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5-26 09:48:46
画虫儿 □刘一达
  《小说月报8226;原创版》2008年第1期

  第一章

  冯爷,他的大号响。响遍了京城的书画圈儿。他的大号,像是带响儿的麻雷子,京城玩字画儿的主儿,说不认识冯爷,那您的身子就会矮下去多半截。以冯爷的心气儿和做派,这话还把他给说小了。照他的意思,不知道他的名号,干脆说,那叫不懂得什么是玩字画儿。
  他就这么大的范儿①!冯爷,京城有名的“画虫儿”,甭我多说了,想想吧,麻雷子点着之后有多大的响动,您就知道“画虫儿”冯爷的能量有多大了。
  冯爷,姓冯,名远泽,名字之外,还有号,叫拙识。现如今中国人起名谁还另起一个号呀?老祖宗为显风雅倒有这个传统,但“辛亥革命”以后,中国人一来二去的早把这个传统给折腾没了。名字就是名字,单立一个号,啰嗦。
  但冯爷是个例外,别人有字没号他不管,他得有号。他是爷,又是玩字画儿的,不预备一个号,不但对不起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也对不住他的身份。甭管是填表登记,还是签到署名,凡有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必要在姓名之外,加上自己的号。
  为这事儿,他跟派出所管户籍的民警打了一架。那年换发身份证,登记姓名的时候,他又把自己的号写上了。
  民警说,身份证只能写一个名字。他急了:“法律上有这规定吗,拿出来我瞧瞧。”
  民警被他的高音大嗓弄得没了脾气。他再添两张嘴也说不过冯爷,最后只好妥协,在他的身份证印上了“冯远泽8226;拙识”。
  这五个字看上去不伦不类,倒是让人眼晕。冯爷可不管您的眼睛累不累,只要他看着顺眼就得。
  拙识,冯爷的这个号有讲儿。听着是“远见卓识”后面那俩字的音,写出来却是笨拙的拙。冯爷那么智慧的人,怎么能跟笨拙挂起钩来呢?这自然让人想到了“大智若愚”的成语。
  算您猜对了,冯爷要的就是这学问。拙识,其实就是卓识,明说出来,那多俗呀?卓识也好,拙识也罢,都离不开眼神。识嘛,没眼神,怎么识?冯爷在名字之外,起这么一个号,就是为了告诉人们,他这位爷是靠眼神来支撑门面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门儿。冯爷知道眼睛是他的命根子,没了眼睛,他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但老天爷似乎有意跟他逗着玩儿,偏偏让他长了一对“阴阳眼”。
  什么叫“阴阳眼”呢?说白了就是左眼大右眼小,按相书上的说法,大的属阳,小的属阴。大眼瞪起来像核桃,小眼瞪起来像绿豆,这样一对眼睛嵌在冯爷铜盘似的胖脸上,似乎有点儿不大般配。他的鼻梁很高很直,鼻根像座小山,小山之上,有两个凹进去的小洞,如同两口深井,核桃眼在深井里像是夏夜天幕上的明月,绿豆眼如同冬夜里的寒星。假如没有眼眶下面耷拉下来的眼袋,这一阴一阳的眼睛倒也让人觉得挺好玩儿。但是岁月不饶人,过了五十岁,冯爷脸上的眼袋变得越来越沉重了,看上去像两个被云遮住的月牙儿。
  冯爷别笑,一笑,脸上的囊肉就会跟着他的笑声抖动起来,“星星”就会被“月亮”给吞了,只露出那两口深井。想想吧,那副尊容是不是有点儿瘆人?当然,冯爷笑的时候不多,即便是笑,他也只是干巴呲咧地咧咧肥厚的嘴唇,把那点儿笑意由翘起来的嘴角逗弄出来,眼神依然闪烁不定。平时,深井波平如镜,只有看到字画的时候,“月亮”和“星星”才会不约而同地放出光来。
  京城玩字画儿的“虫儿”,几乎都熟悉冯爷的这对“阴阳眼”。这对眼睛像是辨别字画真伪的“准星”,再逼真的假画,让冯爷的这对眼睛一扫,也得破相。人们拿着画儿找冯爷“量活”,就怕脸上深井里的“月亮”和“星星”打架,只要这一阴一阳两只眼睛犯了别扭,您花多少钱买的字画也如同一张废纸。自然,一幅画儿是真是假,不会从冯爷的嘴里说出来。他不用言语,只要看他这对眼睛流露出来的是什么眼神,您大概也就心里有数了。
  老北京古玩行有手里握着一个物件吃不准,求明白人掌眼一说。什么叫掌眼,甭多解释,您一见冯爷用那对“阴阳眼”瞧字画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个七八分了。
  有一次,梁三花了两千块钱,从潘家园一个河南老农手里,淘换到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立轴。那会儿梁三玩字画刚入道,还算是个雏儿。收这幅画儿的时候,他是热手抓凉馒头,赶到这幅画真到了他的手里,心里却打起了鼓。
  他回家翻了两天书,只知道文徵明是明代的画家,究竟这画儿是不是他的真迹,他却吃不准。掂算来掂算去,他想到了冯爷的眼睛。
  为了让冯爷替他掌眼,梁三咬了两天牙,在东三环的“顺峰”,请冯爷吃了顿海鲜。
  冯爷不客气,既然梁三说出这个请字,他就不能让梁三忒小气。爷嘛,该摆谱儿的时候就得摆谱儿。他点了龙虾和鲍鱼。这顿饭让梁三花了五千多块,事后,心疼了半年多。

“姥姥的,这位爷真敢开牙,一顿饭吃了我几张名画儿,谁能想到他会宰我一头呀!”梁三心里骂冯爷,嘴上却不敢说出什么。这种事儿,胳膊折了得往袖口里揣。他是自己找上门的,即便是冯爷带着大铡刀来,他也得低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梁三在潘家园买这幅画时,那老农开价是两万。两万块钱愣让他给杀到两千块,他这一刀切得也够狠的。当然,如果是真迹,这幅画拿到拍卖市场少说也值两百万,请冯爷吃顿饭算什么?想到这儿,他心里又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自然,冯爷没白吃梁三这顿饭,他的眼睛给梁三上了一课。
  “文徵明,文壁,这可是明中期的大家,画儿带着呢?”席面上的龙虾和鲍鱼吃得差不多了,冯爷打了个饱嗝儿,揉了揉鼓起来的肚皮,左边的大眼眯成一道缝,右边的小眼向上翻了翻,一边儿剔着牙,一边儿从牙缝里冒出这么一句。
  “带来了。”梁三心说,我不把画儿带来,请你这顿海鲜那不是白饶吗?
  “带来,就拿出来展展吧。”冯爷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得,您上眼。”梁三把立轴展开,让冯爷过目。
  冯爷脸上深井里的“月亮”倏地亮了一下,“星星”随之也闪了光,“月亮”大约凝视了十几秒钟,轻轻地噏上,“星星”眨了眨,也跟着闭了闭,但突然又睁开,射出一道犀利的寒光,像一把利刃直刺这幅画的纸背,那道光在画面上下扫了两个来回,停了停,刷地一下目光收回,轻轻关闭,这时“月亮”从云缝里跳了出来,深井随之泛起几个波纹,鼻梁向上耸了耸,嘴角挤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收好吧。”冯爷朝梁三摆了摆手。
  梁三已然从冯爷的眼神里看出几分不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把画轴卷起来,大着胆子问道:“冯爷,您觉得这幅画儿品相如何?”
  冯爷心里骂道:这小子真是个棒槌,品相如何?难道你没从我的眼神里看出答案吗?什么眼力呀,还玩字画呢?
