居然闻不得盐碱味,到了码头上,或者在铺子上,闻了扑鼻的盐碱味就会干呕,有时候还呕出黄水来。盐商的后代闻不得盐味,这就是出奇的怪了,跟人见不得人一样的怪。虽然容自来说得清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大西洋上漂泊的日子里,几度受挫落水,被咸死人的海水呛得死去活来,痛苦的记号早已深刻在骨头上,以致后来他在海上航行不得不往嘴巴里塞上一把茶叶,才能勉强熬挺过去。但是,说得清归说得清,行不行得通又是一回事。闻不得盐碱味怎么能子承父业?总不能老是在嘴巴含着一把茶叶做老板啊。

  事情确实变得不大好办。

  好在他出去求学前,老奶奶有过一个说法,说是等他学成回来,藏在墙壁里的银子就是他一片孝心的赏金。后来,他正是靠这笔银子立了业,上省城C 市去办了一所像模像样的学堂,冠名为黎黎数学堂。

  这就是后来一度赫赫有名的N 大学的最早。


  第二节

  N 大学的赫赫名声是从黎黎学堂就开始的。

  第一个给学堂带来巨大名声的就是黎黎本人,他破天荒地把女子召入学堂,是真正的惊世骇俗,一下子把学堂噪得名扬一时。在开头几年,学堂有点西洋镜的感觉,凡是到该城池来的人,都忍不住要去学堂走走,看看,饱饱眼福,跟逛窑子一样的。按说,在那个封建世道里,光凭一个女子入学的把柄,就足以将学堂夷为平地。为什么没有,说法有很多,但出自容家家谱中的说法也许是最真实可靠的。容家的家谱秘密地指出:学堂里最初入学的女子均系容家嫡传后代。这等于说,我糟蹋的是自己,你们有什么可说的?这在几何学上叫两圆相切,切而不交,打的是一个擦边球,恰到好处。这也是黎黎学堂所以被骂不倒的巧妙。就像孩子是哭大的,黎黎学堂是被世人一嘴巴一嘴巴骂大的。

  第二个给学堂带来声望的还是容家自家人,是黎黎长兄在花甲之年纳妾的结晶。是个女子,即黎黎的侄女儿。此人天生有个又圆又大的虎头,而且头脑里装的绝不是糨糊,而是女子中少见的神机妙算。她自幼聪慧过人,尤其擅长计数和演算,11岁进学堂,12岁就能和算盘子对垒比试算术,算速之快令人咋舌,通常能以你吐一口痰的速度心算出两组四位数的乘除数。一些刁钻的智力难题到她面前总是被不假思索地解决,反倒让提问者大失所望,怀疑她是不是早已听说过这些题目。一位靠摸人头骨算命的瞎子给她算命,说她连鼻头上都长着脑筋,是个九九八百一十年才能出一个的奇人。17岁那年,她与姑家表兄一道远赴剑桥大学深造,轮船一驶入浓雾迷漫的伦敦帝国码头,以赋诗为雅的表兄顿时诗兴大发,对着舱外的迷雾诗兴大发,诗篇脱口而出——

  凭借海洋的力量

  我来到大不列颠

  大不列颠

  大不列颠

  浓雾包不住你的华丽……

  表妹被表兄激越的唱诗声吵醒,惺忪的睡眼看了看金色的怀表,也是脱口而出:“我们在路上走了39天又7 个小时。”

  然后两人就如进入了某种固定的套路里,有板有眼地问答起来。

  表兄问:“39天7 个小时等于——”

  表妹答:“943 个小时。”

  表兄问:“943 个小时等于——”

  表妹答:“56580 分钟。”

  表兄问:“56580 分钟等于——”

  表妹答:“3394800 秒钟。”

  这种游戏几乎是表妹生活的一部分,人们把她当个无须动手的珠算盘玩味,有时候也使用。这部分生活也把她奇特的才能和价值充分凸现出来,由此人们甚至把她名字都改了,一口口地叫她算盘子。因为她头脑生得特别大,也有人喊她叫大头算盘。而事实上,她的算术比任何一只算盘子都要高明。她似乎把容家世代在生意中造就出来的胜算的能力都揽在了自己头上,有点量变引发质变的意味。

  在剑桥期间,她保留了固有的天分,又崭露出新的天分,比如学语言,旁的人咬牙切齿地学,而她似乎只要寻个异国女生同室而住就解决问题,而且屡试屡爽,基本上是一学期换一个寝友,等学期结束时,她嘴巴里肯定又长出一门语言,且说得不会比寝友逊色一点。显然,这中间方法不是出奇的——方法很普通,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出奇的是结果。就这样,几年下来她已经会七国语言,而且每一门语言都可以流利地读写。有一天,她在校园里遇到一个灰头发姑娘,后者向她打问事情,她不知所云,然后她用七句语言跟对方交流也无济于事。原来这是一位刚从米兰来的新生,只会说意大利语,她知道这后,邀请对方做了新学期的寝友。就在这学期里,她开始设计牛顿数学桥。

  牛顿数学桥是剑桥大学城里的一大景观,全桥由7177根大小不一的木头衔接而成,有10299 个接口,如果以一个接口用一枚铁钉来计算,那么至少需要10299枚铁钉。但牛顿把所有铁钉都倒进了河里,整座桥没用一枚铁钉,这就是数学的奇妙。多少年来,剑桥数学系的高才生们都梦想解破数学桥的奥秘,换句话说就是想在纸头上造一座跟数学桥一模一样的桥。但如愿者无一。多数人设计出来的桥至少需要上千枚铁钉才能达到原桥同等效果,只有少数几人把铁钉数量减少到千枚数之内。有个冰岛人,他创造了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把铁钉数减少到561枚。由著名数学家佩德罗。爱默博士担任主席的牛顿数学桥评审委员会为此作出承诺,谁只要在此基数上再减少铁钉数量,哪怕只少一枚,就能直接荣获剑桥大学数学博士学位。表妹后来就是这样得到剑桥数学博士学位的,因为她设计的数学桥只用了388 枚铁钉。在博士授予仪式上,表妹是用意大利语致答谢词的,说明她又在起居间掌握了一门语言。

  这是她在剑桥的第五年,时年22岁。

  第二年,一对期望把人类带上天空的兄弟来剑桥会见了她,他们梦一般美好的理想和雄心把她带到了美国。两年后,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郊野,人类将第一架飞机成功地送上蓝天。在这架飞机的小腹底下,刻有一板浅灰色的银字,内容包括参与飞机设计、制造的主要人物和时间。其中第四行是这样写的:

