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梦迟歌 作者:拉拉小熊
上篇:乔家迷案
1.楔子
夜深了,鹅毛大雪纷飞不息,正是冬天最隆重的时刻。
宏伟高大的乾清殿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森严,殿门紧紧关闭,冰冷不近人情。
“父皇,请您开恩,赐九转还魂金莲给不肖孩儿吧。”
五皇子长孙天佑直挺挺跪在殿外的雪地中,声音嘶哑不堪。
酷寒将他的四肢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可想起危在旦夕的妻子比雪还白的脸,比冰还冷的体温,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受的苦算什么。
“得嘞……得嘞……”
“驾——”
乱蹄溅起飞雪,一路奔来停在长孙天佑的跟前。
太子长孙诚洛跳下马,衣衫凌乱,平时英俊温文的脸覆了一层绝望寒冰,悲恨盯了快冻成雪人的天佑一眼。
太子一甩袍摆,重重跪在天佑侧前边,沾了雪花的发丝撩在清雅俊逸的脸庞上。
“逆子诚洛,同五弟一起,恳求父皇赐予五皇妃九转还魂金莲。”
乾清殿的几位太监宫女探出头来瞻望一番,叹口气又缩回去汇报了。
殿内一直没有声息传出,两个人便一动不动跪着,任由严寒肆虐,侵入自己的骨髓,却丝毫不能减轻半分内心的揪痛。
太子妃林婉琪寻迹而来。
已经怀孕的她挺着大肚子,扶着宫女的手,蹒跚走到太子身旁,艰难地跪下,美丽绝伦的脸上衬着恰到好处的悲戚,“太子,天寒伤身,您贵为皇朝储君,要爱惜身体,请随臣妾回宫吧。”
太子长孙诚洛雅彦脸上死寂般的漠然,置若罔闻,依然纹丝不动,跪在冰天雪地中。
五皇子天佑攥紧了拳头,撇太子妃一眼,唇边泛起一丝嘲讽。
“臣妾求太子,慎德谨行,以国纲朝政为重。莫感情用事,让父皇与臣民失望。”
林婉琪冻得受不了,穿着紫貂裘也直发抖,循循善诱,说出的话却有条不紊,绵里带针。
太子依然雕塑一样不曾动弹,不断有大团大团的雪花砸在他身上,被体温融化,流进衣领里。
林婉琪低头,眼里闪过不甘和愤恨,语调却还是柔婉动人,“太子,您不起,臣妾就陪着你跪,望您体谅一下未出生的孩子。”
五皇子天佑冷冷一瞥,“太子妃有孕在身,还请保重。”
“哼……哼哼……哼哼哼……”诚洛突然森森冷笑起来,癫狂一般,没有回望任何人,眼神散乱无焦距,阴寒恻然说道,“林婉琪,你别惺惺作态了,是你亲手害了你的孪生妹妹。你们两个,还有脸跪在这里求父皇,不怕玷污了乾清正气?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是你们毁了薇羽一生,害她吞下冰魂天蚕自杀……哈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太子狂乱大笑起来,声音竟带一丝呜咽。
林婉琪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咬着牙关,瞪大凤目,面无表情,或者说,是冷绝的表情。
太子停下狂笑,冷冷吩咐,“来人,请太子妃回东宫,我不想看到她。”
黑夜里只剩下诚洛和天佑,两人木桩一样,岿然不动,沉沉乾清门透不出一点光亮。
五皇子天佑深吸一口冷气,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你走,我不要你来帮我。”
太子不理,眸子如一潭死水。
“薇羽她现在是我的皇妃,与你毫无关系。”
“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长孙天佑。”
“不要以为你是太子我就怕你。”
“我瞧不起的是你卑劣无耻的人格。”
天佑捏紧拳头,发出“咯咯”的声响。
太子继续道:“你和林婉琪两个畜牲,定遭天谴人怨,不得好死……如果薇羽死了,我也不活了,你就能登上皇位,高兴了,是么?”
五皇子天佑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狰狞低吼,“长孙诚洛!你就知道你爱她!我可以告诉你,我爱她胜过你千万倍!你永远比不上我!”
太子诚洛只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就灭了五皇子天佑的气焰和愤恨,“薇羽爱的是我,而你,害她至此,你还有什么资格说爱她?”
五皇子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雪纷飞,吹进每个人的心里。
2.初穿追杀
自沉睡中醒过来,我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太阳穴发胀,很难受。脑袋昏昏沉沉的,刺痛的感觉麻麻软软,身上燥热难抵却发不出汗,双手双足冰凉冰凉的。
心里悄悄叹息一声,想不到穿越过来的这个身体正在发高烧,受罪啊。
胃空空的,虚紧得难受,想必身体前主人烧的七荤八素几天没吃东西了。
浑身上下哪都酸痛,我不禁有点急火。
想翻个身换换姿势舒畅点,不料才移动,右手臂上一阵剧痛立即传入神经中枢,我条件反射睁开沉重的眼皮,低吸一口凉气。
“嘶——哇——”
“小姐好像醒了!”一把女声立时响起,有人从外面跑进来。
好痛好痛啊,这身体受重伤死掉的?
我不敢再动,火辣辣的疼扎得我有点想哭,讨厌,我可不可以不要这个身体了?我要做健康的人啊,丑一点也好过整天有病……
转转眼珠,身上盖的是有点破旧的薄棉被,床架只几根简单的木头,灰色泥墙污渍斑驳。
这是一间窄小的泥坯房间,除了床,还有一张磕了边坑坑洼洼的圆桌,不甚结实的旧木板凳。桌上撂着半旧不新的茶壶和油腻腻的青花海碗。
头胀痛滞流,打量着灰蒙蒙的房间时,两位女子跑进来趴在我床边。
见我睁开了眼,其中一个蓝衣服的脆生生喊起来:“小姐,您终于醒了。”说着便涌出泪花。
我忍着痛和昏昏的脑袋,抬眼看她们。说话的那个姑娘十五六岁,大眼睛小嘴巴,看模样是个伶俐活泼的丫头。
另一个一身青衣,起码二十有五,鹅蛋脸,虽不美艳,却很清秀顺眼,细眉细眼,柳腰长发,身量比前一个高半个头。
她们身上穿的是干净的粗麻布衣裳。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这户人家怎么看都不算富贵,居然也会有小姐丫环?
我有点纳闷了。
微微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听见自己柔柔说了一句,“好痛啊……”
那年长一点的青衣姑娘俯身轻轻从被子里拉出我的手,手法熟练地把脉,并叮嘱道:“小姐,先别动,让小四再给您看看。”
又疑惑起来,丫鬟也动医术?她不是丫鬟?