  他真想上去赏梁三一个大耳刮子,但是他右边的小眼扫见了席面上嚼剩下的龙虾壳,想到了梁三破费的五千块钱,不能不给他留着点儿面子。
  “这画儿是从哪儿淘换的?”冯爷沉了一下,问道。
  “是从我舅舅那儿得到的。老爷子八十多了,腿脚不利落,刚搬的家。您知道我姥爷的爸爸在内务府当过总管,家里藏着不少字画,这些字画都传到我舅舅手里了。正赶上老爷子住的那个小院拆迁,我帮他搬家,整理东西,他觉得我帮了他的大忙,在他的藏画里挑了这幅给了我。”梁三把想了两天编出来的瞎话当真话说出来。
  这话要是换个人听,十有八九得当真,因为梁三确实有个舅舅。
  这个舅舅姓金,叫金成仁,在旗,是老北京,八十多岁了,肚子里有点文墨。梁三本来跟这位舅舅没什么来往,他母亲去世后,与这门亲戚之间的走动就更少了,但是自打他把经营了十几年的小饭馆给盘出去,一门心思玩字画以后,他接触了不少“画虫儿”,在一块儿“盘道”的时候,这个说自己是谁谁的后人,那个说自己是某某的亲戚,抬出来的都是大名头,一个个都有家传渊源,有根儿有蔓儿,而他的老爹大字不识一个,在老北京是拉洋车的,解放后,入了运输公司,当了一辈子装卸工,跟字画一点不沾边。
  一来二去的,梁三想到了这位在旗的舅舅。金成仁老实巴交,又上了岁数,平时很少出门,拿他说事不会有什么闪失。于是他编排出他舅舅是内务府的总管,家里藏着许多名画的故事来,但是跟几位“画虫儿”一盘道,“画虫儿”里有懂眼的人,一算他舅舅的岁数,跟宫里的内务府对不上茬儿了。他舅舅八十二岁,应该是一九二几年生人,那会儿已然是民国了,皇上都没了,上哪儿还去找内务府总管去?梁三抖了个机灵,把内务府总管安在了他姥爷的爸爸头上,反正也没有人去查他们家的家谱,别说是内务府总管了。他说他姥爷的爸爸是皇上,也不会有人去深究。
  他以为冯爷不知道他的家底儿,所以为了“印证”这幅古画的出处是承传有序,又抬出了他的舅舅。
  但是兔子乱蹦不长眼,撞在枪口上了。偏偏冯爷认识金成仁,而且金成仁跟冯爷的父亲冯子卿还挺熟。他知道金成仁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虽说毛笔字写得不错,平时舞文弄墨,但他的字有书没法,有肉没骨头,拿不出手。自然,老爷子压根儿也没有要当书法家的心气儿,虽说祖上留下来不少字画,但到他爸爸那辈儿,就折腾没了,到他这儿,家里并没有什么字画。
  妈的,这兔崽子又跟我这儿编故事呢。冯爷知道梁三平时说话满嘴跑舌头,十句话里有九句是掺着水的,本想臊他两句,但那只绿豆眼又扫到了桌面上的龙虾壳,他不言语了。
  “噢,是金先生手里的玩意儿。”冯爷的右眼皮翻了翻,左眼淘气地眨了两下。
  “对,是我舅舅给我的。”梁三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你舅舅什么时候去潘家园了?”冯爷突然冷笑起来。
  梁三立马儿吃了一惊:“潘家园?”
“是呀,这画儿不是他从潘家园旧货摊儿上买的吗?”冯爷脸上的深井顿起波澜,小眼闪了一下。
  梁三觉得那只小眼的眸子冒出一道贼光,像是泛着红光的小火炭,他被这小火炭烫了一下,后脊梁沟不由得直冒冷汗。
  不会吧。这是他祖辈上传下来的物件,怎么会是从潘家园的小摊儿上买的呢?梁三拧了拧眉毛,说道:“冯爷,您是不是刚才只扫了两眼没瞧准?用不用再过过眼?”
  “这东西还用我再浪费时间吗?跟你说,我闭着眼都知道它的出处。”冯爷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您……冯爷,这,您可就……”梁三本想说冯爷把话说大啦,但他抬起脑袋,拿眼瞄着冯爷的时候,目光又被那“小火炭”烫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可就什么呀你?”冯爷的嘴角掠过一丝冷冷的笑意,说道,“你呀,棒槌一个知道吗?别拿你舅舅说事儿。跟你这么说吧,他们家桌子上摆着的是什么茶壶我都知道,他们家的西墙挂着一幅关山月画的四平尺的梅花,是我送给他的,不信你现在打电话就问。还什么内务府的总管,你蒙别人行,蒙我,算你没长眼。你舅舅金成仁跟我父亲是至交,人家做了一辈子学问,是老实巴交的规矩人,往后,别拿老爷子当幌子去蒙事儿知道吗?”
  这几句话一下把梁三给撅在那儿了。“这……”他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冯爷把那只小眼闭上,微微睁开那只大眼,瞥了一下梁三道:“你不是想玩儿字画吗?我先考考你,明中期的山水画以‘吴派’为代表,‘吴门四家’你知道不知道?”
  梁三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吴门四家’?吴?是不是吴……那什么,是姓吴的这一门的四个画家呀?”
  冯爷忍不住乐了,他连骂带挖苦地说道:“你呀,说你是棒槌,你跟我睖睖眼珠子,你他妈不懂知道吗?‘吴门’就是姓吴的?玩儿去吧你!”
  “怎么着?我说错了。”梁三咧了咧嘴。
  “跟我在一块儿,你长学问去吧。‘吴门’是什么?就是‘吴派’呀!‘吴’指的是苏州地区,古代这一带属吴国。‘吴门四家’是四位大名头的画家。哪四位?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这四位大名头的山水画家,画得各有特点,但是假的也多。”
  梁三缩了缩舌头,咽了一口气道:“嗐,他们四位呀!您要是直接说沈周、唐寅不得了吗?唐寅,唐伯虎,谁不知道呀!那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点秋香,拍成电影了,我小时候看过。”
  冯爷真想抽梁三俩大耳刮子。他心说,现在玩字画的净是点子梁三这号的棒槌,对什么都不求甚解,只知道点儿皮毛,便觉得自己了不得啦,不懂装懂,自称是玩家,其实不懂,净说点子外行话。可你一说破了吧,他又什么都知道,跟你装着玩。
  他对梁三说道:“你说你玩文徵明的画儿,连文徵明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你玩什么?”
  “我……”梁三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打算玩不打算玩?”
  “当然。我已然掉到里头,出不来了。”
  “打算玩字画,多了不用,三年!什么也别干,到书店买书,先把历朝历代包括当代画家的名字,经历,画家的艺术风格弄明白,然后再琢磨他们的画儿,知道不知道?别一张嘴就露怯,丢人现眼。”
  “是是,我听您的。”梁三鼓了鼓腮帮子说。
  冯爷的那只小眼突然睁开,“星星”射出一道让人难以捉摸的亮光。他问道:“甭跟我掖着藏着,照实说,这幅画儿多少钱收的?”
  梁三觉出冯爷那只小眼的亮光咄咄逼人,他心里有点儿发虚,不敢再玩哩哏儿愣,说了实话:“两千块钱!”
  “哈哈,两千块钱!你呀,棒槌一个知道吗?两千块钱,这样的画儿,能买十张!”
  “什么,能买十张?”梁三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冯爷的那只小眼微微合上,睁开了那只大眼,“月亮”又射出一道让人匪夷所思的柔光。他转身把女服务员叫过来:“去,给我拿个打火机来。”
  他不抽烟,平时身上不预备能打着火儿的家伙。
  服务员的身上都备着打火机,准备随时给顾客点烟用。她掏出打火机递给了冯爷。
  梁三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问道:“您这是干吗?”