  机翼设计者容算盘。黎黎中国C 市人。

  容算盘。黎黎即为表妹的洋名字,在容家族谱上,她的名字叫容幼英,系容家第八代后人。而那两位把她从剑桥大学请走的人,就是人类飞机史上的第一人:莱特兄弟。

  飞机把表妹的名望高举到天上,表妹又把她母校的名望带上了天。辛亥革命后,表妹眼看祖国振兴在即,甚至以割断一段长达数年的姻缘为代价,毅然回国,担当了母校数学系主任。此时,黎黎数学堂已更名为N 大学。1913年夏天,牛顿数学桥评审委员会主席、著名数学家佩德罗。爱默博士,带着一座由表妹亲自设计的只有388 枚钉子的牛顿数学桥模型出现在N 大学校园里。这可以称得上是给N 大学长足了脸面,佩德罗。爱默博士也可以说是给N 大学带来巨大声望的第三人。

  1943年10月的一天,日本鬼子把战火烧进N 大学校园,佩德罗。爱默博士赠送的稀世之宝——牛顿数学桥250 ∶1 模型,毁于一场野蛮又愚蠢的大火中,而桥的设计主人早在29年前,也就是佩德罗。爱默博士访问N 大学的次年,便已辞别人世,终年不到40岁。

  第三节

  表妹,或者容幼英,或者容算盘。黎黎,或者大头算盘,是死在医院的产床上。

  过去那么多年,当时众多亲眼目击她生产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但她艰苦卓绝的生产过程,就像一场恐怖的战争被代代传说下来,传说得越来越精练又经典,像一句成语。不用说,这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生产过程,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据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夜晚,稠糊的血腥味弥漫在医院狭窄的走廊上,飘到了大街上。

  医生把当时已有的最先进和最愚昧的生产手段都使用尽了,但孩子黑森森的头颅还是若隐若现的。产房门前的走廊上,等待孩子降生的容家人和孩子父辈的林家人越聚越多,后来又越走越少,只剩下一两个女佣。因为最坚强的人都被屋子里漫长又困难的生产惊险吓坏了,生的喜悦已不可避免地被死的恐惧笼罩,生和死之间正在被痛苦的时间无情地改写、翻转。老黎黎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走廊上的,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之前,他丢下一句话:

  “这生出来的不是个帝王,就是个魔鬼。”

  “十有八九是生不出来了。”医生说。

  “生得出来的。”

  “生不出来了。”

  “你不了解她,她是个不寻常的人。”

  “可我了解所有的女人,生出来就是奇迹了。”

  “她本来就是个创造奇迹的人!”

  老黎黎说罢要走。

  医生拦住他去路:“这是在医院,你要听我的,如果生不出来怎么办?”

  老黎黎一时无语。

  医生进一步问:“大人和小孩保谁?”

  老黎黎坚决说:“当然保大的!”

  但是,在发威作恶的命运面前,老黎黎说的话又怎么能算数?天亮了,产妇在经过又一夜的极度挣扎后,已累得没有一点气力,昏迷过去。医生用刺骨的冰水将她激醒,又给她注射双倍剂量的兴奋剂,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医生明确表示,如果这次不行就弃小保大。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因为产妇在声嘶力竭的最后一搏中,居然把肝脏胀裂了!就这样,命悬一线的孩子才得以破腹降生。

  孩子以母亲的性命换得一个珍贵的出世权,得以叫人看得见他困难出世的秘密。当他出世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的脑袋比肩膀还要大!相比之下,他母亲的大头只能算个小巫。小巫生了个大巫,何况小巫时年已近40高龄,要想头胎生出这么个大巫,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一个可以把几吨重的铁家伙送上天的女人,却是奈何不了自己身上的一团肉。

  孩子出生后,虽然林家人没有少给他取名冠号,大名小名,加上字号,带林字的称谓至少有几个。但是,在后来日子里,人们发现取的所有名、字、号都是白取,因为他巨大的头颅,还有险恶可怖的出世经历早给他注定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大头鬼。

  大头鬼!

  大头鬼!

  这么喊他,是那么过瘾又恰切无比。

  大头鬼!

  大头鬼!

  熟人生人都这么喊。

  千人万人都这么喊。



  大头鬼做鬼后不久,林家人刚松口气,却又被一个神秘女子纠缠上。女子从外省来,见了林家主人,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手指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哭诉说:这是你们林家的种!林家人心想,大头鬼死前玩过的女人用船装都要几条船才装得下,还从没见过谁腆着肚皮找上门来的,况且来人还是外省的,更是疑神疑鬼,气上生气。于是,狠狠一脚把她踢出了大门。女子以为这一脚会把腹中的血肉踢散,心想这样也好,不料四处的皮肉和骨头痛了又痛,正该痛的地方却是静若止水,自己威猛地追加了几拳,也是安然无恙,悲恨得她席地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围观的人拢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动了恻隐心,提醒她往N 大学去碰碰运气看,说那里也是大头鬼的家。于是,女子忍着生痛跌跌撞撞进了N 大学,跪在老黎黎跟前。老黎黎一辈子探寻真理,诲人不倦,传统和现代的道义人情都是有的,是足够了的,他留下了女子,择日又遣儿子容小来——人称小黎黎——悄秘地送到了故乡铜镇。

  占地半个铜镇的容家深院大宅,屋宇鳞列,气度仍旧,但飞檐门柱上剥落的漆色已显出颓败之象,暗示出岁月的沧桑变幻。从一定意义上说,自老黎黎在省城办学后,随着容家后代一拨拨地涌进学堂,这里繁荣昌盛的气象就有了衰退的定数。出去的人很少返回来承继父业是一个原因,另个原因是时代不再,政府对盐业实行统管后,等于是把容家滚滚的财路截断了。断了就断了,这是当时在老黎黎麾下的大多数容家人的态度,这部分容家人崇尚科学,追求真理,不爱财拜金,不痴迷皇家生活,对祖业的兴衰、家道的起落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这就只好一败再败了。

  就这样,昔日男女同堂、老少济济、主仆穿梭、人声鼎沸的容家大宅,如今已变得身影稀疏、人声平淡,而且仅有的身影人声中,明显以老为主,以女为多,仆多主少,显现出一派阴阳不调、天人不合的病态异样。人少了,尤其是闹的人少了,院子就显露得更大更深更空,鸟在树上做巢,蛛在门前张网,路在乱草中迷失,曲径通了幽,家禽上了天,假山变成了真山,花园变成了野地,后院变成了迷宫。如果说容家大院曾经是一部构思精巧、气势恢弘、笔走华丽的散文作品,形散意不散,那么至今只能算是一部潦草的手稿,除了少处有些工于天成的神来之笔外,大部分还有待精心修改,因为太乱杂了。把个无名无分的野女人窝在这里,倒是找到了理想之所。