蓝衣小姑娘见我皱眉,以为我伤口疼得厉害,忙轻声安慰:“小姐,您把心放宽些,胳膊上的刀伤会好的。那点毒难不倒小四姐姐,您不会有事的,有小四姐姐和小六在,小姐就不会有事……”
那丫头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泪汪汪担心地看着我。
小四?小六?有没有阿猫阿狗?我满脑袋黑线……真想张口痛斥起名字的人,真是太没文化了,吾乃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及拥护者,怎么能够忍受如此没品味的名字……
看情况好像是这个落魄小姐挨了一刀,而且还是淬了毒的刀。
叫小六的丫头真的就哭起来了,在一旁抽抽嗒嗒,“都是小六不好,没有保护好小姐……小姐睡了三天三夜,可把小六吓坏了,还以为……还以为小姐醒不过来……”
小六干脆哭开了。
“让小姐静静,”小四温婉地开口说话了,放开我的手,捂好被子,轻声对我道,“小姐,奴婢这就给您端药去。伤口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有些余毒未清,调理个十天半月就能大好。您现在除了伤口刺痛,脑袋发胀,全身酸楚,心口发闷,口舌干涩,还有别的什么不利爽地方吗?”
小六儿立刻噤声。
生病中的人最渴望有人关怀照顾,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小四小六这么关心我,让我好想妈妈。
爸爸从来没有理会过我生病呢,我心里一阵难过。
小四见我呆呆盯着她,又叫了一声:“小姐?”
我傻傻看了一下小四,又转头看看小六,这傻是装定了,“你们是谁?”
听了我柔柔一句话,小四猛地站起来,小六则脸色惨白看着我,似乎有点哆嗦。
她们对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听错我的话。
小六扯起嘴角挤出微笑,声音不自然地发抖,“小姐,您……您看都烧糊涂了,奴婢是小六呀,”她指指年长的青衣女子,“这是小四姐姐呀!”
小四没有说话,细长眉眼惊异之色淡一点,比小六镇定,还是紧盯着我。
喘了喘气,的确是烧得脑袋昏昏沉沉,可是没有糊涂,对不起了,我不敢看她们俩,低低又问了一句:“那我又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小四小六脸刷地白完了,齐齐跪下在床边,扑通一声,吓我一跳。
小六悲戚哭咽,心酸难耐,“小姐……小姐没有了……这么突然……”
小四也十分悲恸哀伤的样子,眼含热泪看着我, “小姐,您……真的走了?”
什么呀?莫名其妙。什么叫我真的走了?脸上烧烫得不行,刚想开口,就听到小六啜泣着说:
“我去端药来,小姐吃了药退烧,就好了。我不信我不信!”说完她爬起来冲出房外。
我只好望向小四。
她悲伤难已,抓住了我的被角,声音凄凉失落,只有失去了最亲的亲人才会有这样的落落凄凄眼神,“小姐,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费力吞了口水,轻轻摇头,依然疑惑万千。
“罢,罢,该来的,总要来,挡也挡不了。”小四流了满脸的泪,颓然松手。
我悻悻没有追问。
小六端着一碗药急急走进来,到床前怯生生看着我,哀求说:“小姐,喝一碗药好吗?”
实在不忍她们姐妹俩难过伤心成那样,我顺从地点点头,打算稍后再问事情。
她们小心翼翼扶我坐起来,把凉热合适的汤药喂给我。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加上广东人没事也喝几杯苦茶清热解毒,所以我从来不视喝苦苦的中药为痛苦的事情。
喝完药,我仍一脸无知看着她们。小四强忍悲痛,拍拍小六的背安稳道:“小六,早知道小姐会有这样的一天,别哭了。”
什么???
大吃一惊,胃里的药汁差点喷出来……早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下巴差点掉地上,吓了老大一跳,难道她们知道借尸还魂的事?
小六含泪点点头,没等我反应,两人携手双双再次跪下,恭恭敬敬给我磕了三个头。
“你们干什么?快起来。”我倚在床头虚弱地说。
小六擦一把泪,哽咽说:“小姐,虽然您永永远远是小四姐姐和小六的小姐,但允许奴婢给以前的小姐告别,报答您的恩情吧。”
我隐隐不安起来,怎么说的好像她们早有准备知道小姐会失忆似的?皱眉正待发问,小四突然抓着小六跳起来,“有人逼近,来者不善,快带小姐走!”
我一时以为听错了,不明所以然。
小六却变了脸色,眼睛红肿红肿的,但刚刚泫然欲泣之色瞬间消失个一干二净,眸光犀利,凝重干练,如临大敌。
两人掠到角落一人拉出一个包袱跨在肩上,动作娴熟快速,好像一早就准备好要逃命似的,眼睛一花,她们又回到了床边。
怎么回事?我用手支起身子,没想到钻心的痛火辣辣地袭来,该死的右臂!