  冯爷不屑一顾地冷笑了一声:“干吗?玩儿!”
  “玩儿?您打算玩儿什么?”
  没等梁三把话说完,只见冯爷展开那幅文徵明的假画,打着打火机,把画儿给点着了。
  “哎哟,您这是……?”梁三被惊得目瞪口呆,像是冯爷捅了他一刀。突然他明白过味儿来,扑上去,想一把夺过烧着的画儿,被冯爷给拦住了。
眼瞅着那幅画儿已烧了一半,冯爷干巴呲咧地对梁三笑道:“怎么,烧了你的心是吗?哈哈。”他随手把冒着烟的画儿往地上一扔。
  梁三过去,把余火踩灭,看着一幅画转眼之间烧成了灰,耷拉着脑袋说:“冯爷,您干吗烧了它?”
  冯爷道:“干吗?我怕你拿着它再去欺世!”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钞票,数出两千块钱往桌子上一拍,冷笑了一声,说道:“这幅假画算是我买的,拿着吧!我不白吃你这顿饭,让你今后玩儿字画长眼睛!”
  说完,他拂袖而去,给梁三来了个烧鸡大窝脖儿。
  这就是冯爷的性情,他干出来的事儿,常常出人意料,像是说相声的,说着说着突然之间,抖出一个包袱,把您干在那儿,他抬腿就走,不给您留半点面子。您呢,说不出来,道不出来,哭不起来,也笑不起来。

  第二章

  冯爷,敢称冯爷,自然身上带着一股子爷劲儿。他的爷劲儿上来,向来不管不顾,用北京话说,爱谁谁了。
  老北京人管在某一种行当里干了几十年,具有相当高的专业知识,详知一切的行家里手,叫做“虫儿”。“虫儿”原本是一个褒义词,可是有些人觉着“虫儿”这个词儿显得不受听。虫儿嘛,天上飞的,地下爬的虫子,不咬人也腻歪人,不招人待见。小爬虫儿。夸人,有这么夸的吗?所以认为这是个糟改人的词儿。
  其实,有些自认为深沉的人,压根儿就没明白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钱大江就属于这种“深沉人”。
  有一次,在古玩城开画店的秦飞,淘换到一幅吴昌硕的《富贵清高图》,画面是两朵牡丹和两枝含苞的玉兰,落款是吴俊卿,鉴印是老缶。他一时吃不准是真是假,找冯爷掌眼。
  冯爷拿他的“阴阳眼”一量,从嗓子眼儿蹦出一句话:“赶紧把它撕喽!”
  甭再多问了,这是幅赝品。
  这幅画儿是秦飞从一位老先生手里,花一万块钱买的。撕?那不等于撕人民币吗?他当然舍不得。可是冯爷却给它判了“死刑”,自然,他心里挺别扭。
  别扭,也让他不忍心把这幅画儿当废纸给撕了呀!他憋了几天,想到了书画鉴定“大师”钱大江。
  说起来,钱大江在京城书画收藏圈儿的名气不比冯爷小。他的岁数也比冯爷大,今年六十岁出头,按说年龄并不太大,但已然是满头白发,当然这白发是他有意染的,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透着一股学究气。
  他要的就是这种气质,当然他也是学究。不说别的,单看他头上戴着的几顶桂冠,就够“学究”的。钱大江本是某高等学府教美术史的教授,此外还是某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某权威文物鉴定机构特聘的书画鉴定专家,某博物馆的特聘鉴定专家。在治学上,他也有不俗的业绩,近年来,不断有论文见诸报刊,还出版了几本美术史和书画鉴定鉴赏方面的著作。当然随着民间收藏热,他还以鉴定家的身份,频频在电视上露面,给收藏爱好者指点迷津。这些光环足可以使他在收藏界占一席之地。
  当然,有这些光环罩着,他说话不但举足轻重,而且还能点石成金。他鉴定过的字画,拿到任何一家艺术品拍卖公司,都会亮绿灯,是真是假,有他的签名,那就是板上钉钉儿,谁敢再说一个“不”字?自然,买家也不会怀疑他的眼睛。手里有他签名的鉴定证书,像吃了“定心丸”,心里会踏实许多。
  在这方面,可就把冯爷给比下去了。冯爷的“阴阳眼”再“毒”,范儿再大,他的鉴定也拿不到台面上来,他签名的鉴定证书,拍卖公司也不会认。当然这位爷也向来不干这种事儿。
  为什么?冯爷没名分,他既不是什么委员,也不是什么教授,更没人封他是什么专家。说不好听的话,他连个正经职业也没有,整个儿是白板一块。您说这样的闲云野鹤能摆到台面儿上来吗?自然,他的爷劲儿再大,那些专家、教授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秦飞通过“泥鳅”的关系,结识了钱大江。
  “泥鳅”是郭秋生的外号。在见钱大江之前,郭秋生特意拿话“点”给秦飞:“找钱大师鉴定画儿,您得出点儿‘血’,别忘了带‘喜儿’。”
  “还用你告诉我吗?这我明白。”秦飞对“泥鳅”说。
  “喜儿”就是老北京人说的谢仪。在早,北京人的礼数多,求人办事儿,不能光嘴上说两声谢谢,要用银子说话,也就是给人家点儿好处费。这种好处费就叫“喜儿”,也叫“打喜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给人家打一个“红包儿”。
  秦飞给钱大江打的这个“红包儿”挺瓷实:五千块钱。几年前,这也不算小数了。您想秦飞买这幅画才花了一万块钱。
  秦飞是山东济南人,做买卖出身,他知道能得到钱大江的签名,似乎比得到这幅画还重要。山东人透着实在,既然“打喜儿”,就不能让人家小瞧了自己。
  他本想设个饭局,邀钱大江出来撮一顿,在饭桌上看画儿。但钱大江没给他这个面子。
  “你直接到我家里来吧,我实在是太忙了。”钱大江在电话里说。
  秦飞带着画儿登门拜访。钱大江似乎不想让秦飞多待,寒暄过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让秦飞把画儿展开,他瞭了两眼,就让秦飞把画儿收起来,然后坐在了沙发上,拿眼瞄着秦飞问道:“这画儿是你的祖传吗?”

“不是。”秦飞答道。
  “嗯,从别人手里收上来的吧?”
  “是是。”
  “嗯,我说呢。”钱大江拉着长声说。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秦飞,架子端得挺足,让秦飞觉得他不是在品画儿,而是在品自己这张脸,他觉得有点儿难堪。
  突然他意识到带来的“喜儿”,该出手了。于是他微微一笑,侧身从包里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拿出来,递给了钱大江。“钱老师,这是一点儿小意思,您收下。您平时做学问,写东西费脑子,留着买点儿什么补品吧。”
  钱大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带出挺不高兴的样子,冲秦飞摆了摆手说:“嘿,你这是干什么?来就来吧,还……”
  “不不,您别介意,这是我一点儿心意。”秦飞把信封塞到他的手里。
  钱大江半推半就地瞪起了眼睛:“你这是干吗?想拿钱贿赂我是不是?我可不是当官的,给不了你什么好处。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我坚决不能要。”
  秦飞道:“您这是哪儿的话?您是做学问的文化人,我贿赂您干吗?我不过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您别想那么多,收下吧,也没多少钱。”
  其实,秦飞已看出钱大江玩的是假客套。
  钱大江依然犹抱琵琶,嗔怪道:“动不动就掏钱,这样做多俗气!我们文化人是耻于谈钱的。不就是帮你看幅画儿吗?何必要这样呢?”
