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嘉人文沙龙2022-10-18 02:06:50

本文作者何丹蕾的父母何国柱、刘豫琪都在战后留学美国中西部,归国后任职南开大学。何国柱先生成为南开核物理学科的主要创建人。他们的南开同事中,还有很多有着相同经历。为了追寻父辈的足迹,何丹蕾在今年夏天做了两次中西部之旅,这是她记录她的寻找之旅的第三部分,我们继续与读者分享。

 

 

2022 年4月29日周五

 

 

 

1,二号堆

 

虽说我早已料到,旅行中芝加哥这站的内容将尤为丰富,可今天它还是给了我更多意外的收获。这还要感谢南开大学化学系老教授何炳林陈茹玉夫妇的儿子何振宇兄介绍给我的专业导游——山东青岛人高先生。早上高先生准点来了,见他说话深思熟虑,灵敏精干的样子,我就猜到今天的寻访行动难不住他。

细雨蒙蒙,老高载着我上路了。轻车熟路,老高的车来到那个叫“红门森林”的地方停下。由于前两天下大雨,林子里不少地方都成了难以跨越的泥潭,加上手机信号时隐时现,路标比较少,我们在林子里走了不少的冤枉路。老高幽默地说,“这也不错,给我充分的时间听听你讲这里的历史。”我笑答:“如果找不到那个地方,您就只当是个小道消息吧。” 老高听了嘴里念叨:“不行,咱要对证历史!”。

可不是,路上我把我知道的这林子里曾经发生的故事一股脑都讲给高先生了:

1942年,世界第一个链式自持性原子核反应堆在芝加哥大学里的一个半地下工作室里问世。同年它被悄然搬迁到这个地方。

科学家、工程师们在这里又秘密地将反应堆重新组装起来,建成了“芝加哥二号堆”。他们在这里做实验,解难题,吃住娱乐...... 从老图片里还能看到这一军事研究重地边上的网球场。“嘿,人家还真不是书呆子!”老高迎合着说。“听我父说,那个统帅全美曼哈顿计划的陆军将军 Groves 先生可是个网球高手呢!”我补充说。

我还告诉高先生,同时期美国还在田纳西橡树岭 (Oak Ridge, TN) ,华盛顿州汉福德區( Hanford, WA), 和新墨西哥州洛斯拉莫斯 (Los Alamos, NM) 三个不同州的基地上同时也正紧张地推进着曼哈顿计划......

其实,一路上我听高先生讲的远比我讲的多得多。从芝加哥城百年前的“风城大火”,到她的建筑艺术流派,甚至于芝城黑手党的兴亡......那么多沉甸甸的历史竟被高先生讲得妙趣横生。

中午,我们来到一个荒芜寂静的空地,远远看到了一尊素净醒目的方块大石头,就是它!像是终于遇见了久仰多时的名人,我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它的面前。细读了碑文又慢慢地巡视周围,我居然还在藤萝密布的树丛里找到一节当时的铁丝网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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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门森林 原子核反应堆 CP-1,CP-2 和 CP-3的深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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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正正的 “一号反应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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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留的铁丝网(何丹蕾摄)

 

我端详着石方:方方正正的形体,成功的造型了用夹心铀的固态石墨块摞成的反应堆,端端正正的字体向世界骄傲地宣布,人类可控铀核裂变的链式反应在此再次成功了。

是否还有什么它忘记说了?它当时的紧急用途?我心里纳闷儿...... 老高走来提醒我,不早了,接下来我们还得找到芝加哥的 “一号堆”。

 

2.一号堆

 

午饭后,我们驱车疾驶芝大校园。雨停了,清澈干净的蓝天下,阳光把色彩悄悄地还给了校园里的一草一木。礼拜五的下午,刚刚还宁静的街道渐渐布满了行人。我按照老高手指方向走了一段路,果然,一尊巨型塑像闪电般占据了我的视野,它冰冷,黑里透紫。它的造型既像头盔又像骷髅。要不是阳光暖暖地照射在我的脖子上背上,我会实着地打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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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能”纪念雕塑(何丹蕾摄)

 

就是这儿!父亲讲过,“这里原本是芝大的一个废弃的 (Stagg Field football stadium)橄榄球场,在它的西看台下面是一些室内壁球场。那里, 1942年, 活跃着费米博士的一班五十多号人马......” 。这儿就是一号反应堆的所在地!在这里,他们秘密地进行着紧张而激动人心的原子核反应堆 CP-1的实验。CP-1 实际是由有毒的铀和石墨材料建成,控制棒由铟、银和镉制成,没有冷却系统和辐射屏蔽可言的一个危险的装置。但科学家们此刻想到的是核能源利带给人类的远景,他们相信核武器,它的威慑将使提早结束残酷的二战成为可能。注意,科学家们那时想的是核威慑而不是投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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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芝加哥大学 Stagg Field 球场

 

3.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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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穆恩  Robert J. Moon(1911-1989)