  不过,为让长兄长嫂收受她,小黎黎是动足脑筋的。在容家第七代传人相继去世、仅剩的老黎黎又远在省城的情况下,长兄长嫂如今是容家在铜镇当之无愧的主人。但是长兄年事已高,而且中了风,失了聪,终日躺在病榻上,充其量只能算一件会说话的家什而已,权威事实上早已峰回路转在长嫂手头。如果说女人的肚子确系大头鬼造的孽,那么长兄长嫂实质上也是此孽种嫡亲的舅公舅婆。但如此道明,无异于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想到长嫂如今痴迷佛道,小黎黎心中似乎有了胜算。他把女子带到长嫂的念经堂,在袅袅的香烟中,伴随着声声清静的木鱼声,小黎黎和长嫂一问一答起来。长嫂问:

  “她是何人?”

  “无名女子。”

  “有甚事快说,我念着经呢。”

  “她有孕在身。”

  “我不是郎中,来见我做甚?”

  “女子痴情佛主,自幼在佛门里长大,至今无婚不嫁,只是年前去普陀山朝拜佛圣,回来便有孕在身,不知长嫂信否?”

  “信又怎样?”

  “信就收下女子。”

  “不信呢?”

  “不信我只好将她沦落街头。”

  长嫂在信与不信间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佛主还是没帮她拿下主意,直到中午时分,当小黎黎假模假式地准备将女子逐出容家时,长嫂才主意顿生,说:

  “留下吧。阿弥陀佛。”


第二篇 承

  第一节

  我在南方的几条交叉的铁路线上辗转了两个年休假,先后采访了51位多半年迈老弱的知情者,并查阅了上百万字的资料后,终于有信心坐下来写作本书。南方的经历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南方。以我切身的感受言,到了南方后,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变得笑嘻嘻起来,在甜蜜地呼吸,在痴迷地享受,在如花地妩媚,甚至连乱糟糟的汗毛也一根根活灵起来,似乎还黑了一层。所以,我最后选择在南方的某地作为写作基地是不难理解的,难以理解的是,由于写作地域的变更,导致我写作风格也出现某些变化。我明显感觉到,温润的气候使我对一向感到困难的写作变得格外有勇气又有耐心,同时也使我讲述的故事变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样枝繁叶茂。坦率说,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不过,已经快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出现,只不过我们看不见而已,就像我们无法看见种子在潮湿的地底下生长发芽一样。

  说真的,23年前,天才女子容幼英生产大头鬼的一幕,由于它种种空前绝世的可怖性,人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再有。然而,就在无名女子入住容家的几个月之后,同样一幕又在无名女子头上翻版重演了。因为年轻,无名女子的喊叫声显得更加嘹亮,亮得跟刀走似的,在幽深的院子飞来舞去,把颤悠悠的火光惊得更加颤悠悠,甚至连失聪的长兄都被惊得心惊肉跳的。接生婆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一个走的人身上都有股浓烈的血腥味,身上脚下都沾满血迹,跟刽子手似的。血从产床上流到地下,又从屋子里流蹿到屋子外,到了外头还在顽强地流,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一直流蹿到植有几棵腊梅的泥地乱草里。梅花混长在乱草里,本是要死不活的,但这年冬天几棵腊梅居然都花开二度,据说就是因为吃了人血的缘故。腊梅花开的时候,无名女子早已魄散魂飞,不知是在哪里做了冤魂野鬼。

  所有的经事者都说,无名女子最后能把孩子生出来简直是个奇迹;那些人又说,如果孩子生了,大人又活了,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奇迹的奇迹。只是奇迹的奇迹没有降临,孩子生下后,无名女子在如注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奇迹的奇迹不是那么好创造的,除非生命不是血肉做的。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待人把孩子脸上的血水洗尽后,人们惊愕地发现,小东西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大头鬼的再现,乌发蓬蓬,头颅巨硕无比,甚至连屁股上的黑色月牙形胎记都如出一辙。事情到这地步,小黎黎的那套骗术自然成了鬼话一把,一个本是半人半仙、令人敬而畏之的神秘之子,就这样转眼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狰狞野鬼。要不是长嫂在小东西头脸上多少瞅见一点小姑姨(即大头算盘)的印象,恐怕连慈悲的佛心也是要将他遗弃荒郊的。换句话说,在面临弃与不弃的重要关头,是小东西和他祖母的那点宿命的挂相保救了他,把他留在了容家深宅里。

  然而,留的是一条命,至于容家人应有的尊贵是没有的,甚至连名姓都是没有的。很长一段时间,喊他的人都叫他死鬼。一天,洋先生从负责赡养死鬼的那对老仆人夫妇的门前走过,后者客气地将其邀进屋,请他给死鬼换个叫法。他们都人老怕死了,觉得死鬼的这叫法听了实在毛骨悚然,像是有点在催他们命似的,所以一直想换个叫法。曾经自己私自改的一些叫法,什么阿猫阿狗的,也许是因为不贴切吧,没人跟着他们喊,左邻右舍还是喜欢死鬼死鬼的叫,叫得两老常常夜里做噩梦。所以,迫切地想请洋先生拿个贴切的叫法,以便让大家都跟着来喊。

  洋先生就是早年间给容家老奶奶圆过梦的那个西洋人,他一度深得容家老奶奶偏爱,却不是所有有钱人都喜欢的。有一次,他在码头上给一个外省来的茶叶商圆梦卜命,结果是饱受一顿毒打,手脚骨双双被打断不说,连两只蓝色而明亮的眼睛也被灭了一只。他靠断手断足和一只独眼爬到容家门口,容家人以老奶奶亡灵的善心收容了他,然后就一进不出,流落在容家,以他的智识和大彻大悟后有的厌世精神寻得一份称职的事务,就是替这个显贵的家族修订家谱。年复一年地,如今,他比容家任何人都熟悉这个大家族里的枝枝节节,过去现在,男人女人,明历暗史,兴衰荣枯,以及环环之间的起承转换、瓜瓜葛葛,无不在他的心底笔头。所以,死鬼是何许人,哪条根的哪只瓜,这只瓜是臭是香,是明的还是暗的,贵的贱的,荣的辱的,旁人或许云里雾里,而他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心知肚明,所以这名或号就显得越发的难拿。

  洋先生思忖,冠名得先要有姓,姓什么?照理他该姓林,但这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是倒人胃口的;姓容,那是隔代又越轨的事,扒不着边的;随他生身之母姓,无名女子又哪来的姓?即便有也是姓不得的,那分明是把已埋在地下的屎挖出来往容家人脸上贴,岂不是遭骂!思来想去,冠名的想头是断绝了,只想给他捏个贴切的号算了。洋先生端详着孩子斗大的脑袋,想他生来无爹无娘的悲苦,和必将自生自灭的命运,突然灵机一动,报出一个号:大头虫。

  事情传到佛堂里,念经的人一边闻着香烟一边思考着说:

  “虽说都是煞星,但大头鬼克死的是我容家大才女,所以叫他鬼是最合适不过的。但这小东西克死的是个世间最不要脸的烂女人,她胆敢亵渎佛主,真正是罪该万死,该遭天杀!克死她是替天行道,为人除恶,叫他鬼是有些埋冤了他,那么以后就喊他大头虫好了,反正肯定不会是一条龙的。”

  大头虫!