  他用手摸了摸,感觉到那个信封挺厚实,当然他心里清楚,谁也不会把掏出来的“喜儿”再往回收,所以有意地把脸一沉,把信封塞到秦飞的手里。
  秦飞转过身,把信封放到桌上,满脸堆笑道:“我知道您是个廉洁自律的大师级鉴定家,听说您给谁鉴定都不收钱。我今天绝对不是因为您帮我掌眼,才给您送礼,只是太敬重您了,表达一点我对您的敬意。”
  这几句话倒让钱大江挺受听,他咧了咧嘴,干笑了两声道:“好啦,咱们别为这点儿小钱来回争执了,下不为例吧。好不好?”顿了一下,他说道,“嗯,你再把画儿展一展,我细看看。”
  秦飞感觉到他说话的语气变了,心想,这是“红包儿”起了作用。他赶忙把画儿重新展开。
  这一次,钱大江看得比较仔细,还拿放大镜看了看画儿上的款识和印章。
  “嗯,有吴昌硕的金石气味儿。”他放下放大镜,让秦飞把画儿卷好,拧了拧眉毛说,“看吴昌硕的画儿,要看他的古朴老辣,也就是宋朝人说的‘老境美’。你是玩字画的,应该知道吴昌硕最初是搞书法、篆刻的。据说他五十多岁以后,受任伯年的启发,才开始学画儿,所以他把书法艺术运用到绘画当中了。”
  秦飞点了点头说:“是呀是呀,他的画儿写意的味儿很浓,喜欢用粗笔重墨。”他事先看了不少书,也是现趸现卖。
  钱大江道:“光看他的粗笔重墨不行,要看他的画儿的意境。”
  “是是,那您看这幅画儿,有没有您说的这种意境?”
  “没有,我说它干吗?”
  “这么说它是吴昌硕的真迹了?”
  “应该说是他六十岁以后的作品。印章也对,‘老缶’是吴昌硕的别号,他的别号很多,除了‘老缶’,还有‘苦铁’、‘大聋’、‘破荷’等等。当然,他的原名叫俊、俊卿,字昌硕,号缶庐,很多画儿署名吴俊卿。”
  “大师的眼睛就是‘毒’,既然这幅画儿过了您的眼,您能不能……”
  “让我给你写几个字对不对?”钱大江自我解嘲地笑道,“这还用你说吗?你大老远的找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是,您的大笔一挥,这幅画儿就有定论了,也有收藏价值了。不然,我心里总不踏实。”
  “拿到这幅画儿,好像有了心病是吧?听得出来,你玩字画儿的时间还不长,对吧?”
  “是是,刚摸到点儿门道。”秦飞唯唯诺诺地说。
  他本来想让钱大江直接在画的背面写上自己的鉴定证明,但钱大江没应。他另找了张纸,用签字笔写了一行字“经鉴定《富贵清高图》为吴昌硕的真迹。”然后写上了他的名字,并且盖上了印章。
  秦飞抖了个机灵,在钱大江写字时,他拿出数码相机拍了两张,之后又跟他一起合了影。
  秦飞拿到这张鉴定证书诚惶诚恐,连声道谢。钱大江看他心满意足,便站起身,预备打发他走人。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偏偏秦飞为了讨好钱大江,临出门,冒出一句可说可不说的话:“有您这几个字,这下我算是吃了‘定心丸’。您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让一位高人看了这幅画儿,他非说是假的,让我几天几夜没睡着觉。”
  钱大江听了,随口问道:“你找哪位高人给看的?”
“冯爷,您认识他吧?”
  “冯爷?噢,你是说长着一对‘阴阳眼’的那位……他叫什么来着?”
  “冯远泽,对了,他还有个号,叫拙识。”
  “嗐,你找他?他能看出什么来呀?他不过是个‘画虫儿’,倒字画儿的。”钱大江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说。
  “是是,经您这么一说,他那对‘阴阳眼’,还真是二五眼,他能看出什么来?”秦飞恭维道,“您说他是‘画虫儿’,对对,我看他也像条虫子。”
  说起来,也是秦飞多嘴。钱大江把您带来的这幅画儿鉴定成真迹,您自然高兴,因为冯爷的那对“阴阳眼”,已然把这幅画儿判了“死刑”,而钱大江的一纸鉴定书又让它“活”了。这一“死”一“活”,等于您把几十万块钱的存折攥在了手里,可是您一时高兴,就回家偷着乐去呗,干吗非要借机贬损一顿冯爷呢?再退一步说,您在钱大江那儿贬了一通儿冯爷,也算是过了嘴瘾,发泄了一下,就别再跟圈儿里的人没完没了地磨叽这事儿了,可是他却把这事当成了话把儿,逮谁跟谁说,成了圈儿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您想这种闲言碎语能传不到冯爷的耳朵里吗?
  “哈哈,说我是‘画虫儿’,这个封号好!”冯爷从一个朋友那儿,听说钱大江把他贬损了一通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冯爷打电话把秦飞邀到一个茶馆。一见面,他的那对“阴阳眼”上下翻了两个来回,把左眼闭上,睁开右眼,“星星”在秦飞脸上定了位。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信不过我,找专家给你那张破画儿鉴定去了,是不是?”
  秦飞被那“星星”晃得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说:“您别介意,不是我信不过您,我是想多找几个人给量量活儿,心里不是更有谱儿了吗?”
  “别跟我这儿玩哩哏儿愣了!你呀,棒槌一个知道吗?”冯爷对谁都爱说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语。
  “是是,我是棒槌,要不我怎么总想多找几个老师给掌眼呢。”秦飞的话也跟得快。做买卖出身的人,信奉拳头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的人生哲学。
  “你是棒槌,你找的人也是棒槌,知道吗?”冯爷的那只小眼突然变成了一口深井,那井像是要把秦飞给吞了。
  秦飞怕自己掉到井里去,一直不敢跟那只眼睛对视,他打着稀溜儿说:“怎么,您认为钱大江先生也是棒槌?他可是大学教授,国家聘请的专家。”
  “哈哈,教授、专家?你们这些人呀!眼睛都是怎么长的?教授、专家就都是神仙?教授、专家里就没有滥竽充数的?迷信,什么叫迷信?这就叫迷信知道吗?这个钱大江,别人不了解他,我还不知道他吗?别看他人五人六的,什么教授、专家的帽子戴着,臭大粪一个知道吗?你找他掌眼,是你瞎了眼!”
  “您这话是不是说得有点儿过了?”秦飞嘀咕了一句。
  “过?这还是好听的呢。秦飞,你可以把我刚说的都给他递过去!我再说一遍,他这个专家不懂!”冯爷的大嗓门儿快把茶馆里的灯泡震下来。
  “这……这……”秦飞被大嗓门儿震得卡了壳。
  “你以为手里攥着他给你写的鉴定证书,那幅吴昌硕的画儿就成真迹了吗?蒙傻小子去吧!我再重复一遍,你的那幅画儿百分之百是假的。它要不是假的,我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扔在地上当灯泡踩!这话你别不爱听,王八蛋说我是‘画虫儿’,还真让他说对了,大爷我还就是‘画虫儿’!回头你见了他,跟他明说,改天我要当面谢谢他封我这么个雅号!”