小六扶起我的腰掀开被子,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我的身子站起来。没来得及问一句话,小四就利索地给我穿好了鞋子,小六驾起我往门外走去。
心里惊讶更甚,小六一个小小丫头,居然有力气夹着我走路,丝毫不费力气,还脚下生风的样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才踏出门,绚烂的晌午阳光洒进眼睛里,刺得我眯起来。
炎热的大暑天,热气腾到发烧的身上,我有点喘不过气,鼻子里呼吸的都是热乎乎的气。拂过一丝风,却又觉得畏寒,会起鸡皮疙瘩,这烧还真难受啊。
出了门,看清这是一方破旧的小院子,垣墙周庭,泥泞坑洼,旧时栏楯,破败萧索。损口的青瓷水缸废置在西北角的简易茅草棚里小块阴影下,脏兮兮兮满是灰尘。
再次眼花,我倒吸一口凉气,寒意津津冒起。
围成这方小院子的矮墙上,悄无声息冒出十来个灰衣蒙面大汉,个个手执闪烁冷光的长柄弯刀。
杀意,在狭窄的空间内无声无息汹涌着,远处聒噪的知了声嘶力竭卖力地演唱,嚣然尘世之外,享受热烈烈的阳光浴,丝毫不察这里紧绷的弓弦。
虽然我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人类的本能使心底不可遏止地升起害怕,对死亡的预感缭绕。
背上已冷汗涔涔,我只会不知所措盯着那些灰衣人。
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到底是干什么行当的?不寻常的丫头,淬毒的刀伤,对我的“失忆”似乎有所了解,灰衣人的追杀……
灰衣人整齐地跳下矮墙,挥刀向我们轻飘飘却疾速无比掠过来,甚至能看到其中一个杀手的眼神,没有感情没有生气,寒冷,嗜血,灰暗。
十来人的扑落带起空气的流动,我僵硬着身子完全反应不过来,只看见白晃晃的刀锋直指我们……
不会吧,才刚穿越过来就要死了?会不会很痛……瞪着眼睛连呼吸都忘了,临近死期,心里闪过乱七八糟的念头。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头发在风中飞扬,站在墙头,并没有同其他灰衣人一同扑过来,而是用他深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忽然我被拉了一把,一个人影挡在了我面前,居然是小四!睁大眼睛,来不及感动,来不及呼喊,甚至来不及想到什么,小四迎上前去,身形骤闪,如蓄势已久的箭,厚积薄发,与几个人纠缠起来。
“扑——”
两个灰衣大汉血溅当场,脑袋被削去一半。
“小四……”我骇呆了,无意识地呢喃。
好可怕好可怕,小四杀人咧……她好厉害,连她用什么兵器都看不清,那血浆满地的情景让人想吐,浑身发抖不住。
墙头那个人却连眼睛都不眨,挺拔身姿俏立,眼眸愈发深沉。
三个灰衣杀手撇过小四,径直冲我和扶着我的小六掠近。锋利的弯刀近在咫尺,似乎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和铁锈味。
“就凭你们几个!”小六眼神骤黯下来,把我护在她和墙角之间,手腕一抖滑出三尺青锋,以诡异的身法横空刺去。
“噼噼啪啪”火花四溅,兵刃相接,冷哼此起彼伏。
我头昏脑胀中好像看到一个人倒下,小四那边翻身飞出两人来攻我这头。
“扑——”不知谁的血喷我一身。
“啊——”
从来没看过死人的我被吓得尖叫起来,极度恐惧加发烧得厉害,晕得脱力发软站不稳,趴着墙把头抵在上面,大口喘气。
“小姐!”小六焦急的声音传来,退后扶起我。
妈妈呀,我穿到了什么人身上,不会是被所有江湖正派人士追杀的魔教妖女吧……
我捂着右胳膊艰难回头,正碰上小六表情麻木,干脆一剑利落刺出,旁边扑来的灰衣人躲闪不及,一只臂膀生生断下,那人却连哼都没发出一声,犹像一直猛虎扑向我来。
我闭上眼睛,身体倚墙向下滑,听到小四怒吼:“小六,带小姐走!”
“不!”我惶恐睁眼,小六已面无表情快速无比在我身上点了两下,我便失去知觉。
……
混沌中身体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耳边有风呼呼吹过,脑海中残留的画面是血淋淋的,惊心动魄,高悬中天的华日,炎炎扩张的热力,小四小六诡异的背影,索命无常般的蒙面杀手,血,满院子的血,还有断臂残肢……
忽觉凉气扑面而来。
“老人家,我们包下您的船……”
只听到这一句,彻彻底底昏睡过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中。
3.江中一夜
当意识一点一点慢慢回到身体里时,血腥味已经没有,兵刃撞击声没有,毛骨悚然的杀气也没有了。
缓浪轻拍,发出柔和的“哗哗”声。船帮在小幅度地晃摆,如安全的摇篮。
我又烧了。妈妈照顾我,她拿走我额上捂热的毛巾,放在凉水中浸浸,重新为我敷上,又顺手取出我腋下的体温计,对着日光灯查看度数。
她的身影好朦胧,但很温暖。
爸爸从来不管我,决计不会问一句我的病情,甚至家务都不分担一点,所有的东西都等妈妈去干,她好辛苦,好累,好瘦,心脏又不好……
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妈妈,您休息一会儿吧,别操心了……我偷偷哭着抬头看去,吓得心脏都停了。
妈妈怎么倒地上了?头没有了……不,那是黑衣杀手,啊,小四怎么也死了,小六呢?她们为了救我,都被杀死了么?我害怕,喉咙好像被捏紧了……
“小四,小六——”我尖叫出声,翻身坐起来,头一阵昏眩,差点头重脚轻摔下去。
“小姐,我们在这里,莫慌……”虚弱的语调中夹着浓浓的担心,从旁边传来。
扭头一眼看见小四,她望着我,细细眉眼充满忧心。
没有死没有死,我暗自舒一口气。
四周打量着,发现自己身处狭窄但挺干净的小船舱中,小窗户外夜色已浓,原来我睡了那么久,天都已经黑了。
月色妍华,射进船来,照出小四苍白笑脸,她好像也受伤了,半躺在另一边的小床上,手掌缠着厚厚的白纱布,隐约有中药的焦烤味传来。
听到我叫喊,门帘一挑,小六冲进来。
我拉住她的手,“我没事,你们……你们还活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都要死了,都是我连累你们……”
小六听了,扑通一下跪下来,吓了我一跳。
小四也从床上爬下和她并肩跪着,红着眼睛,“小四小六是小姐的奴婢。奴婢生要为乔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也要化作厉鬼护小姐周全。若不是小姐以臂为奴婢挡刀,奴婢早魂归西山。加上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小四无以为报。”
说完她重重一磕。
想不到我莫迟歌,平白无故见识了忠贞不二的古人“义气”,果令人肃然起敬。
可是,是我白占了便宜。
半晌,我期期艾艾问道:“对不起,我……我右胳膊的刀伤,是因为救小四?”
小六忙不迭点头,“嗯,小姐您当时想都没想就推开小四姐姐,只来得及偏头,刀就看到您右臂上了,可吓死奴婢了。”
我赧然,轻问道:“那小四妹妹手上的伤严不严重?”
小四有点奇怪地看我一眼,柔声安慰:“小姐不必担心,奴婢敷两天药膏就没事,倒是您自己的伤有些麻烦,裂了口子。恩,小姐,奴婢……比小姐还要大几岁呢……”
我顿时讪讪,还以为我是莫迟歌呢,看她二十四五的光景,顺口就称了妹妹。
这小姐现在是几岁了?我低头大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普通的素色衣裳将身体包裹起来,右臂绑着厚实的白布,看不出来年纪。
本想让她们找面镜子,一看着漆黑的天色,叹口气作罢了。
她们告诉我,现在是长孙皇朝天毅元年,“我”叫乔竹悦,是掌握京都百万禁军、四十万御林军的兵部尚书兼相国大人乔奕的女儿。
一个多月前,天子驾崩,根基不稳的太子仓促即位。而我爹手中掌握着两军兵符,怀疑太子登基有诈,不肯听从调遣。
先皇死后七天,那天夜里,相国府突然被成千黑衣人包围,然后府里五百多口人全部被杀,只有几个人护着我带着兵符逃出来。一路上遭到十几次追杀,保护我的人都死了,现在只剩下她们俩。
有能力灭相国府的,有三个人,一个就是刚继位的年轻皇帝长孙熙文,一个是长孙熙文的弟弟七皇子洛阳王长孙禛阳,还有一个是长孙熙文的皇叔楚泽王长孙天佑。
听了她们的话,深深的恐惧袭来,我在酷暑中打个寒噤。
身为相国兼兵部尚书,断然不是简单之辈。连小姐身边的两个小丫环都身手如此了得,不用说相国府了,死士,幕僚,禁军,侍卫,乔相国没有坐以待毙的理,偌大的相国府一夜间……凶手的势力无疑比相国更大,权谋玩弄的比爹更好,隐藏实力比任何人更深,叫人防不胜防。能做到这几点的,有谁呢?