  大头虫!

  大头虫像一条虫一样地生。

  大头虫!

  大头虫!

  大头虫如一根草一样地长。

  偌大的院子里,真正把大头虫当人看、当孩子待的大概只有一个人,就是来自大洋彼岸的落魄人洋先生。他在完成每日一课的晨读和午休后,经常顺着一条卵石铺花的幽径,漫步来到老仆人夫妇屋里,到站在木桶里的大头虫边坐上一会儿,抽一袋烟,用他母语讲述着自己夜里做过的梦——好像是讲给大头虫听的,其实只能是自己听,因为大头虫还听不懂。有时候,他也会给大头虫带来个铃铛或者泥人蜡像什么的,等等这些似乎使大头虫对他产生了深厚感情。后来,等大头虫的脚力可以使他甩手甩脚地出门时,他最先独自去的地方就是洋先生起居工作的梨园。

  梨园,顾名思义,是有梨树的,是两棵百年老古的梨树,园中还有一栋带阁楼的小木屋,曾经是容家人贮藏鸦片和药草的地方。有一年间,一女婢莫名失踪,先以为是跟哪个男人私奔了,后又在这小屋里发现了她腐烂的尸骨。女婢的死因不得而知,但死讯赫赫地不胫而走,闹得容家上下无人不知。从那以后,梨园便成了鬼地和阴森可怖的象征,人人谈起色变,孩子胡闹,大人往往这样威胁:再胡闹把你丢到梨园去!洋先生就是靠着这份虚怯的人心,享受着独门独院的清静和自在。梨花开的时候,看着灿烂如霞的梨花,闻着扑鼻赏心的花香,洋先生深信,这就是他历尽艰辛、漂泊一生寻觅的地方。梨花谢的时候,他把败落的梨花拾拣起来,晒干,置于阁楼上,这样屋子里长年都飘着梨花的香气,有点四季如春的感觉。肠胃不舒畅时,他还用干梨花泡水喝,喝了肠胃就舒坦了,灵验得很。

  大头虫来过一次后,就天天来,来了也不说话,只立在梨树下,目光跟着洋先生的身影动,默默地,怯怯地,像只迷惊的小鹿。因为自小在木桶中站立,他开步走路的时间比一般孩子都早。但开口说话却比谁都迟,两岁多了,同龄的孩子已经会诵五言七律了,他还只会发驾——驾——的单音。他失常的哑口一度使人怀疑他是个天生的哑巴,但是有一天,洋先生在竹榻上午休时,突然听到有人在悲悲戚戚地喊他:

  “大地——”

  “大地——”

  “大地……”

  在洋先生听来,这是有人在用母语喊他爹爹。他睁开眼,看见大头虫立在他身边,小手拉着他衣襟,泪眼汪汪的。这是大头虫第一次开口喊人,他把洋先生当做他亲爹,现在亲爹死了,于是他哭了,哭着喊他活过来。从这天起,洋先生把大头虫接到梨园来一起住了,几天后,年届八旬的洋先生在梨树上做了架秋千,作为大头虫三岁生日的礼物送给他。

  大头虫在梨花的飘落中长大。

  八年后,在一年一度的梨花飞舞的时节,洋先生白天迎着飞舞的梨花,在蹒跚的步履中精心斟酌着每一个用词,晚上又把白天打好的腹稿付诸墨纸,几天后落成了一封写给省城老黎黎之子小黎黎的书信。信在抽屉里又搁了一年有余,直到老人分明预感到来日有限时,才又拿出来,落上时间,差大头虫把它送上邮路。

  由于战火的关系,小黎黎居无定所,行无规矩,信在几十天后才收到。

  信上这样写道:

  尊敬的校长先生:健安!

  我不知给您去信是不是我迂顽一生中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因为担心是个错误,也因为我想和大头虫尽量地多相处一天,所以我不会即日便寄出此信。信上路的时日,必是我临终的前夕,这样即使是错误,我也将幸免于责难。我将以亡灵的特权拒绝世间对我的任何责难,因为我在世间所遭的责难已足够的多和深。

  同时,我还将以亡灵洞察世间特有的目光注视您对我信中所言的重视程度,以及落实情况。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无异是我的遗书,我在这片人鬼混居的土地上已活过长长的将近一个世纪,我知道你们对待死人的恭敬和对待活人的刻薄是一样的令人叹服的。所以,我基本上相信您不会违逆我的遗愿。

  遗愿只有一个,是关于大头虫的,这些年来我是他实际意义上的监护人,而日益临近的丧钟声告诉我,我能监护的时日委实已不多,需另有人来监护。现在,我恳求您来做他以后的监护人。我想,您起码有三个理由做他的监护人:

  1.他是由于您和您父亲(老黎黎)的善心和勇气才有幸降临人世的;2.无论如何他是你们容家的后代,他的祖母曾经是您父亲在人间的最爱和至珍;3.这孩子天资极其聪颖。这些年来,我就像发现一块陌生的土地那样,一点一点地被他身上梦一样的神秘智慧所震惊所迷惑。除了待人有些孤僻和冷漠外,我认为他和他祖母没有什么两样,两人就如两滴水一样的相像,天智过人,悟性极高,性格沉静有力。阿基米德说,如果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动,我坚信他是这样一个人。但现在他还需要我们,因为他才12岁。

  尊敬的人,请相信我说的,让他离开这里,把他带去您的身边生活,他需要您,需要爱,需要受教育,甚至还需要您给他一个真正的名字。

  恳求!

  恳求!