父亲1995 来美国探望我们时多次提到1950年代他在芝加哥大学的事情。当时我对爸爸谈起它们时心潮澎湃的样子还真是难以理解。最近终于有了答案。

不久前我找到了父亲和罗伯特·穆恩教授共同署名,1953 四月在《应用物理学》 发表的一篇 学术论文* 。原来,父亲的导师穆恩教授是二战时期曼哈顿计划费米团队的核心科学家之一。穆恩教授是芝大的物理和物理化学双博士,为 Chicago Pile-I(铀链反应堆)的成功发挥了重要作用。二战前,他成功地研制了世界上第二个回旋加速器,对欧内斯特·劳伦斯的第一台回旋加速器进行了多项改进。

 

4.远见

 

父亲说“穆恩十分和蔼并且从不掩饰他厌战观点”。

循着爸爸的提示,我发现,厌战且不掩饰观点的教授并不止穆恩一个。美国第一次核试爆(the "Trinity" test)成功的第二天,在众人欢呼声中,穆恩和67名伊利诺伊州费米的反应堆实验室、冶金实验室(Met Lab)和许多名田纳西州橡树岭国家实验室的科学家们包括数名诺奖获得者一同在《西拉德请愿书》(The Szilard Petition)》上签名。这是由西拉德博士于1945年7月17日起草的一封致美国总统哈里·杜鲁门的请愿书。它是诺奖得主 James Franck 递交《弗兰克报告》(Franck Report) 被拒之后的一份科学精英的集体请愿。

当时,二战已进入尾声:1945年4月30日希特勒自杀; 1945 年5月7日德国向西方盟军投降; 1945 年5月9日德国向苏军投降; 1945年5 月盟军攻克日本冲绳岛。

美国政府计划在太平洋战区孤行投放原子弹的消息传来,穆恩等科学家预见到一个快速核扩张,核威胁时代的到来。这些科学家怀着维护人类生存的责任心,告诉美国总统曼哈顿计划的初衷是保护美国免受德国可能的核攻击,然而这种威胁已被根除。曼哈顿计划不可能长久保密,许多国家和非政府实体如果拥有核裂变材料,将能够制造原子武器,未来的战争不堪设想...... 他们恳求杜鲁门总统公开投降的全部条件,并在投下原子弹之前等待日本的回应,并考虑他的“克制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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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拉德请愿书(The Szilard Petition)

 

就在请愿书上交不到三周后的1945年8月,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先后投下了原子弹,第一颗当场杀死8万人。到1945年底,大约有另外6万名广岛核爆受害者人因核放射性尘埃的损害死去。死于长崎原子弹的人数将近15万。

这两张长崎的航拍照片显示了原子弹爆炸前后的零地 (Ground Zero)影像。在上图中,可以看到各种规模的建筑物以及清晰勾勒的商业和住宅区。在下图中,所有设施的特征都被抹去。爆炸和随之而来的大火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气化成了无踪无迹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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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良知

 

科学家们的呼吁遭到了漠视。《弗兰克报告》没有被采纳,仅是部分公开,而《西拉德请愿书》,则从未被指挥系统上交给总统,直到1961 年才被解密并公开。当时的美国政府也并没有容忍他们。因为他们的反核武立场,不少曼哈顿计划研发部门的重要成员,包括西拉德教授,失去了安全许可,不能继续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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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奥·西拉德  Leo Szilard 1898 -1964

西拉德教授是铀核裂变的首次发掘者。1938年为逃离纳粹的统治移民到美国,受任为芝加哥大学冶金实验室的首席物理学家。他与费米先生,当时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率先证明了核裂变链式反应的可行性。

所幸,二战后芝加哥大学不少物理科学家,包括因发现慢中子引起的核反应和由中子轰击产生新放射性元素等研究而获诺奖的费米先生,他的班底中的核心人物,开始转向生物物理和医学的课题。于是芝加哥大学1945年在曼哈顿计划费米团队的原子核物理所的基础上建立了放射生物和生物物理研究所(IRB**),开启了长达近十年的众多联合研究 。IRB是科学史上罕见的多学科综合学院,物理学、化学、医学、遗传学生物……

IRB 由芝加哥大学独立资助和领导,醉翁之意也是为那些失去安全许可的物理和化学科学家提供继续科学研究的安全岛,像我父亲他们这样的外籍专家学者也得以深造和录用。西拉德教授接到了IRB研究所社会和生物物理学领域的联合任命。

后来,西拉德教授与爱因斯坦等人共同创建了原子核科学家紧急委员会,一同游说修订了1946年《原子能法》,将核能的控制转离军队。

那时父亲跟随穆恩夜以继日的做科研,同时有幸聆听了费米,泰勒,弗兰克,西拉德等人的大课与小课和他们之间的专题讨论。当父亲博士后研究结束时,西拉德教授为他写了求职推荐信。父亲于1953 年前往佛罗里达大学物理系核物理专业任教。1955 年他从佛大回国。

这些科学家们和芝加哥大学的正义之举给了像我父亲这样的后来者,年轻有志的科学家,以心灵上的巨大震动。在这些历史人物中间工作的那段日子父亲终身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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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 芝加哥大學官方刊物 1951-1952 LD909
 

viBravo52022-10-18 05:21:41
二个报告《弗兰克报告》《西拉德请愿书》费米奥本海默都没签。费米实验室和阿贡实验室是两个实验室,都在芝加哥郊外。