由于天凉,我的烧竟然没多难受,还生出了一丝惬意。絮被虽旧,但很软和干净,盖在身上一点都不出汗。抚摸右臂上的伤口,一定是她们细心为我包扎得那么好的。
“小四,小六,对外面称我姓莫吧,莫迟歌。”
既然被追杀,我的真姓名不能外漏,启云月落也该想到这一点吧?
“我们一路上都称小姐姓元,这是夫人原姓。小姐,莫迟歌这个名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我语塞,我本来就是莫迟歌,迟歌,迟歌,爱我的人都这么唤我的,只是从今以后,我就是乔竹悦了。
“咚……咚……”沉闷绵长的撞钟声传来,震得心口微窒。寒鸦惊起,涉水点离飞,留下叽呱几声。渔灯三两点,不定飘忽在远处。
泛起一丝酸意,我支吾过去:“我喜欢莫迟歌这个名字啊。小四以后叫启云,小六叫月落吧。”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注①)
月落掩不住惊奇,“好像真适合今夜之色。”
对面两个人再无言语,古代的人,对主子的话都是盲从不二的吧。
我心里升起点滴悲凉,她们的名字,也是随主人的心叫的,小四小六,就是改称阿猫阿狗,或贱人骈妇,他们也得绝对服从。我不禁有点痛恨自己了。
启云忽然又说,“小姐满三周岁那年,一位道高僧说您十七岁之时命线戛然而止。当时老爷夫人根本不信。可结果他预言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应验了,您五岁在新年时走失,七岁掉进湖里差点溺亡,十岁时皇家春宴上弹奏一曲《秋思》惊才绝艳,皇上大为赞赏赐下古琴,进封安琴郡主。十二岁第一次有人上门提亲,唉,老爷夫人表面上不说,心里害怕极了,差点将媒人打出门……”
“直到一年前,高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与老爷耳语一番。小姐命缘线断截,自有天机续上,并不是死去。夫人整整哭了一天,老爷却很平静,说天命难违,璇玑不可抗拒。老爷交待启云月落,乔家将遭不测,缘起缘灭,我俩与小姐是有缘之人;小姐在机缘之时,将忘掉过往前尘,凤凰重生,魂灵蜕变。还说了其他话。启云当时听得糊糊涂涂的,只听明白一点,就是小姐将有新的灵魂。老爷郑重将小姐托与我俩,说以后大劫来临要护小姐周全。”
刚醒来时她们说什么小姐没有了,走了,原来是这回事。
得到高僧现在在哪里?他怎么能够预见我会穿越来?
这个小姐身上藏着那么重要的两军兵符,那可是一个国家的军队命脉啊!我心脏砰砰乱跳,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听着水流不算湍急的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我慢慢吸一口气,整理脑中一堆乱麻,“启云,那你知不知道,是哪股势力灭了相国府?”
启云微怔,摇头道:“奴婢不晓得。”
皱眉思索几番,“相国小姐在屠杀中逃了出来,只有凶手知道,那么一路上追杀我们的肯定同属一股势力。你难道对那些杀手没有了解?”
启云认真想了想,柳眉微蹙,坚定摇头,“小姐和奴婢一路向南逃,这一个月来,遭遇不下十次堵截追杀,次次追杀都不是同一伙的。他们的行动方式,衣着,口音,特别是武功套路各有不同。奴婢斗胆猜测,这一路上的追杀,三方势力都有。”
“另外两股势力怎么知道我逃出来了?”
我奇怪道,暗自思量后,叹口气。
“罢,三股势力互相渗透,耳目间谍甚多,哪会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更别说眼下比太阳还烫手的兵符了。一看没有相国小姐的尸骨,而兵符又不见影……”
好一阵心寒,凉浸浸的,角逐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中,有谁的双手不粘满血腥呢?有谁会怜悯一个弱女子在强加命运里的挣扎呢?
在政治的漩涡风暴里,没有干净的人,只有更合适的人。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太子,太子的弟弟洛阳王,太子的叔叔楚泽王,谁才是最适合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呢?如果最合适的人正是弑父凶手,我又该怎么办?成全大义,还是誓报血仇?
无力感潮水般涌来。
悄悄攥紧拳头,既然天意让我来面对这个烂摊子,就不要逃避吧……
这个小姐没有什么好境况等着给我享福……呜呜……怎么那么倒霉啊……
胡思乱想着,我睡了过去。
注①:唐代张继,《枫桥夜泊》
4.初遇兄妹
火,好大的火!
所有人都像失去了理智,自相残杀,一个个杀得眼红,举刀挥剑相向,疯狂杀戮。他们好像一群魔鬼,踩着尸体,踏着断头残肢,竟然还在继续杀人。
身法瞬间移动,变幻莫测,他们都是高手,不遗余力要置对方死地。没有人停下来,动作稍慢一点,死的只能是自己。带着死亡光芒的利刃,在划破人的身体,剖开人的皮 肉,切断人的骨骼之际,所发出的是诡异绝伦,暧昧得几乎和耳语相类似的刷刷声。
一场大屠杀,一群嗜血的野兽,疯子,都是疯子。
正脑袋空白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忽然有人将我的脸掰到一边,苍老绝望的脸赫然放大在我眼前,老泪纵横,
“小悦,一定要逃出去,江山社稷,天下,全都交给你了。”
十几个人簇拥着我向前跑,很多恐怖的血人追上来,保护我的人发出尖利的惨叫,一个个倒下了。
我好害怕,不顾一切死命朝前奔跑,我一定要逃出这片火海魔窟,我不能死……
跟着我的人越来越少,都被后面追上来的杀手砍死了。五米高的后墙就在眼前,我咬碎牙齿飞上墙头,忽听到熟悉的声调,恐怖的长嗷,“啊——”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只一眼,心胆俱裂,“爹……娘——!”