  是一个生者的恳求。

  也是一个亡灵的恳求。

  垂死者R.J

  铜镇,1944年6 月8 日

  第二节

  1944年的N 大学和N 大学所在的省城C 市是多灾多难的,首先是遭到了战火的洗礼,然后又受日伪政府躏蹂,城市和城市里的人心都有了巨大变化。当小黎黎收到洋先生信时,猛烈的战火是平息了,但由虚伪的临时政府衍生出来的各种混乱局面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此时老黎黎已去世多年,随着父亲余威的减弱,加上对伪政府的不合作态度,小黎黎在N 大学的地位已出现难以逆转的动摇。

  伪政府对小黎黎本是器重有加的,一个他是名人,具有他人没有的利用价值;二个他们容家在国民政府手头是受冷落的,也是容易被利用的。所以,伪政府成立之初,便慷慨地给时任副校长的小黎黎下了份正校长的任命状,以为这样足以收买小黎黎。没想到,小黎黎当众将任命状对开撕掉,并留下一句铿锵壮语——

  亡国之事,我们容家人宁死不从!



  “洋先生好吗?”

  “洋先生走了。”管家说,“早走了。”

  小黎黎心里咯噔一下,又问:

  “那孩子呢?”

  “老爷问的是谁?”

  “大头虫。”

  “他还在梨园。”

  在梨园是在梨园,但在干什么是少有知道的,因为他几乎不出那个园子,旁的人也不去那里。他像个幽灵,都知道他在院子里,却难得看到他人影。此外,在管家的口里,大头虫几乎可以肯定是个哑巴。

  “我还没有从他嘴巴听懂过一句话。”管家说,“他很少开口说话,就是开了口,说的话也是跟哑巴一样,没人听得懂。”

  管家又说,院子里的下人都在说,洋先生死前曾跟当家的三老爷磕过头,为的就是让大头虫在他死后继续呆在梨园里,不要将他扫地出门。又说,洋先生还把他私藏几十年的金币都留给了大头虫,现在大头虫大概就靠这些金币生活着,因为容家并没有支付给他生活必需的钱粮。

  小黎黎是第二天晌午走进梨园的,雨止了,但接连几天来的雨水已把园子浸得精湿,脚步踩在湿软的泥土上,脚印凹下去,深得要弄脏鞋帮。但眼前,小黎黎看不见一只人的脚印,树上的蜘蛛网都是空的,蜘蛛都避雨躲到了屋檐下,有的则在门前张了网,要不是烟囱正冒着烟,还有砧板上刀切的声音,他想不出这里还住有人。

  大头虫正在切红薯,锅里滚着水,有很少的米粒像蝌蚪一样上蹿下跳着。对小黎黎的闯入,他没有惊奇,也没有愠怒,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忙自己的,好像进来的是刚出去的——他爷爷?或者一只狗。他的个子比老人想的要小,头也没传说的那么大,只是头盖显得有些高尖,像戴顶瓜皮帽似的——也许是因为高尖才显得不大。总之,从生相上看,小黎黎不觉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相比之下他冷漠、沉静的神色和举止倒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有点少年老成的寡淡。屋子是一间拉通的,一眼看得见一个人起居的全部和质量,烧、吃、住都是简陋到头的,惟一像样的是以前药草房留下的一排药柜子,一张书桌,和一把太师椅。

  书桌上摊开着一卷书,是大开本的,纸张透露出古老的意味。小黎黎合起书看了看封面,居然是一册英文版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小黎黎放回书,疑惑地看着孩子,问:

  “这是你在看吗?”

  大头虫点点头。

  “看不看得懂?”

  大头虫又点点头。

  “是洋先生教你的?”

  对方还是点点头。

  “你老是不开口,难道真是哑巴?”小黎黎说,声音里带点儿指责的意思,“如果是的就跟我再点个头,如果不是就对我开口说话。”为了怕他听不懂国语,小黎黎还用英语重复了这段话。

  大头虫走到灶边,把切好的红薯倒入开水里,然后用英语回答说他不是哑巴。

  小黎黎又问他会不会说国语,大头虫用国语回答说会的。

  小黎黎笑了笑,说:“你的国语说得跟我的英语一样怪腔怪调,大概也是跟洋先生学的吧?”

  大头虫又点点头。

  小黎黎说:“不要点头。”

  大头虫说:“好的。”

  小黎黎说:“我已多年不说英语,生疏了,所以你最好跟我说国语。”

  大头虫用国语说:“好的。”

  小黎黎走到书桌前,在太师椅上坐下,点了枝烟,又问:

  “今年多大了?”

  “12. ”

  “除了教你看这些书,洋先生还教过你什么?”

  “没有了。”

  “难道洋先生没教你怎么圆梦?他可是出名的圆梦大师。”

  “教了。”

  “学会了吗?”

  “会了。”

  “我做了个梦,给我圆一下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我只给自己圆梦。”

  “那你给我说说看,你梦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梦见了。”

  “梦见过我吗?”

  “见过。”

  “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谁?”

  “容家第八代后代,生于1883年,排行廿一,名容小来,字东前,号泽土,人称小黎黎,乃N 大学创始人老黎黎之子。1906年毕业于N 大学数学系,1912年留学美国,获麻省理工大学数学硕士学位,1926年回N 大学从教至今,现任N 大学副校长,数学教授。”

  “对我很了解嘛。”

  “容家的人我都了解。”

  “这也是洋先生教的?”

  “是。”

  “他还教过你什么?”

  “没有了。”

  “上过学吗?”

  “没有。”

  “想上学吗?”

  “没想过。”

  锅里的水又沸腾起来,热气弥漫着屋子,夹杂着食熟的香气。老人站起身来,准备去园子走走。孩子以为他要走,喊他留步,说洋先生有东西留给他。说着走到床前,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纸包,递给他说:

  “老爹爹说过的,老爷要来了,就把这送给您。”

  “老爹爹?”老人想了想,“你是说洋先生吧?”

  “是。”

  “这是什么?”老人接过纸包。

  “老爷打开看就知道了。”

  东西被几张泛黄的纸张包裹着,看起来不小,其实是虚张声势的,散开纸包,露出的是一尊可以用手握住的观音像,由白玉雕刻而成,眉心里镶着一颗暗绿的蓝宝石,仿佛是第三只眼。小黎黎握在手上端详着,顿时感觉到一股清爽的凉气从手心里往他周身漫溢,暗示出白玉品质的上乘。雕刻的手艺也是精湛的,而沉浸在手艺中的法度透露出的是它源远流长的历史。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件上好的藏品,把它出手利禄是匪浅的。老爷掂量着,望着孩子,沉吟道:

  “我与洋先生素无交道,他为何要送贵物与我?”