  冯爷高音大嗓,连损带挖苦地把钱大江贬了一通儿,弄得秦飞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冯爷要当面“感谢”钱大江并非虚话,不当众寒碜一下这位“专家”,他咽不下这口气。
  说来也巧,几天以后,从南方来北京闯荡的“北漂”画家韩默在美术馆搞个人画展。韩默的姥爷是民国初期的书画收藏大家,在江浙一带很有名儿。虽说韩默从美院毕业以后,一直从事山水画儿创作,但十多年过去了,他并没画出什么名堂来。他舅舅看他功底不错,想提携他一下,让他露露脸。老头儿咬了咬牙,卖了两张藏画儿,张罗着给韩默搞了这个画展。
  韩默的舅舅叫吴繁树,是六十多岁的退休干部。当年韩默姥爷的藏画都传到了他手里,在江南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书画玩家,当然在京城的书画收藏圈儿里也认识不少人。
  外甥办画展,吴繁树挺卖力气,通过各种关系,把京城书画界、收藏界、文化界有头有脸儿的人都给邀来捧场,还请来几位政府官员站脚助威,场面搞得挺大。冯爷也被当作嘉宾,来充人气儿。画展开幕式过后,吴繁树按照惯例,在北京饭店摆了十桌筵席,招待众宾客。
  按说出席这种典礼,应该穿得体面一些。给人捧场嘛,可是冯爷却穿着一件脏了吧唧泄了逛荡的中式扣襟上衣,脚蹬一双破布鞋来了,那鞋还有点儿不跟脚,走起路来,踢里趿拉的,手里还拿着把裂了几道缝儿,扇起来并不兜风的破扇子,不停地摇着。
本来冯爷的模样儿就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加上这身行头和做派。您琢磨去吧,那相儿有多大?这位爷往那儿一站,大伙儿不看画展,净看他了。
  冯爷却坦然自若,一副满不在乎,舍我其谁的劲头儿。当然他的那双“阴阳眼”并没犯懒,不时地来回换岗,打量着人们。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钱大江,冯爷之所以到这儿捧场,并且留下来吃这顿饭,似乎就是冲着他呢,所以那只小眼的准星一直瞄着钱大江。
  钱大江自然成了主角,他能出席韩默的个人画展开幕式,让吴繁树很有面子。吴繁树干瘪的老脸上,抹上了得意之色。他特地安排了一个小伙子来陪着钱大江。当然吃饭的时候,他也把钱大江让到了主宾席上。
  正所谓:人不出名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钱大江的名气让他觉出自己的身价。他还没落座儿,便有不少人围过来,这个跟他打招呼,那个跟他握手,如同众星捧月,使他的身子也跟着飘了起来。
  身子一发飘,大脑跟着就发热。他猛然觉得在这些搞收藏的玩主和书画家面前,自己成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人一成了吕布,还找得着北吗?他身不由己地抬起胳膊,向在场的众人挥起手来,那派头,俨然像是一位国家元首。
  “吕布”的手没摇晃几下,突然像是触了电,胳膊耷拉下来。敢情在他得意忘形地挥手之际,拿眼向在场的人扫了两下,他的眼神正好跟冯爷的“阴阳眼”聚上了焦,让冯爷的那只小火炭似的小眼给烫了一下。钱大江没想到今儿这场合冯爷会来,更没想到冯爷的那双“阴阳眼”会这么麻人。他赶紧扭过脸,生怕再让“小火炭”给烫着。
  钱大江收敛起笑容,突然变得深沉起来。让冯爷的“阴阳眼”给“烫”的,他顿时明白,自己不是“吕布”而是“抹布”了。
  钱大江是属于善于攻心的人,从冯爷的眼神里好像发现了什么。那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甚至对这顿丰盛的午宴也失去了胃口。他本想抬屁股就走,可是吴繁树哪能放了他?老吴还指望着“吕布”给他撑面儿。他一个劲儿地给钱大江敬酒,虽说钱大江平时烟酒不沾,他只喝饮料,别人给他敬酒,他只是端起饮料杯意思一下。
  冯爷坐在一个挺不显眼的地方,象征性地喝了杯啤酒,吃了几筷子菜,看着筵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腾地站了起来,趿拉着鞋,摇着破扇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钱大江坐着的主桌,冷不丁地来了一嗓子:“‘小白薯’,不认识我了?”
  钱大江正跟人敬酒,被冯爷这一声喊吓了一跳,他猛然扭过脸来,只见冯爷的“阴阳眼”二目齐睁,直视着他。
  “呦,你呀,冯远泽!”他稳了稳神,笑道。
  “行,您的眼里还能容得下我!”冯爷冷笑了一声,突然左边的那只大眼一合,右边的那只小眼随之射出一道很邪性的贼光。钱大江像是被刀刺了一下。
  没容他躲闪,冯爷亮起了大嗓门,冲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诸位爷,今儿难得在这儿相聚。我向大伙儿隆重宣布,这位钱大教授是我二哥的同学,他的外号叫‘小白薯’!”
  冯爷的这几句话引来在场的人一阵哄笑。钱大江没想到冯爷会当众给他添堵,脸有点儿挂不住了。
  冯爷不管不顾地对钱大江说:“我可没在这儿忽悠,你说对不对‘小白薯’?”
  “你说这些干吗?这是什么场合?”钱大江被惹急了。
  “哎,别急呀!‘小白薯’,来,我敬您一杯!”冯爷随手从桌上抄起一个酒杯,斟满了酒,也不管钱大江举杯不举杯,他把酒杯举起来,在钱大江的眼面儿前一晃,一饮而尽。然后扯着大嗓门冲着大伙说:“诸位,我敬钱大教授这杯酒可有说辞。什么说辞?我要谢谢他赏我‘画虫儿’的封号。今儿当着诸位的面儿,我说一句,‘画虫儿’这个封号挺好,爷爷我受了!谢谢‘小白薯’,谢谢老吴给我这么一个说话的机会。得,诸位接茬儿喝吧!”
  冯爷说完,放下酒杯,看也没看钱大江一眼,摇着破扇子,趿拉着鞋,晃着膀子走了。弄得在场的人半天才缓过神来。当然,钱大江的难堪劲儿也可想而知了。
  这就是冯爷的“范儿”,他要的就是这股子爷劲。自打这次冯爷闹场,京城的玩家都知道他有了“画虫儿”这个绰号。当然,钱大江也饶上了一个“小白薯”的外号,只是因为白薯跟白鼠同音,人们往往弄混,多把“白薯”当了“白鼠”。聊到这二位的时候,人们会说,鼠儿跟虫儿碰到一块儿,能不弄出点儿好玩儿的故事来吗?
  不过,平心而论,说冯爷是“画虫儿”名副其实,说钱大江是白薯,则有点儿委屈。谁让他招惹了冯爷,让冯爷把他小时候的事儿给想起来了呢?