腿一软,我摔下高高地强,掉进黑夜的深渊中……
“小姐,小姐……”
我一把抓紧双冰凉的手,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写满焦心担忧的脸,眉目细致,呆了呆,扑进启云怀里抱住她,号啕大哭起来。
“我好害怕……这个身体怎么有这么可怕的记忆……爹死了……娘……呜呜……”
“莫怕莫怕,启云在这里,已经逃出来了……”启云一怔,便立即想到我梦到什么,手忙脚乱拍我的背安抚。
我哭闹一阵,渐渐平息下来。赖在她怀里打个嗝,有点不好意思。启云小心为我擦干泪水,又端来杯热茶伺候我喝下。
红着脸看启云,“启云,有没有镜子,我想整一下装。”
启云温柔笑笑,“小姐什么时候都那么漂亮。”
等她把镜子放在我面前,打开我有点散的发髻梳理起来,我却呆了。
漂亮?果然丫头们只会拣好听的说。
镜子中的人一脸憔悴,眼睛红涩,五官平平,长相普通之极。不过皮肤要比迟歌白皙滑腻的多,不愧是有钱人家长大的,眼睛比迟歌的要清要亮,大大的明媚的,而且没有近视没有黑眼圈,比整天熬夜有慢性结膜炎的迟歌好,是整张脸的唯一亮点……
可是,可是,这堂堂的相国千金……只勉强能看得过去,如果姿色有十分,乔竹悦只能算两分,至多不超过三分。跟原来的我差远了。哇,好歹我莫迟歌也是班花吧!
有点绝望沮丧的感觉。
我很泄气,烧得昏眩的头脑乱得一团糟麻。捏紧手中的罗玉桃花簪,手指发白,仿佛有什么牢牢堵塞着胸口,沮丧极了。
启云一直专心地为我打理及腰的长发,打辫,插鬓,绾髻,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稍稍缓口气,端详起那只桃花暂来。
记得在云南大理看到过一只价值一百三十万的玉镯子,非常漂亮灵动,我当时厚着脸皮依依不舍欣赏了许久,从此开始一点一点地攒钱,发誓要给妈妈买一个美丽高贵的玉镯,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看着看着,竟看出一点门道来。这个桃花簪肯定是用极好的玉雕成的,光看这水色,滑润细致,光亮中隐似有碧潭涓流,微弱但坚定的祥瑞之气暗缭。
再看纹理,“种”色已经晕化开,均匀地、薄薄地铺展,不知道吸了多少灵气才能达到这种程度。
放在手心掂了掂,有冰凉沁爽的触觉,这种翡翠,即使在三伏天拿到太阳底下曝晒,永远都不会变热。
再看簪子的做工,几朵娇小桃花各有妍态,雅致妩媚而不落俗套,能与头发很好地贴合又不会扯痛头皮,绝对花了工匠不少的精力心思。
暗叹连连,这簪子价值连城啊。
启云从我手里拿过簪子细心为我插上,再梳理几下发稍,便大功告成。抬眼看见我一直盯着镜子发呆,轻笑道:“小姐怎么了?莫不会连自己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没错,我的确是不知道乔竹悦张什么样啊,真是让人失望透了。
启云见我没有反应,又道:“小姐天人之姿,定有菩萨保佑,一时落魄,隐忍便度过此劫了。”
天人之姿?我心里躁起来,忍不住嘀咕:“是吗?可是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好看。”
启云愕然看着我发脾气,“小姐,见过您的人谁不夸您长得绝色?怎么今天嫌弃起自家来了?”
冷笑无奈,是来巴结相国大人的趋炎附势之徒将这位千金小姐夸得天花乱坠吧!现在还会么?乔竹悦岂能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扁扁嘴,“他们眼睛瞎了!”
启云失笑,像哄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所有人能瞎,当今太后可不算也瞎了吧?她老人家当年倾城倾国,见了小姐也说要让位京都第一美女的称号了。”
我疑惑了,难道这异时空的长孙皇朝与我这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审美观格格不入?
又瞟一眼镜子,还是平淡毫无出奇之处的脸蛋,心烦意乱,“啪”反面扣下镜子,失神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哪里标致了……”
启云黯然,扶我到窗边坐下,叹气道:“如能安然度过此劫,等日子好起来了,小姐也就能恢复容貌了。”
苦笑,这丫头,日子好起来,人就能恢复漂亮?她是指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饰,繁缛的宫妆穿戴到我身上,我就能变美丽吗?敢情她误会我在嫌弃眼下困窘的生活。
摇头,我无意在这问题上纠缠过多,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不是吗?
于是岔开话题,“月落呢?怎不见她影子?”
启云低头抬起我的右臂,松开白布,“小姐的伤需要一些特别的药材,她出去买药了。”
“买药?”我莫名其妙,扭头向外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面,天边飘着几艘小帆船,水天相接。
出去买药?怎么去?游泳去?
启云见我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长叹一声,也不点破我“失忆”的事,“月落轻功不赖,涉水上岸,小小浩江难不倒她。”
启云将我手臂上的白布一圈一圈解掉,开始换药。她挑了一点黑色药膏出来,轻柔抹在我伤口上,痛得我全身皮肤缩起来,低头一看,吓一大跳,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血肉模糊,黑渍斑斑的碗口大的血疤,真不敢想是在我身上的……这也太缺德了。
听启云说刀上的毒是伤口迟迟难以愈合的原因,幸好启云对药物了解不少,否则我一条手臂就完蛋了。
“启云,相国大人——就是我爹,他有没有说过我该把兵符给谁?”
她神色凝重起来, “老爷说,此等天机不可妄议,不可误导小姐。小姐是有缘之人,日后当看清一切,无需旁人谗言罔助。”
大概看到我脸色不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只好又说:“老爷修书一封,嘱咐奴婢们在小姐凤凰重生六个月后方能取出……”
“那还等什么?”我眼睛闪亮起来,一把抓住她纤细手腕乱晃。
“说不定爹在信里告诉我要将兵符交给谁,指我一条生路呢! 好姐姐,咱就甭管什么六个月不六个月了,到时候不知道小命还在不在!现在就拿出来让我看吧?!”
启云脸色一沉,断然拒绝了,无论我说什么都死脑筋不肯松口。口干舌燥说了半天,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
我泄气地歪倒在床,死了这条心,“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那两枚兵符呢?拿来给我看看吧。”
启云本来僵立在一旁沉默对待我的劝说诱逼,听我要兵符看,讶然抬头,继而有点不安,脸都红了。
“小姐,兵符……奴婢从不曾见过。这世上,除了小姐,没有人知道兵符藏在哪里。”
“什么?”我目瞪口呆,差点忘记手上的刀伤跳起来,心脏都停了,“我……我,我一点都不晓得过去的事情了,怎么知道它们在哪?”