  “不知道。”

  “知道吧,这东西很值钱的,还是你留着吧。”

  “不。”

  “你自幼受洋先生厚爱,情同亲人,它应该是你的。”

  “不。”

  “你比我更需要它。”

  “不。”

  “莫非是洋先生怕你卖不好价钱,托我代你把它出售?”

  “不。”

  正这么说着时,老爷的目光无意间落到外包纸上,见上面记满了演算的数字,一遍一遍的演算,好像在算术一个复杂的数目。把几张纸全铺开来看,都是一样的,是一道一道的算术题。话题就这样转换了,老爷问:

  “洋先生还在教你算术?”

  “没有。”

  “这是谁做的?”

  “我。”

  “你在做什么?”

  “我在算老爹爹在世的日子……”

[ Last edited by vx911 on 2004-07-30 at 11:55 ]


  第三节

  洋先生的死亡是从喉咙开始的,也许是对他一生热衷于圆梦事业的报复吧,总的说,他的一生得益于巧舌如簧的嘴巴,也祸害于这张游说于阴阳间的乌鸦嘴。

  在给小黎黎酝酿遗书之前,他基本上已经失声无语,这也使他预感到死期的来临,所以才张罗起大头虫的前程后事。在一个个无声的日子里,每天早上,大头虫总是把一杯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着浓淡的梨花水放在他床头,他在淡约的花香中醒来,看见白色的梨花在水中袅袅伸张、荡漾,心里会感到平静。这种土制的梨花水曾经是他驱散病症的良药,他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能活出这么一把高寿,靠的就是这简单的东西。但当初他收集这些梨花,完全是出于无聊,抑或是梨花炫目的洁白和娇柔吸引并唤醒了他的热情,他收集起它们,把它们晾在屋檐下,干爽了,放在床头和书桌上,闻它们的干香的同时,似乎也把花开的季节挽留在了身边。

  因为只有一只眼,腿脚又不灵便,每天在枯坐静坐中度过,渐渐地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便秘的忧患,严重时令他徒有生不如死的感觉。那年入冬,便秘的毛病又发作了,他沿用往常的办法,早晨醒来后猛灌一大碗生冷的凉开水,然后又接连地灌,企盼迎来一场必要的肠绞腹痛。但这次便秘似乎有些顽固,几天过去,凉开水下去一杯又一杯,肚子里却迟迟不见反应,静若止水的,令他深感痛苦和绝望。这天晚上,他从镇上拣草药回来,趁着黑就把出门前备好的一碗凉水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快,到最后他才觉出这水的味道有些异怪,同时还有一大把烂东西随水一道冲入胃肚里,叫他顿生蹊跷。点了油灯看,才发现碗里堆满被水泡活的干梨花,不知是风吹落进去的,还是耗子捣的乱。之前,他还没听说这干梨花是可以饮用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由此可能引发的种种下场,甚至连死的准备也作好了。但是不等他把第一道草药水熬出来,他就感到小腹隐隐地生痛,继而是一种他梦寐以求的绞痛。他知道,好事情来了,在一阵激烈的连环响屁后,他去了茅屋,出来时人已倍感轻松。

  以往,轻松之时也是肠炎的开始之刻,便秘通畅后,往往要闹上一两天的腹泻,有点物极必反的意思。而这次却神秘地走出了怪圈,通了就通了,没有派生任何不适或不正常的症状,神秘之余,梨花水的形象在他心中亲热地凸现出来。

  事情偶然又错误地开始,而结果却变成了命运的巧妙安排。从那以后,他开始每天像人们泡茶喝一样地泡梨花水喝,并且越喝越觉得它是个好东西。梨花水成了命运对他的恩赐,让他孤寂老弱的生命平添了一份迷恋和日常。每年梨花开时,他总是感到无比充实和幸福,他收集着一朵朵香嫩的梨花,像在收集着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一样。在弥留之际,他每天都做梦,看见梨花在阳光下绽放,在风雨中飘落,暗示出他是多么希望上帝在把他生命带走的同时,也把梨花随他一同带走。

  一天早晨,老人把大头虫喊到床前,要了纸笔,写下这样一句话:我死后希望有梨花陪我一起入殓。到了晚上,他又把大头虫喊到床前,要了纸笔,写出了他更准确的愿望:我在人世89载,一年一朵,陪葬89朵梨花吧。第二天清早,他再次把大头虫喊到床前,要了纸笔,进一步精确了他的愿望:算一算,89年有多少天,有多少天就陪葬多少朵梨花。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或想念把老人弄糊涂了,他在写下这个精确得近乎复杂的愿望时,一定忘记自己还从未教大头虫学过算术呢。

  虽然没学过,但简单的加减还是会的。这是生活的细节,日常的一部分,对一个学龄孩童说,不学也是可以无师自通的。从一定角度讲,大头虫也是受过一定的数数和加减法训练的,因为在每年梨花飘落的季节里,洋先生把落地的梨花收拾好后,会叫大头虫数一数,数清楚,记在墙上,改天又叫他数,累记在墙上。

  就这样,一场梨花落完了,大头虫数数和加减法的能力,包括个、十、百、千、万的概念都有了一定训练,不过也仅此而已。而现在他就要靠这点有限的本领,和洋先生早已亲自拟定的碑文——上面有他详细的出生时间和地点——演算出他老爹爹漫长一生的天数。由于本领有限,他付出了超常多的时间,用整整一天才大功告成。在微暗的天色中,大头虫来到床前,把他刻苦演算出来的结果告诉老爹爹,后者当时已连点头的气力都没了,只是象征性地捏了下孩子的手,就最后一次闭了眼。所以,大头虫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算对,当他注意到老爷在看他演算草稿时,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人与他的关系,对他的重要,因而心里变得紧张、虚弱。

  演算草稿总共有三页,虽然没有标页码,但小黎黎把它们一一铺开看后,马上就知道哪是第一页。第一页是这样的:

  一年:365 (天)

  二年:365

  +365

  730 (天)

  三年:730

  +365

  1095(天)

  四年:1095

  +365

  1460(天)

  五年:1460

  +365

  1825(天)

  …………

  看着这些,小黎黎知道大头虫是不懂乘法的。不懂乘法,似乎也只能用这笨办法了。就这样,他一年年地累加,一直加了89遍365 ,得出一个32485 (天)

  的数目。然后他又用这个数目去减去一个253 (天),最终得到的数字是:32232 (天)。

  大头虫问:“我算对了吗?”