  第三章

  冯爷并没跟大伙儿编故事逗闷子,钱大江确实是冯爷二哥的小学同学。“小白薯”也是他小时候,胡同里的孩子给他起的外号。
  当年,钱大江跟冯家住一条胡同。说起来,两家的宅门都不小,冯家的老祖是四品翰林,钱家的老祖是五品知府。到他们的父辈,冯爷的父亲是资本家,钱大江的父亲是外国银号的买办。两家的家底儿都挺厚实,而且从他们的老太爷那辈起就收藏古玩字画。

不过,这两家在解放以后的命运却大不相同。钱大江的父亲钱颢毕业于辅仁大学,后来又到英国留学,虽说他回国后一直在洋行当买办,但是他并没有自己的买卖,解放初期进了银行系统搞金融业务。
  划阶级成分时,让领导一时为了难,买办是什么?实际上就是现在的高级“白领”。按当时的说法,买办就是“洋奴”,“洋奴”属于资产阶级,这一点儿错儿都没有,可是他又没资没产,尽管家里有钱,但按现在的说法,那是他打工挣的。当时的“买办”很少,连参照依据都难找,折腾了两年多,给他定了“职员”的成分。
  那年头,“职员”的成分包罗万象,连大学教授、工程师、中小学老师都算“职员”。这么一归类,让钱颢躲过了几场大的政治运动冲击,加上他有很高的革命觉悟,思想上追求进步,始终跟着政治形势的步点儿走,业务上也有一套,所以他成了单位的“不老松”。
  钱家在江南老家是大家族。钱颢有个二伯曾是老同盟会的成员,早年跟随孙中山搞革命,后来在国民政府当了议员,他的四叔是国民党的上将,在军界赫赫有名,后来去了台湾。按说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些海外关系会株连到钱家,但是钱颢的这几位亲属名头儿太大了,反倒让他成了“统战”对象。钱颢加入了民主党派,后来还当了政协委员。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如果说您住的那条胡同有一位政协委员,也算是能吹嘘的资本。钱家的这种风光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
  钱家收藏的古玩字画儿确实不少,虽说“文革”的时候,钱家也被红卫兵抄了家,许多字画被烧了撕了没收了,但有十几幅精品被老爷子事先藏了起来,躲过了劫难。“文革”结束后,政府落实政策,把没收的一些字画儿又归还了钱家。老爷子对书画着迷,见到好画儿不买,走不动道儿。那几年,名人字画儿的价码极便宜,齐白石的画儿,在琉璃厂荣宝斋挂笔单,不过十几块钱。钱颢老爷子节衣缩食,没少从琉璃厂的字画店买一些现代名人的书画,到他去世前,家里收藏的书画足可以开一个博物馆用的。
  钱颢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也许他早已经看出自己的几个孩子没有他的这种心胸和气度,知道这些书画传给他们不是福,是祸。他的夫人早已离世,所以他铁了心把钱家的藏书藏画捐给国家。
  老爷子八十六岁那年得了癌症,他知道自己离大限不远,放弃了手术和化疗,踏下心来整理自己的藏画,在历史博物馆搞了一个藏画展览,然后将所有的藏画,大约二百多幅,分别捐给了国家的博物馆和家乡的博物馆,特地嘱咐不要作任何宣传报道,也不留自己的名姓,所有的后事都办利落了,老爷子才撒手人寰。癌症病人临死前大都很痛苦,老爷子“走”的时候却很安详,享年八十八岁,可谓寿终正寝,修成正果。
  应该说钱颢老爷子玩了一辈子书画,眼睛够“毒”的。按老话说不但睁着“前眼”,还留着“后眼”。这话怎么说?他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事儿。老爷子“走”了没几年,他的几个子女便乱了营。
  原来老爷子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钱大江是二儿子,大排行是老四,他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叫钱小湄。小湄的身世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她是钱颢五十五岁那年到西安出差抱回来的,钱颢对家人说这孩子是他在火车上捡的。
  怎么捡的呢?老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到西安办完事,坐火车回北京。那会儿出差,一般都坐硬座。坐在钱颢对面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一直默默无语看着他。车到郑州的时候,这位妇女对钱颢说:“大叔,您帮我抱会儿这孩子,我下车给孩子买点吃的。”
  钱颢本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听她这么一说,便把孩子接了过来。可是车开了,这位妇女也没上车。钱颢急了,抱着孩子去找列车长。列车长赶紧跟郑州车站联系,让他们广播找人。
  火车到了北京,郑州车站来电话说没有找到婴儿的母亲。这时婴儿要吃奶,在襁褓里哇哇直哭。
  列车长打开襁褓一看,里头掉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几行字“大叔大婶,我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为了追求自己真正的爱情,我和他偷吃禁果生下了这个孩子,为此,孩子的父亲已经被乡亲打死,我也要到另一个世界去跟他相会,请您收留下这个孩子,把她抚养成人,我和他在九泉之下会感激您的。”字条上没有留下姓名和日期。
  列车长和几个列车员看了这张纸条,对钱颢说:“您就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把她收下吧。”就这样,钱颢把这个婴儿抱回家。
  当时,钱颢的夫人还健在。钱太太也是个心慈面软的人,看了这张字条,自然动了慈悲之心,便跟钱颢合计着给孩子起了个名,到派出所报上了户口。那会儿在北京落户还不像现在这么难。
  钱颢和夫人怕孩子懂事儿以后,对她的身心有什么不利的影响,对她视同己出,对外人都说是自己生育的,没说她是捡的,包括小湄的哥哥姐姐因为那会儿也不太懂事儿,一直以为她是母亲所生。
  直到钱颢的夫人去世以后,有位年轻的少妇,接长不短儿地来家里找钱颢。少妇自称是医生,给钱颢治病,俩人在钱颢的书房一待就是半天,而且这位女医生对小湄非常疼爱,每次来钱家,搂着小湄不愿撒手,临走时依依不舍,涕泗横流,让钱颢的大女儿小汶起了疑:难道父亲有了外遇,小湄是父亲跟这位女医生的私生女?但这只是一种猜测。
  如果换了别人,这事儿在脑子里画个问号,也就打个马虎眼过去了,因为当时小湄已然十几岁了,况且父亲对她也视如掌上明珠,何必那么较真呢?偏偏赶上钱小汶是个爱钻牛角尖儿的气迷心②,而且也在医院当大夫,这事儿就变得复杂起来。
有一年,小湄得了心肌炎,住进了小汶所在的医院,她这个当大姐的对小湄格外关照。在小湄住院期间,小汶暗地里给小湄做了DNA检查,居然跟自己的对上了号,这还有什么说的?小湄是父亲的私生女。
  小汶的性格心直口快,肚子里不搁东西,很快便把这事告诉了弟弟大海,也就是大江的哥哥。大海当时正在大学念书,他比较懂事儿,对姐姐说:“这是父亲的隐私,当子女的最好不要掺和,再者说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传出去不好。”他劝小汶到此为止,不要再去纠缠。
  可是小汶却不死心,非要把这事儿弄个水落石出。她又跟妹妹小涓和大江暗地里嘀咕,说出了父亲的这个秘密。兄妹本想找那位女医生问个究竟,没想到“文革”开始了,运动一来,脑子里都想着国事,家事也就扔到了一边儿。后来,那位女医生因为出身不好,又站错了队,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这事儿也就搁下,没人再问。如此一来,小湄的身世便成了一个谜。
  不过,钱颢一直非常宠爱小女儿小湄。那些年,他当政协委员,外场抛头露面的事比较多,他参加各种联谊活动,总不忘带着小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商品供应吃紧,老百姓过日子都成了问题。钱家仗着有家底儿,儿女们在生活上虽说并没怎么抱屈,但那会儿买什么东西都凭本凭票,孩子们自然有缺嘴的时候,这时节,钱老爷子的十个指头伸出来就不一般齐了,家里有口好吃的,都紧着小湄,这难免不让小涓和大江心中不平。不过老爷子也有话说,小湄是老闺女,北京话也叫老疙瘩。当爹的疼老疙瘩,这也是在论的。
  小湄的命运不济,她从小就体格羸弱,瘦得像是柴火棍,十几岁上得了心肌炎,心脏又做下了病根儿,1969年又去东北建设兵团战天斗地,干了两年就病倒了。后来病退回京,在街道针织厂当了挡车工。黄鼠狼专咬病鸭子。结婚以后,还没等过上好日子,一场车祸又差点儿夺走她两条腿,虽说抢救及时,没落下残疾,但这场车祸对她来说是无异于雪上加霜,从此她一直病休在家。那家街道厂子后来也散了摊子,她连看病报销的地方也没了。丈夫张建国是副食店卖菜的,体制改革以后,第一拨儿下了岗。虽说两口子没要小孩,但日子过得也紧紧巴巴。
  钱颢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小湄,他在钱上,没断了接济小湄。此外,他背着小汶和大江给了小湄一幅名画儿。他特地嘱咐小湄,他死后,家里的财产,要跟你的两个哥哥和姐姐均分,你占不到多少便宜,这幅画儿你要收藏好,不要跟别人说,留作若干年以后,你和丈夫养老用。那个时候,你们再拿出来,就没人咬你了,而且到那会儿,这幅画儿会很值钱。
  按说老爷子想得够周全的。小湄要是听了他的话,把这幅名画儿压箱子底,耐住了性,稳住了心,等上他十年八年,家里的事儿都风平浪静了,再找时机出手,也许就不会招风惹雨了。没承想,生活中遇到了坎儿。
  张建国是老实巴交的规矩人,下岗以后,在家待了两年,副食店要拆迁,原址起大厦。单位又实行了新的政策,买断工龄,劳动关系转到街道。张建国的工龄不短,但满打满算,拿到手三万多块钱,从此成了失业人员。
  家里还有一个病病歪歪的媳妇指着他养活,这三万多块钱,即便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也只够两三年的挑费。他刚四十出头,不能坐吃山空呀!小两口儿一合计,把胡同口李老头的一间后山墙邻街的西房租了下来,花了两千多块钱,雇人挑了山墙,修了个门脸儿,开了个小卖部,卖点儿干鲜水果、花生瓜子和烟酒,外带着安了一部公用电话,一个月能抓挠个一两千块钱。发财致富不敢奢望,起码过日子够吃够喝了。
  平时张建国在小卖部盯着摊儿,出门办事时,小湄过来替他。这天,外号“泥鳅”的郭秋生晃着膀子,手里握着个烟斗来小卖部买烟。
  正赶上小湄盯摊儿。“泥鳅”买了两条北京爷们儿喜欢抽的白盒“中南海”香烟,抬腿正要走,小湄看他叼着烟斗,却来买卷烟,觉得挺纳闷儿,待着没事,闲磨牙玩,随口说道:“生子,你真照顾我的买卖?怎么嘴里抽着烟斗,还买香烟?是不是送人呀?”