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老天爷,有没搞错,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怎么知道乔竹悦把兵符藏哪儿了?这东西收大不大,说小不小,随随便便丢个地方就够呛了。
天啊,欲哭无泪,舱内我和启云面面相觑,动手将包袱和我身上每个地方搜个遍。
没有意外,根本找不着影子。
看我快哭了,启云倒不着急。说乔竹悦是个谨慎之人,肯定将兵符藏得很好,没有失落的可能。机缘到了,兵符自会出现。
正在我从头到尾把自己身体研究个遍时,一个面目和善鬓染风霜的老大娘掀帘子走进来,眉角深皱笑吟吟道:“姑娘,孩子他爹捕了条大鲤鱼,我熬了锅汤正好给你补补,瞧这柔弱劲儿,怪可怜的。”
启云感激地回礼:“谢谢大娘,我家小姐这就出去,麻烦您老人家了。”
“不谢不谢,到底是个懂事闺女,礼节多,咱乡下人不兴这个。”
到了外面坐下,就见江面上有黑点快速移动,正是月落踏水归来,果然轻功绝高,水沾不到她裙子半点,衣袂飘飘宛如水上蝴蝶。
吃过饭,月落给启云换过纱布,我跟她们商量起去处。
这一个月来,为了躲避紧粘着的杀手和耳目,三人一直走偏僻小道,或者山林小道,居无定所,没个目的地。
听罢,我摇头道:“荒郊野外了无人迹,这不是给人家机会下手吗?大隐隐于市,在闹市中肯定有三方势力,他们顾忌彼此,互相牵制力量,加上无辜百姓在旁,反而不好出击,还有这船上不安全,他们肯定很快找到这里,到时候逃跑都没有路,更会殃及无辜的渔民。”
于是我决定今晚趁夜在最近的大港口横县下船。
登上码头,我们径自朝闹市走去。大街道上人来人往,很多生意小摊档热热闹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小丫头月落玩心重,好久没有看到过大集市了,显得十分兴奋,睁大圆眼睛左右张望。稳重心细的启云有点放心不下。
我笑笑,轻声道:“咱们好好逛一圈,买点玩意儿,然后找间好客栈,放心睡它个一晚上,再作打算。”
启云有点忧心地望我一眼,“小姐,我们就这么招摇地当靶子么?现在起码七八个人盯上咱们了。”
我面不改色,不以为意道:“随他们盯,反正这里不可能出手,咱们乐咱们的。”
启云不再言语,看样子还是放不了,我也不再理会,乐得同月落买些布娃娃,糖葫芦,芝麻糕什么的。
不愧是水路陆路交汇点,横县集市上什么都有得卖,货色还不错,虽不能比二十一世纪百货商城的“琳琅满目”,但在物资匮乏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不知不觉走过大半条街,夜色渐浓,人们也渐渐散去了,繁华落尽,清清冷冷,稀稀拉拉的几个摊档也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月落意犹未尽地咕哝,“刚才那小摊的栗子炒得不错,还想着回头买呢。”
我好笑地看她一眼,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啊,“也够了,找地方歇息吧。”
月落乖乖点头,拉着启云的手跟在我后面。
我琢磨刚才一路走来,客栈不少,前面拐角那间不错,挺清雅的。隔街的福来客栈富丽堂皇更舒适,后面的好运来客栈人多口杂,阻人耳目也好……
“呜呜……呜呜……”一阵轻轻的啜泣声打断我的思路,抬头一看,街边阴影中蜷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衣着破烂,正缩成一团哭得伤心。
“好可怜。”月落显然也注意到了,喃喃说了一句。
启云轻叹一口气,“唉,能不多事尽量不要惹,我们泥菩萨过江啊。”
我走过去蹲下。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光景的小女孩,瘦得眼睛大大的。头发梳成乱糟糟的辫子,小脸脏兮兮沾着污渍,身上的衣服大概好久没洗了油腻散发异味,半截胳膊裸露在外,嘿嘿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又是血又是泥沙。
我放柔声音,“小妹妹,怎么哭了?是不是天黑迷路了,你爹娘呢?”
她扑眨眼睛,怯生生的模样叫人心生怜意,擦了擦鼻涕,小女孩抽噎着说:“我没有爹娘,哥哥给我找吃的了。可是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来,我怕……我饿……”
身后的月落似触动了心事,眼中流露出隐约的波澜不忍,低着头用哀求的口吻唤了一声,“小姐……”
我没有回头,请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姐姐陪你等哥哥,好不好?来,伸手过来姐姐看看你的伤口。”
小女孩盯了我好久好久,我一直保持笑眯眯的,她才犹犹豫豫伸出细如藤条的胳膊。
我自己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行动就够不方便了,但还是轻抓住她的脏手,掏出手绢擦去伤口边的碎泥,尽量不碰疼她,说话分散注意力,“真乖,就这样子别动,一会子就好,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明显放松了戒备之心,抽噎着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名字,别人叫我阿妹,哥有名字,叫阿牛。”
心轻轻酸起来,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地位,贫穷人家的女孩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我摸摸她稀疏暗黄的头发,“你哥哥去哪里给你找吃的,你知不知道?”
小女孩眼圈一红,“我不知道,他没有固定的活,西家东家扛米送柴……”
清理完伤口,我吩咐道:“启云,你随身带有药膏吧。”
启云默不作声,递了一个小小瓷瓶过来。
我打开盖子挑了一点乳白色药膏,均匀抹在小女孩手背血口子上,然后把瓶子塞到她怀里,“每天抹两遍,过几天就好,记住了吗?”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我将刚才买的一袋绿豆糕放到她手里,然后掰碎刚剩的芝麻饼,给她喂一小口。
“来,先吃点东西再等哥哥,慢点咽——”
“你们对我妹妹干什么!”