  小黎黎想,这其实是不对的,因为这89年中并不是年年都是365 天。365 天是阳历的算法,四年是要出一个闰月的,有闰月的这年叫闰年,实际上是366 天。

  但他又想,这孩子才12岁,能把这么大一堆数字正确无误地累加出来已很不简单。

  他不想打击他,所以说是对的,而且还由衷地夸奖他:

  “有一点你做得很好,就是你采用周年的算法,这是很讨巧的。你想,如果不这样算,你就得把一头一尾两个不满的年份都一天天地去数,现在这样你只要数最后一年就可以了,所以要省事多了。”

  “可现在我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大头虫说。

  “什么办法?”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办法,你看嘛。”

  说着,大头虫去床头又翻出几页草稿纸给老爷看。

  这几页纸不论是纸张大小、质地,还是字迹的浓淡,都跟刚才几页明显不一,说明不是同一天留下的。大头虫说,这是他在安葬了老爹爹后做的。小黎黎翻来看,左边是老一套的加法演算式,而右边却列出了个神秘的演算式,如下:

  一年:365 (天)365

  。1

  365 (天)

  两年:365365

  +365.2

  730 (天)730 (天)

  三年:730365

  +365.3

  1095(天)1095(天)

  …………

  不用说,他表明的神秘的。法演算式实际就是乘法,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所以只能以他的方式表明。如此这般,一直对比着罗列到第20年。从第21年起,两种算式的前后调了个头,变成神秘的。法算在前,加法在后,如下:

  21年:3657300

  。21+365

  7665(天)7665(天)

  在这里,小黎黎注意到,用。法算出来的7665的数字是经涂改过的,原来的数字好像是6565. 以后每一年都如此,。法在前面,加法在后面,与此同时用。

  法算出来的数字不时有被涂改的迹象,更改为加法算出来的和数,而前20年(1 ~20年)。法下的数字是未曾涂改过的。这说明两点:

  1 ?前20年他主要是用加法在计算,用。法算是照样画葫芦,不是完全独立的,而从第21年起,他已经完全在用乘法演算,加法列出来只是为了起验证作用;2 ?当时他对乘法规律尚未完全把握好,不时地还要出错,所以出现了涂改现象。但后来则少有涂改,这又说明他慢慢已把乘法规律掌握好了。

  这样一年一年地算到第40年时,突然一下跳到第89年,以。法的方式得到一个32485 (天)的数字,然后又减去253 (天),便再次得到32232 (天)的总数。他用一个圆圈把这个数字圈起,以示醒目,独立地凸现在一群数的末端。

  然后还有一页草稿纸,上面的演算很乱,但老爷一看就明白他这是在推敲、总结乘法规律。规律最后被清清楚楚地列在这页纸的下端,老爷看着,嘴里不禁跟着念出声——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一三得三……

  二二得四

  二三得六

  二四得八……

  三三得九

  三四十二

  三五十五

  三六十八……

  念出来的就是一道无误的乘法口诀。

  完了,老爷默然又茫然地望着孩子,心里有一种盲目的、陌生的不真实之感。

  静寂的屋子里似乎还回荡着他念诵乘法口诀的余音,他出神地聆听着,内心感到了某种伸展开来的舒服和热诚。这时候,他深刻地预感到自己要不把孩子带走已经不可能。他对自己说,在战争连绵不绝的年代,我任何不切实际的善举都可能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但这孩子是个天才,如果我今天不带走他,也许是要悔恨一辈子的。

  暑假结束前,小黎黎收到省城发来的电报,说学校已恢复教学,希望他尽快返校,准备开学的事。拿着电报,小黎黎想,校长可以不当,但学生不能不带,于是喊来管家,吩咐给他准备走的事,末了还给了他几张钞票。后者道着谢,以为是老爷给他的赏钱。

  老爷说:“这不是给你的赏钱,是要你去办事情的。”

  管家问:“老爷要办什么事?”

  老爷说:“带大头虫去镇上做两套衣服。”

  管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愣在那儿。

  老爷又说:“等这事情办好了,你就可以来领赏钱了。”

  几日后,管家办好事情来领赏钱时,老爷又说:“去帮大头虫准备一下,明天随我一道走。”

  不用说,管家又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那儿。

  老爷不得不又说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容家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狗叫声此起彼又起的,很快连成一片,把容家的主人和仆人都从床上拉起来,躲在窗洞后面窥视外面。凭着管家手里擎的灯笼,窗洞里的眼睛都惊异地睁圆了,因为他们看见大头虫穿着一身周正的新衣服,提着一只洋先生飘洋过海带来的牛皮箱,默默无声又亦步亦趋地跟着老爷,畏畏惧惧的,像煞一个刚到阳间的小鬼。因为惊异,他们并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事情是真的,直到管家送完人回来,从管家的口中他们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真的疑问就更多,老爷要带他去哪里?老爷带他去干什么?大头虫还回来吗?

  老爷为何对大头虫这么好?等等等等。对此,管家的回答分两种——

  对主人是说:“不知道。”

  对仆人是骂:“鬼知道!”

  第四节

  马是把世界变小的,船是把世界变大的,汽车则把世界变成了魔术。几个月后,日本鬼子从省城开拔到铜镇,打头的摩托队只用了几个小时。这也是汽车第一次出现在省城到铜镇的路上,它的神速使人以为老天行了愚公之恩,把横亘在省城与铜镇两地间的几脉山移走了。以前,两地间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马,选匹好的跑马,加加鞭,通常七八个时辰可以跑个单程。在十年前,小黎黎通常是靠马车往返两地间的,虽说马车没有跑马快,但路上赶一赶,基本上也可以做到晨启夜至。如今,年届花甲,吃不消马车的颠簸,只好坐船了。这次出门,小黎黎是坐了两天两夜的船才到铜镇的,回去是下水,要不了这么久,但少说也得一天一夜。

  自上船后,老人就开始为孩子的名姓问题着想,但等船驶入省城的江面,问题还是没有着落。问题去碰了,才知道这问题真是深奥得很。事实上,老人遇到的是当初洋先生为孩子取名时相同的难处,可以说时间又走进了历史里。思来想去,老人决定把这一切都抛开,单从孩子生在铜镇、长在铜镇这一点出发,拟定了两个不免牵强的名字:一个叫金真,一个叫童真,让孩子自己做主选一个。

  大头虫说:“随便。”

  小黎黎说:“既然这样我来替你定,就叫金真吧,好不好?”

  大头虫答:“好的,就叫金真吧。”

  小黎黎说:“但愿你日后做个名副其实的人。”

  大头虫答:“好的,做个名副其实的人。”

  小黎黎说:“名副其实,就是要你将来像块金子一样发光。”

  大头虫答:“好的,像金子一样发光。”

  过了一会儿,小黎黎又问:“你喜欢金真这名字吗?”