  “泥鳅”跟湄子算是老街坊,和张建国也常在一块儿喝酒,彼此都熟。听她说这话,笑道:“送什么人呀?四块钱一盒的烟,送人?拿得出手吗?我自己抽。”
  说着他拿起一条烟,撕开包装纸,扽出一盒,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这时,湄子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烟斗根本没有烟丝。
  “你拿着它干吗?”湄子好奇地问道。
  “泥鳅”扑哧乐了,摇了摇手里的烟斗,说道:“这叫谱儿,知道吗?手里的玩意儿!用时髦的话说叫装饰品。老北京人爱揉山核桃,不为别的,手里有个抓挠。我玩烟斗,也是这个意思。你当我真抽呀?”
  “噢,这是你的‘道具’对吧?”
  “真抽,谁抽得起呀?不瞒你说,瞅着这个烟斗不起眼,说出它的价儿来能吓你一跳。”
  “呦,瞧你说的,什么价儿呀?就能吓我一跳?”
  “一万块钱!”“泥鳅”咧了咧嘴说。
  “吹吧你就。一个破烟斗,能值一万块?你蒙三岁小孩儿呢?”小湄讪笑道。她知道“泥鳅”爱吹牛,平时说话云山雾罩的,以为他在跟自己打镲③玩。
  “泥鳅”笑道:“我蒙你干吗?一万块我还说的是朋友价儿。你以为呢?这是意大利的,世界名牌‘沙芬’烟斗,名师亲手做的。你打听打听去,‘沙芬’烟斗什么价儿?”
“呦,一个烟斗就值一万块钱?我们两口子苦呀业呀的干一年还挣不出个烟斗来。我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怎么着?想过过眼瘾?你看可以。掉地上摔了,可别怪我让你赔。”“泥鳅”笑着把烟斗递给了小湄。
  小湄用手摸了摸,也没看出有什么金贵的地方。
  “什么木头的?”她问道。
  “这叫都柏林式烟斗,石楠木根做的。跟你说吧,最好的烟斗的材料。知道石楠木是哪儿产的吗?告诉你吧,在地中海沿岸的岩壁上。”
  “嚄,海里的玩意儿。”
  “不是海里,是海边的崖壁上长的,做烟斗的是扎在地里的石楠木根瘤。这东西稀缺,做出来的烟斗漂亮、耐热、不吸水。跟你说吧,最贵的石楠木根烟斗,能卖到十万以上。看过电影《福尔摩斯》吗?电影里头的那位大侦探用的就是石楠木根烟斗。湄姐,跟我聊天儿,你长学问去吧。”
  “别吹了,反正我也不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生子,叼着一万多块钱的烟斗,你够牛的!”她把烟斗还给“泥鳅”。
  “泥鳅”接过烟斗,在鼻子上蹭了蹭,看了小湄一眼,逗了句闷子:“湄姐,不就拿着一个烟斗吗?这有什么‘牛’的?这是香港一老板送我的。要说牛,得是您呀。”
  小湄半嗔半怒道:“你别找骂了,我都混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拿我开涮呀?”
  “湄姐,我怎么敢拿您开涮?您是钱家大宅门的金枝玉叶,您爸爸是银行家,我爸爸是摇煤球的。您是不露富,就您的家底儿,拿出一件来,都够我受用一辈子的。”
  “行了行了,你那云山雾罩的劲儿又来了。别跟我这儿耍贫嘴了,我要是真有钱,还在这儿看摊儿吗?”
  “泥鳅”向来喜欢黏人,您越烦他,他越跟您话密。他见小湄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反倒跟她逗起咳嗽来:“湄姐,您是有福不会享。前些日子,我见着你二哥了,钱大江,嚄,现如今他也是京城收藏界的一个人物了。你没在电视上瞧见他在那儿神侃吗?书画鉴定家,听说他给人鉴定一幅画儿,能拿几万块!”
  “得了,你少跟我提我们家人,他拿几万块?他拿几百万,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你哥吗?我不过随便这么一说。”
  “你甭跟我扯上他。他的日子过得好,是他的。我受穷,我擎着。你明白吗?”
  “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甭管怎么说,他也是您哥呀!我听他说,当年你们老爷子手里藏的名画儿多了去啦。”
  “多是多,他都捐给博物馆了。”
  “我知道你们老爷子境界高,把不少藏画捐博物馆了,可是他的藏画那么多,我就不信没给你们留几幅?”
  小湄的丹凤眼竖了起来,瞪了“泥鳅”一眼说:“干吗?你跑这儿探听我们家底儿来了?”
  “泥鳅”笑道:“您别多心,我可没这路贼心,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吗?我是说要是当年你们老爷子给你留下几幅名画儿,您现在拿出一幅来,也够你们两口子受用半辈子的。你平时不出门,可能不知道现在书画市场的行情,一幅齐白石、张大千的画儿,在拍卖会能卖几百万。想想吧,几百万,您说您要干什么不行,买房,买车,出国旅游,吃香的喝辣的,那是什么劲头儿?可是你留着它,它不过是张纸。有首歌唱得好,该出手时就出手。您说您干吗那么想不开?两口子住在十多平方米的小平房,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受这份罪。”
  小湄打断他的话,说道:“行了,行了!听你这话口儿,好像我手里真藏着多少张名画儿似的,干吗呀这是?诈庙呀?再说我可跟你急了,赶紧走吧,我可不愿听你这儿瞎磨叽。”
  “好好,我走,我走!咱可说好了,您要是真有名画儿想出手,我替您找买主,保证让您不吃亏!”