一个黑影猛地蹿过来,用力打落我手中的芝麻饼,一把拉起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人影一闪,启云已全身绷紧护在我身前,眼眸深沉如刀。
这大概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哥哥阿牛了,约摸十三四岁。
身板单薄,衣衫破烂,面黄肌瘦,脸黑黑的,一双怒目睁得大大的,直盯我们三人,将妹妹牢牢拽在身后,如发怒的牛犊全身是刺。
地上滚落了那袋绿豆糕,和一地的碎芝麻,混合着泥土,黄色绿色黑色,萧索而颓然。还有两个黄馒头,应该是这小男孩带回来准备给妹妹吃的。
他应该很紧张妹妹吧——怕妹妹受到伤害,连自己千辛万苦挣来的馒头掉地上了都不管。
“哥,姐姐是好人,”阿牛身后的阿妹拉他的衣角,“姐姐给我抹药,还给我好吃的,陪我等你回来。”
阿牛并未因此放松,仍拦着妹妹狐疑看着我们。
我蹲下身捡起那被打落在地装着绿豆糕的纸袋,还好,没有沾上泥,又拈起那两个馒头轻轻拍去灰尘,小心翼翼放到袋子里。
看看碎了一地的芝麻,叹一口气,那是不可能捡起来的了。
绕过满身戒备的启云走到阿牛面前,把袋子递给他。
轻轻叮嘱一句,“别践踏粮食,好不容易干活得来的,要珍惜。”
说完塞到他手里,转身不再看他们,“走吧,启云,月落。”
心里无力无奈地悄叹,对于这个倔傲的男孩,自尊,是我唯一能给的了。
5.客栈惊魂
我们最终选择了在“一品堂”客栈落脚。
一品堂的特色就在于它有几间单独的院落,位于闹市而不喧噪,环境幽雅舒适。
店小二见三个布衣女子走进来,衣着寒碜,也就懒懒地靠在一旁疏于招呼。
当启云扔下一张银票后,情形就完全变了。
掌柜的立刻满脸堆笑迎上来,殷勤地问候:“小的这还有两间小院,东边的竹园和南边的荷院,一样的干净舒敞,不知姑娘想要哪间?”
堂里挂几幅山水丹青,茶香袅袅,只有三两客人在喝茶,两个跑堂的肩搭汗巾,偶尔添一回开水。厅中空落得紧。
启云拉住要说话的月落,自己温和开口道:“有劳掌柜了,就要竹园,另外还请烧一桶热水,方便我等侍候小姐沐浴。”
掌柜点头哈腰忙不迭应允,领着我们朝后院走去。“姑娘请先到房里歇一会,小的这就遣伙计们去准备。”
一路左弯右拐,遇上几个小二模样的人,皆点头向掌柜致意。
掌柜几次回头,假笑客气地摊手,“姑娘,这边请。”
好搞笑啊……我偷偷撇一眼那副嘴脸,觉得自己好像在看古装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掌柜嘛!
一路无话,沿走廊越向里走,除了三两点灯火,鲜有人声,显得安静幽邃。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安起来,小道边竹影斑驳,随风摇曳,黑黑的看不清究竟,仿佛随时会有猛兽扑出来吃人。
嗨!肯定是小红帽看多了,自己吓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我安慰自己。
不多一会儿功夫,掌柜领我们来到一座小小的院门前,推开院门。
他立在门边打了个手势,笑眯眯招呼:“姑娘,请进,瞧瞧小的这院子可否还满意?”
我定神回他一个微笑,当先上前跨进门槛,正想好好观察一下环境,背后风声乍起,响起启云的警喝:“小姐!”
她伸手要拉住我手臂往后拽,我没站稳,磕到门槛——
“啊——”
我身体控制不住,向后倒,惊得尖叫起来。
紧接着身后传来噼噼啪啪几声,劲风飒飒。
闭着眼睛准备后倒头破血流,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什么事,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嘭”沉闷的一声!
沉重掌力击得我复向前扑,胸腔窒闷气息翻腾狂涌,跌跌撞撞向前迈了几步。
眼前一阵发黑,哇塞,是不是遇上降龙十八掌了!
妈呀,怎么这么痛,脊椎都要断了!
那一掌震得我昏头转向,脚一软跪倒在凉如水的地上,一股腥甜从喉咙深处汹涌到嘴里,“噗”喷出唇边。
我大惊,意识到事情不妙,“启云,月落——”
我颤声大叫,回身看到黑暗中启云月落正跟十几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黑影交手,招式交叠,快速疾迅,没有刀枪撞击的声音,但更令人觉得鬼魅。
我半坐在泥地上,脑子飞快且混乱地转着。
这里非常僻静,即使喊破了嗓子外面也听不到,我猛然明白刚才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即使有“店小二”听到打斗呼救声,恐怕也是“自己人”吧。
我忍着背后的剧痛咬牙爬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一旁杀的分外眼红的几个人浑身散发无形气劲逼得我几乎又要跌倒,胸腔似乎受不了这重荷,“噗”又一口黑血咳出,撕裂般疼痛,挺住!我紧压心脏,不让自己痛出声。
“啊——”短促的惨叫尖锐刺进耳朵,我的心一颤,启云的声音……她受伤了!
“你们走哇,不要管我,快走!”
顾不得割脸的掌风剑气就在身遭游走,我朝那两个拼死保护我的倔丫头大叫。
“他们找不到东西,不会杀我的,逃了才有希望——啊——”
我右臂上受伤的地方被人抓个正着,痛得我失声尖叫,只来得及回头看到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
“嘶——”
骨肉分离的声音,热乎乎的液体溅我一脸。
我傻了一般低头,那只抓我的手……已经和主人的身体……分离了……是月落闪电般的一剑割断杀手的手臂……
不能控制的恶心袭来,想呕吐……
活生生的杀戮,杀人……南京大屠杀,日本鬼子,煮小孩子吃,大扫荡,焚书坑儒,细菌战,黑太阳,旅顺大屠杀……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股脑儿冲进来,我僵着不能移开眼神,毛骨悚然地看着还挂在我手臂上的半截男人胳膊,有着粗大的指关节,厚厚的茧子,汩汩鲜血还在断口处向外冒。
突然一股力道将我甩出包围圈,脑中的魔障哗啦啦潮退消失,猛然现实又回到了眼前。
奋力搏杀的月落怒吼:“别愣了,翻墙快走,小姐你一定不能出事!”
我愣愣看了看两人高的墙壁——
“糟了,小姐连武功都忘了,月落带小姐走……”
茫然……
“走啊!”
“云姐姐……”
我幡然醒悟过来,启云是要月落和我先走,她一个人留下来抵挡,巨大的恐慌蔓延,攫住颤抖的心胸,“不要,启云——”
我还没嚎完,忽然人影一闪,身影轻如燕子飞了起来,掠过墙头。几个纵身,我看见房屋在我底下迅速后退,懵了一会反应过来,我离开那地狱般的院子了?这就是轻功?
“启云,启云呢?”