  大头虫答:“喜欢。”

  小黎黎说:“我决定给你改个字,好不好?”

  大头虫说:“好的。”

  小黎黎说:“我还没说改什么字呢,你怎么就说好?”

  大头虫问:“改什么字?”

  小黎黎说:“‘真’,把‘真’字改成‘珍’,珍珠的‘珍’,好不好?”

  大头虫答:“好的,珍珠的‘珍’。”

  小黎黎说:“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改这个字吗?”

  大头虫答:“不知道。”

  小黎黎问:“想知道吗?”

  大头虫说:“因为……我不知道……”

  其实,小黎黎所以改这个字是出于迷信。在铜镇甚至江南一带,民间有种说法:男人女相,连鬼都怕。意思是男人生女相,既阳又阴,阴阳相济,刚中带柔,极易造就一个男人变龙成虎,做人上人。因此,民间派生出各式各样指望阴阳相济的方式方法,包括取名字,有些望子成龙的父亲刻意给儿子取女人名,以期造就一个大男人。小黎黎想这样告诉他,又觉得不合适,犹豫一会,挂在嘴边的话又被犹豫回了肚里,最后只是敷衍地说:“行,那就这么定了,就叫金珍,珍珠的‘珍’。”

  这时,省城C 市的景象已依稀可见。

  船靠码头后,小黎黎叫了辆黄包车走,却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水西门高级小学,找到校长。校长姓程,曾经是N 大学附中的学生,小黎黎在N 大学读书期间,包括后来留校教学的头些年,经常去附中讲课,程因为生性活泼,有地下班长之称,给小黎黎留下不浅的印象。中学毕业后,程的成绩本是可以升入大学部的,但他迷上了北伐军的制服和装备,扛着一杆枪来跟小黎黎作别。第二年的隆冬时节,程还是穿着一样的北伐军制服来见小黎黎,却已经没了枪,仔细看不单是枪没了,连扛枪的手都没了,袖管里空空的,像只死猫一样,瘪瘪地倒挂着,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可怕。小黎黎别扭地握着他仅有的一只手——左手,感觉到还是完整有力的,问他能不能写字,回答是会的。就这样,小黎黎把他介绍到刚落成的水西门高级小学吃了碗教书匠的饭,从而使后者日渐困难的生活转危为安。

  因为只有一只手,程在当老师期间就被人叫做一把手,如今当了校长,可谓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了。就在几个月前,小黎黎还和老夫人曾到这里来避过战乱,住在一间以前是木工房的工棚里。这天,小黎黎见到一把手,说的第一句就是问:

  “我住过的那间木工房还空着吗?”

  “还是空着的,”一把手说,“只放了些篮球和皮球在那。”

  小黎黎说:“那好,就把他安排在那儿住吧。”手指着大头虫。

  一把手问:“他是谁?”

  小黎黎说:“金珍,你的新学生。”

  从这天起,大头虫就再也没人喊他大头虫的,喊的都是金珍。







  随后几年的情况,小黎黎的长女容因易提供的说法是最具权威的。


  第三节

  洋先生的死亡是从喉咙开始的,也许是对他一生热衷于圆梦事业的报复吧,总的说,他的一生得益于巧舌如簧的嘴巴,也祸害于这张游说于阴阳间的乌鸦嘴。

  在给小黎黎酝酿遗书之前,他基本上已经失声无语,这也使他预感到死期的来临,所以才张罗起大头虫的前程后事。在一个个无声的日子里,每天早上,大头虫总是把一杯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着浓淡的梨花水放在他床头,他在淡约的花香中醒来,看见白色的梨花在水中袅袅伸张、荡漾,心里会感到平静。这种土制的梨花水曾经是他驱散病症的良药,他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能活出这么一把高寿,靠的就是这简单的东西。但当初他收集这些梨花,完全是出于无聊,抑或是梨花炫目的洁白和娇柔吸引并唤醒了他的热情,他收集起它们,把它们晾在屋檐下,干爽了,放在床头和书桌上,闻它们的干香的同时,似乎也把花开的季节挽留在了身边。

  因为只有一只眼,腿脚又不灵便,每天在枯坐静坐中度过,渐渐地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便秘的忧患,严重时令他徒有生不如死的感觉。那年入冬,便秘的毛病又发作了,他沿用往常的办法,早晨醒来后猛灌一大碗生冷的凉开水,然后又接连地灌,企盼迎来一场必要的肠绞腹痛。但这次便秘似乎有些顽固,几天过去,凉开水下去一杯又一杯,肚子里却迟迟不见反应,静若止水的,令他深感痛苦和绝望。这天晚上,他从镇上拣草药回来,趁着黑就把出门前备好的一碗凉水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快,到最后他才觉出这水的味道有些异怪,同时还有一大把烂东西随水一道冲入胃肚里,叫他顿生蹊跷。点了油灯看,才发现碗里堆满被水泡活的干梨花,不知是风吹落进去的,还是耗子捣的乱。之前,他还没听说这干梨花是可以饮用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由此可能引发的种种下场,甚至连死的准备也作好了。但是不等他把第一道草药水熬出来,他就感到小腹隐隐地生痛,继而是一种他梦寐以求的绞痛。他知道,好事情来了,在一阵激烈的连环响屁后,他去了茅屋,出来时人已倍感轻松。

  以往,轻松之时也是肠炎的开始之刻,便秘通畅后,往往要闹上一两天的腹泻,有点物极必反的意思。而这次却神秘地走出了怪圈,通了就通了,没有派生任何不适或不正常的症状,神秘之余,梨花水的形象在他心中亲热地凸现出来。

  事情偶然又错误地开始,而结果却变成了命运的巧妙安排。从那以后,他开始每天像人们泡茶喝一样地泡梨花水喝,并且越喝越觉得它是个好东西。梨花水成了命运对他的恩赐,让他孤寂老弱的生命平添了一份迷恋和日常。每年梨花开时,他总是感到无比充实和幸福,他收集着一朵朵香??
尕尕2009-01-09 13:41:32
真棒!
寂寞一城2009-01-10 02:58:30
作者是写的, 此文得到茅盾文学奖提名
尕尕2009-01-10 09:25:15
果牛人也!多谢分享,我也看看暗算去:)
尕尕2009-01-10 09:31:54
好像网上没有完结本是吗?
寂寞一城2009-01-10 15:58:55
我找找暗算, 如果全我会给贴出来
greenlove2011-01-02 11:41:07
真的好看。都说不要信命,但天才的命运还是注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