  “去你的吧!”小湄顺手抄起一个可乐瓶子,作出要砍他的样子。“泥鳅”缩了一下脖子,冲小湄摆了摆手,打着哈哈儿走了。
  其实,这只是熟人之间闲磨牙,逗闷子的事儿,小湄和“泥鳅”不过是过了过嘴瘾,谁也不会走心。当然,小湄留着心眼儿,她轻易不会往外露自己手里藏着名的画儿。
  可是谁也没想到过了没几天,小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连续高烧一个多礼拜,吃了不少药也不退烧。张建国着急了,陪着小湄去了医院,医院的大夫一检查,诊断结果吓得张建国腿都软了。
  什么病?肝上长了瘤子,而且是恶性的。恶性的瘤子不就是癌吗?小湄知道自己的病情,一时也气短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淫雨,小湄本来就是病秧子,染上这病,等于釜底抽薪。张建国急得直跺脚,托了个熟人,让小湄住进了肿瘤医院,继续检查。住院得要押金,张建国把银行存折上的钱都取出来,给了医院。接下来看病还得用钱呀!小湄没有医保,也没有工作单位,怎么办呢?小两口犯起了嘀咕。
  小湄看着丈夫长吁短叹为难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思来想去,对张建国说:“建国,别为我揪着心了,我是想得开的人,都四十多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如果检查的结果真是癌症,你就想办法让我安乐死。我不愿又花钱又受那份罪,我早想好了,结果一出来,我就出院回家。”
张建国握着小湄的手甩着哭腔说:“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就别再说这种话刺激我了。我们夫妻一场,我能眼巴巴地看着你躺在病床上受罪吗?我心疼呀!钱,你甭多想,就是砸锅卖铁,这个家不要了,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小湄叹了一口气说:“你呀,别说傻话了,我能让你为了给我治病砸锅卖铁吗?”
  “不砸锅卖铁,我去卖血!”张建国拧着眉毛说。
  小湄苦笑了一下说:“你可真是卖菜的出身,怎么心里总惦记着卖东西呀?真要卖,也轮不到你卖血呀!”
  “唉,我不是实在没辙了,才这么说的吗?”张建国憨厚地说。
  小湄迟疑了一下,喃喃地说:“没辙?咱们真到了没辙的份儿上了吗?”
  张建国叹了口气,说道:“唉,什么也别说了,都怨我没本事。”
  小湄见他真发了大愁,想起了父亲留给她的那幅名画儿。“建国,实在不行,咱们就先把那幅画儿拿出来卖了吧。当年,我爸留给我那幅画儿,就是让咱们在遇到裉节儿的时候,用它来救急的,现在不正是用上它的时候吗?”
  其实,张建国早就想到了那幅名画儿,只是怕小湄舍不得动它,没敢说出口。现在见小湄已然把他要说的说出来了,便就坡下驴地说:“是呀,咱爸给咱们留下那幅名画儿,是让咱们救急的,可是怎么卖?卖给谁呀?我卖大白菜行,卖画儿可不会,咱别让人给坑了。这可是个技术活儿。”
  小湄想了想说:“是呀,你不懂画儿,我也不懂。这事儿还不能让外人知道,这可怎么办呢?”
  她猛然想起了冯爷,谁不知道冯爷是“画虫儿”呀?他从小就玩画儿,是真懂画儿,找他把这幅画儿卖了,他不会蒙自己。可是小湄跟冯爷是“发小儿”,而且俩人的关系不一般,怎么不一般呢?当年冯爷差一点儿没跟她成两口子。您想这种事儿能让张建国知道吗?所以她寻思了一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看咱们找郭秋生吧,这小子路子野,听说最近跟香港的一个画商走得挺近乎。”张建国犹豫了一下,对小湄说。
  “找‘泥鳅’?那不是找挨坑吗?‘泥鳅’多滑呀!再说他那张破屁股嘴,这事儿还不得让他弄得满城风雨?”小湄对张建国说。
  “小湄,你想得太多了,‘泥鳅’是滑,但是分跟谁。他对朋友还是挺义气的。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他没蒙过我。前几天,我看见他,他听说你住院了,还问我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他帮咱们想辙。我看他还是挺可靠的。”
  小湄听张建国说出这话,也不便再跟他争辩,沉了一下,对他说:“你要是这么信得过他,就找他帮这个忙,但我得嘱咐你一句,跟他办事儿,你得加着点儿小心。”
  “嗯,放心吧,我知道。”张建国点了点头。
  第四章
  当天晚上,吃了饭,小湄让张建国陪着,打“的”回了一趟家。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纸盒子,钱颢老爷子留给小湄的画儿放在了盒子里,画儿是卷起来的立轴,小湄把它用塑料布包了几层。
  小湄让张建国把立轴展开,俩人看着这幅画儿,一时愣了神,看了半天,这幅画儿到底哪儿值钱,他俩也说不上来。
  小湄上小学六年级时,“文革”就开始了,1968年上的中学,转过年,便大拨儿轰到东北建设兵团去了,以后也没机会上学,满打满算,她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水平。张建国比小湄大一岁,初中只念了一年,便分到副食店卖菜去了,俩人肚子里的这点儿墨水,写封信都吃力,哪儿会品画儿呀?别说鉴赏画儿了,他俩连画儿上的款识、印章也认不上来。所以看了半天,这幅画儿到底是谁画的,他俩也没弄明白。
  当年老爷子是在背着人的时候,把这幅画儿给小湄的。小湄拿到手以后,便找了个纸盒子收了起来,再也没动过。老爷子也没告诉小湄这是谁的作品。
  两口子大眼儿瞪小眼儿,瞅着这幅画儿发愣。还是小湄比丈夫机灵一些,一看这幅画儿的落款是“寄萍老人九十岁之制”。以为这幅画儿是“寄萍老人”画的呢,不过画儿上“寄萍老人”写得草点儿,被小湄看成了“霄蕖老人”。蕖字她还不认识,念成了“巨”,实际上这个字读音是“渠”。“芙蕖”,荷花的别名。其实这是齐白石画的《葫芦》,齐白石晚年作画常署“寄萍老人”、“寄萍堂主”。
  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当时小湄两口子看出这是齐白石的画儿,也不会轻易出手,因为他俩再没文化,再不懂画儿,也知道齐白石呀。不过小湄只知道齐白石画虾有名儿,一看这幅画儿画的是葫芦,而且署名是“寄萍老人”,没想到它是齐白石的墨迹。当然,再退一步说,如果这两口子碰到的是规矩的书画商,甭管卖或不卖,人家也会告诉他们这是谁的画儿,它的价位大概是多少,不至于让他们吃大亏。可是他们偏偏找的是“泥鳅”,您想能不当冤大头吗?
  转过天,张建国去找“泥鳅”。“泥鳅”一听小湄要卖画儿,像是打了鸡血,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
  “哈哈,我就知道你媳妇手里有好玩意儿。甭管怎么说人家是大家闺秀,你说是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不长胡子,长心眼。嘴还挺严实。我琢磨着是不是连你以前都不知道她的箱子底儿?”
张建国撇了撇嘴,吭哧道:“你哪儿那么多话呀?这不是她老爷子给留下的念物吗?她要不是病成这样能舍得出手吗?”
  “得,得,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画儿带来了吗?”
  “没带来。”
  “嗐,没带来,你说什么呀?怕我把你的画儿给抢了是不是?”
  “这是什么话?我是想先跟你打听一下行情。”
  “打听行情,你得先把画儿拿来我看看呀,不看东西,我怎么告诉你行情?你让我隔山买老牛呀?真是的。谁的画儿呀,让你们?
xiaomei1232009-05-26 22:33:58
tai hao kan le. Thx 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