我不要命地哭喊起来,抓住挟持我飞纵掠飘的人乱摇。
“月落,我们不能丢下她,她会死的,月落,我们回去……”
月落没有答话。
我觉察到她身体微微的颤动,微弱月光下她的眼睛泛红,但是紧抿的唇角是异常的坚定,像最高峰的险峻山棱,尖锐冷硬。
我惊恐地发现她也受伤了,耳朵下边正滴滴答答渗着血珠。
无力垂下手,不再挣扎,我任由月落带着我仓惶逃离,启云,对不起……
追兵紧逼不舍,月落的轻功纵然绝顶一流,终究带着我一个动都不会动的大活人,还受了不轻的伤,加上她才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啊。
追上来的七八个杀手不是泛泛之辈,月光下神秘影子嗖嗖飞纵过屋顶,阴森可怕。
我能做的只有紧紧挽住月落的手。
月落迅疾无比的身形携着我一路盲逃,慌不择路,似乎已经出了城门,来到荒郊。
眼前是宽阔的官道,身后的黑影距我们只剩十几丈远了。
我推她一把,“月落,你走吧,不要管我了,这样大家兴许都有活路。”
月落脸色寒得可怕,紧咬牙关连续几个腾跃飞进了官道旁的密林中。
眼前闪过数不清的参天古树影子,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手里一凉,似乎多出了一小块木头和一块破布,还有压低的嘶哑声音,“这是那些杀手身上的和老爷留给你的,奴婢去引开他们。小姐,您一定好好活着,为乔家,为启云月落……”
“不——”我惊恐抬头,伸手想抓住她,却只摸到一片衣角,月落已经闪身飞离了,抽噎的气息还包围着我,她人却不见了。
借着朦胧月色我低头一看,差点晕死一头栽下去,月落竟然把我放在离地面十几米高的树丫上,周围枝叶茂密, 黑黢黢仅窥几点星辰。
天啊,我有恐高症呀!
我大气不敢出,抱着树干颤颤巍巍看了一眼手中的木块,轮廓像一块令牌,那破布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天太黑看不清楚究竟。
林间突然传来唰唰几声动静,心一惊,我连呼吸都摒住了,暗暗为月落流泪。声响离我远去,隐隐约约有月落的娇咤,最后黑夜连一点声息都淹没了。
我独自一人人呆在漆黑的林里,几声动物的悄悄声响都能将我吓个半死,惶惶不知所措。
“启云,月落,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千万不要有事……”
我喃喃哭泣着说。都怪我太有恃无恐,那么那么地痛恨自己没用。乔竹悦好像还会武功,我连武功是什么都不懂,该死的我连跆拳道都不会。
穿越女主不是很神奇什么都会的吗?那真是骗人的,我实在只是普通的女人。
这般任人宰割连累身边之人的事,经历两次就够了!
“如果你们不测,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对这黯淡的星辰,我咬牙发誓,用我的血和泪发誓,我保证……
胸口和脊骨好痛,穿了一个洞般漏风的感觉,刚才背后受的一掌,应该引起了内伤。
我无力靠在树干上默默流泪,黑夜寂静,树木栋栋似搏人猛兽,蝈蝈虫子隐藏在看不到的角落,在恐惧无助的煎熬中时间是那么难过。
也许过了一炷香,许是一盏茶,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官道马蹄声和车轮转动声。
寂静的环境中人的听觉特别灵敏,我可以肯定那是一支庞大的车队,至少有好几十匹马呢。
有人来了!
有权力在官道上行驶的,一定是身份极其显贵的人。会是新皇党,洛阳王党,还是楚泽王党?
按下乱跳的心,伸长脖子向官道那边张望,果然有明亮的烛火透过层层密密的树林枝叶射进来,人声沸沸,正从远处驶来,像是要进入横县城内。
要不要求救?
心里急速转念,看着黑黝黝的林子,黯无光亮的天空,我把心一横,那群杀手发现我不见,一定会回来搜查。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自己撞上枪口去。
才打定主意,忽然一阵昏眩袭来,我这才记起我在发烧,本能摸索着去扶树干,一抓,空的,心脏登时吓停了!
“啊……”
直直摔下树丫,本能地伸出右手想抓住点什么止住下坠之势,不料猛烈的剧痛从右臂传出,糟了,忘记那个恐怖的刀伤了。
手再没力气抓住枝条,身体直直向下掉,我吓得闭上眼睛,呼呼风声从耳边刮过,硬生生碰断了几根叉出的树枝——
“嘭!”
我重重摔在地上,还好,地面是厚厚的落叶,没有头破血流,头一次庆幸古代没有水泥这物事,否则……
我艰难地挣扎起来,尖利的树枝将衣服划破得乱七八糟,渗出血丝,头发也扯乱了,头皮几处被划破流血,右手缠的白布条松开,伤口裂开,好痛好痛。
第一次受这么大的苦,我狠心逼回眼泪,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扶着树干站起来,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走向官道,每迈一步全身的骨骼都要散架,刺辣地痛,好几次我都差点晕倒。
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意志力是那么坚强,居然撑到了林子边缘。
眼看那队人马就驰到了,我不顾一切往官道中央扑过去,倒在地上,睁大眼睛看他们。果然是庞大的车队,起码有五十匹好马,中间那唯一一辆的马车装饰得异常华丽,高高的车轮,宽大的车厢,赤兔踏雪马打着响亮的鼻声,昂扬傲气。
说我不害怕是假的,牙齿几乎要打战。那粗大马蹄就要踏在我已经不堪一击的身上,传来一声暴喝:“谁人竟敢挡道!”
马队终于在践踏到我身上之前停下来,我心里吁一口气。
抬头一看,马队向两边分开,一直裂到华美马车前。马车挂着厚厚的毯子,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连窗子也是密密用光亮的水绸布围着,楞看看那门帘窗帘,不用想都知道是好货色。
一青衣男子骑着白马上前,着装像个侍卫领头,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不过三十岁,自有一股逼人气势。
他翻身下马,没有走过来,冷冷问道:“你是何人?敢挡我家少爷的道!”
我大口喘了几口气,就是你了!
好不容易蓄一点力气,我带着一身伤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几要虚脱,哭着说:“求你……救救我两个姐妹……求求你,求你……”
我使劲咽了一口水,没想到声音这么喑哑,快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生平第一次下跪这样不要脸地求人,浑身发抖,顾不上羞耻。
见他冷冷不说话,一把抱住他的腿,用尽力气叫喊:“大哥,我求你了!她们要被那些禽兽杀了,我做牛做马报答你都可以!”
我眼神流露出来的悲怆不是假的,可是那倨傲的青衣男子眸子里一点波澜都没有,是隐藏太深,还是本来就没有感情?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吩咐旁人:“来人,将她拖到一边,让马车先过,别惊了少爷。”
说完他挥脚轻而易举把我甩到一边。剧痛从胸口一直蔓延到背部,眼前一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